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4214100000013

第13章 战争

司马曜为了母亲封号的事,第二次来到了崇德宫。

他的母亲虽然只是父亲做丞相时的婢女,相貌也颇丑陋,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他的生母。他认为,母亲已经忍受了足够多的屈辱。当然,她也是无比幸运的女人,当年父亲宠爱的姬妾没有一个能为他生下儿子,但偏偏是这个相貌丑陋又出身微贱的女人,为他接续了皇统,她不但生下了一位皇帝,还生下了已经做了会稽王的弟弟道子。但是,因为出身的卑贱,父亲登基称帝,也没有加给她封号。直到自己登上了皇位,谢安王彪之几位重臣才终于商议,封她做了“淑妃”。

但是,她本该是一位皇太后……这样想着,司马曜就落下泪来。难道,母亲还不及那些从未得宠,也从未有过儿子的女人们吗?那些女人不过是出身高门罢了,难道就必须永远给她们以尊崇?

他一直不敢说出来。他知道,天下是这些贵族的。而现在,那个和司马氏一起来享有这个国家的贵族,是谢家。母亲对他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们没有谁会去留意她的痛苦。加给她封号的话,无疑是对他们一贯的尊崇表示轻视。所以,他总是不能把这件令他心痛的事郑重提出。谢仆射不会同意的。即使谢家能够允许,但为了不使所有的贵族一同感到不满,他也不会答应。

但司马曜已经坚定下来,现在,他长大了,无论怎样,他还是这一国的君王。谢仆射不行的话,他还可以到崇德皇太后那里。如果她肯传下太皇太后诏书,谢仆射就是难以违拗的。一年前,他就曾到崇德宫去,小心地把自己的愿望说给了皇太后。没有想到,皇太后竟没有思考,立即说,给淑妃娘娘进位夫人罢。甚至自己还没有醒悟过来,她的诏令就已经传出了。这件事出乎意料的顺利,以至于他想再度给母亲加封的时候,却难以向褚蒜子再说出口。但这一回,他再次打定了主意,命令弟弟会稽王司马道子进宫来,同他一起到崇德宫去。

当褚蒜子看到竟是这两兄弟一同进宫的时候,就懂得了他们的来意。十八岁的会稽王司马道子,看上去是那么英气勃发,目光里闪动着锋华。看着这样一对金璧一般的兄弟,褚蒜子再次感叹,谁又能够想到,他们的母亲,会是那样一个卑贱丑陋的女人呢?

兄弟两个恭敬地向她行礼。举止之间,竟让褚蒜子感到,一种压抑不住的力量仿佛正在他们身上生长。这令她升起隐隐的不安。她没有等他们说出话,开口说,道子。司马道子恭谨地应答,娘娘!褚蒜子淡笑说,你怎么也到我这里来了呢?司马道子迟疑一下,看一眼司马曜,现出几分恳切,皇弟许久不见太后,心中挂念,才请求跟随皇兄前来了!他朗朗地说着,虽然只是借口,仍显得那么自信。褚蒜子审视这个年轻的郡王,心中的不安竟又加重了几分。司马曜的打算是明了的,他只是希望,自己和道子一起,来恳求这位太皇太后,颁下诏书,册封母亲太后的名号,哪怕不能立即实现呢,也要求得一个定数。他索性接过了司马道子的话,对褚蒜子说,皇嫂!皇弟命道子一同来问安,只是有一件至为紧要的事,恳请皇嫂俯允!褚蒜子听到这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司马曜坚定说,皇嫂!皇弟母妃李夫人,贤德淑惠,仁播宫府,先皇也曾恩宠有加,自入宫以来,行止端敬,谨奉宗室,宫府上下,无一不颂夫人有国母仪范!皇弟与会稽王每每念此,心痛难当,恳请太后授母妃国后仪号!说着,竟向褚蒜子凝重行礼。

褚蒜子垂着目光,她并不想看到事情走到这一步,陛下这样做,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有一些话,她可以说给陛下听,但却不能说给会稽王。但是……她痛惜地想,这样重大的事,陛下怎能就如此意气用事呢!司马曜焦急地等待,但褚蒜子却并不回答。

司马道子看到这情形,起身拜倒,恳切说,太后娘娘!臣弟妄言,自古节礼,岂只以这微贱而论。卫子夫以伶人侍汉武,卞夫人由娼优为国后,流美百年,万姓崇服。怎能以母妃未生于贵门,就论定一生的名分呢!褚蒜子俯头看着他,问,道子以为,当以什么来论定一生的名分呢?

