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仍然经常会觉得孤独。孤独是我初中以后的最常态,前半生,我用不停凑热闹、谈恋爱、工作狂来奋力抵御它,如今进入中年,我试着跟它和平共处,却常常输得花落水流。今生今世,战胜它估计是不可能的了,羡慕那些找到有效方式的友好亲朋也无效,毕竟人家的经验我只能膜拜赞叹,却无法效仿。责怪如今的身边人对我不够亲密友善显然更不靠谱,明明我才是那个只要有人朝我靠得太近我就会有不适感的难伺候的姑娘。年轻的时候,我最爱指天画地地怨天尤人,“我这么好,我对人这么nice,为什么我没人爱,我没闺蜜,我的朋友都离开我”,到了这个岁数,当然明白如果生命皆由一系列这样的事件组成,必然是人品问题。既然不想承认,最好少去追究。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学聪明了,还是变得圆滑了——我不再跟我的学生或者助手做朋友。她们就是我的学生或者我的助手。我们谈工作、谈学业,偶尔也分享彼此的生活近况,但是,我们不是朋友。我不再混淆个人情感和工作关系,这是进步吗?我不知道。
世上的遗憾本来就很多。也只有感谢还余下的,所有那些还拥有的,都是温柔的慈悲。以巨大的悲悯心,一直降临,一直试炼,一直给予。我仍然没有皈依某个神,但是,内心深处,我一直向着那个我甚至还不认识确切名字的神灵祈祷匍匐。我一直在绝望,所以我一直有希望。我一路被松手,却得以与另一些人相逢。我一直在老去,却始终有颗年轻的心。
《杜拉拉》里,我让王伟追到日本,跟杜拉拉说,“我不敢爱你,是因为你已经拥有了能够伤害我的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在一边鄙视我自己果然是格雷看多了,一边却又忍不住回头望望这茫茫来时路——就算满是尘埃,也是温柔的尘埃。
最后一盏灯
我妈坐出租车走了。我打96103叫的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爹妈来北京从来没人接没人送。我家有两辆车,两个青壮年劳力,他们来北京,却总是自己来,自己走。用我妈的话说,“打车方便。”但是同样的方便,我在西安从没享受过。我回西安,不管几点,我爹的那辆小高尔夫永远停在咸阳机场门外等我,我娘永远在家里给我准备好了各种吃的。我一年回一趟西安,说一句住不惯,转头就走了。我妈为了给我做两天饭,来回坐了快二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她走了,我觉得悲伤。然而我的悲伤,值钱吗。若值钱,值多少。
养儿能防什么老?那真是什么也防不了。我爹妈是我最后的依靠,哪怕到了心理医生那儿,没人可埋怨,还能埋怨他们。我抑郁,我有心理阴影,都是他们在我多少多少岁的时候对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导致的。那我呢,我做过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做过。
能告慰他们的事情,我一件也不肯做。比如当年留在西安,当个老实本分的西安姑娘,嫁个同样老实本分的西安小伙子,在高新或者曲江买个房子,每周起码能天伦之乐至少一天。拿擀面杖把给我保送机会的西大教务处长赶出我家多年来一直是我人生里的传奇之一,这传奇的背后,是我爹娘自此与我远离一千二百六十公里。十四年。此后只有更长。倘若团聚,只有他们迁就我,断无我迁就他们。我有朋友伙伴交际圈,难道他们就没有吗。
老洪帮我写外国电影史里小津那一章的时候就精辟地说过,亲子关系是最残忍孤独的关系。我望着我妈走后我家灶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手擀面,除了蹲下来,抱着头哭,也不知道还能再干什么。
生个孩子,手把手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渐渐远离你,渐渐不得不自己面对和承受孤独和痛苦。所有这些无法与外人道的垃圾,最终全倾泻给你。你图什么呢,她承认她是你生命的延续吗?
