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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背叛

谢安转过西园前的回廊,还没有步入园门,就听到剑器舞动的声响传出来,听上去有力而富于节奏,显然正是有人在园子里舞剑。他稍稍站了站,这舞剑的人,自然是谢琰无疑了。

谢家的孩子们,同公子们一样,从小就顺应着这时代的规则,他们并不喜欢去舞弄刀枪,只对那射箭的游戏,仿佛还有些兴趣。在他们眼中,这习武,是只有愚人才会去做的事。但是,谢琰竟是不同的。如果说谢玄的从戎多少是有些被迫的话,那么谢琰的好武,就完全是出于他的爱好甚至是天性了。公子们看不起武人,但谢琰也同样看不起他们。这曾让谢安不止一次地悄悄诧异,不过这诧异中,又似乎暗藏着几分欣慰。

谢安走进园来,远远站住。谢琰身着质地轻软的劲装,在庭园中央白石铺就的空地上,舞得正酣。深秋的枯叶随着风声零落,在他的周身飘旋。谢安看着他俊美却又含着孤高的面庞,脸上挂起了笑意。谢琰这才看到父亲,剑光闪过,他收剑在手,恭敬地行了个礼。谢安淡笑着,沿着园中的石径,仿佛散步一般,缓缓向前走去。谢琰忙把剑交给一旁的随仆,跟随在他的身后。

谢安若无其事地环视着园中渐凋的花树,说,末儿,你这剑艺倒又精进了几分哪。谢琰不安地看了看他,父亲夸奖孩儿了,我只是想,如今强敌近境,丈夫自当励精图志,以安国家,以兴家室,自当加倍修习才是。谢安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这竟让谢琰的心撩动了起来。他刚才的话,的确是暗含了一些愿望的,只是,他一向知道,他这愿望,父亲是很早就了解了,但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肯替他实现。但是今天……他看着父亲和悦的神情,压抑着心中的疑惑。

谢安笑说,末儿,在兄弟当中,你这剑艺可也算最好的吗?谢琰如实说,阿羯兄长要胜过孩儿的。谢安再次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但依然没有什么表示。谢琰跟随他向前走着,竟忽然难以抑制,一下转过身,几乎是从旁边挡住了谢安的路,他的眼睛里闪着那样热切的光,父亲,阿羯兄长在广陵,人势孤单,又身处险境,孩儿难道就不能去帮帮他吗!说着,他竟俯身行礼,父亲!您就允了孩儿这一回罢!谢安把他扶起,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谢安思索着他的话。他想,这个孩子,他是早晚要把他送上战场的,但现在……广陵的局面是这样复杂,这一支新军,依靠的是那些勇武善战却又出身寒门的将领,而最首要的,就是能稳固军心。末儿这般心气矜傲,又怎能收拢这些寒人将领的心呢?也许,他现在到广陵去,反倒是给阿羯添了麻烦哪……谢安叹了口气,说,末儿,你母亲……她可只有你了呀。谢琰无奈中,却再难开口。

随仆很快地跑来,禀告说,主人,末公子,羯公子从广陵派人来了。说着,又呈上谢玄的书信。谢安接在手里,很快看过,问这随仆,将领们在哪里呢?随仆答,几位将军正在府外,他们说,不得您的应允,不敢进府。谢安应了一声,嗯,让他们进来罢。

谢安将书信交给谢琰,你看看罢。谢琰急切地接过,一会儿,压抑不住惊喜地说,这一个月,阿羯兄长竟然蓦到了五万士兵吗?!谢安轻声感叹,这广陵……的确是个好地方啊。谢琰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父亲,孩儿倒是明白了。谢安说,你明白了什么呢?谢琰说,当初,您无论如何也要从桓将军手里要回徐州,只怕也是看上了广陵这个地方,这无数过江而来的流民罢。谢安笑而不语。谢琰继续看信,忽然说,刘牢之吗?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谢安听着,脑海里浮起多年前,在东山那个春天的晚上,他写信给四弟手下的将军,其中一位名叫刘建的将领,他有一个勇武干练的儿子,名字就叫牢之……谢琰说,阿羯兄长把他们派来见您,我也正好见识见识这几位将军呢。

不远处的池苑旁,是一座内间宽阔的八角翼亭。随仆们得知主人要在园中见客,已排好座位,焚起了香炉。谢安缓步入座,谢琰则侍立在旁。很快,纷沓的脚步声自甬道上响起,几名身披布袍的将军,在随仆的引领下,向这边赶来。他们虽然各个形貌威整,但神色却十分恭谨,甚至还间夹着惶恐。几位将领倒身下拜,齐声说,小将拜见仆射大人!谢安吩咐,给几位将军看座罢。

几位将领仍然不敢抬起头来。他们都是十分明白这其中的规则的。作为出身寒门的武人,高门贵族对于他们来说,除了仰望和顺服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含义。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从父辈那里懂得了这道理。不过,虽然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他们是这样卑微,但是在这个国家里,更多的却是,那些更加卑微于他们的百姓庶民。所以,他们都十分了解,应该怎样去维护这本已得之不易的尊严。

将领们犹豫着,为首一个俯首说,仆射大人面前,怎能有小人们的座位呢。谢琰观察着他,忽然问,你就是刘牢之罢?这将领忙答,正是小将。谢安一笑说话,随意之中,又似乎是嫌他啰唆,好啦,起来坐罢。几人这才小心地站起身,退到客位坐好。

谢安说,牢之啊,你父亲是四年前故去的罢?刘牢之没有想到谢安会问起这些,忙说,蒙仆射大人恩顾,家父正是四年前亡故的。谢安轻叹说,你也是那时离开了豫州吗?刘牢之说,正是。小将为家父服丧后,带了手下们来到徐州,几年间艰辛经营,终于盼到谢将军出刺兖州,小将也才有了依靠啊。大人与将军的恩德,小将实不知该怎样报答。

刘牢之这一番恭维,说得这样郑重,而又不失分寸,竟听得谢安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将领们的生活,他是十分了解的。他们都是世代相传的武人,甚至也都有着数量可观的部下。大晋南渡之后,江淮间无比混乱,这些将领滞留江北,结成一个个的集团,以求自保。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正是在等待时机,求得些许功名,以振兴门户。刘牢之说的“艰辛经营”,大约是不差的,只是,这个“艰辛”的含义,却又实在很复杂了。他们是靠什么生活下来呢?这是不必怀疑的,只有一条路,抢夺。他们可能会去抢夺外族人,也可能会来抢夺晋军,但最常发生的,却是这些集团之间,这些离乱百姓之间,相互的抢掠和厮杀……谢安想,这一支军队的建立,对于这些将领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啊。这正是他们此刻所需要的。那么,一定要让他们对这军队的前景,对日后兄弟们的生计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这才是最根本的。

刘牢之恭谨地等待谢安的评价。然而,谢安却没有回答,他好一会儿开口,竟提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来。他对谢琰说,昨天车骑将军上奏,要将荆州军府移到江南的上明去,你代我先给他回一封书信罢,告诉他朝旨不久会下达的。

大家一下子怔住,不知道谢安为什么会说起这些。然而,谢安的话同样令他们感到吃惊。车骑将军桓冲要把军府移到江南吗?那么江北的地方该怎么办呢?难道要拱手送给苻秦?只是这样的机密,原本是只有谢仆射和陛下才会知道的,他居然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讲了出来!

刘牢之揣摩着谢安的心思,他鼓足了勇气,说,仆射大人,小将……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安说,噢?牢之有话只管说罢。刘牢之说,是。不是小将无礼,只是桓将军这做法……在小将看来,实在有些不妥啊。大人您总摄下游,护卫京都,比之桓将军,情势更加凶险,但仍在江北设防,相比之下,桓将军不是胆怯了些吗。谢琰接过说,父亲,牢之说得对呀。这样一来,那江北沔水上的襄阳,还有新野诸郡,岂不就处在危急当中了吗,车骑将军这做法,倒是过于保全自家了。另外几位将领也纷纷点头。

谢安笑起来,你们哪。他接着说,荆州西北两面受敌,车骑将军退防江南,他是不愿背水而战哪,呵呵。谢琰显然不同意,可是,父亲——他的话没有说完,谢安已经接了过来,好啦,不要再议了,一会儿代我写封书信给桓将军,荆襄年景不佳,朝廷这里兵甲充足,自今年起,每年我将送五十万斛米到上明,以供军需,其余军械、辎重,也将视军情增补,可记下了?

谢琰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只得领命。然而,谢安这一番话,却让在座几位将领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每年以五十万斛米支持荆州吗?还有军械和辎重!这在他们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多年艰难的生计中,这些让他们梦寐以求,却又永远无法企及。他们暗暗想,朝廷竟有这样强大的实力吗?而谢相,竟能这样有把握地,甚至如此轻松地支配这些吗?仅仅是作为上游荆州的支持,他即能够给予这么多,那么这下游的北府,守卫京师的重兵,自家的劲旅,他所能提供的,将会有多少呢!看来,太元以来,他行这“口税”之法,一定是收到了成效啊。他说,“朝廷兵甲充足”,一定不会是虚言了。几位将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谢安,而谢安那平缓的神气中,隐隐透出的稳定和强大,却让他们不得不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这事情看上去那么不可思议。

原本的忐忑和犹疑,渐渐在几位将领的脸上消失,谢安把目光转向他们,看上去竟是神采奕奕,他问,牢之,你们都有多少部下呀?刘牢之忙答,大人,小将本部原有八千手下,谢将军另派了万人由小将带领,如今正有一万八千人。另外几位将军也依次回答:“小将正领万人!”“小将也有万人!”“小将有七千人!”谢安满怀信心地听着,点头说,好。将领们看到他这嘉许,也仿佛找到了勇气,脸上跃动起光彩。谢安又陷入思索,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将领们说,每人都率领这许多部下吗?……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谢琰,这没有个将军的名号,是不行啊……谢琰摸不清父亲的心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自己商议,不知如何作答。谢安又打量将领们,仍像在自语似的说,是啊,还是要有个名号呀……

几位将领怔在那里,看着谢安这自言自语的思考。他要给大家加封将军吗!这同样是出乎他们意料的,那么,对于他们来说,除了这充足的军饷和装备,这朝廷官位的授予,他们还需要什么呢!将领们的心情激荡着,刘牢之说,大人!小将们何德何能,刚刚担起大任,寸功未立,怎敢受封呢!谢安竟有些不悦,他缓缓说,建武将军(谢玄)看中你们的才能,你们岂要辜负了呀?刘牢之不知所以,惶恐说,是!蒙将军看中,实为小将们今生之幸,怎敢不浴血杀场,誓无反顾!谢安笑起来,好啦。还是得有个封号啊,不然你们也领不好兵士们哪。刘牢之见他主意已定,继而俯首,小将们谢大人恩顾!几位将领也齐声说,谢大人恩顾!

谢琰思索着,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心思。虽然这支军队是父亲在支撑,是阿羯兄长在做统帅,但是,他却并没有要把它变成自家的力量。他没有打算要收拢这些将领的心,然后使他们成为自己的私党;他所做的,只是在向这些人提供最需要的东西,以换取他们对阿羯竭尽全力的支持,然后竭尽全力地去为这国家作战……

谢安温和地笑起来,对谢琰说,早年里凉州张天锡送来的西域葡萄酒,难得的很哪,请将军们一道尝尝罢!谢琰答应着,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将领们品尝过葡萄酒,不久即告辞出府。刘牢之似乎有些不安,见另几人走远,他转过头,真诚地拜倒在地。谢安问,牢之,你有什么话要说?刘牢之说,大人!小将手下正有几位骁勇的力士,愿请大人一见!谢安一听,倒发生了兴趣,噢?好啊。刘牢之说,小奴们不敢擅入,正在府外听候吩咐。谢安笑对谢琰说,命人引他们进来罢。

很快,四名身着劲装的侍卫就跟着随仆走进园来。在刘牢之的指示下,一齐向谢安行礼。刘牢之说,大人!小将见识浅陋,但想如今天下变乱,险象四伏,大人一身担国家之任,小将每想起,当真寝食难安……这一回,有幸奉将军之命入都,小将特挑选了这几名精干勇武之士,令其护卫大人左右,以备非常!小将自知朝廷原有仪仗,但廷中侍卫,不是百战的勇士;这军中的力士,虽出身草莽,却是最勇武忠信的人。唯请大人笑纳!谢琰听着,几乎被感动了。禁不住说,牢之真是有心的人哪。