司马道子怔了怔,忽然抬起头,说,皇嫂!若以尊贵来论这名分,也并非是旁人来论的!皇兄为一国圣主,皇兄论其为贵,才能为贵!皇兄倘以之为贱,他又何贵之有!皇嫂请想,当年那袁真,自然是尊贵的了,但后来怎样呢,朝命传下,尽族皆诛,这尊贵又从何谈起!

褚蒜子无言,司马家竟然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只是这道子,虽有一番锐气,但不免糊涂了些啊……那袁真怎是朝命处死的呢?那是桓温要置他死地。当年的皇帝海西公,他怎有这样的本领。这天下的尊贵,并非一日而来,贵族各个都有着三世以上的显赫,都有着数十子弟在朝廷在方镇担当要职,当年那王家,而后的桓家,如今的谢家,他们哪一个,不是比王室更加有力量!他们的尊贵并不是王室所能左右的。

但是无论褚蒜子怎样想,司马道子的这番话,却打动了司马曜的心。自从十一岁被大臣们扶上皇位,他一直是这么孤单。那些大臣没有谁会来体谅他的心意。虽然他渐渐地相信,谢安是在帮助他,甚至是在保护他,但是……谢安同样让他感到恐惧。司马道子的话,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温暖,甚至是希望。这个弟弟,原本就是他最可亲近的人,虽然他说的那些完全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他是在说,有一天司马家会强大起来,我们才是这国家里最最高贵的人!我们会有权力决定那些所谓“贵人”的一切,甚至他们的生死。司马曜注视着这个弟弟,能够真心地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是否只有他了呢?他忍不住动情地说,道子……你说得太好啦。司马道子坚定地站立着,那么充满信心。

褚蒜子不再同他们谈论这件事,因为这没有什么可说了。看到两兄弟的相得,以及他们的执著,她竟在想,我真是糊涂啊,如果早料到的话,当初找到因由命李夫人去为先皇守陵就是了。但现在,陛下和会稽王这联为一气的力请……这已经是难以阻挡了。她说,陛下,为李夫人进位皇太妃罢,仪服一同太后。司马曜吃惊地抬头,褚蒜子的表情仍是平淡的,她接着说,就这样去做罢。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视一下,司马曜说,谢皇嫂厚恩!司马道子伏地叩谢。褚蒜子浮起一丝微笑,说,陛下,日后兄弟们必当谨奉母妃,体经天意,爱重百官,安保国祚呀。司马曜欣喜之中,立刻说,皇嫂教诲,皇弟记下了。褚蒜子淡淡点头。

司马曜见大事已经办成,虽然母亲没有得到太后的名号,但却可以遵循太后的礼仪和服制,那么在这后宫里,她就已经是一位皇太后了。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多留,同司马道子告辞而出。然后,并不命驾回宫,却一起往母亲李夫人那里去了。

褚蒜子无声地坐着,许久许久没有举动。身旁的老内官奉上茶,由于多年同太后的亲近,他压抑不住地感叹,娘娘仁德之心,上天可鉴哪。没有想到,褚蒜子听到他的话,眉尖稍蹙,竟问,我哪里仁德了呢?老内官一下怔住,不懂得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他窘迫地说,李夫人虽然出于微贱,也当真历尽了艰辛啊……想她生子贵为圣君,早不该遭受这凄苦啦!若非娘娘赐她名号……老内官的话没有说完,褚蒜子忽然打断,不要说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着心中的不快。老内官惶恐着,娘娘……他不明白,这样一件看上去无比合理而又积下功德的事,为什么会让太后如此不悦。并且,无论李夫人怎样晋封,她也没有可能会危及到崇德皇太后的尊崇。

