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
我一直是个急性子。
真的,特别急,除了打小体育不行,跑步跳远打球一类都慢吞吞,其他干什么事情都快,说话语速常常快过脑子,写剧本不拖稿也就算了;大部分时候是我催制片人快点审稿快点结账快点开始下一部剧;当老师了,是我催着学生满世界交作业写作业再写下一个作业。无论是上课还是开策划会,甚至平常交朋友,我都特别讨厌慢性子的对手,谁磨磨唧唧我烦谁,心里吐槽千万遍:十二星座您是不是第十三个出来的,天龟座!
我一直觉得我这样挺好。起码没什么不好,张爱玲不是说了吗,出名要趁早,晚了连快乐也没那么痛快。我深以为然大大点头,是啊是啊是啊,除了成名,最好一切都要趁早,青春一旦不在,要别的还有什么意思?不过都是下坡路。
于是我追着赶着跑着,二十八岁拿了博士,二十九岁半结了婚。三十岁评了副教授,三十三年岁生了儿子。我干什么事儿都生怕比人家慢,人家有的我也要有,起码不能晚太多。二十八岁的时候以为自己大龄剩女了,焦虑的团团转;去年有两部戏写好了没开机,我指天画地对准东风当自嗟的就差没请巫师作法了。除了这些,朋友圈里那么多别人去过的地方我还没去过,什么巴西古巴南非北极也得计划起来啊;还有好多人生经历比如结二婚生二胎傍大款嫁老外我还都没干过呢,再不干可真都来不及了。
于是我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累得贼死,收获甚微。
一点不夸张,这就是我。
2013年还剩最后不到一个月,我三十六岁半,有几个戏突然接连要开机,却一个剧本都没写完;签了一个小说要交稿,根本没有时间弄;报名要参加出国培训,还有五天要去考英语,除了背诵几个单词,我好像什么都没准备。早上洗澡的时候一想到这事儿,简直恨不得去跳楼,镇定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自己,我是为什么要报名出国的来着?是因为别人都去过了。
别人都干过的事儿,我也要干。我这不是神经病么。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周围的孩子都是七岁,只有我是六岁。上课老师教用铅笔写名字,我的名字笔画多,怎么也写不完。老师上来问,我就急哭了。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动不动会因为别人做到了、我做不到而急哭了的小朋友。
那些之前用“好强”、“好胜心”包裹的脆弱,在太阳底下一晒,满满当当的全是恐惧。害怕跟别人不一样,害怕不如人,害怕被谴责说:喂!为什么她们可以做到而你不行!
是的,我就是不行。我就是没办法好好地按部就班地结婚,也没办法按部就班的离婚,我经营不好一段感情关系,当妈妈也当得一塌糊涂。我没时间学英语,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报名考试去;我剧本可能要拖稿了,也许我就此就是别人眼中的失败者,我的人生就完蛋了?
我为了怕被人同情,之前是个多么努力的小朋友啊。全部人生简直就是李宗盛的一句歌词“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可是抱着什么都抱得住呢?爱都是枉然,难道就不该爱一场了吗?
我怕来不及,已经来不及。
反正来不及,我想慢慢来。
是的,我是个失败者。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接受我是个失败者,这样会不会帮助我在太阳底下,慢慢呼吸。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09级的女班长发信息给我说,巍姐,系里要你给我们写一个毕业寄语。几句话就行,要手写,我们扫描。
我是一贯性不靠谱加不着调。当时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一两句话那种励志的句子我可不写,假兮兮的。要写我就写长的。这话说完我就心里一沉,得,虽然我没有“百忙之中”,但是少说也有八十忙,果然我很快又光荣的给自己找到了了第八十一件不得不干的事儿。