谢安忽然开怀地笑起来,笑声在秋风中回荡着,许久。伏在地上的几名侍卫,那为首的一个,仿佛被这笑声所吸引,抑或被感染,竟忍不住抬起了头。他望着谢安,完全不自觉地观察着,目光里流露出的,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执著。谢安不经意地俯下头,与这人目光相接。他看着这个下等的武人,忽然被他眼中这执著所吸引,许久没有把目光移开……这种忘记了尊卑的对视,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谢安慢慢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侍卫突然清醒,慌忙垂下了头,汗水顺着鬓发淌落,他沉声回答,大人,小人姓刘名裕,在刘参军手下为参将。谢安重复着这个名字,刘裕……刘裕答,正是……他无比恳切地说,刘裕愿追随大人身边,侍奉车马,恳请大人收留!刘牢之和另外几名侍卫听到,也齐声说,恳请大人收留!谢安把目光从刘裕头顶移开,笑说,牢之啊,不必啦。刘牢之仍想再劝,谢安却打断说,不必啦。生活在自己家中的人,难道还会有什么“非常”,什么“不测”吗?呵呵,你们守卫前方,倒是紧要得很哪。他这语气虽然轻松,但又那么不容改变。

谢安说,你们去罢。回去也告诉谢玄,不必惦念这里。刘牢之行礼,只得吩咐刘裕几人随他出府。

好一会儿听到谢琰说,父亲……谢安这才收敛思绪,谢琰说,父亲,孩儿倒有一事不明。谢安说,你说罢。谢琰说,车骑将军放弃江北,您却要送军粮给他,难道这不战而退,还值得褒奖吗!谢安说,末儿,我问你,倘若我奏请陛下,不许车骑将军移镇江南,他会怎么样呢?谢琰语塞。谢安说,如他心中不快,偏不奉朝旨,可又该怎么样呢?难道命令阿羯率北府部众去讨伐他吗?让苻秦坐观战局?说到这里,谢安叹了口气,桓幼字不是那无心报国的人哪。

谢琰说,只是,孩儿以为,他这举动,分明是只为自保啊。谢安说,虽说是为求自保,但这西藩重任,桓幼字心中怎会没有分寸呢。谢琰说,车骑将军远在西藩,他心中怎么打算,我们又怎能管得了呢?谢安说,荆州难道不是仍然在大晋手中吗?至于其他,既然管不了,何必要管?既然不能知晓实情,又何必先去猜疑他人?谢琰说不出话,他并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想,如果换作他的话,他一定不会去这样姑息的。

谢安已经不准备再跟他谈论这件事了,他问,末儿,今年庄园里的粮食和物产已经送过了罢?有多少呢?谢琰怔了怔,说,上个月已经送过,约有三十万斛罢……谢安点了点头,说,明天你清点一回,送到阿羯那里去罢。谢琰看看父亲,说,是,孩儿明晨就去。

你微笑起来,仿佛回味着,那个时候……我接过来说,当时军中的情形,又是怎么样的呢?你想一想,说,那是一段好日子啊,因为它非常简单。也许对于国家来说,情势是一天天地更加严峻了,但是,对于我们,还有那些生计更加艰难的兵士,倒仿佛正好相反。既然永远需要同人厮杀,那么就去杀死占据了你家园的仇敌罢,而不是为了粮食去杀掉你的同伴。所以,在那种险峻之下,我们竟没有人感到过害怕,甚至大家还都是快乐的,并且相信,这日子一定会更加地好起来……

也许对这支军队来说,谢安的确是动用了他可以调动的所有力量。“口税法”已经给国家增加了将近一倍的税收,而同时,土地也大批的得到开垦,市肆正一天天地繁荣。百姓们竟也像北府的士兵们一样,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去想,国家正在面临着一步步逼近的危险。他们却相反地认为,这日子是要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不过,这也正是谢安所希望看到的。

谢安把这些搁置一旁,他自然地想起了纪真。只是……这心情真的是在变化了,他的确会常常想起她,但是……却似乎没有了从前那种欣然的笑意。他疲惫地命令阿其随他到绿绮楼去,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只是去承受的,也许这样也可以算作对她的一些补偿罢。

纪真没有再对他表示什么不满,反倒表现着一种执著的热情,并且,继续为她那个愿望而努力……但是这些,却只让他感到锐利和压制。也许他仍然可以去消解,以让她暂时满意,但无论怎样,真儿这一回的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思索很久,终于决定,也许让她自己去面对一些残酷的事,反倒是有好处的。于是,他握住她的肩头,直起她缠在自己怀里的身体,说,真儿,有件事你是不是不知道呢?纪真微瞟着他,说,谁知您说的什么事?她这戏谑的语气,换作以往,也许会令他很喜欢,但现在……他无由觉得,这戏谑的背后,还不知埋藏着什么样的稀奇古怪而又根本无法劝导的念头。他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再有一个儿子呢?纪真怔了一下,虽然,她这心思是那么容易被洞悉,但竟被他这样说出来,她还是感到了尴尬。她把头转向一旁,并不回答。

谢安看着她的侧影,继续说,有件事……你并不知道罢?纪真听到他的语气,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她转回头,目光里闪起一丝疑惑和冰冷。您是什么意思?谢安淡淡垂下目光,真儿,你不会再有孩子了。纪真的眼睛张大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安,说不出话。谢安无言地等待着,等待着她会发生的反应。

然而许久,她仍然不说话。谢安终于抬头去看她。他的心轻轻地颤动了,那双他所熟悉的美丽的眼睛里,流露着的是什么呢,那是一种绝望过后的倔强,一种尖锐,一种冰冷,甚至……还有仇恨。这目光甚至让他有些不能承受。他说,你知道吗。当他说出这句话,泪水就从纪真的脸上淌落下来。她低下头,无声地坐着,什么也不再表示。

这难道会是真的吗?为什么他从前并不对我说呢?难怪我常常觉得奇怪,原来竟是这样。那么从今而后,还有什么才是我的希望?他就会很快离开我了。现在,他见到我,也早不再像从前那样欢喜,他刚刚上楼来的时候,我还看到他在叹气。是啊,他所以到这里来,只是因为,他要珍惜他这美好的名声,不愿让我或者另外的人,认为他是薄情寡义的人。也许我已经是幸运的了,又有哪一个姑娘,能够被她的主人倾心爱慕很多年呢?而现在,十二年已经过去了,他能够从我这里得到的快乐,都已经得到了。那么对他来说,我还有什么用处呢?

纪真没有头绪地想着,她不自主地缩紧了身体,捂住脸啜泣。她自己哭着,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谢安等了一会儿,慢慢伸臂抱住她。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她寻找这痛苦的根源。秦儿……秦儿为什么偏偏就不在了呢?而他的死,又是多么惨痛!忽然,一件几乎被她遗忘了的事情,一下子冲上了心头,她一直在寻找这痛苦的来由,虽然一直不能找到,但现在,这件事却忽然让她集中了所有的心情,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她忽然推开了谢安。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做,然而,这却仿佛让她感到了快意。她要远远地躲开他,永远不再同他为伍。她这举动的确让谢安吃了一惊,抬头间,却看到她眼睛里正在迸发的愤怒及至仇恨。

纪真扬起头,忽然说,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是吗?谢安慢慢回答,是。纪真淡淡地点头,好。我知道了。但是,有件事您是不是也不知道呢?谢安说,你说什么事?纪真一动不动地注视他,我不会再有孩子了,但是我的孩子,却是因为您而死的。

也许她现在的举动,的确是在发疯,但是,她那坚定的神色,却让谢安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一定是有依据的。谢安说,真儿,你说的是什么事?纪真说,秦儿是因为您,才会被那个人杀死的。谢安怔住了。他回想起那始终困惑在心里的谜团。十年来,他一直没能知道那原因。他的目光变得严峻了,说,真儿,当时的情形到底是什么样的?

纪真仿佛真的把一切都忘记了,她镇定地说,我想您是不知道的,您占去了那些下等人的山林,然后,您的家兵就打死了那个人的儿子,然后官府就说,那个孩子是强盗。所以,他就杀死了秦儿,为他的儿子报了仇!您知道吗?那个人,他还曾经侮辱我,因为侮辱我,就是对您的蔑视!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可是……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泪水滴落下来,他杀死的,是我的孩子!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去刺伤他,她也并不认为,他真的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她甚至愿意,为了他扔掉这卑弱而痛苦的生命,但是,她却抑制不去地想去伤害他,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快意,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让他意识到,她是有力量的,这力量完全不能够被忽视。

这一次她成功了。自从和他相识以来,她从没有看到过,他像现在这样苍白的面色。他的嘴唇不自知地颤抖着,那似乎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风雨也永远都会和煦的目光,此刻竟布满了痛楚和失落。她真的刺伤了他,这让她感到疼痛和快意,但又忐忑不安。

好久,他几乎一字字地问,竟然……是这样吗?纪真回答,越嫂她是知道的,她也能够讲给您听。他凝视着真儿,一动不动。他罪无可恕地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切居然是这样的缘由。而眼前这个他宠爱了十几年的姑娘,在那一天里,竟同样遭到那个仇恨他的人的侮辱……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渐渐稳定。他想,这个姑娘,她是让他钦佩的,在那样的伤痛中,她竟然把这些完全地承担了下来,十年过去,没有向他提起一个字……他无比痛惜地看着她,许久不能再动。

然而纪真,在看到了他的痛苦,感受到了那快意的疼痛之后,却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地空落了。她想,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当说出这最后的秘密,她就再不会拥有什么,也不该再拥有什么。她无力地滑落下去,倒在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谢安站起身,然后转回头深深地看了看自己,转身出门去了。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着他,在心里下定决心,我今后不能再见到他了,因为有些东西已经被撕碎,而我正是这一切的主使,这是不能反悔的,如果反悔,在他的面前,我也许就只是一个死人。即使他还会来这里,还会来看我,但我,不能再见他了。

纪真想着自己的决定,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她要为她做下的恶行承担必须的惩罚,她要为她自己的恶毒付出相当的代价。

谢安转过木梯,好久才站稳。正上楼来的越嫂,看到他的面色,惶恐地赶上搀扶,大人,您身体不适吗?……谢安说,没事。说完,他舒了一口气,举步下楼。越嫂迷惑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送他上了小船。

从那一回以后,我很久没有再见过太傅。大约是半年或者更长一些罢。只是,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我不但认为我不应该见到他,甚至也并不想见到他,但是……我却深深地知道,即使我们两个人就在某一天各自死掉了,我们也并没有因此而分离……你听着,似乎含着压抑不住的惋惜,只是,你知道罢?秦晋之间那最最凶险的淮南之战,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呀。我轻叹说,是,的确正是那个时候。

司马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恼怒过。他喝了很多酒,一不小心又呵斥了皇后,结果招致了皇后更加不留情面的嘲讽。他气愤愤地盯着她那鄙薄的神色,却毫无办法。他不能惩罚她。因为她姓王,是太原王氏的王。而太原王氏,虽然没有了王坦之,但却有王蕴,有王恭,有王国宝,并且,他们还有谢安的支持。他不能惩罚皇后。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所以,他就更加用力地瞪着她。

这时,内侍跑进来禀告,陛下,仆射大人奉诏进宫。司马曜怔了怔,问,奉谁的诏?朕什么时候让谢大人进宫了!内侍惶惶地回忆,陛下……您方才饮酒时……吩咐小奴们,快去叫谢仆射来,问问他该杀不该杀……小奴们怎么敢不从呢……司马曜听着,噢?朕要杀谁?王皇后冷冷“哼”了一声,仿佛并不相信,他真的能够去杀了谁。内侍伏在地上,您说……似乎是说……桓将军……司马曜听到这一个“桓”字,才回想起来,那许久压抑在心头的不满甚至恐惧,一下子穿透了酒力,直涌上头顶。他清一清头脑,勉力镇定,那就快请仆射大人进宫来罢。内侍这才如释重负地跑去了。

司马曜饮下两盏清茶,以使自己稳定些,他冷冷看着皇后,分明在说,你还不快走吗?王皇后不屑地笑着,站起身,摇摆而去。

司马曜对着那背影瞪了一眼,急忙整理冠带坐好。谢安进门行了拜礼,在一旁坐下。司马曜极力压抑着自己,大人,朕请您进宫来,只是有一件事,想听听您的意思。谢安忙说,陛下,请您吩咐罢。司马曜踌躇一下,终于坚定地抬起头,朕想治车骑将军的罪。谢安一怔,好一会儿说,您要治车骑将军什么罪呢?也许是由于酒力,司马曜的眼中闪动起愤怒,朕要治他失职之罪!谢安很快回答,陛下何出此言呢!当初车骑将军移镇上明,轻戍江北,他是曾经奏请陛下,而陛下也应允了的呀,他又怎么失职了呢?