褚蒜子失落地望着前方,脑海里仍只是司马曜兄弟的身影,以及他们那同气连枝的相得。陛下只想到了他的母亲,但却不懂得,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这些,是褚蒜子所不能控制的。天下刚刚太平了多久呢,刚刚料理好了桓家,苻秦的强兵就突破了国境;刚刚战胜了苻秦……难道又将要发生新的冲突吗?

她疲倦地垂下目光,竟冷冷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对那老内官,又像在自语,苻秦厉兵秣马,窥伺吴江……他却在做什么呢,他只懂得他是否快乐,是否如意,是否被旁人尊崇体贴,余下的……他什么也不懂……老内官从没有听到皇太后这样评价过旁人,忍不住小心地问,您说的……是谁呢?褚蒜子说,我说的……是我们大晋的天子……老内官身体轻颤,深深地垂下头去。

会稽王司马道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为人们所熟知。不过,起初他的声望并不很好。因为他玄道的造诣不很高明,所以一直难以得到公子们的认可。于是,他也并不同大家一道。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宫廷里陪伴陛下,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陛下十分爱重这个兄弟。陛下同太傅商议,很快给他加了骠骑将军的称号,名号甚至高过了阿羯。没有人知道太傅究竟是怎样的感想,因为他很简单地接纳了道子,还曾当众称赞了道子的风仪,仿佛在他眼里,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李夫人的晋封皇太妃,使得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愈加亲近,当然,这实在十分正常,天下还有谁能够比母子兄弟更可信赖呢。两个兄弟快乐着,持续长夜的宴饮,有时还会邀请年轻的官员们一道参加,然后他们就和宫人们一起愉悦整个通宵。这是一段不必去担忧的日子,无论是陛下,还是官员们,甚至百姓,他们都这样想。

但是就在大家的得意中,谢安却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决定。

在写给司马曜的奏疏里,他说,苻秦兵势日渐强盛,南侵之计只怕已箭在弦上,必当早做谋划。荆襄之地,豫州司州,扬州徐兖,当增补军力,充盈军需,以备不测之变。然后又提出,自三月起,当减省烦费,一律以军国事务为首要,三省官俸,宫廷御供,权可减半。

司马曜看着这奏疏,苻秦定会南侵,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但真的有仆射大人说得这样严重吗?另外,他不是已经有了战无不胜的北府兵吗,那胡人还值得如此担忧?不过,司马曜没有过多思考,习惯地准备批复。但是,当看到“三省官俸,宫廷御供,权可减半”一句,一阵不快却涌上了心头。他窃想,仆射大人他会不会是……见到朕同会稽王亲近快乐,似乎冷落了他,心中不满了呢?不然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减省宫廷的费用?这样一想,他又感到委屈,朕自承肆了皇统,可曾过上了几天快乐的日子?难道这也不可以吗。仆射大人你不也是不避奢华,整日妓乐笙歌,难道,朕反倒不行吗!

当然,他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还是依照谢安的意思,颁下了诏书。然后径直掉头,回后宫去了。谢安微微叹气,无论陛下会发生什么样的误解,这些事也都是必须要做的。半年前,苻秦南侵的信息时时传出,而这一段时间,竟奇怪地安静下来。阿羯也没有得到更多的讯息。这让他隐隐感到不寻常,仿佛会有什么危险隐藏在其中。

现在国家里的情势……荆州有桓冲坐镇,粮谷军备可自足,朝廷每年又以五十万斛米援助,当不必担忧;而下游豫州司州,兵力薄弱,桓伊豫州军不过一万兵士,必当增补,倘若苻秦全线南侵,这里正是至为险要的地方。下游谢玄的北府,他已尽了一切所能去维持,但……大概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事,这支拥有近十万兵士而又军备精良的劲旅,每一年的花费,几乎要分掉朝廷税米的一半还要多!下游的情势,同荆州相比,总是更艰难一些……

