我得到志愿者的一本手记
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志愿者”这个词是刚刚在社会生活中露出嫩芽的新鲜事物，它对许多人来说还是十分陌生的。我因为到了遥远的可可西里，就和志愿者有过三次今生都值得珍惜的接触。我心悦诚服地称这些踏上青藏高原漫漫征途的无畏者是神圣的勇士。我知道，正是可可西里一阵一阵让藏羚羊惊慌逃窜的枪声，把这些抱负在胸的热心青年召唤到那块沉睡中被乱箭射醒的地方。在那里，季节深处的寒风正把最后一点热气吹冷。动物世界的一场灭顶之灾使千年的冻土层发出断裂的声音。草棵拔节的声音很小很小，藏羚羊羊皮被撕开的声音很大很大。给人的整个感觉似乎是可可西里的太阳即将熄灭，黑夜已爬上雪山的巅顶。
志愿者是去拯救可可西里的。
我尤其崇拜那位首先只身闯进可可西里自费建立自然保护站的杨欣，他是志愿者的先行者。正是他勇敢地站在世界屋脊上向国人大声疾呼：珍惜国宝，保护藏羚羊。随着他声嘶力竭、悲壮激烈的呼唤，才使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了陌生的可可西里。而我就是冲着杨欣专程踏进可可西里的。遗憾的是，我到杨欣保护站那天未见到他本人，留守的两个志愿者告诉我，他回成都为保护站筹措经费去了。我在那间被称为保护站实则是卧室兼展室的小屋里连脚步也不忍心放开地参观着，墙上贴了不少有关藏羚羊的挂图或照片。杨欣创作的两本著作《长江源》和《长江魂》很寂寞地放在一张简易小桌上。保护站是杨欣及其同志自发建立起来的民间机构，经费来源靠大家的爱心捐赠和卖这两本书的微薄收入。两本书？我当然相信会有不少人出于善良的愿望很大度地买下它，但即使再有两本书可卖，这么一点书款毕竟与维持一个保护站所需要的经费相差甚远。我从北京出发时就特意带着这两本书，我放下两本书的书款，仍然拿走了书。不知为什么，我绝对不敢放下超过两本书定价的钱，或者只掏钱不要书，我总觉得这样做是太轻看真诚的杨欣和他的同志了。这一点微薄得再也无法微薄的心意，并没有使我得以安慰，反而更有一番酸楚在心头。我只能在心里祈祷，祝杨欣和他的同志们无灾无难地在可可西里捍卫他们所衷情的事业。
站在出现在可可西里的第一个简陋的自然保护站前，我突然想到一个我一直不屑一顾的问题：有些人认为，杨欣等来到可可西里的志愿者是出风头，是为了镀金。可是，先生同志呀，你们似乎把人看得太低俗了，要知道，那些为了镀金捞什么资本的人，是不可能跑到这片荒凉的地方打发日子的。我们更知道，不少社区角落里的垃圾等着有人清除，城镇一隅福利院的孤寡老人需要人们关爱，繁忙的十字街口的那些迷途者期待伸手搀扶的手臂……这些地方戴着红胸带的志愿者是多么惹人上眼！然而，另有一些人偏偏不识时务地选择了可可西里，而且是自觉自愿，甘于寂寞。在可可西里当志愿者肯定是另一种选择，另一种滋味。抬头看到的是无边荒原，低头瞅见的是荒原无边。凄凉的寒风无论冬夏无论昼夜都不厌其烦地在你耳边鼓噪，不听也得听，听了还得听。你既然选择了可可西里，就从一个旁观者，责无旁贷地变成了把生命时刻攥在手里稍一松动就会丢失的参与者。自己的生命，还有藏羚羊的生命。可可西里的志愿者必须随时准备着经历风险，在太阳照耀的每一天都要防备着冰雪的突然袭击。他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遇到的考验很可能是一生都从来不曾见过的。可可西里的风沙肯定迷人，可可西里的生死考验也肯定会让你经历彻骨之寒。
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看来让人难以生存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就越是能生长出抗霜顶寒的壮苗儿。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在文中记述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生存情况时，心房的四壁无一例外地透着寒气。一顶轻便的行军帐篷就是他们的家，帐篷一般都架在靠近水的地方——不是河，而是湖，小小的湖。严格地说是水池，死水。但那是咸水湖，无法饮用，只可以洗洗涮涮。洗涮久了，手会被浸蚀得发白变干。吃的水要靠送水车从几十里外的不冻泉一周送一次。同时送来的还有粮食、蔬菜，菜多是半冻半腌的脱水菜。帐篷的地铺上很不规则地摆着一条挨一条的米黄色睡袋，晚上人只需钻进去就可以睡觉，省去了铺床叠被的那道似乎必不可少的程序。绝不是一般意义的入睡，因为冰冷的睡袋总要用体温起码暖一个小时方能慢慢有些热气。如果碰上零下三十多度的奇寒，就是把浑身的热力全“蹭”出来，也未必能使冰凉如铁的睡袋暖和起来。半夜里，志愿者被冻醒了，身上的骨头似乎都冻萎缩了。等小腿在抽筋，转圈地疼。喉咙干渴，头昏脑涨。抿口水当然会好些，可翻来覆去而还是睡不着。怪了，邪了！白天累得人身上像少了元气，为什么夜里却不能入睡？噢，原来是高山反应在折磨你！帐篷顶上的天窗外闪着夜空明晶透亮的星星，那星星正挤兑这些睡不着觉的人哩！好像在说，干吗呢，大老远地跑到可可西里来受这份罪，吃饱了撑的？