司马曜霍地站了起来,恼怒地说,大人!朕当真不懂你的心思了!当初他移镇江南,那江北一片空虚,朕本不愿答应的,可大人您却偏要顺他的心,如今又怎么样?他果真就“轻戍江北”了呀!苻坚不正是见到他跑到江南去,才乘机发了十几万大军进攻襄阳吗!如今襄阳已被困了八个月之久,他督上游六州军事,不需请旨,便该发兵相救,可如今怎么样呢!八个月之久啊!他拥十万之众,竟坐视不发一卒!大人!这难道还不是失职吗!谢安的面色沉重着,陛下……司马曜没有让谢安说出话,他再也忍不住了,大人!当年你逼迫桓幼字让出下游,那是多么果决的手段呢,可如今,你却反要姑息养奸吗!桓冲为将,不为国而战,只为他门户私计,你还要给他送粮去;那王蕴做刺史,镇守徐州,却整日不理军务,清贵混日,你还要选他的女儿给朕做皇后!大人,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谢安起座拜倒,沉痛地说,陛下!臣……司马曜一气说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畅。然而,这倾泻过后,阵阵悲伤竟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看着伏地的谢安,脸上现出痛苦。从他继承这皇位,马上就要十年了,而这十年……正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直在陪伴着他,守护着他……这世界把他们两个推到了一处,他们必得相依为命,必得相互支持,谁也不会再有退路。酒力放大着司马曜的悲伤,他俯下身,几乎要倒在地上。他伸出双臂扶住谢安,然而这样的亲近却再次把那悲伤放大,泪水一下子涌出,他竟半伏在地上,握着谢安的手,啜泣起来。

谢安用力地扶住他,司马曜呼出的酒气弥漫在周身,谢安知道他这是借了酒力,但他也同样知道,这年轻的皇帝,他此刻的悲伤,都是真切的。司马曜啜泣着,几乎要倒在谢安身上,大人……如今这个大晋,难道不是危如累卵吗……他们人人只想着自己家门,谁会保卫这国家呀……谢安说,陛下……您要相信车骑将军哪……司马曜摇头,朕不信……他好狠心啊……襄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那个朱序,还是他桓家的亲信。八个月啊,他居然真的不救……谢安说,您听臣说说罢……司马曜顺从甚至有些乖巧地点点头,嗯。谢安说,陛下,大晋能安立江左,唯有荆扬两州,若没有了荆州,也就难有大晋哪。苻秦举十五万强兵,合围襄阳,车骑将军不愿冒险出兵,是为保住长江天险,保住荆州的大局。这是更加稳固的策略。您要的是荆州,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襄阳啊!司马曜又“嗯”了一声,虽然他认为谢安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心里仍那么不愿认同,他喃喃说,您总是姑息他们……谢安说,这并非是姑息,是情势必当如此啊……他接着说,至于徐州,王蕴本不是领军之人,他任这刺史,以权衡各门均势,才能相安。至于军国之事,他举目看着司马曜,真诚说,陛下,您还有谢玄啊。司马曜再度泪水滚落,大人……谢安说,您不必忧虑,西藩纵然失了襄阳,下游北府,精兵已近十万,陛下……当真不必忧虑啊。司马曜说,真是这样吗?谢安说,是啊!我自固若磐石,不怕他来呀。司马曜注视着他,不再说话。

你说,看来,襄阳的失陷,并没有出乎太傅的意料啊。倒是想起,在襄阳被围的那一年间,谢玄将军曾命我们跟随刘牢之出兵襄淮,以吸引一部分秦军,减去上游的压力,那也是北府这支军队第一次出现在淮南的战场。不过并没有多久,襄阳就陷落了。我说,人们都说,襄阳的陷落就是这一场大战的开端,真的是这样吗?你说,是,就是这样。襄阳陷落后,荆州被秦军强兵压制,而秦军将面对长江,又一时没有好的对策,于是,这攻击的主要目标,就从此转向了下游……

因为谢安已为司马曜做好了心理的准备,所以襄阳失陷的消息,并没有令司马曜过分惊慌。他只是沮丧地叹着气,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襄阳这一年的固守,却也被人们传颂开来,守将朱序,在无比艰难下,竟将这座几乎死掉的城守卫了近一年,还曾经多次杀退秦军。虽然最后被迫降秦,但他的名字依然被人们深深地记住了。

这一战之后,秦晋之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平静,只是,氐人南进的愿望是那么迫切,那让他们陌生着,向往着,而又恐惧着的宽阔的长江,是那么充满诱惑。于是,一场真正的战争马上就要因为这愿望而爆发。不过,他们的天王苻坚,依然是富于智谋的,所以那开端看上去,竟不那么引人注目。

风尘仆仆甚至盔甲散落的传信兵奔入府中时,正是午后。他在随仆的引领下,匆匆地来到后堂前,却被出门来的侍女拦住了。这传信兵喘息说,军务紧急,小人奉彭城太守戴逯之命,求见仆射大人!侍女踌躇着,这……主人他刚刚睡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是前方的消息吗?大家一看,正是谢琰。谢琰快步走近,戴逯有什么话传来?传信兵慌忙行礼,公子!彭城危急啊!谢琰说,你且仔细说。传信兵说,五日前,秦将彭超,突袭彭城,太守只有五千兵士,猝不及防,只得固守。彭城即被秦兵合围,眼看危在旦夕。太守命小人突围而出,请仆射大人发兵相救!说完,又呈上了守将戴逯的亲笔书信。谢琰接过信,想,这彭城,是大晋在淮河北唯一的一个重镇,那么,它是不是还能守住呢?他问,彭超率了多少兵士?传信兵说,一万五千人。谢琰点点头,听到堂内谢安的声音,外面什么事啊。谢琰吩咐这传信兵先去歇息,然后快步走入门来。

谢安正从榻上起身,侍女上前来,将两侧屏风轻轻收起。谢琰呈上书信,父亲,彭城被秦军围困。谢安看了信,没有迟疑,甚至也没有思考,说,末儿,即刻派人,命令阿羯领兵一万,渡过淮河,解彭城之围。说到这里,他缓了缓……倘若救不下城,也要尽力把戴逯救回来。谢琰说,是。但他又仿佛想起什么,虽然应了,却不向外走。谢安接过侍女奉上的茶,微抿着,说,你还在做什么呢?谢琰迟疑说,父亲,彭城远在淮北,阿羯兄长兵驻广陵,相隔五六百里啊。淮南盱眙、淮阴各有守将,都要近得多,为什么偏要命北府出战呢,难道不会贻误了时机吗?

谢安说,不命北府出战,只怕更要贻误时机啊。谢琰显然没有听懂,谢安看他一眼,忽然笑了,末儿,淮南各重镇地近秦境,秦军一旦有变,只怕猝不及防啊,这守将怎能轻易调动呢。谢琰稍稍明白,又听谢安说,好啦,不要站在这里啦,快去罢。

看他走出,想着刚才的话,谢安的心里掠过了一阵凄凉。他命令北府出战,除了上面所说以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只是,他不想把这些告诉末儿罢了。

那些人是谁也不能去领兵作战的,倘若秦军真的突破淮河,他也完全相信,他们谁也不能守住各自的城池。他们早已没有那个本领了。高门士族……他们至少已经有一半,甚至更多的人,并不能真正地做好任何事情了。他们能极出色地论辩人生之理,能写下精妙绝伦的诗篇,他们还能成为谢安非常喜爱的朋友。但是,他们却不能保卫这个国家,甚至也不能保护自己。谢安感觉到这一天更甚一天的衰落,但是,这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挡的。那么这个下游……他想,除了谢玄,也许不会有人能够完成他的任务。

那是我们打的第一个胜仗。你微笑说。我问你,不是听说阿羯是用了计谋,彭超中了他的计,然后救下了戴逯吗?你点点头,是啊。虽然并没有同秦军正面交锋,但那结果无疑是我们获胜了。将军调虎离山的计策成功了,我们救出了戴逯和坚守城中的五千士兵。但是……那是让人震惊的事,因为我们很快就感觉到,那里的敌人,绝不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人,而他们的目的,也绝不仅仅只是这个彭城。在彭城合围的秦军,至少已经超过五万,而彭城以北,四面八方,不知多少胡族的士兵正在不断集结,并这天的尚书台,几乎集中了朝廷所有的文武官员。是谢安要他们都按时赶来的。三天前,他接到谢玄的战报,情况已经十分清晰,并且非常糟糕。戴逯离开后,彭城就被秦军占据。他们的主将彭超,并没有停留,立即兵分两路,向南方推进。强大的氐族骑兵渡过了淮河,总兵力竟然是十四万。谢玄是在急速撤回广陵的路上,向谢安报上这消息的,他必须要迅速地回到广陵,调整兵马,以应付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危急。

谢安不得已才把官员们都叫到这里来,这并不是他一向的风格。秦军十四万人渡过了淮河,那么,他必须要为最坏的可能而打算了。他希望在面临那最后的危险前,这些官员们,他们每一个人都能看清这局面,而不是当秦军兵临长江的时候魂飞魄散。

官员们满心忐忑地赶到尚书台,他们模糊地得知了一些讯息,不过都并不确凿。谢安看到大家已到齐,淡然开口,前方军情紧急,诸位还并不清楚罢?他如此开门见山,倒让官员们怔住,一会儿,王劭说,仆射大人,听说,彭城已经失守了吗?谢安“嗯”了一声。游击将军毛安之急切地问,那么秦兵是否已经渡淮了呢?

谢安抬起头说,这正是我想告知诸位大人的。十几天前,秦将彭超率众十万,俱难率众四万,已经渡淮,淮南盱眙、淮阴两郡,已经暂入苻秦了。

大家说不出话来。也许他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个国家居然会面临这样强大的危险。自大晋南渡以来,北方就是那么混乱,但是,那些战争和厮杀,却从来不曾侵染到这宁静的江南。而今天……毛安之说,盱眙陷落了吗?盱眙向南百里,就是三阿,而三阿再向南百里,可就是广陵啊!确切的数字再次刺激了官员们的心,只有二百里了吗?那么……他们也许只要三天的时间,就将会出现在长江的对岸!

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谢安的脸上,却没有人说话。谢安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秦军的推进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的,那时谢玄的一万人,根本无法去和他们对抗。于是,秦军就在谢玄的背后,势如破竹地突破了淮南。而当他们渡过淮河,对于淮南的守将们,谢安就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

谢安环视大家,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只是吩咐,游击将军。

毛安之怔了一下,明白起来,谢仆射是要调遣将领了吗。他上前行礼,末将在。谢安说,安之率精兵两万,出兵堂邑,阻断秦军从西线到广陵的通路,与建武将军谢玄成形援之势。毛安之稍思忖,是。谢安又说,鹰扬将军。鹰扬将军毛武生走出,谢安说,将军领扬州军一万,立即起兵,增援姑孰,阻断上游苻秦重兵东移。毛武生领命而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谢安说,征虏将军。一位身形周正的中年将军走上前来。而这个人,正是谢安的五弟谢石。因志趣才品的不同,谢家这兄弟六人,倒是排行在前的四位兄弟更加亲近,尤其四弟谢万,最得谢安的喜爱。五弟谢石,还有六弟谢铁,和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如果说谢万是才气俊拔的话,那么谢石就俨然是笃实平庸的人了。谢石上前,等待哥哥的吩咐。谢安并不讳饰兄弟间的亲近,直接称呼着谢石的小名,石奴你率水军一万,沿江防卫,倘遇暗潜者,一个也不要放过。谢石领命。谢安思索一下,护军将军。护军将军刁约走上前。谢安说,今夜三更之后,将军领守卫宫廷的台军八千人,沿江岸列戍,京口、采石两处渡口,加派重兵设防。刁约接令正要离去,谢安又说,切记白日里不要妄动,三更以后布防,不得惊扰了城中百姓。

官员们凝神听着他的调遣,暗暗地吃惊。也许,在大家的意料中,他把这军情通报百官,一定是要同大家商议了。那样大家也必先为这时局感慨一番,以卸去心中的重负,然后再如往常一样,各抒己见,商订对策。但没有想到,他居然丝毫没有理会众人,也并不想听他们的任何建议,仿佛早已在心里思忖停当,今天只不过是来公之于众,让大家都看明白罢了。

看着谢安平淡而简单的举止,人们心中的惶恐和躁动竟不由自主地压抑起来,脸上浮起庄重的神情,仿佛正在这一瞬间变得坚强。

一声急促的通报突然打破了这静穆。传信兵飞奔而入,一头仆倒谢安面前,嗓音干涩却又无比急切地说,仆射大人!大人,三阿——失守!谢安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这句话再次撼动了所有人的心。刚刚压抑的恐惶和急迫重新席卷而来,王劭焦灼地问,三阿——失守了?!那么说,秦军距广陵,就只有百里了吗!传信兵喘息着,微向王劭侧身,是,大人……

人们的目光燃烧起来。虽然,刚才谢安的部署,已经是在针对那最恶劣的结果,但是这结果,真的就要变成现实了吗?仍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提出建议,因为谁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才能得到好的结局。

谢安想,看来,只有这样了……他必须改变这些。无论如何,秦军这势如破竹的推进,必须要阻住,必须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停下来,哪怕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仍然只是防卫的话,虽然当他们面对长江,要实现那最后的突破,仍是相当困难的事,但是,这淮南的土地呢?难道从今而后,大晋就真的要同苻秦划江而治吗?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他问这传信兵,三阿共有多少敌军?传信兵答,禀大人,彭超、俱难合兵一处,有骑兵五万,步兵七万,共十二万人。谢安吩咐身边的侍官,给建武将军传令。侍官忙取过纸笔。谢安说,命令建武将军,不必再固守广陵,领北府精锐五万,立即北上,迎击彭超。侍官依令写好,正要封实,谢安说,慢来。他稍沉吟,缓缓说,命令谢玄,这三阿一战,只许进,不得退;只许胜,不得败。侍官小心记下,急速送出。

官员们心里是那么复杂。但不必怀疑的是,至少现在,竟没有人再感觉到害怕,那恐惧已然被另外的一种东西所取代,虽然他们说不出那是什么,但是,他们却忽然懂得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王劭开口说话,似对谢安,又像在对所有的官员。那语气是凛然而坚定的,如今危难在即,京都却不能自乱阵脚,必当持之以静,万不能让百姓心生恐惶,纵然苻秦强大,咱们兵力势弱,但大晋还有长江天险,绝非十几万秦胡所能左右的了!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官员称赞,王尚书说得是!继有官员说,秦军哪里就那么强大了呢?朱序守襄阳,不到一万人,居然守了一年之久,还曾屡屡杀退秦军!秦兵哪有什么可畏!