像我妈这样,有五个兄弟姐妹,到了快六十岁,还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可以依赖。这才是最幸福的人生吧。
我家在哪里
宅了半个月,出门办事,去找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的朋友。
因为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很容易就聊到朋友。朋友两口子都是我中学六年的同学,毕业后兜兜转转都在北京,却很少联系。不过社交网络上,一直能看到女同学发布各种消息。那些消息永远都是一句话:我很幸福,我家人很幸福,我有他们和他们有我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早几年看这种消息,很容易心理不平衡,把她们归到晒幸福的行列里。本着人性里的酸葡萄本性,总是觉得,真的吗,凭什么啊,为什么你男人对你这么好?你也没有比我美丽多少,也不是白皙高挑从小弹钢琴皮肤吹弹可破的糖人儿,为什么你的幸福这么多,让绝对不算不幸的我如此有被刺痛的感觉?套用一句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说法,简直是每次看见她聊起家常,“那种云泥之感真是够我受的。”
关键就是那种一点不刻意的淡定。你知道人家一点不使劲,不费力,那就是人家平平常常的生活,人家每天就是乐呵呵做面包、烧菜、上班带孩子、没事儿去高大上的地方全家吃上一餐、过生日被老公送上各种名牌礼物,然后人家高高兴兴地拍下来,po出来,告诉大家,我过的很幸福。
都是女人,早几年动辄看到这样的朋友圈,简直刺眼。
之前不懂事,私下里眼热的议论的时候,都认为朋友运气好,嫁了个好男人。那男人,看着他中学六年一路优秀温和,大学四年扛过异地恋,每到假期就飞江南去看望女朋友,然后双双去澳洲留学,再回国创业安家生孩子。那些简直美好如神话的恋爱故事,在莎士比亚剧本里才能看到的十四岁一路至今一心一意,足以令每个现代女性嫉妒地上蹿下跳。那样的男人,谁碰上谁幸福,所以我那女朋友,无他,唯命好耳。
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也很不错啊,之前各种际遇不好,才会如此云泥之差吧。不是我有问题,是我碰到的男人不够好,给不了我这样梦幻般的幸福,所以我才一路不愉快,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直到今天跟朋友的朋友聊天,我们说到那女朋友难搞的婆婆、超难搞的妈妈、各种复杂的家庭关系,都被她轻而易举搞定了,而且全家在她的带领下,都走上了和谐相处的道路,我忽然心里一惊,呀。
如果十四岁,假如,我是说假如,那个现在人人称羡的男同学喜欢的是我,现在过上这种生活的会是我吗?从十四岁往后的这二十三年,我那颗渴望永不安宁的心脏会不会一次次地把人家的好意推开,或者扯着对方一直拼命地扑腾直到双方都累得面目模糊看不清楚?如果是我,我会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不想趁年轻多恋爱几次不愿意尝试下新鲜有趣的故事情节?如果是我,我受得了强势婆婆的委屈耐得住异地的寂寞扛得住二十多年都是同一个男主角吗?
年轻的我,那个生机勃勃外加神经兮兮的我,那个好奇同时害死猫总想折腾体验感受乱七八糟世界的我,不用问也知道,那简直不可能。
我配不上这样的幸福。
给我一个好男人也白搭,因为压根不明白,幸福,是感受幸福的能力,更是经营幸福的能力。
受不了委屈,凡事都要分辨个青红皂白,敏感、尖锐、没有安全感的我。就算碰到一个温和的好男人,估计也经营不出我同学的幸福家庭。
真是,出来混的,谁能不受委屈呢?有多少打落牙活血吞哑巴吃黄连还连声赞好的高超技术,怎么一到亲密关系里,就立马退型为一个三岁的小朋友,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眼神,前妻前女友的一个短信电话,亲戚朋友的随意评论,都是血雨腥风的前奏。那些翻江倒海的意难平,那些抑郁哽咽的从前事,一点点一滴滴,最后谁也扛不住我那些“不爱我的印证”。基本上,我编了剧,我又导了演,我推了波助了澜,我还完美谢了幕。那一次次似曾相识的感情故事,我一次次被放弃的相同结局,难不成都是“遇人不淑”?那我挑人的眼神也未免太差了吧。
站在车水马龙的东四环,悠悠望着天边一朵云。要成为better me多么不容易。
要相信有那么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对世界惶恐、惊慌、孤独又强作镇定的假装强大,你们一个人活下去也可以,但是互相陪伴也许更好。他偶尔会伤害你,正如你会伤害他,但是那都会使你们一样难过。要相信他是个温和的好人,就像他需要相信你是个善良的傻丫头,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得跟他一块儿花,你赚不到的时候得不怕麻烦他。
如果真能做到,估计不会跟前男友分手,也不会跟前夫离婚。这对我简直是人生观价值观重塑,堪称颠覆式创新,比黄太吉马佳佳干的颠覆多了。
我的车里,有一张一直不肯换掉的CD,是多年老友老洪的哥哥跟他的中学同学们自组乐队自费录制的一张老歌集锦。十二首歌里,我最喜欢的一首,名叫《我家在哪里》。刘家昌唱过,刘文正唱过,姜育恒唱过,我去KTV的时候也唱过。
“南风又轻轻吹起,吹动着青草地,草浪缓缓推来推去,景色真美丽,夕阳也照着大地,绿草披上青衣,草浪夕阳连成一片,真叫人着迷……”
从今往后,我家在哪里?