回府的路上,他大致把这一切调理清晰,然后在心里定下了对策。

进门见到谢琰,他说,给车骑将军写封书信罢。谢琰取来纸笔,等候着。谢安一面在随仆的侍奉下更换朝服,一面对谢琰说,苻秦或将大举犯境,且意在吴江,然下游防线仍待稳固,请将军发强兵策应,以分苻秦军锋,缓京师危重,使下游得以周旋。

谢琰按照父亲的话写完,迟疑着没有封起。他轻声问,这样写就好了吗?谢安说,就这样罢。谢琰说,孩儿担心……车骑将军他会不会相助呢?谢安说,车骑将军他为何不会相助啊?谢琰说,当年襄阳被困,他未发一卒,这一回,仅一封书信,他就会发兵了吗?谢安说,襄阳和这一回,岂是一样的事?难道桓将军心里不明白吗?看谢琰仍不信服,他忍不住笑说,你忧心这些可有什么用处啊?

不过,让谢琰惊诧而又欣慰的是,那结果竟很快地显现了,并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十几天后,荆州就派来信使,奉上了桓冲的亲笔书信,桓冲的回复同样十分简洁。他说,谢相恩厚,自当忘躯以报。襄阳之失,深愧于心。谨奉调遣,即日起兵。然后,在收到书信十天之后,传信兵就奔入府来,向谢安报上了荆州出兵的情形。他神气振奋地说,禀大人!十日前,车骑将军在上明调派将士,分取西北两方,起兵伐秦!

谢安说,将军如何调遣呢?这兵士答,车骑将军兵分四路。这第一路,遣宁远将军桓石虔、振威将军桓石民,领水陆军共两万,进袭竟陵。第二路,遣前将军刘波攻沔水以北;鹰扬将军郭铨进攻武当。第三路,遣辅国将军杨亮攻蜀,先围五城,再进军涪城。这最后一路,车骑将军则亲统大军五万,兵进襄阳!

谢安缓缓听着,将军调遣了多少兵力?兵士答,自荆州至川蜀,共遣将士十二万人!谢安又问,那苻秦又如何应对呢?兵士说,前方探得消息,秦主苻坚已遣冠军将军慕容垂率众五万,驰援襄阳,迎战车骑将军。另派张蚝引军四万为后援,另有张崇、都贵,共引五万余众,援辛野、武当两郡。

谢安说,好,我知道了。看士兵退出,谢琰忍不住地说,车骑将军竟调遣了十二万人进攻苻秦吗!谢安微叹,这已然是荆州全数的兵力啊。谢琰想起自己的猜疑,倒有些愧疚,疑惑说,父亲……当初车骑将军不救襄阳,满朝怨忿,您偏置之不顾,仍以军需辎重援助,您真的早已料到,竟会有今天吗?谢安看了他一眼,笑说,末儿,你担心那没有发生的事还嫌不够,怎又忧心起已过去的事来了。谢琰语塞,但见父亲不想说给他听,只好将话题引开,说,只是不知这一回,桓将军能否收回襄阳呢。谢安回答说,襄阳孤立江北,收回也难固守,况那慕容垂枭勇异常,桓将军倘恋战倒是不对了。只是,他这一番伐秦,声势这样壮大,已然牵引秦军主力西移,如今苻秦十五万强兵援救荆襄,下游倒正好得以周旋!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叹,桓幼字深识吾心啊。

谢安扬起头,说,你这就去传令各处,一则,命阿羯速速遣将,佯攻彭城,攻城是假,守淮为真,淮阴盱眙一段,不得令秦兵有一人渡淮!谢琰记下,谢安又说,二则,命扬州、豫州、司州,征发流民人丁,以补军数。豫州军需,命桓伊报上数目。谢安思忖,吴国内史胡彬,素习水战,命其领扬州水师万人,自海道发淮阴,固防淮水。谢琰一一记住,看父亲神气坚定,心中也添了几分激越。