谢安听着他们的话,心头浮起欣慰来。这已经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了。那么这结局……他的脑海里现出谢玄谦和甚至含着温柔的笑容,他是相信这个孩子的。只是……他想,大哥临终把他交给了我,也许这一生,我却要愧对于他了。

在我的记忆里,如果说建康城也曾经有过一些不安的话,那么就是那一回。不过,那也只是传言而已。市肆上一些果蔬的价钱变得非常昂贵,人们说,因为长江上的渡船有很多被禁止通行,所以江北的货物,大多数都不能按时运到建康来。只是那对人们的生活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的。粮米和鱼盐,依然那么充足,并不足以引起人们更多的猜疑。常在江边活动的人们,会给大家带来一些新鲜的消息,人们极感兴趣地听着,但依然并不感到,会有什么危险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纪真实在想不到,在相隔了这么久之后,她再次见到谢安,竟会是这样的方式。这一年过得这样古怪。她不会再见他的,这是她给予自己的惩罚,然而,她却又知道,他是永远地存在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同她并不会分离。他们之间的痛苦,使他们的联系变得如此深刻,如此无法离弃。

谢安是在接到了一个更加糟糕的战报之后,决定,他要来看看真儿的。虽然,他并不认为,毛安之在堂邑能够真的打败秦军,但是,毛安之如此迅速的溃败,多少出乎他的意料。那原因很简单,毛安之遭遇了苻秦最为强大的骑兵,而他率领的扬州军,在惊恐和胆怯中,根本不能把战斗坚持下去。没有经过激战,晋军就败退了。他知道毛安之一定会来向他请罪的,但是,惩罚他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国家里,也并没有几个人,比毛安之更强些。这时,他就想起,该去看看真儿了,不管她是不是愿意同自己相见。也许是因为思念,或者是因为愧疚,再或者,是因为他们或许都要面临更大的危险……无论如何,他想去看看她,他认为,这是应该做的。

谢安的小船在绿绮楼的荷池间停下,阿其正要扶他下船,却见谢安坐在船舷旁,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淡淡笑着说,你我就在这里等一等罢。阿其莫名其妙却不敢多问,只是想,这隆冬的天气,主人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吗?再偷偷打量,他却吃了一惊,今天,主人一反往常地披了白狐裘,这是只有冬天出外游玩的时候,他才会穿上的。每次到这里,他都不愿去做这样烦琐的装扮。难道……他本来就没有准备上楼去吗?那么他到这里,是来做什么呢!

谢安望了望初阳阁的木窗,叹了口气,倒坐得更安稳了。他说,阿其啊,你有多久没陪我下棋了呢?阿其眨眨眼睛,心里开始叫苦。他竟要我陪他在这寒风里下棋吗?只是,自己哪里能够预知他的打算,仍是穿了单薄的衫裙……他支吾说,主人,好久了,小奴好久没陪您下棋了。谢安笑说,好啊,那咱们就来下棋罢。阿其应着,噢……他讪讪地取来备在舟中的棋枰,排好了。

谢安说,记得我要让你几子吗?阿其说,是六子,主人。谢安说,好,那就还让六子罢。由于心中不情愿,阿其的动作显然有些迟缓,谢安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寒风自小舟间掠过,周遭静寂,棋子敲击棋枰的声音听得格外分明,又让人感到无端的冰冷。阿其瑟瑟地伸出手,几乎是没有章法地落着子,他只是想不出,他的这位主人,今天到底是在做什么。或者,他只剩下了唯一的心愿,只希望这棋局快些结束,至少能让他到一个温暖些的地方去。谢安看着他瑟缩的样子,笑说,你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呀。阿其在颤抖中点着头,是是,小奴愚鲁……小奴……他偷偷看一眼谢安清爽的神气,竟忍不住就流下眼泪来。从十岁起跟随在主人的身边,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也长成了大人,只是,他早已经习惯在他面前做一个小孩子了,也许永远也难以改变。谢安忍俊不禁,你这是怎么了?阿其擦了擦眼泪,说,小奴的棋的确下得不好,还越来越不长进,却天天在这里,倒污了您的眼,想来您定想再换一个棋道好的来了。如此,小奴今天就冻死在这里,您心里也正好干净。谢安笑了好一会儿,说,说你不长进,你还真是不长进啊,难道这一会儿就不能忍吗?阿其嘟着嘴,不说话。谢安说,好啦。一会儿自然会有人给你送衣服来的。阿其眨眨眼,问,您说的是真的吗?谢安不屑说,不信,那你等着看啊。

越嫂看着站在窗侧的纪真,说,真儿,你到底打算要怎么样呢!还站在这里吗?纪真背倚着窗槛,一动不动,也不回答越嫂的话。越嫂说,好,你不去,我去请大人上楼来。纪真淡淡说,我不应该去请他的。越嫂不自主地摇着头,真儿……你,真是太过分了!说着,她不再理会纪真,转头下楼去了。

纪真回到窗边,远远地看那小船。她想,越嫂真是糊涂啊。他怎么会上楼来呢。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上来。他不过是要在那里待上一会儿罢了。或者让自己看到,或者自己没有看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来了。那是为了他的心。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似乎又是十分聪明的,而一向睿智的越嫂,就仿佛是个糊涂人。

她远远地看着他,他下着他的棋,仆人阿其瑟瑟发抖地在一边陪伴。他还是那个样子,她发现,这许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远地去看过他。他还是很美,那种美……蓦地想起,多少年前?啊,二十年。二十年前在东山。那时,她还小,还不认得几个字,她不能找到语言去描述他。现在,她已经老了,而且读了很多书,但是,她仍然不能找到语言去描述他……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也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在看她,然后,泪珠就极缓慢地滑落下来。

越嫂快步地走下楼,赶到荷池边,向谢安行礼,大人,这外面太寒冷了,请您上楼去罢!谢安说,没有那么寒冷啊。我不上去了,终了这一局,我就回去了。越嫂说,这……大人……您怎么能够在这里呢!姑娘她也在等您啊。只是,对这一句,谢安却没有再回答。越嫂站了一会儿,见果真不能改变,于是快步向回走去。她很快返回来,两名少年跟在身后,一个擎着两只暖炉,另一个则抱了一领羊裘。阿其一见羊裘,惊喜地几乎笑出声,他偷看一眼谢安,然后抢在手里,披在了身上。谢安把暖炉接过,说,好啦,不必烦劳啦。

越嫂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岸边,默然侍立。谢安笑对阿其说,这回总能下棋了罢?阿其笑逐颜开,是!小奴不长进,主人可要饶了小奴啊。谢安“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纪真伫立在窗边,看着这棋局。她愿意就这么看着他,他远远在那里,与自己无关。她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直到他慢慢在那个世界里消失……她沉溺着,好像这一刻永远不会终结。

蓦然,她看到一只小船快速沿着狭窄的水道,向这边驶来。这是有些奇怪的,因为除了这里的船和谢安以外,没有人会由这条水道进出。她不无好奇地注视,只见那小船快速地驶近,停在谢安的船旁,一个士兵模样的年轻人,几乎是跳了出来,上了谢安的船。一定又是他朝里的事情罢,纪真想。只是,看上去倒是很紧要的样子,不然也不该赶到这里来。她把头轻轻倚在窗槛,淡淡地看。

年轻的传信兵跳上船。虽然十分疲倦,但他的神情,看上去却神采奕奕。这让谢安稍稍感到异样。传信兵垂下头,朗朗地说,禀仆射大人,建武将军前线战报!谢安答,说罢。传信兵一字字道,三日前,建武将军奉大人命,北上迎击来犯秦军,在白马塘遭遇苻秦骑兵,北府大获全胜!谢安的目光凝注在这兵士的头顶,又听他说,一战杀退苻秦骑兵四万人,临阵斩杀敌将都颜!

谢安没有说话。寒冷的空气就在这一瞬间凝住了。他在心里说,大哥……我真是没有错看了这孩子啊。然而,痛苦也随即从他的心头掠起。他甚至有些不愿去想象,这个从小温存谦恭的阿羯,当他披甲擎枪,以死临敌时,那会是什么情景……而这个孩子,又是多么了解他呀。他总会懂得该怎么去做。甚至即使不懂,他也同样会竭尽全力地去做。他没有那么多疑问,也没有那么多担忧。他永远相信,叔叔的话,是不会错的。他也永远相信,叔叔的爱,是不会变的。如果叔叔是让他去死,那么叔叔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原因,而他也一定是应该去死的。

谢安压抑着,不论是欣喜,是担忧,还是愧疚。他说,这白马塘大捷是三日前吗?传信兵答,正是!谢安说,怎么今天才报?传信兵身体轻颤,大人!小人失职!建武将军击退秦军,命小人向大人禀报,只是,小人不慎在途中失了马匹,只得一路疾行,才赶回京都来的!小人自知贻误军情,罪责深重,请大人处治!说完跪倒不起。

谢安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问,这白马塘一战,倒是什么情形呢?传信兵惶恐着,不知谢安是不是还要治他的罪,半天没有说出话。一旁阿其看得不耐烦,心想,这些打仗的人果然是没有头脑,主人的心思这般清楚,竟还看不出来,就忍不住插口说,你倒是说话呀,你要说得对,说得好,大人自然就会饶了你啦。这兵士醒了醒,连连说,是,是。这一战的情形,小人自然是记得的。阿其说,那你就快说呀。

传信兵想一想,说,原本那胡人的骑兵是很厉害的,只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颇带些倔强和自信地说,我们却不怕它!谢安几乎被他逗笑,一旁阿其也起了好奇,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怕?传信兵说,建武将军早就说过,秦兵是来抢我们的土地的,他们是恶人!恶人是必遭老天惩罚的,所以他们怎么会打得过我们呢!阿其听得起劲,一时忘乎所以,接着问,要这么说,那游击将军怎么就败了呢?传信兵一听,似乎这个人是说他的统帅说得不对了,立刻不高兴说,自然了,游击将军害怕他们,所以才会败的!但我们将军不怕,我们也不怕!

谢安挂起笑意,说,那都颜又是怎么被斩杀的呢?传信兵更加来了精神,不瞒大人说,这个容易得很!我们跟着将军,在白马塘碰上那个都颜,一下子就打起来啦,乱成一团,哪管骑兵步兵,早就分不清啦。那个都颜倒是唬人,连人带马,都比旁人要大上一圈,只不过,我们才不怕他呢!我们将军远远看见他,弯弓搭箭,一下就中在了他肩上,他正大声呼喊,我们诸葛都护早看在眼里,冲上去趁他不提防,就一把扯下马来,他就“砰”一声摔在地上。我们冲上去,这家伙当即就乱刃分尸啦!他说得眉飞色舞,满脸的自豪。

阿其听得入迷,感叹,原来这秦军真的都是吓人的!传信兵立刻不屑说,可不是!将军早说过嘛,他们原本就注定会失败的!他们虽然是骑兵,比我们有力气,可是,他们的兵器没有我们厉害啊,他们的铁甲也没有我们坚固!说到这里,他又现出不屑,我们早都配了两裆铠啦,他们还是硬铁甲呢!我一枪就能刺穿过去!可一个胡人小子砍了我两刀,也没伤到我半根毫毛。最后还是被我结果了!传信兵忘乎所以,倒把阿其的乐趣吸引了去,恨不得当时他怎么没在战场,怎么没享受到这杀敌的快意。

谢安微笑不语。虽然传信兵的转述难免有些夸张,但是两年来,他尽了最大的力量来支撑这支军队,今天还是看到了成效啊。见传信兵大有一发不收的架势,谢安打断说,这一战,折损了多少兵士呢?传信兵怔了怔,这才回过味来,说,大人!我们没死几个人!谢安说,噢?那苻秦又死伤如何呢?这一问,传信兵倒失落一些,这个……倒也死得不多。将军清点战场,那死尸枕藉的,约莫有三千多人……他立刻急说,大人!这也怪不得将军啊,他们都是骑兵,后来都怕得要命了,掉转马头就逃跑,我们追不上他们呀!谢安依着这士兵的描述,脑海里竟浮现出谢玄在那尸体横陈,血肉模糊的战场间穿过的情景……他想着,竟觉得胸口一阵作痛,许久才缓和。

谢安正要吩咐,忽然听到橹声传来,循声看去,竟又有一条小船,沿着水道快速地驶来了。纪真倚在窗边,刚才传信兵讲述前线的事,起初她并没有听清,后来这孩子声音越来越高,倒是愈发地清晰起来。她心惊地听着,禁不住回味起那一晚初见谢玄时的情景……而一抬头,看到小船,更起了好奇,难道又是什么战报吗?