光棍节
我确定肯定及一定我是个持续好多年的女光棍。我当光棍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直到现在,光棍的思想还时不时会钻到我脑海里来捣捣乱做做主。
光棍跟是不是有伴侣其实并不特别有关系。物理上有伴侣、化学上有伴侣和地理空间上有伴侣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一个光棍之所以是光棍的症结。光棍之所以是光棍,来自于他或她坚信在这个世界上,他始终是孤独的,他的孤独可以被暂时疗救,却根本无法彻底治愈,就算有个温暖的地方让他渴望呆着,但是呆不了太久他一准儿闷得想跑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婚姻也好,家庭也好,什么都不是终极改造一个光棍的必胜法宝。
我其实特别怕孤独。为了不肯一个人呆着,我一度简直快把我家建设成了一个毛绒熊的动物乐园。当年为了要结婚,追了胖同学起码二百里地。但是结婚少说两年半之内,我没什么跟谈恋爱时候太大的区别:胖同学一出差,我就到处跑。胖同学不出差,我呆久了也想到处跑。去年圣诞节扔下他跟蘑菇大豆去了柬埔寨,现在回头想想,幸亏胖同学对于我女光棍的那一面还是比较宽容的,否则搁在任何别人家里,媳妇儿打了个申请报告就跟俩男的玩去了,把老公独自扔在家过圣诞,这简直就是水木十大潜力贴啊。
所以能改造一个光棍的最好武器估计只有时间和惯性。慢慢来,一刀一刀磨你,再钝的刀子也能割下好大一块肉。我三十二岁,结婚整三年,还是第一次觉得光棍节跟我没啥关系,既不感时伤怀,也不沾沾自喜,彻底做到了不注重形式更不在乎内容。
偶尔觉得,等哪天我彻底老去,或者也能儿孙满堂的时候,没准儿哪天一觉醒来,忽然觉得特虚无,心说老子从前是个文艺妞儿,怎么生生叫生活给摧残成家庭妇女阿姨奶奶了?那时候,再跑出去庆祝光棍节,不知道还能不能独立找到回家的路。
不吐不快
这一把down到要死的时候没有格蕾来救命了。于是我翻出了各种多年积攒没看的电影出来看。两天里看了六部,看完了,激动地到处问人,“有没有看过《丑闻笔记》?去看去看!”
话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干过这种推荐别人看电影的事儿了。一般都是别人推荐我,我还懒得看。本年度上一次这么沉痛的激动还是年初的《朗读者》。跟《朗读者》一样,《丑闻笔记》也是改编作品。如同《朗读者》曾让我震惊的关于尊严的讨论一样,《丑闻笔记》是凭借对孤独的探索触痛了我。
原谅我用了这么多言之无物的形容词。我实在很不会再不复述剧情的情况下讲出我到底是哪一点被打动了。可是这次不同,不是四十岁的女人被十五岁的少男勾引又抛弃的难堪,不是老女人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部署的爱的宰制,甚至不是其间无数次让我想起亦舒小说的那些尖刻有趣的台词。要怎么说呢?就像一个人的早晨,下了点雨,沏了杯茶。你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窗户边,手指头能碰到点温热,可是,终会冷的。楼下也有别人家的猫猫狗狗,小孩子老头儿在笑闹,跟你没关系。你只有一个人。
就是这种孤独感,无法被救赎的,除了你不渴望的那个人,全世界都没办法替你体会的孤独感。因为孤独,出身名门,嫁给中产阶级老公的熟女被秘密的禁果吸引终至沉沦,凯特·布兰切特坦白秘密的那段台词简直是天才写的。没有体验过孤独的女人,怎么会写出那样目眩神迷义无反顾的沉沦?也因为孤独,朱迪·丹奇扮演的老女人所有的眼泪都是为那只老猫流的。跟看《朗读者》不同的是这次我是先看了电影再去找小说来读的,非常愉快的是,我没有失望。小说特有的长处甚至更加助长了我关于这个故事的战栗,比如下面的句子——“像希芭这种人以为自己懂得寂寞的滋味,他们所了解的寂寞就是回想起一九七五年与某位男友分手后,忍受的那一整个月的煎熬,直到再交上另一位新的男友――但是对于长夜漫漫,点点滴滴,永无止境的无边孤寂,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会懂得计划整个周末只能围绕在去自助洗衣店洗衣这件事的感觉――他们不会懂得久久没有人碰过,以至于公交车司机一个不经意碰到肩膀时,都会像触电一样,一股渴望的震撼直传到两腿之间的感受”……“邪不胜正,我母亲常说,但是我倒认为这一点她错了。邪恶是存在的,只因为时机未到,才能保持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