事归事,但并不是“破事儿”。留校十几年,头回当班导师,说实话,干得一般。如今眼见自己的学生要毕业了,写篇文章,简直是所有我应该干却没好好干的事情里最小和最没用的一件。招这个班之前,一直颇以“好老师”自诩,带了四年班之后,类似的大话再也不敢再说了。不得不承认,我跟我的二十几个亲手招进来的学生好像通过长达四年的互相努力,终于达到了一种相对理性的师生关系——非常近似于我听说过的那种传说里的普大的师生关系——貌似彼此不报太高期望、所以也绝不会特别失望。不走近,所以不亲密,也不伤害。陈绮贞唱《表面的和平》,李白说“相看两不厌”,估计都是这意思。多么庆幸也多么荒谬,我跟我之前十几届教过的别人班的学生们都没达到的境界,居然跟我自己亲手招来的学生达到了。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估计未来二十年你们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恐怕不会成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谈资。说真的,遗憾,有那么一点点。
你们是我带过的第一拨90后的选手。之前的80后叫我姐姐,你们也叫我姐姐。姐姐的青春在你们的青春里呼啸着就不见了,姐姐其实是非常惶恐的。招你们的时候我三十出头,意气风发地跑去招生,面试时候条件最靠前的只有一个,要“喜庆”,那种动辄仰天长啸悲伤逆流成河的文艺范儿孩子招的真不多。招完了之后开玩笑,说:“一个班的喜羊羊,就我一个灰太狼。”四年之后,回头看看,还真是一语成谶。身为一个总是被隔壁班的红太郎拍平底锅的选手,我能送你们什么话呢?简直只有失败者之歌。
然而我始终记得那些温暖的时刻。刚入学的头一年,QQ群里有人说,我们支持地球一小时吧。并没几个人答应,可是一到八点,我目瞪口呆的看见整屏的绿头像统统灰掉,最后一个说话的人是曹晨还是刘婷婷?我记得最后一句话是说,走,我们去操场上逛逛。云南大旱的那一年,各处都捐矿泉水,我突发奇想号召大家捐头猪给小朋友们做红烧肉,应者寥寥,最后钱收上来,足足也有小半头猪。豆瓣上从来没热闹过,QQ上聊得也不算多,但是凡是给你们上过课的文学系老师,每一个都跟我夸过09剧作班。我不敢说我有父母心,但是要说我不骄傲,那也是胡扯。
一共十九个大陆学生,一年级就退学走了一个。二年级结束,韩国同学又默默地闪了一个。台湾来的简姐姐本来就有本科文凭,居然还是坚持到了最后,送她俩字,难得。剩下的人里,我知道的,有颓了的,有爱了好几轮的,有各种折腾的,还有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以后要干嘛的。渐渐的都越来越沉默,我问什么也不多说,但是人人还能跟我笑。
能笑就好。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说过,编剧是世界上最最孤独寂寞的职业之一。不是特别喜欢,最好别干。现在看来,这话说得很是矫情。编剧就是个职业,跟世界上所有其他的职业一样,你选择了,能喜欢当然是最好。不喜欢,也不一定就不能干。只不过一个人尊重他的职业选择,熬个五年十年的,基本都会有点小成就吧。但是这点小成就是用什么换来的呢?我们这样的职业,半只脚踏在演艺圈,浮华背后,怎么可能不为名利所苦。人在北京,用的却是西雅图或者罗马的时差生活,晚起晚睡,三餐不一定几点吃,一天也不一定能吃几顿,基本要不了三年,颈椎腰椎统统坏掉,干眼症是家常便饭,几乎没有人能不在爱情和生活里跌跟头,因为爱情和生活跟我们在他妈的电影里看到的根本就不一样。
是的。真不好意思,按照之前的经验,如果没有大的意外的话,我现在把你们送出去,大部分的人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这实在太不励志了。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以上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我基本也可以断言,这位人生幸福平稳安定的同学肯定没有选择当编剧这条路。当然你们也有鲍鲸鲸师姐这样的优秀范例。问题是这么多年我们也就出了一个鲍鲸鲸。
几乎所有的恋爱宝典都教育我们,在一段关系里,凡是太过辛苦的,统统都是强求。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死乞白赖地当个编剧?小时候作文好?高考比较容易?电影学院帅哥美女多?有了署名作品之后薪水比小白领高?不用按时上班打卡?伟大光荣的演艺圈混着比较high?