小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驶来,船上年轻的兵士和刚才那传信兵一样,几乎是跳了起来,上了谢安的船。他同样俯身行礼,比之刚才的传信兵,除了兴奋之外,又增添了些许稳定,禀仆射大人!建武将军战报!谢安说,嗯,说罢。这兵士说,昨夜亥时,建武将军以五万精锐,一举攻破秦军阵垒,今晨已夺回三阿!谢安还没有答话,那先来的传信兵几乎要欢呼起来,他得意地看着阿其,我不是早说,秦军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吗?只是,将军的进攻太快了呀,难道是神兵不成,这怎么能办到呢!阿其也兴奋着,早忘了陪谢安下棋的事,把手里的棋子揉得吱吱作响。不过听他这样说,倒抓住了话柄,嘲笑着,将军自然是准备好了的,你当初丢了战马,报晚了信,自然是不知道将军怎样部署了!传信兵这才想起自己贻误军情的事,一下白了脸,垂下头去。

谢安说,好!伤亡怎样?这兵士回答,北府伤亡不及五千人!谢安说,苻秦呢?兵士说,苻秦原有骑兵步兵共十万,驻守三阿,这一战歼敌三万,俘获战马两千匹,车仗百余架!彭超和俱难率众七万,已退向盱眙去了!

谢安缓缓点头,想起十天前,自己写给谢玄“只许胜,不能败”的命令……他就这样把它变成了现实!那么,这京都突然面临的威胁,也就是这样,被迅速地解除了。谢安思索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你速速回三阿去,告诉建武将军,不要停留,趁敌人士气衰败,人心涣散,一举收复淮南!

兵士立即应着,是!谢安舒出一口气,虽然对于阿羯,他是那么怜惜甚至是心痛的,但是,他仍然要把这也许加给任何人都会无比艰难的事加到他的头上去,他必须要这么做。他也完全相信,阿羯一定是明白的。

你的目光仿佛在激荡着,又仿佛充满了哀叹,将军他……我轻声问你,当时真的是那样的情形吗?你淡淡点头,大略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胜利,从白马塘那一战开始。然后夺回三阿,夺回盱眙,又夺回淮阴,最终收复了淮南。只是,我想你一定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战争罢……这一路,我们是踏着敌人的鲜血在行进着。也许,再没有比那时更加艰苦却又那样意气风发的战斗了。敌人的败退和死亡,激荡着所有将士的心。的确,我们从广陵出发的时候,就都认为,我们不会失败。兵士们是来自北方的流民,他们早就练得了一身求生的本领,并且人人都曾有过同人厮杀的经历。我想这个,你一定是知道的。而更重要的是,对那时的北府来说,我们拥有一支最强大的军队所能拥有的一切,这是谁也不能比拟的。我们没有失败的理由。在秦军的势如破竹之后,是北府给了他们最最惨痛的打击。那传说中无比强大的秦军,就这样在我们的眼前败退,奔逃,然后被杀……我说,北府的威震江淮,也正是从这时开始的呀,那么……阿羯他到底是怎样的呢?

你收缓着激荡的思绪,半晌回答,将军……他是个坚强的人。

你淡淡思索,继续说,他有一种力量,但是,你却看不清那力量来自哪里。我们是经常能够看到他的,无论是在营中,还是在战场。他和我同年而生,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但是,那感觉是奇怪的,当他披着明光铠从士兵当中走过的时候,看上去并不那么威严,只是当你看着他,却会自然地不再去随意做什么,也不再去为了义气而激越,你的心思就会很快变得简单而安静……

谢玄最后的捷报,大家是在朝堂上接到的。因为胜利的消息不断地、迅速地从前线传来,所以这一个月里,人们的心情竟很快地转变了。原本,他们就习惯于没有来由没有道理地去相信,这个城市并不会面临真正的危险,所以当那危险真的出现在眼前,他们就几乎无力去面对。但是,这危险却又这么迅速地消失了。于是,他们也无比迅速地找回了自己的心情,甚至想,本来就会是这样啊,建康会受到威胁吗?那怎么可能呢?

朝堂恢复了往日的闲适,大家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去商议。宰相大人有什么要做的,他自然会说,倘若没有让大家损失太多的利益,那么听他的就是了,何必为了这些劳心的国事而伤脑筋呢。司马曜看着这情形,正要打算宣布退朝,前线的战报就报进了朝堂。

传信兵拜伏阶前,声音高亢,启禀陛下!淮南战报!由于胜利已经被大家所习惯,而建康也早已远离了危险,司马曜并没有显得过分焦急,说,噢,战事如何啊?传信兵垂首说,陛下!前日午时,建武将军在君川,再获大捷!斩杀苻秦大将邵保,全歼敌军余部六万人!

虽然对现在的司马曜和官员们来说,胜利也许早已在大家意料之中,甚或还有人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但是这战果却无疑仍令他们感到了吃惊。全歼秦军吗!他们从来没有奢望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他们只愿让那些胡人回到他们的地盘去,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美妙的生活。而这个谢玄,这支北府兵,就凭着五万劲旅,全数歼灭了十四万强大的苻秦铁骑吗!

司马曜惊诧着,忽然激动起来,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好啊,好啊!建武将军当真神勇盖世,扬我大晋国威啊!他压抑不住地问,你快说说!你们将军是怎么全歼秦军的!传信兵高声回答,禀陛下!建武将军大军进逼淮水,苻秦兵力虽强,但早无斗志。将军暗遣都护诸葛侃焚毁淮水桥梁,再遣参军刘牢之攻破秦军水上浮航,阻断其败退的道路,苻秦将领中了将军之计,背水而战,被我北府兵尽数歼灭,邵保横死阵前。彭超、俱难逃过淮水,仅剩两人!那彭超因战败,自刎而死!

司马曜兴奋着,也许从他继承皇位以来,这国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他止不住地说,好啊,好!当真是精锐之军!威武之军!建武将军真是国之忠良!北府真是我大晋的倚仗啊!听着他这样直接而真实的称赞,朝堂里却鸦雀无声,竟仿佛没有人像他一样愉快一般。谢安感觉到这气氛,正要开口把话题引开,哪知司马曜却仿佛把一切都忘记了,欣喜地说,朕要赏!你虽然是个报信的,却给朕送来了这样好的消息,报信有功!赏钱五千,彩百匹!这传信兵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得到陛下的恩赏,连连叩首谢恩。大家看着,陛下果真是高兴到了极点啊,只是,这是否适宜呢?

司马曜神采奕奕地说,这一回苦战淮南,将士们功勋赫赫,朕自要论功行赏!谢安心中一惊,陛下正在意气之中,这样重大的事,就要这么快地加赏吗?他如果加赏,那自然是要封赏谢家,这或许不妥啊……谢安立刻起座行礼,陛下……司马曜却不容谢安开口,他想,今天这件事是不必同谢仆射商议了。他笑起来,说,仆射大人!谢安急说,陛下且慢……司马曜春风满面,并不理会,一口气说,谢仆射荐贤不避亲,有识人之明;居中调遣,指挥有方。这淮南大胜,实为第一功。进封建昌县公,品秩第一。加拜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官员们听着,那表情居然是一样的淡然,仿佛这件事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谢安当然是要赏的,谢家当然也是要赏的,是啊,这赫赫战功,谁又能够抹杀?大家淡淡旁观,好啊,赏罢。人家拼死守卫国家,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反正宰相大人,再多加几个官职爵位,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谢安诚恳说,谢陛下宏恩,只是……这公位,这开府,微臣实不敢受啊。

司马曜不以为然,说,谢仆射何出此言呢?当年王丞相有安晋大功,元皇帝遂拜为丞相,仆射大人亦有殊功于国家,不啻王导。朕原拜大人司徒开府,大人偏是不受。今日这卫将军开府,却断然没有不受的道理,谢仆射不要再多说了!谢安一时语塞,却难找到更好的托词。司马曜并不等他迟疑,又说,给朕拟旨!一旁的侍中忙取过纸笔。司马曜说,以徐州刺史王蕴为左将军,会稽内史,都督江南晋陵诸军事。侍中写罢呈上,司马曜又说,好,再拟一旨。建武将军谢玄,守战有度,护国有功!进封东兴县侯,进号冠军将军,加领徐州刺史!侍中写毕,司马曜又吩咐,速速发到广陵去罢。

司马曜传旨完毕,清爽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终于可以让王蕴离开徐州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把徐州交给谢玄,对这京都来说,是最为可靠的选择。那么,徐兖两州从桓冲和朱序分置以来,如今又合为了一个方镇,回到了最为正常的状态。

也许谢安对自己这一等公的爵位甚至卫将军的开府,都并不想接受下来,不过,对于谢玄的加封,他却没有再表示推辞。他想陛下这个安置,的确还是合理的。当他把阿羯调回下游,原本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担负起守护京都的重任,成为自己最有力的帮手。那么现在,这个想法就已经实现了,而让清贵又不好功利的王蕴离开徐州,也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从今而后,阿羯就真的变成这座都城的保护者了,这个加封所带给他的,也将会是更加严峻的责任和艰险。不过,这是他所不能推托的。

朝会最终以对谢家显赫的封赏而结束。无论如何,谢安是接受了下来,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拥有了自己的公府,可以挑选属于自己的下属,如同当年的桓温。官员们的心情竟都那么复杂,虽然这看上去十分合理,但在他们的心里,却多少有些无以描述的味道。

谢安从尚书台回到府宅,已经是晚上。还没有进门,随仆就赶上前禀告,献之公子已经来了好久,一定要等候主人呢。听到这个名字,谢安的脸上浮起了笑意。

果然,王献之早已在堂前恭候了。只是,虽然是“恭候”,他却并没有规矩地守在那里。谢安进堂时,却看到他正兴致勃勃地倚着自己的长榻,跟府里一个小姑娘闲扯。他抚着这孩子的手,揽着人家的肩,满面堆笑地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那小姑娘含羞垂着头,颇显几分娇怯,似乎想要挣脱出来。但王献之偏是不肯,于是一个挣,一个拉,两下纠缠在一起,一时难以分开。守在堂前的年轻随仆不住地窃笑,时时向堂中偷窥,再一转头见到谢安,吓得收敛了声音。

谢安无奈笑着,轻咳了一声。王献之听到,慢慢直起身子,放开了那小姑娘的手。小姑娘顿时无地自容,又怕被主人责罚,垂着头上前拜了拜,只打算赶快逃出门去。谢安看了这孩子一眼,说,等等。小姑娘一下站住,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只想自己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谢安细看,正是平日自己房里的一个姑娘。他说,好啦,你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跟你们王公子走罢。小姑娘怔在那里,王献之却笑出声来。谢安看看小姑娘的神色,故作诧异说,怎么?你不愿意吗?小姑娘慌忙答着……奴婢……奴婢……怎敢……谢安说,那就快去罢。小姑娘惶恐着,看看谢安,又偷瞟一眼王献之,怯怯说,是……然后六神无主地跑去了。

谢安回过头,却不理会王献之。王献之大笑,上前来煞有介事地长长一揖,王子敬谢先生割爱。谢安“哼”了一声,见那长榻已经空出,径直上前去坐定,也不给他留下位置。王献之见到,顺手扯过一只胡床,说,好好,我坐在这里就是了。

谢安瞟他一眼,说,来日我的公府里,可没有你的胡床坐。王献之微怔,随即挂起笑意,眨眨眼说,那我自己带在身边,总可以了罢。谢安笑说,那是你的事啊。王献之说,先生这官做得也太慢了些啊,险些耽搁了王子敬的功名。谢安说,我不是已经赔了你吗?你今天这一来,不但得了个八百石的长史,还顺便得了位美人,你还要怎样啊?王献之听到“美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纪真,哂笑说,这个却不讲理了,倘先生有当年桓温的威仪,年过四十就开府征辟僚属,我这俸禄还不知要多上多少呢。今天虽以美人赠给我,但于先生,想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倘若先生真心爱惜的姑娘,也赠给了王子敬,我倒说不准满意些呢。