谢安平缓心绪,打量这个孩子,说,这一回到阿羯那里传令,你自去就是了。谢琰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着应下。谢安叹一口气,然后就留在那里罢。谢琰一下说不出话。谢安微含笑意,怎么还不快去?谢琰的脸上闪起光彩,振奋答,是。谢安淡笑说,隔不久就常回来,看看你母亲。

荆州的战事持续了两个月。虽然桓冲将军并没有夺回襄阳,但上游这几乎倾动全力的反击,却使秦王苻坚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进取吴江的愿望,而把重兵不断地派往荆襄。下游的防线和军备,就在这空隙间,不事声张地日益强大……看上去,仿佛一切都在按照太傅的策略进行着,但是,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人们仍然还会发生疑问,而对于近密的人来说,有时就是难以按捺的。

这一晚,谢安交代过扬州流民的事,正准备离开公府,长史王献之却含着不悦走进了门。谢安打量他说,子敬有什么事呢?王献之不便违礼,只好庄重地坐下。他有些迫促地,甚至是诘难地说,大人啊,王子敬有一事不明,倒要向您请教呢。

谢安听出他话里的不满,问,子敬说得哪里的事?王献之并不回避地说,我说的,是那宫中的事。谢安垂下目光,竟说,子敬还有另外的事吗?王献之微怔,随即说,只是这一件,另外的没有。还请大人明示,您如果不说的话,我自然是不走的。

谢安看他倔强中含了几分正气,无奈地笑起来,子敬要我说什么呢?王献之显出痛惜,忍不住地说,大人!以我看来,大人你……你有失职之嫌哪!王献之仿佛忍耐了许久,他索性站起,踱了两步,说,大人您同王文度,受先皇托孤之重,当年桓温逞威,幸有两位悉心辅佐,才得保平安。王文度早去,是大人力挽危局,义扶幼主,竟无欺主之心。非只王子敬,众人都是看得明白的!只是,大人您既为社稷之臣,本当有社稷之心,怎能为一己名节,忘了先皇托孤重义,纵主非为呢!

谢安的眉渐渐锁紧,抬头说,子敬!人主哪里非为了!王献之痛说,大人哪!我只问大人,以会稽王人品才干,又年仅弱冠,他怎能领骠骑将军的名号呢!谢安无语。王献之又说,这并不是人主之失,实在是大人之失啊!陛下愿立亲近,原本也是常情,只是大人竟不以公心为重,任其树立,难道这是良臣所该做的事吗!会稽王没有传世的美誉,大人您就不吝称赞,倒怕他不为朝臣看重,王子敬当真惶恐呢!我只问大人,道子为人,果真像大人所说“清澹通彻,神秀非凡”吗!谢安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王献之说,大人一向鄙薄虚情矫作的人,您这一句,难道不是虚情矫作!以王子敬看来,倘若王文度仍然在世的话,一定不会像大人这样去做的!

谢安舒缓着气息,好一会儿开口,声音竟是那样淡漠,子敬,你说完了吗?王献之怔住,你……谢安说,说完就回府罢。王献之呆立良久,我当真一点对策也没有吗?我满心肺腑之言,他却一句不听,当真就没有道理了吗!想到这里,他更加气恼,说,得不了大人的示下,王子敬是不走的了。谢安说,好,你留下罢。我走就是了。说着他站起身,就向外走去。王献之恨恨地咬着牙,忽然拦住他的去路,大人也走不得!谢安站住,脸上竟掠过痛惜,子敬……王献之坚定着神色,并不退让。

谢安无奈垂下头,转回身来。王献之接着说,我当真不懂了,东亭、国宝,大人嫌恶他们为人,抑而不用,即使旁人议论,也不为所动,为什么这道子,大人却要违心扶持呢!道子是贪于权势的人,日后必会惑乱人主,为患国家,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况且,道子日渐得陛下的恩宠,对大人您又有什么益处呢?这于国于私,哪里有纵容推重的道理!莫非大人只为一身的名节,竟然置家国于不顾吗?