我今年三十六岁了。我也是二十二岁本科毕业入行的。这样的问题,十几年来,每隔几个月必然得问自己好几回。答案一变再变。为过挣钱,为过虚荣心。为过不会干别的。为过成就感。为过不想输。为过表达欲。为过很多很多不想辜负的别人的期望。
最多的时候,是为了喜欢。虽然跟世界上所有的感情一样,这样的喜欢也同样会消磨,但是真正的喜欢,确实可以抵挡很长很长时间。在那些孤独苦闷抑郁不被了解没人知道的时刻,在那些仿佛永远也没办法结束的寂寞的夜晚和清晨。真的喜欢,是可以帮我们抵挡一下的。如果反正都是要消逝的,做一个写字的人,以写,抵抗遗忘,抵抗不被了解,抵抗孤独,抵抗被成功或者不成功吞噬的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运气。
所以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能够找到足够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非得写戏拍片子,不一定人家干的事儿你就非得干不可。人世间何止千百条道路,在最终归去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一本人生指南。可能的话,保有善良。可以down,不要颓。喜欢谁都是对的,别伤害自己。少伤害别人。
大概就是这样,我自己也不是成功人士,没法提供成功经验。而且励志赠言写成这样,我觉得要不我还是手写一个“天天向上”的条幅供班长扫描得了。这一篇,就算独家赠言,班主任的私房菜,卖相太难看,咱就不给别人了。
最后附赠一个小秘密,“八十忙之中”的张老师为了写这些字,公然在西班牙教授的课堂上打开了电脑。我算了一下,教授大概每隔两小时敲打我一次,作为在远离你们生活的另一处里不得不当着坏学生的我,觉得其实这样的人生也很有意思。
各位,祝精彩。多保重。
和自己相逢
2002年还是03年,我在中戏上博士。我的导师叫我去给中戏高职的孩子们上外国电影史,我那时候跟当时男友刚买了人生第一套房子,装修期间租了一套木樨地附近的房子,每周打车去南二环上课都感觉自己出了北京,其实无非逛了圈红桥市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鱼市小贩,我给他们和她们讲费里尼、小津或者伊文思,分手那天,上课的讲台上放着一朵非常可疑的花,胡乱插在听装雪碧还是芬达的罐子里。我说了一句当时大爱的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一个举着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逢。”好像很多人鼓掌,下课以后有个男孩送我出去打车,走了很远很远。
2004年,我博士快要毕业了。打定主意做个注定没人搭理的论文方向,不管不顾所有人的劝说,非要写鸳鸯蝴蝶派不可。情人节那天电影学院面试,我从荷兰回来,带了巧克力送给全系男老师,顶替另一个新婚的男老师面试。大家都以为我是卯足劲积极表现,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段感情即将走到头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勇敢。我怕到不敢回到装修好的房子去,因为知道没有人真的会想跟我过情人节。
那个情人节,我们招了极光。我天生脸盲症,对他起初毫无印象。他上了我三年课,回回坐在第一排。我一直都没有跟他很熟,在所有注定的缘分里,我好像起初都是被动的那个人。08年,他毕业了,找我辅导论文和剧本,那个名叫《地铁五号线》的故事,后来成了他第二本小说的雏形。论文答辩结束,我们去簋街吃了一顿通乐,四个孩子请我,花了三百多,我心里有极大的惶恐,觉得贵。毕业以后四个孩子风流云散,只剩下极光。
我不记得我们怎么就熟了,就像不记得后来怎么就慢慢的疏于联系。总有那么两三年,他就像我娘家兄弟,参与我所有的悲喜。我对他不算特别厚道,拿着姐姐的架势,又忘不了老师的本分,没事就爱挤兑他不努力,一辈子当个富二代有什么出息,何况咱家也不算真的大款。
那时候年轻,没能力包容所有的不一样。也压根不懂得所谓“价值观正确”这件事,在成长的轨迹里,啥也不是。而成长是一辈子的事,至死方休。极光脾气好,容忍我一次又一次,陪我度过最多最多寂寞的岁月。而我呢,去成都出差,陪当时的老板在宽窄巷子的酒吧里喝白开水,半夜一点接到他打来的电话,穿过喧嚣的人潮,挤到暑热的九月夜里,听着他跟我讲那些一脚深一脚浅的心事。我热,汗密密的钻过衬衫全贴在身上,远里近里全是寂寞和怕寂寞的人。我忽然厉声断喝:“分手吧!那么不快乐,还纠缠什么?”
真不知道是喊给谁的听的,半条街都有抬眼看我的人。男人和女人,中年人和少年人。都有。极光默默的收了线,又过了没多久,听说他恋爱了,很开心,失恋了,很伤心。
听说他真的非常非常伤心,以至于写了本小说叫《我终于可以不再爱你了》,莫名其妙的就红了。有无数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影视公司大佬们每天跟他琴瑟和鸣,我们约着在工体吃顿饭,时间紧到必须卡着秒表。再后来,连吃顿饭都很困难,我觉得很快我跟他就会在各种编剧的局上社交性地碰杯,礼貌地会谈,不过脑子地询问彼此近况。不是不为他开心的,当然,也有隐隐的心酸。
他应该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开心吧,就像我一样。向着成名成家的金光大道狂奔而去,不一定能让一个怕寂寞的人那么满足吧?然而寂寞永无餍足,喝酒不能解决,赚钱不能解决,找人陪伴不能解决,甚至结婚生子也不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