谢安不屑答,这个你倒不必惦念了。我真心爱惜之人,岂有让你得去的道理。你若不满意,我也无力相助啊。王献之一看,谢安虽然平日不事争论,但这回机锋巧辩,自己竟也没有占到便宜。原本今天听叔父说,谢安拜卫将军开府,他一下就来了兴致。十几年没有出仕,但这并不是他一生的打算。而这些已经开府的将军们,又没有一个能合了他的心意。与其说他是在等待自己的时机,倒不如说,他是一直在等待着谢安。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即兴致勃勃地赶了来,他想,由自己来做他卫将军府的长史,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事。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果然没有看错,谢安懂得他的来意,并且,谢安也同样需要他。

王献之的心里漾起一丝惬意,想起刚才的争辩丝毫没有占到上风,竟有些不甘心,倒想再找些话柄来为难他一下。只是话未出口,却听到谢安说,子敬啊,听说那戴逵到京都来了吗?王献之听他话里带了几分郑重,只得收起了戏谑,答,是啊。他昨天才从剡县到这里来的。谢安说,好啊,安道(戴逵,字安道)琴棋双绝,名传江南,我却还没有结识过他呀。不如你随我去拜访他罢。

王献之没有回答。他认为这多少是有些不妥的。戴安道是一位清高绝尘的名士,他的琴,他的棋,以及他的诗画,都可称得上品了。只是……这人的性情却也古怪得不可理喻。当年武陵王司马晞,倾慕他的才品,登门求曲,不想戴安道居然当众摔碎了鸣琴,然后扬长而去。而如今,谢安以宰相之尊,去拜访一介布衣的戴安道吗?这难道不是太不合朝廷的礼法?而况,还不知戴安道会怎样倨傲地面对他。

王献之思忖着,仿佛已自然地进入了“长史”的角色,他说,先生啊,这……只怕不妥啊。我只担忧……谢安一笑打断了他,子敬,你是担心我会遭他冷遇罢。只是……在我看来,他既非凡俗之人,眼中又怎该有“权贵”与“清士”的区别呢?当年他摔碎鸣琴,一定是另有原因啊。他是那“方外人”,我就一定是那“方内人”吗?今天一见,倘若他竟是这等人的话,日后倒也省去我这一片倾慕之心了。

王献之抬起头,看到谢安的目光里竟满溢着真实而热切的向往。王献之不觉被打动着,想,这个人,他真是从来没有改变过呀。于是说,我随您前去就是了。只是不要被旁人得知才好。谢安笑说,好,你我这就动身罢。

也许“太平”这两个字,永远都只是一种感觉。倘你感到周身的一切都是平静,甚至是舒适的,并不会有突然的伤害或惊吓,那么你就会以为,这不正是那太平之世吗?你所需要的原本就是那么微薄,而当你得到它,你又是如此满足……也许,对比于那些强大的年代,那段日子仍然是单薄的,但是,对于南渡而来的大晋,人们却都愿意去说,那是我们的太平之世,对我们来说,那是记忆里的繁盛和美好……

随着胡人的铁骑终于湮灭在江淮之间,整个下游出现了难以企盼的安静。对于天王苻坚来说,这一次的惨败,使他再不能在短暂的时日里,重新点燃起心中的意气,而他的国家,他在艰难中维系着的这个大秦,那宏大的表面下,却掩藏着无以描述的复杂和危险,甚至不能为他所掌控。在把惨败的主将俱难免为庶人之后,在内外的困境之中,他暂时放弃了他的宏愿,收敛起了声息,忍痛把目光移回到自己统治着的这片土地上。

于是,“太平”这感觉就渐渐地走进每个人的心里来了,淮南的胜利使官员们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自信,这真是一段极好的日子,没有桓温那样的权臣胁迫恐吓他们,也再没有令他们猝不及防的刀兵,甚至谢玄的调任,也让他们在心里找到了说辞,军国之事吗,不是有冠军将军吗,不是有他的北府兵吗,那是他们谢家应该做的。

当谢安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还会毫无顾忌地议论,当年王丞相执掌朝政,王大将军坐镇荆州,那就叫作“王与马,共天下”呀。而如今呢,谢仆射在朝为相,集大权于一身;谢幼度镇徐兖两州,手握重兵,这同当年的王家又有什么两样?连陛下都早把谢仆射看作王丞相了啊。既然大晋历来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惊诧,从前“王与马”,既而“桓与马”,那么现在,就是“谢与马”——“共天下”了呀……

就在人们纷纭的议论中,乌衣巷却传来了王彪之去世的消息。在一番庄严的葬礼之后,谢安开始把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计划付诸实施。他请司马曜移驾琅讶王府,开始为陛下重修建康宫。司马曜不安地听从着,这一向并不是他的需要。但谢安是那么坚决,无论旁人怎样去议论。他的心意是简单的,他希望这个大晋,能够慢慢地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

谢玄从广陵回来时,是直接到府里来的。他脱去战袍,重新换上名士的衣装,就去拜见叔叔。正当下午,谢安仍午睡未起。他在门外站定了,耐心地等候。淮南的胜利,使他的名声一下子传遍了天下,甚至建康的街头巷尾,也时常可以听到小民们的津津乐道。府中的随侍奴婢们,再次见到羯公子,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添了笑意和景仰。门前的侍女看到他,带着几分由衷的体恤,悄声说,公子一路辛苦,还不如先歇息一会儿再来呢。谢玄说,我在这里等候就好了。侍女微笑说,公子还是进房去罢,怎能站在这里。谢玄一笑,轻轻地走进门去。

谢安睡得很安稳,隔着垂下的幔帐,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均匀的鼻息。谢玄极小心地在一旁坐下,炉中隐隐升腾的幽香,氤氲在他的周围。阳光平静地洒落在堂前驼绒织就的长毡上,丝丝的暖意从四面浸入他的身体,让他不自觉地倦怠起来。好一会儿,听到帐内衣袂声响,谢玄忙从半睡中抬起头。谢安一觉醒来,侧身坐起。谢玄赶上前,轻轻撩起幔帐。谢安正要吩咐“来人”,忽觉有些不对,看到竟是谢玄在挂着帐帘,他停在那儿,看着这个孩子,半晌没有说话。谢玄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轻声说,叔叔醒了。然后小心地扶起谢安,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盏。

看到谢玄虽是改换了平日的装束,但脸上的风尘和劳顿犹自未脱,谢安问,你刚刚回来罢。谢玄说,是啊。侄儿一刻前才进府来的。谢安微笑说,还没有见到兄弟们罢。他们都期盼着你回来呢。谢玄笑而不语。

叔侄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谢玄轻缓地添着炉中的香料,只仿佛此刻就像他曾经度过的任何一天一样,那么平常,那么简单。谢安舒展了一下身体,侧卧着,说,阿羯,你什么时候回去呢?谢玄说,原想明晨到台阁领了章节,来看一看叔叔,这里的事也就好了。谢安点点头,嗯,不必耽搁得太久。谢玄说,是,侄儿知道。

谢安以手支着面颊,似乎不经意地问,北府现在有多少将士?谢玄说,噢,正有六万八千人,大小将领也有二十几员了。谢安说,嗯。再招募些兵士罢。谢玄思索说,是。谢安说,那苻秦兵力又怎么样呢?谢玄说,叔叔,以侄儿所知,苻秦全国的兵力,原当有四十余万,不过如今,当不足三十万人了。谢安思考着这个数字,问,这些兵士可都是胡人吗?谢玄说,是。侄儿所说,正是苻秦胡族兵士的总数。谢安说,你怎么断定是这许多呢?

谢玄抬起头,轻声说,您看,这一回苻秦先攻占了襄阳,苻丕慕容垂又先后进攻上游,共派遣了步兵骑兵十二万人。而后,彭超俱难领十四万精兵再攻淮南,这原是苻坚打算压制桓将军,然后夺我江淮的策略。这样,苻秦这胡族强兵就共派遣了二十六万人。说到这里,他稍稍停住,想听一听谢安的看法。

谢安认可地点点头,你接着说罢。谢玄说,叔叔再请想,十五年前,苻秦曾以十五万大军灭燕国,那时,如再加上各个方镇以及关中,就有精锐二十余万。灭燕后又得了许多鲜卑士卒,四年前,苻坚灭掉西凉和代国,先后曾派遣三十余万精锐,而这时,若再加后方,就当有精兵四十余万哪。听到这里,谢安又点了点头。

谢玄接着说,那么这一回,苻坚共派遣了二十六万人,再加关中一带以及梁益等方镇,则还当有二十万兵士。淮南一战,被北府歼灭十四万,这样看来,苻秦全国所剩胡族兵,当还有近三十万人啊。

谢安听完,拄颊而思,仿佛自语地说,胡族兵,胡族兵……他重复着这个名称,忽然问,阿羯啊,我问你,这一回淮南激战,你可与汉人交过手吗?谢玄微怔,一时没有想清叔叔的意思,他思忖着……没有。侄儿曾与秦军作战五轮,但敌手都是氐人和鲜卑人,还有些许羌人,其中以鲜卑人最为勇武善战,只是……并没有见到汉军。谢安点着头,继续思索,没有汉人吗……谢玄想起来,倒是有一回的。

谢安说,噢?当时是什么情形?谢玄说,侄儿率兵强攻盱眙,倒是路上遇到了一队打着苻秦旗号的汉军,约有五千人。侄儿正要进攻,他们那首领竟立即倒戈,向侄儿请降。还记得那首领神情激越,大有盼望已久的意思呢。后来从这将领口中得知,彭超这十四万人中,只有不足一万的汉军,且都是押运粮饷辎重用的。这个人也正是赶到盱眙,来为彭超增补粮草。

谢安缓缓说,倒戈了吗……谢玄点头,正是。谢安笑起来。他从榻上坐起,说,阿羯啊,这事有趣得很哪。谢玄摸不到头脑,不知该说什么。谢安笑说,真是有趣啊。记得当年大晋南渡前,那是太康三年罢,曾统查全国人户,你可记得有多少户,多少口吗?谢玄茫然地摇了摇头。谢安笑着,啊,这个你自然是不会知道了。那时,我大晋共有二百五十万户,一千六百万人口。而北方则有一百五十万户,一千万人口。这是整整一百年之前哪。那么如今呢?

谢玄顺着叔叔的思路想着,忽然心有所悟,您是说,如今苻秦境内,当有汉民一千万还要多吗?谢安说,阿羯,当年北方这千万人口,到今天,当不止一千二百万人,虽然当年这一千万人中,已有极少部分胡族,但那时胡人并未举族内迁,这千万人中,绝对多者仍是汉民哪。你说得不错,如今这苻秦境内,汉民自然不会少过一千二百万人的。

谢玄想起一些事,说,叔叔!实际这苻秦,的确仍是汉民的天下呀。侄儿在军中俘获十几名苻秦将领,那氐人首领和鲜卑人首领同在狱中,仍然相互鄙夷辱骂,他们就曾为谁的部族人口更盛而争执,侄儿倒是听得真切,只说,那氐人最多不会超过百万,鲜卑人也大略如此,若再加另一些弱小的部族,这大秦境内,各族胡人总数,也难以超出三百万。而这大秦,却还有一千二百万的汉民哪!

谢安说,说得是啊。正是如此……他忽然感到一丝怅然,淡淡说,苻秦国土之广阔,胜于我;人口之繁众,也胜于我;体魄强健,好武善攻,更胜于我;只是……这一个国家,却并不是这位苻天王的呀。

谢玄心中豁然,说,叔叔!所以那汉军将领,见到侄儿即毫无迟疑,当即归降,只是因为,在他们心中,甚至在这些北方的汉民心中,还并未认定大秦这个国家呀。所以,这几十年来,流民南来不断,北府也正是得了这个益处。那北方没有过江的百姓,就筑起坞堡,聚族而居,奉大秦的号令也只是权宜之计。倘若有一天,侄儿能渡淮北上,收复中土,那这些百姓们,必定会聚道而迎接的呀!谢玄说得神情激荡,仿佛那充满了光明的未来已呈现在他的眼前。

谢安抑制住心头的感慨,说,是啊。只是那时机还没有到来呀。苻秦胡兵强盛,游牧之民性好征伐,这忧患不在小啊。谢玄说,明日侄儿回广陵去,即刻再募兵勇,先以十万人镇卫京师。这样,车骑将军以十万强兵镇上游,侄儿以十万强兵镇下游,以为国之屏障。若能待得时机,侄儿必当请命,出师中原!

谢安说,好,好啊!谢玄仰头望着叔叔,竟见他的脸上现出悠远和苍茫。谢安轻声感叹,苻秦之强,强在哪里呢?那只是做给我们看的呀。这其中的滋味,苻坚天王一定自知啊。谢玄若有所思,叔叔,侄儿只想,这苻天王十几年来,重用贤才,改革弊政,为人亦有风范,这大秦为什么不能真的强大起来呢?