王献之一口气说完,从背后瞪着谢安的身影,倔强地等待他的回答。谢安转回身,缓缓说,子敬,大晋这天下,是陛下的呀。王献之说,但陛下也会有过失啊。谢安摇摇头,陛下果真有过失,他自有醒悟的那一天;陛下自认没有过失,那就是没有了。王献之说,陛下倘若被人迷惑了呢?大人也不闻不问吗?

谢安说,子敬啊,大晋这天下,陛下才是圣主,他自然是要做主的了。他已然长大成人,早不是那少年啦。他做的又有什么不对呢?王献之说,难道宠信权佞之人,还算不得不对吗?谢安说,权佞与否倒在其次,陛下只是愿主宰自家的天下罢了,他自然是要宠信他的兄弟啊。苻秦南侵在即,难道这做臣属的,却要同人主相争?!这才是于国有益吗!王献之无言,但是谢安的话,他仍然无法认同。

好一会儿,听到谢安轻声地叹息,王献之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里竟浮动着凄凉。谢安说,子敬啊,我很想念你父亲哪……王献之的心绪忽然凝滞了。他为什么会说起这样的话来?少年时的记忆瞬间涌上王献之的心头,跟随父亲到东山去游玩的时候……天,他想,那时见到的谢安,他是一个多么气韵飞扬的人哪。

谢安淡笑说,好啦,回府去罢。王献之无语地跟随他向外走,不觉之中,眼睛竟湿润起来。

那时……他总会赶来看我。我能够感觉到他的疲倦。疲倦到对那些提也不愿提起。我会尽力地让他快乐一些。我有些惊奇地发现,让他快乐居然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有时只是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上一会儿,他的目光就渐渐有了神气,似乎还存着绵绵的喜悦和感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漠视他,甚至伤害他,他却不从会憎恨我的原因。他是那么容易满足,他总是能够发现你待他的好处,你在他的眼里总是好的,他又怎么会去憎恨你呢?

这天,因为王献之的哥哥徽之从荆州返回建康,预备在郊外买一处庄园来住,于是就邀请了公子们一道,沿秦淮河而下,一路玩赏风物,挑选上佳的去处。十几年后,纪真又见到王子猷,在心里感慨许久。一直游玩到夜色降临,她才返回来,只觉得既疲惫又惬意。

走上楼去,看到房中灯烛昏昏,长榻四周纱帐垂落,嫣然蜷在一旁的坐榻上,已然昏昏欲睡。见她进门,嫣然小心地指了指帐里,示意她轻声。纪真微微心惊,他又已经等候了很久吗?她悄声地改换了装束,命嫣然回去歇息。

纪真撩起帐帘,俯头端详他一会儿,解散发髻,在他身边卧下来。谢安无意中翻转身,恰好将她抱在了怀里。他仿佛醒悟一些,喃喃说,你回来了……朦胧中确认她一定是真儿,并没有出了差错,他下意识地拢过她的头,把她的脸颊习惯地贴在颈上,又放心地睡去了。两人身体的气息蕴热地混合着,烘暖了她的脸,她也很快困倦起来。