星星哪知志愿者的心！
几乎每顶帐篷上都写着这样一句话：不到可可西里非好汉！
谁能说他们不是好汉呢！
我总是这样对人说，要在可可西里做一个称职的志愿者，仅仅拥有天空并不真实，仅仅拥有大地也不完整。你不仅要脚踏实地地在生活中享受到天地之间的阳光的爱抚，同时还要看到阳光抚平藏羚羊身上的枪伤，唯如此，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地的儿子。然而，可可西里的阳光却异常吝啬，藏羚羊都战战兢兢地在隐蔽的角落里躲着。你常常会看到山脊上有一堆堆没有土的坟丘，那就是藏羚羊的骨骸。就冲着减少乃至消灭这些坟丘，志愿者也要义无反顾地吞咽下所有无法料想的艰辛和险恶。
有一个志愿者告诉我，他第一次走进可可西里，越走越深，走进了一个没有一点声响的世界，寂寞得仿佛身居大峡谷的底部。他说他突然间陷进了一种巨大的孤独中，真的好新鲜、好幸福。他把这种感觉说成新鲜，说他真的享受到了别人难以享受到的幸福。新鲜，幸幅？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要说这是新鲜和幸福呢？当然，他最后告诉我了，这只是他最初的感觉，或者说是从来没有过的瞬间的好奇的感觉。后来，可可西里给这位志愿者的感觉是动荡、躁乱！是一种连他的耳膜也要被这种躁乱给毁了的那种感觉。最初的新鲜已是烟消云散。
他的感觉是真实的。
遍地是藏羚羊惨叫着逃窜的声音。
这个志愿者叫南武，来自南国某城市。他说这名字是他到了可可西里后起的志愿者的名字。为什么要改名字呢？他回答得很含糊但精巧：“别的志愿者也有改名字的，我改名与他们略有不同。”我不便再追问下去。因为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了，他有痛楚。
后来，我在南武的笔记本上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我们的生活绝对不是寻欢作乐，但是却充满着爱意。我们的内心因为寂寞而异常幸福！”下面画着两道粗粗的线。
说实在的，我读这段文字时，总觉得它的表达有点“舶来语”，国人讲话不这么绕。可话又说同来，虽然绕了点，但有味，绕出来的味。还有那幸福两字，这是我第二次从志愿者嘴里听到它。看来，志愿者的幸福与我们常人理解的幸福含义并不完全一样，起码品味幸福的感觉不尽相同。我问南武：“这是你自己的话吗？”他说：“不，是索南达杰日记上的话，我们都能背诵它。”
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而献身的勇士，是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精神楷模。我看到这位被高原风雪在脸上皱了一层微红的志愿者南武，在说到索南达杰时眼睛陡地亮起光彩，眸子是那么纯净。谁能说在可可西里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这位志愿者的眼里映着一片湛蓝的天空。我想，这样的眼睛不但宁静而且饱满，它把太阳锁在里面，也把月亮锁在里面。我突然有一种找到幸福的感觉。瞧瞧，我也幸福起来了！
因为提到了索南达杰，我们的心靠近了，话儿也密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话因为索南达杰而被碰撞出来了。他说：“我这次上山，有舍有得。得之切，失之痛。”
我马上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通往青藏高原的路照例要从千难万阻中走出来，这大概差不多是每一个志愿者无一例外的相同经历。我问南武：“周围的人对你的行为不理解吧？”他说：“就一个人，我很在意的人。”