谢安说,问得好啊,或者,苻坚也会这样问的罢。他微微叹气,阿羯啊,你来看,陛下虽称不上文治武德,但并非恶君,我大晋虽称不上强盛富足,但平安稳固。比之苻秦又如何呢?大晋有陛下,说到这里,他仰头笑起来,还有我这徒负了虚名的人,车骑将军虽顾念自家了些,但西藩仍然安稳,而如今还有你啊。这些,百姓们都会深深记在心里的。倘若这些都不再有了,这大晋再不被他们所记挂,那么苻秦也就真的强大起来啦。只是……苻坚天王,他还能够看到那一天吗?谢玄思索着,轻轻点头。

谢玄在建康停留了三天,然后就动身回广陵去。大家像平常一样地为他饯行,席间温暖而愉快,并没有人强调或提醒,他的肩上到底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只是,当他离去之后,谢安就紧闭起了房门,不再让任何人进屋来。

他一个人仰面卧下,头脑里一幕幕地翻转着谢玄自小到大的那些故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挥去。阿羯在带给了他无比欣慰的同时,也让他感到更深的愧疚。他无法调理这心绪,却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来……他为什么总是感到愧疚呢?他想,他是对不起四弟的,如果当初,他为四弟想得更周全一些的话,四弟很可能就不会败得那么惨,也不会去得那么早了。他想,他也一向是对不起夫人的,或许夫人本来没有道理同他计较,但是,那些毕竟是让她伤心的事,可夫人却从没有真的为难过他。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欲加沉重,多年前芸珠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不论那原因是什么,那个姑娘是为他付出了生命……而最后,真儿的模样就呈现在了他的心头,她驻留在那里,无论怎样也驱除不去。

这些缠绕着,甚至是撕扯着,让他无法安静地入睡,他索性坐起来,清了清头脑,这才注意到,夜色已在不觉中落下来了。他披衣而起,踱出门去,站在阶前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然后吩咐门前的侍女,让他们在谢安侧卧着长毡,尽量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并不感到张力的存在。虽然这酒宴是准备给他一个人,但依然是那么丰盛。持酒的少女侍立在旁,仿佛一个美人的雕像。因为是早春,夜风依然寒冷,随仆们特意将红烛烧得旺起来,以驱除寒意。

酒席的另一面,姑娘们各自怀抱乐器演奏着,她们每一个都穿着亮丽的衣裙,而脸上,也都荡漾着欢快的笑容。这是谢安总喜欢看到她们的原因。他喜欢这笑容。她们和侍女们是不同的。如果说“不可以笑”是侍女们的生存规则的话,那么一定要“笑得很好”,就是她们的生存规则了。也许这都是虚假的罢,只是,谢安并不想了解这些。如果她们都是在骗他,那么他就希望被她们这样骗下去。

他一个人慢慢地饮酒,一向悦耳的丝竹在这清冷的夜里,倒显得颇有些悲凉。但是,这悲凉也让他感觉到舒适,至少此刻,他可以任由自己的心被这乐声带走,随便到什么地方,再不用去领管它,这是多么惬意的事。

一位身着柔软白袍的姑娘,站起来,手里弄着一只小巧的琵琶。风把那袍袖鼓动着,倒平添了几许出尘之态。她温暖而含蕴地笑着,像是在对谢安,又像完全不是。她慢步走到中央,一面拨动起琴弦,一面翩然起舞。谢安含笑看她,这两年来,这个姑娘早已为他所熟悉,兰姬,那年孙绰把她送来的时候,她就叫这个名字。记得孙绰曾向他夸耀这姑娘的才艺,而他却一时扔在了脑后。直到渐渐识得了她,他才发现,原来孙绰的话,说得并不虚假。

兰姬舞动着琵琶,似是随性地唱起来:

~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白锦薄不著,趣行著练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

这不是当年芳姿写给王珉的团扇歌吗?只是这姑娘的声音却颇有些不同,那歌声里婉转之余,更多竟是一种深酽,仿佛并不是出自一个少女的心声,倒更似一位深谙情事的女子。这让他听起来,忍不住地遐想联翩。

兰姬唱过这一曲,仍然似在不经意中,看到谢安依然沉醉的神色,继而拨动琴弦,续上了第二曲。姑娘们听出这调子,也很快地相和一处。兰姬深蕴的歌声再度响起: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然而这一曲唱出,谢安的心却仿佛被刺痛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再听这支曲子。所能记起来的,就只是十几年前,绿绮楼那个清冷寒湿的下午,真儿坐在窗边,给他吹这支笛曲。他原本是希望把她从心中驱走的,至少在今晚。但是……忽然间,许多曾经有过的几乎就要被忘记的感受,瞬时涌上了心头。他甚至回想起,当年自己曾经那样渴望得到她,那一种欲罢不能的心动。

他饮下一杯酒,阵阵的失落不可抵挡地袭来。他什么也不能感觉到,仿佛就只剩下了一种伤心。兰姬唱着,看到谢安的神色竟变得那么落寞,悄悄想,那么,是不是该换些愉快的曲子才好呢。

这时,一个随仆跑进门,神色颇有些惊慌。看到这场景,倒有些手足无措。兰姬缓缓唱完这支歌,即停下来,以让随仆先去禀告。谢安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并不想理会。随仆惊慌地说,主人,后堂方才……谢安不悦地说,方才怎样了?随仆说,方才不慎起了火……谢安有些不耐烦,这样事也值得跑来说吗?说着,他咐咐兰姬,接着唱罢。随仆摸不着头脑,只想,这样事,难道还不值得来说吗。谢安见他仍不走,说,那火倘坏不了这里,你就回去罢。随仆迟疑着,终于说,主人,那火倒是不很厉害,只是,您养在堂前的那株银桂……谢安听到“银桂”两个字,抬起了头。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那银桂是他最钟爱的一株花树了,几乎就是他亲手栽培起来。如今,它也正有十几年了。谢安说,那银桂怎么样了?随仆说,那银桂也被害到,有一半枯掉了……谢安的眉紧锁着,心在继续地下沉。随仆慌忙又说,末公子看过,只说,不会都死掉的,另一半或许还能活下来呢。谢安一手支撑着酒案,没有表情地说,你去罢,我知道了。

也许这株银桂,在他的心里,的确是代表着什么的。因为当他看着那花树的时候,他就能够看到那一种相同的美好。但是……它也要被毁掉了吗!他所爱恋的那些美,就都会这样一件件地毁灭了吗!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必要而存在呢!他的目光无力地垂落在这丰盛的光彩四溢的酒席中,泪水落下来,滴进那酒盏里。他不愿抬起头,这种彻骨的伤心,不会有人懂得,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它。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一片暖意包裹了周身,他抬头再看,正是有人将一件帛袍为他披在了身上。他转过目光,看到兰姬正从身侧轻巧走过,然后跪坐在席边。他想,他这伤心并没有逃过这姑娘的眼睛。他淡淡向她微笑。兰姬是关切的,也是惶恐的,但无论是关切还是惶恐,竟都是那么适度。她轻声问,主人,我们……让您难过了吗?

谢安感觉到一阵冲荡,在这有意无意之间,常常就会生发出一些美好。他转头看着她,许久不动。一会儿,他缓缓摇头,但目光并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说,没有。看到你,我就不难过了。兰姬的唇微启了一下,神色竟仍是那么适度的镇定,她迎接着谢安的目光,轻声说,主人……谢安的眼里浮现出温暖,缓缓向她伸出手来。兰姬稳定地顺从着,轻轻靠近他,然后,在他的拥抱之下,把头慢慢枕在他的身上。

姑娘们并没有因这变化而停止,谢安抱着这个姑娘,在这一片乐声中,他感觉到她身体里那任何力量也不能左右的生机,这让他感到依赖一般的慰藉。他俯下头去观察她,轻轻抚摸她光滑而美丽的脖颈。他真的是产生了一种愿望,并且这样快。他想让她脱去这所有的衣服,然后让他尽情地看着她,抱着她,沉浸在她身体里那每一分发于天然的暖意。这样想着,他居然开始去解她的襟带。兰姬微微地颤抖,虽然她能够很好地去应对这变化,但主人今夜的举动,却仍是她无法想象的。

他并没有继续下去。他是很快清醒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兰儿,你今年多大了呢?兰姬说,贱妾正是二十二岁。谢安点了点头,说,过几天,你陪我到小东山去游玩罢。兰姬轻声答,是。

不知何时,夫人的侍女跑进门来,见到这情景,忙低下了头,说,主人,夫人说,已然过了三更了,请您回去歇息呢。兰姬从谢安怀里直起身体,整理好发髻和衣襟,小心地坐好。谢安说,好,知道了。然后,他温存地笑起来,轻轻扶住她的肩,说,回去罢。

关于兰姬,我是不久后就听说了的。也许,那一回他泊船在楼下的相见,本已使一切变得好了,但是这件事,他却又把那些一下子撕碎……虽然现在看来,这实在十分平常,然而对我来说,那却是从来没有遭遇过,甚至也不曾想象会遭遇到的。我从没有去想过夫人,因为他给予夫人的,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是……兰姬,她却在无情地抢夺那本该属于我的拥有。那时我认为,这个女人是不能够被原谅的。

这一年的上巳节,从未有过的热闹。人们携着酒盏,捧着早发的花枝,纷纷走出门去,到水边饮酒而歌,以驱散一年的凶邪。甚至姑娘们也都穿上最漂亮的衣裙,走出了家门。建康的街巷忽然变得绚丽起来,秦淮河也一下子香浓四溢,酒香,花香,甚至姑娘们的脂香,迷散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足以让途经这里的人们沉醉其中。

每一年的上巳,纪真都是和姑娘们一起度过。虽然,她古怪得并不感到众人的喜悦真的令她喜悦,但是,越嫂和姑娘们还会真诚而愉快地邀请她。越嫂甚至是迷信这个节日的,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一天竟同女人的命运有着某种关联,所以,每一个女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在世界上没有依靠的女人,都应该虔诚地去看待这个日子。

这一年里,阿其会每隔一段时间就跑来,问她可有什么需要。她摇头不答。她觉得这好没有意义。于是,阿其就会主动地送来一些物品,从未间断。起初,她还会看一看,而后来,就直接请越嫂来保管了。直到有一天,越嫂颇为不平地说,你知道吗?即便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仅凭大人留给你的这些,你也可以愉快地过上一生了。但她却像没有听见,也并不争辩。心里却想,有这些就能够愉快吗?这难道不是糊涂人的糊涂话?

她懂得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想,自己如果真的再不见他的话,那么,他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因为他心里感到愧疚。他为了弥补他自认为的错误。其实……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她忽然感到,他竟也是很无辜的,甚至让她有点怜悯。于是,一种变化在悄然中发生,她有些想念他了。哪怕仍像上一回那样,远远地看看他呢,那也是挺好的事。

上巳节就在姑娘们的期盼中到来,这一回,纪真打定了主意,偏不同她们在一起。她想这一天,公子们也会到秦淮河边来,她要去拜会他们,然后也可以得到一些有关他的讯息。于是,在姑娘们携着鲜花和美酒跑出之后,她就继续着慕容先生的身份,乘上长檐车出门而去。

秦淮河边倚云阁的四周,早被兵士们威严地守卫起来。纪真打探好,公子们正是选择了这里。这是一座宏丽的高阁,站在楼头,倚着窗槛,河上的盛况就会尽入眼中。纪真的牛车刚刚停下,就听到楼头正有笑声传出,抬眼看去,正有两人倚在窗边,而其中一位,居然是坐在扶槛上。站立的人她没有看清,那坐着的,却是王献之。两人说笑着,仿佛在品评河上的盛景。王献之看到纪真,如果不是早知晓了她的身份,也许就会大声召唤起来。他笑着,把她的到来告诉给身旁的公子。这公子回身向下看,正巧与纪真目光相接。

竟然是羯公子吗?纪真仰头望着,心头悄悄触动。谢玄微笑起来,竟在楼头,向她轻揖。纪真惴惴中,急忙还礼。王献之大笑,紧紧地抓住窗槛,好稳住身体,不至坠下楼去。谢玄莫名其妙地说,子敬有什么好笑?王献之说,哈哈,好笑啊,自然是好笑了。谢玄说,又来故弄玄虚了。王献之说,我故弄玄虚吗?是你叔叔故弄玄虚倒还对景。谢玄说,这同叔叔有什么关联?王献之说,这个却不能对你说了,你叔叔如今可是我的主公呢。谢玄早已习惯王献之这风格,瞟了他一眼,不再理会。

纪真走上楼,一看这场景,果真是与以往不同的。她所熟识的几位公子都已到了,甚至王恭的那位叔叔,几乎是与他针锋相对的王国宝竟也在座。另外,她留意到,谢家的公子,除了阿羯和胡儿以外,竟还有一位。即使他并不是正坐在谢朗的身边,而是站在了其他的地方,她也一样能够断定,他一定是谢家的孩子。如果说,第一次见到谢玄,她是认出了那神气和笑容的话,那么这一回,她就是一眼看出了那相貌。甚至她立刻就想起了越嫂的话,“大人的二公子末儿,自小就是金玉一样的人,是最美的了”。她毫无怀疑地认定,这位十分俊美而又矜持的公子,一定就是他最小的儿子谢琰。她复杂地看着谢琰,莫名地生了比较之心,如果秦儿活下来的话,当他长大以后,会不会比末公子还要美呢。

纪真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大家过分的注意。那一边,王恭正和谢朗谢琰兄弟竞赛投壶,或许是屡有妙投,喝彩声不绝于耳。而这一面,张玄却在同王珉下棋,王国宝手摆折扇,在一旁观战。两位对弈者神色自若,那一边的喧嚣充耳不闻。谢玄倚在窗边,王献之则一手提着酒觚,坐在扶槛上,一起品赏楼外的景物。

谢玄从王献之手里要过酒觚,为纪真斟了一盏,引她在窗边坐下。纪真悄悄打量他,再一次想,不久前歼灭苻秦十四万大军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真让人无法想象。谢玄微笑说,先生与我叔叔相交,却不曾在家中见过,倒是谢幼度见识浅陋了。王献之忍住笑,把脸转向窗外。纪真迟疑一下,笑答,想来尊府哪里是寻常的地方,我这外邦之人怎敢就去了呢?谢玄诧异说,先生何出此言哪,叔叔待客,哪里会有这样的褥节呢?纪真笑而不语。王献之忍不住说,哎呀,你就不要多问啦,人家是看不上你们那里啊,上一回王孝伯的府上,慕容先生不就欣然前往了吗?