清晨的时候,纪真睁开眼睛,看到谢安正斜卧着,手里捧着一卷文稿。她靠在枕上问,您在看什么呢?谢安欣然说,你醒了?这是干令升的《搜神记》啊,其中的故事,有趣得很呢。你读过没有?纪真懒懒地把颏搭在他的臂上,笑说,自然读过了。别的故事倒不记得,只是您的从兄安西大将军谢仁祖那些个风流事,我却历历在目呢。谢安失笑,这个干宝真是神奇啊,我倒想不出,仁祖少年时和府里的婢女盟誓婚约,我也不知晓啊,他又怎么得知了呢?还说仁祖无子,竟是得了这报应。纪真说,那这是不是真的?谢安说,这奇异处正在这里啊,也曾听府中人说起,当年仁祖负了那姑娘,是确有其事的。纪真讪笑说,天下神异的人,或许不是您这凡人所能明白的呢。谢安答,说得也是。他开怀地笑起来,哈哈,幸好这异人已不在人世,不然,倘我一不当心负了你,他也一定会让我遭些报应的。纪真说,这个异人不在人世了,难保就没有另外的异人啊。也许千年之后,正有后人像您一样,清晨里捧着哪个“异人”做的《辨鬼书》,嘲笑您这半生的风流事呢。谢安的神思飘荡着,千年之后……他微笑起来,无意识地抚着纪真的长发,叹息,焉知你我今天的话,不会被旁人所闻,焉知你我今生之事,不会被后人所知呢……

纪真仰头看着他,笑说,说起故事来,我正听了一个故事,昨夜就想讲给您呢。谢安说,不会又是什么蚰蜒的偈子罢?纪真说,偈子岂是这么容易得来的?当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呢。她想一想,问,东山的附近有个祝家庄,您听说过吗?

谢安说,有啊。沿浦阳江行船一日的路程,就到啦,庄里颇有几户读书的人家呢。纪真说,正是了。这故事说的就是这个庄子里的一个姑娘。谢安说,这姑娘怎么样?纪真说,这姑娘名叫英台,生得天真美丽,自小学得了诗书。这样的女子,自然是不愿守在闺房里了。她长大一些,就得到父母的应允,改作男人的装束,出外游学去,结交士人公子……纪真欣然说着,一片愉快的笑容。

谢安在一旁打量她,问,你说的这姑娘,果真是姓祝,名叫英台吗?纪真说,是啊。但再看他的神气,一下明白起来,大笑说,您难不成以为,我正在夸耀自己吗?谢安说,不是就好啊,噢,哪祝英台姑娘怎么样呢?纪真渐收笑意,说,这英台姑娘结识了会稽的公子梁山伯。两人初见就十分相投,倾慕得很啊。只是一道求学三年,山伯公子却不晓得英台本是女儿身。谢安说,这样说来,这祝姑娘的易容术也很高明了,一定不会逊于你。

纪真嗔他一眼,接着说,两人学业将成,依依作别。四年同窗情谊,早已深入心怀啊。英台姑娘回家去,不久山伯公子思慕她,就到庄子里去拜访。这一回,却得知,原来这知己她竟是一位姑娘……纪真说到这里,问谢安,若您是这山伯公子,会怎么去做呢?谢安答,如此天作良缘,岂能错过。我自然心荡神驰,定要求之了。纪真说,正是啊。山伯公子自然也是这样打算。于是,他立即回到家,请父母遣了媒人来求亲。只是……当真世情难料,媒人到了庄上,祝家的长辈们却已经把英台姑娘嫁到马家去了。

谢安说,竟是这样的结局吗?纪真说,这并不是那结局呢。不久,山伯做了鄮县的县令,每天里思念英台,没有一年的光景,竟染病死去了。谢安微叹说,这梁山伯是至情的人哪。纪真说,山伯死去不久,英台行船到会稽,冥冥中似有注定,小舟行过山伯墓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英台心有所感,就命人去打探,得知正是山伯公子归葬之处……谢安说,英台姑娘又能怎么样呢?纪真说,英台姑娘辞别了夫家人,到岸上去哭祭山伯,痛彻心肺……天地为之动容。霎时间,雷雨齐作,竟劈裂了墓冢。英台心知苍天做合,竟纵身跳入墓中,同山伯葬在一处。那墓冢又合拢起来,完好如常了……