他说的是他的女朋友。他和他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两人感情很好。然而就在他整装待发的头一天，女朋友突然不说任何原因地改变了态度，生硬而决然地告诉他：“咱俩的缘分尽了，断弦吧！”这弦字有说叨，弦外有音。原来，他俩都喜欢拉二胡，是宋飞的“粉丝”，两人就是在学校举行的一次联欢晚会上合奏一曲《梁祝二胡曲》，走到了一起。断弦？那一曲和谐的梁祝就这样断了？
西征在即，南武已经没有时间给女朋友解释了。他看出来了，这时的解释肯定是多余的。酷热一去，便是凉秋了。一个铁了心要更弦改张的人，如是强摁牛头让其回心转意，只能将那根弦崩断，连最后的希望也毁于一旦。既然留不住了，就让她走吧！南武是扛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踏上征程的。要说把他压垮了，那是夸张了女朋友此举的作用。要说他最终走出了这个精神羁绊，那也是高抬了他南武。可以说，他在可可西里一个多月的志愿者生活，没有一天不背着女朋友突然递来的这个“包袱”。那个沉重、沉闷啊，但他背着。
爱情这个东西就这么怪，既然曾经黏在一起，那就会一直黏着。对方越是要甩掉你，你反而越是不舍得被她甩掉！即使甩掉了，还想黏着。就这么怪。南武不会轻易丢掉这个“包袱”的。
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之前女朋友虽然对他参加志愿者不十分热心，但也表示理解，尊重他的决定。现在为什么连个序曲都没有就演出了正剧，发出了最后通牒？这使他不得不想起了这样一个细节：那天他第一次向女朋友吐露了要赴可可西里的心事后，她悄声地问了一句：“还能回来吗？”当时他从这句柔声悄语的问话里感受到的是爱意，便也悄声地回答她：“有你的等待，我没有理由不回来。”现在看来他是所答非所问。此刻他好像才有点悟彻，“表示理解”这个外交辞令里预示的季节，既有春天，也有冬天。而且冬天降临的机缘会多于春天。后来南武终于知道，这个孕育冬天的土壤竟然是他敬重的偶像索南达杰。女朋友原先虽然担心南武去可可西里的前程，但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索南达杰这么个为保护藏羚羊而英勇献身的英雄。她钦佩英雄，但是要让她嫁给这样的英雄，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你也死在了可可西里，我不是要守寡了吗？没有结婚的寡妇！”这是女朋友的原话。
英雄能让人激情燃烧，奋进疾飞。英雄可以使黑夜裂开一道缝隙把光明分给渴求明天的人；同样，英雄也能让黑夜吼出几声暴雨前的炸雷，吓退胆小的人！
……
南武把思绪从沉沉的往事回忆中拨了回来。他看似不动声色，却被一种摆脱不掉的欲望缠绕着。他对我说：“不用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何必让自己惨惨凄凄地痛苦着呢。亲爱的太阳每天都是温暖地照耀着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生活，快乐并希望着。天空总会慢慢晴朗起来的。那时也许会泪流满面，但那已不是伤心泪，而是喜泪。我这不是已经来到可可西里了吗？我可以在这里放开手脚****喜欢干的事业，我天天都守着藏羚羊。藏羚羊，我的好宝宝。挺好，确实挺好！”
谈话暂时中断。哨声响了，吃晚饭了。
当晚，在帐篷伙房里（此时晚饭已经用过，炊事员工作完毕，空空的帐篷里好清静。这是今晚我的借宿处），我和南武继续交谈。弥漫在帐篷里那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油盐酱醋味，平日里肯定会让人头晕并伴随着微微的恶心。可是此刻却使我感受到了温馨。这是可可西里特有的可心的滋味。那滋味仿佛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亲切地流动在我的四周，抚摸我的心扉。我暗自想，在中国恐怕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空寂、温暖的地方了。我接着白天的话题对南武说：“你是挺好的，可以和藏羚羊生活在一起了，这是你日思夜盼的事情，能不好吗？但是我还是要直言不讳地问你一句：难道你就真的这么轻而易举地忘掉了女朋友？我要你掏出心窝里的话回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