纪真心想,这献之公子是中了魔了,他这样说,倒要我怎么回答?她的目光从楼外那喧哗的河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一动,是啊,我从来没有到他的府上去过,可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呢?想到这里,她竟来了兴致,说,王公子这话就不对了,这正是,仰慕至深,倒不敢擅入了呢。

谢玄开怀笑起来,先生何至于此!呵呵,今日曲水流觞,等酒宴散尽,如不弃,谢幼度自邀先生到家中一坐啊。王献之立刻转过脸,警觉地打量两人。纪真思忖着,这个……不知大人他在府中吗?谢玄说,叔叔近日不喜欢喧闹,到小东山的别墅去了。纪真缓缓点头,想,这样倒很好呀。我随阿羯回府去,也不会遇到他了。于是笑答,好啊。王献之张大了眼睛,慕容先生啊,你果真要去呀!纪真自得微笑,却不理会。王献之怔了一会儿,点头说,好,先生果然好胆色。谢玄莫名其妙地斜了他一眼,只觉得这王子敬倒是年岁越大,越是癫狂了。

一会儿,王珉这边的棋局决出胜负,是张玄赢了。王国宝站在一旁,原本,他是愿去投壶的,但王恭和谢家兄弟一向与他不和,就只好凑在王珉这边观战。王珉揽衣起身,虽是输了这一局,却也毫不在意。他舒展一下筋骨,见投壶的几个玩兴正酣,也凑上前去。纪真看了一会儿,原来,这投壶的技艺,倒是末公子谢琰为最好,屡发屡中早已不在话下,就是最难投的“带剑”,他竟也中了几回。箭入壶中,忽又跃起,然后就稳稳地挂在壶耳上。站在这边的王献之看到,也不禁大声喝彩。

大家玩到近午,这才停下了手中的游戏,相跟着下楼去。纪真想,今天必然是要临水赋诗的,不知道公子们又是怎样安置。见她疑惑,谢玄随在身侧说,先生还不知道罢,王孝伯做了一处林泉,模样正是依照当年的兰亭,只等今天才肯让大家一见呢。纪真好奇说,噢?这里没有溪林,又怎能像那兰亭呢?谢玄笑说,王孝伯自然是花了心思的。没有山石林木,他就从会稽运来;没有溪水,他就引秦淮河的水到岸上,只是比不了那会稽山泉的清澈甘甜罢了。纪真笑说,难得王公子能有这样的心思和工夫呢。谢玄淡答,是啊。说完,纪真听到他一声极轻的叹息,但转头看去,谢玄却又回复了笑容。

王恭的“小兰亭”离这里并不远,大家乘着车,不一会儿就到了。

这正是一处极富风致的园林,园中斜斜起了一道长坡,一座古拙的石亭掩映在细柳之后,溪水从亭侧流出,缓缓而下,那潺潺声倒果然添了几分山林之境。林木虽都是新近移来,但品类种种,高下错落,搭配得近乎天然。园中放养着各色山鸟,鸣声不绝,加上泥土也经翻新,泛起阵阵新香,如果不向远处眺望,倒果真像是置身山林之中了。沿着溪流,布着形状不一的山石,十分周到的是,不论那山石形态如何,却都是极适于座卧的模样。

王恭这“小兰亭”无疑做得极好,但大家却都不屑于开口称赞,各个择石而坐,只管享受了。仆人们奉上酒来。曲水流觞的规矩,自然是人人皆知,就是寻常百姓,在这一天里也是要玩上一玩的。仆人们走到亭前,斟酒入杯,然后依次放入溪水中,酒杯沿溪流荡,漂漂而下。眼看这第一杯漂来,缓缓停在谢琰身前,谢琰畅笑,从溪中取出,这样说来,这第一首就由我来做了。他擎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仰头环视这溪林,朗声吟起。正是一首辞采绚丽而又含玄意的五言小诗,虽谈不上隽永,但华美开阖,做这开篇之作合适不过。王献之取过仆人备好的笔墨,一看身边的王国宝正穿着一身白色的帛袍,就把那袍子扯在了跟前。王国宝正想斥骂,却听到王恭笑说,呵呵,王子敬你可要好好写啊,我叔叔正准备留下你这字,以为万世的夸耀呢。王献之也不理会他俩,只管把诗句尽都记录在王国宝的白袍上。

第二杯酒漂到了王珉身前。王珉举杯饮尽,诗作也一气呵成。……酒杯不断地沿溪漂下,诗也越作越多,让纪真吃惊的是,这几位公子,竟是各个酒尽而诗成,并没有哪一个到时却做不出。她仔细地听着,他们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尽相同,但是……她忽然想起那真正的“兰亭”来,想起那一回曲水流觞所流传下的诗篇,谢安的诗,王羲之的诗,还有孙绰、谢万……她以为,那是并不相同的。虽然,公子们的诗看上去或许相差不远,但其内在,却是难以相提并论的。或者真的是他们都生活得太无忧无虑了吗?他们每个人的诗句,都同样无法脱去那华贵,那矜气,也许,他们自己是不能感觉到的罢。

有趣的是,神差鬼使中,竟没有一只酒杯停留在纪真的身前。而除了纪真,王献之也没有做过诗。他忙于在王国宝的帛袍上记录公子们的诗作,于是,就几乎同王国宝挨在了一起。而每有酒杯漂来,都由王国宝为他代劳。王献之写满了王国宝的前襟,就用力地揪扯。纠缠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累,索性松开王国宝,倒回过味来,说,写了这许久,怎偏没有我王子敬的诗呢。说着,他没有等酒杯漂来,就用手中的笔杆轻击身前的圆石,吟了起来。大家一听,竟是一支俚俗的曲子。王恭大笑,哈哈,我正觉得没趣,这个味道倒是正好啊。他也不再等那酒杯,一口俚语俗歌跟着脱口而出。

两人一唱一和,情味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酒已喝了许多,人们心中也纷纷起了兴致。再没有人愿守那规矩,倒变成饮酒的自饮,做歌的自作了。这些公子们,对这陋巷中的曲调竟各个熟知,比起那些诗歌,倒更加信手拈来。大家唱着,词句就愈来愈浓情,愈来愈艳丽了。只有谢琰颇有些不同,他并不和他们一起吟唱,似乎也不愿去理会他们,俊美的面孔挂着冷意。忽然听到王国宝断续地唱起,神色得意而暖昧: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蓉,秋容故尚好~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王国宝唱出这曲子,纪真只觉一阵心跳,不由地把脸转向别处。谢琰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看也不想再看。王献之却忽然叫喊,你怎能骗人呢,这《情人碧玉歌》哪里就是你做的,这明明是当年孙兴公所做啊!一旁谢朗也笑说,不错啊,正是孙绰做的。王珉说,这一定是要罚酒的了!

谢玄微笑不语,王国宝才品不高,为人又是贪佞,一直为士人所不齿,叔叔也不肯让他担任重要的官职。以至于他虽是叔叔的女婿,却同谢家一向并不和睦。而王恭与他同族,也不愿同他一道。清逸矜高如王献之,自然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了。今天这王子敬,倒是有特意为难的意思呢。

但无论怎样,王国宝依然是尊贵的,不管众人怎么说,他取来酒杯,“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饮下,倒让旁人再没有办法。王献之说,哎呀,我倒想起来了。你这“碧玉”倒并不是那孙兴公的“碧玉”呀,上月,我家东亭送你的那姑娘,也正是叫“碧玉”呀,原来你是在唱自己的美事啊。王国宝说,算你说对了。我有“碧玉”又怎么样,你不是一向有“桃叶”吗?就算那谢安石,如今不是也有“兰姬”吗!这有什么好稀奇呢!

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听到“兰姬”这个名字,起初我甚至没有介意。然而,公子们就继续地谈起了她,甚至谈起,他对她是怎样宠爱,怎样日日随在身边……或许,他们是有意地渲染着,但无论如何,她是一定存在的了……我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我是那么坚信,我拥有他的一些东西,在那一片天地间,只有我和他。我已经开始想念他,我想,他不该会发生变化,他不应该这样去做。他不仅是在欺骗我,而更重要的,他是背叛了他自己!

纪真的神色竟变得冷静起来,她转过头,居然把笑容呈现在脸上,轻声问谢玄,府里竟有这样的姑娘吗?谢玄笑答,兰姬几年前到府里,只不过叔叔是最近才喜爱她的。纪真说,噢。能被大人看中的女子,想来一定非比寻常了罢。谢玄说,这个……兰姬的才艺倒果然是极出众的。纪真没有表情地说,是吗。可惜未能一睹这美人的玉颜啊。谢玄不愿太多同她谈起这些,但听她的语气颇有些怪异,于是转头看她。而纪真,却很快把头转向另一侧去了。

王献之听到两人的交谈,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味道,于是说,哎呀,慕容先生啊,你怎就逃了过去呢!纪真不得不压抑住心中的感觉,抬起头来。王献之接着说,今天人人都饮了酒,做了诗,怎偏偏就不见慕容先生的佳作呢。他这一说,大家也惊奇起来,纷纷附和。纪真想,献之公子或许是在体恤我罢。她看着大家,在这突如其来的失去之后,不知为什么,她竟感到自己原本可以非常强大。她笑着,从容地回答,做诗吗?这有什么好难办?王恭郑重说,先生请。

纪真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忽然,阵阵的心酸涌上来,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远处的景物。她紧咬着牙,强忍住,低低地吟起:

~渺渺烟尘生,惶惶作客行,辗转姻缘结,悠悠此心同~

~绵绵吴江水,殷殷万转情,忍见浮云散,飘零由北风~

大家听着,没有人说出话。而随着尾句的渐收,泪水终于从她的脸颊淌落。

大概除了王献之以外,所有的人都是惊诧的。这位北国公子,竟有如此辗转隽永的情思吗?他一向有着俊秀的容颜,不同凡俗的神韵,虽言语不多,却又机锋巧妙,只是,他从不去做引人目光的事,所以他们都并不了解他,甚至也不太留意他。而此刻,他们却禁不住开始仔细地观察他,各个在心里想,这公子,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谢玄看着泪珠从纪真的脸上滑落,他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有着更多的秘密,为人们所不知。他和叔叔,一定存在着更深刻的联系。

王献之想,一定是那个什么“兰姬”招惹的了。这琴妃姑娘和谢先生……这十几年的姻缘,其中的滋味,大略也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啦。如此的牵念,如此的情事,又岂是人人都能有的?他竟生出了几分羡慕来。

纪真吟完这首诗,伤心却像潮水一样弥漫开,湮没了她的心。她用最大的力气忍耐着,听到谢玄的声音,谢幼度愿敬先生此杯。她不得不转头,看到谢玄正将酒杯送过,真诚地看着自己。她接过来,一饮而尽。正想回答他,泪水却瞬间夺眶而出,让她不能说出话。谢玄凝视着她,迷惑中竟含着几分痛惜。

这回“小兰亭”之会究竟是怎样结束的,纪真已经记不太清,让她隐隐感到温暖的是,自己这悲伤,甚至是失态,虽然并没有人明白,但是,身旁的谢玄却一直是在体会着的。虽然他并不说话,但她能够感觉到那关怀。这同样是那么相像。当然她懂得,这关怀,那是因为他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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