谢安听她讲完,深深地感叹,世间果真有这样至情的女子吗?太上忘情,而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天下女子,如果人人都有这样一番真义,那这世间岂不是清纯至彻,近于天道吗!他又问,真儿,你说的这故事,果然是真的?纪真说,是啊。公子们说,行船经过会稽时,就能够见到他们合葬的坟墓呢。谢安点点头,好啊。纪真笑问,您说什么好呢?这祝英台姑娘吗?谢安浮起微笑来,英台姑娘自然是令人神往的了。纪真讪笑说,倘若英台在世,我看您也定会辗转求之了呢。谢安揽着她的肩,笑答,这个难说得很哪。

……让纪真吃惊的是,她把这个动人的故事讲给他,只是希望他能够愉快一些,她想他一定会喜欢的,但却没有想到,不久,他居然向陛下上表,授民女祝英台“义妇”的名号。除此而外,他还亲自题她的墓为“义妇冢”,然后命会稽郡的长官为她建造庙宇,永享人世香火。他还对官员们说,唯有这样纯真至情的女子,才能担得起这一个“义”字。

信守礼法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这就是仆射大人眼中的“义妇”吗?做女儿时,不守在闺中,竟扮作男子去同士人交游;成婚后不守妇节,仍念念不忘情郎;最终又抛弃身份名节,同情郎合葬一处……仆射大人要把这样女人树为天下的仪范,这难道不是坏了千古的大伦?但是,他们改变不了谢安。何况还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他们都是谢安的朋友,对这个故事,他们也像谢安一样的欣喜甚至神往。

于是,祝英台的名字很快地传播开来,会稽的百姓们纷纷赶到她的墓前祭拜,而人们的生活,也由此变得更加自由和快乐了。这让一些官员摇头叹息,再一次感伤“礼”之不存,而在谢安的心里,却是满意又欣慰的。

我一天比一天地感觉到,他或许不应该属于那里。而让人奇怪的是,他并不属于那里,他却可以把那里的事做得非常好,胜过任何一个“那里”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心总是不在其中,反而可以把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晰,因为那不是你的追求,所以你就可以简单地看待它们。于是,在那些人看来,一些无比重大,无比值得惊惧的事,在他的心里,竟不是那么重要。

谢安是相信自己的感觉的,北方那不寻常的安静,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当重大的事情行将发生,这安静往往就会出现。他知道朝廷里感受到这些的并不多,但是,至少有两个人,他们一定是感觉到了,一个是桓冲,另一个,就是谢玄。那么这已经够了。另外的人,他谁也不再需要。

终于,这安静忽然就开始打破,各方的哨探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向他报来了相同的消息。大秦天王苻坚在太极殿下命,征募兵勇。天王说,全国男丁十人取一人,一月间,大秦强兵将有九十七万,他将亲统大军,南下吴江,扫清六合……

谢安在是公府里得到这消息的,王献之仍像往常一样,陪在他的身边。他把密报交给王献之,不再说话。王献之没有来得及细看,已然惊诧地喊了出来,九十七万!他急看一眼谢安,再把密报句句读完。他依然重复着,无法相信这个数字,九十七万……苻秦当真能有……这许多的兵士吗……谢安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肯定地说,有。王献之急说,大人何以见得?

谢安说,子敬不妨细细算一算啊。苻秦境内,汉民胡民,口数当不下一千五百万,倘一户五人,则有三百余万户。倘一户两男丁,则有六百余万丁,苻天王十丁取一,则有多少兵士呢?王献之一路算着,说,六十万人。谢安点点头,不错啊。若加以苻秦原有军力,岂不正是九十余万吗?他随即轻叹,苻坚此言并不是虚张声势啊。

王献之和谢安对视,思索着。好一会儿,他说,大人!当真如大人所说,可又怎么应对呢!他慢慢细数,说,大晋荆州有十余万人,北府不及十万,各处州郡不及五万,扬州戍卫也不过五万,举国上下,不足三十万兵士啊!大人……他沉痛地说着,仿佛这是不会有办法解决的事。

谢安沉默一会儿,说,子敬,你还记得当年苻秦丞相王猛攻灭燕国那一战吗?王献之说,那一战出色得很哪。王猛以六万氐族兵大破燕国太傅慕容评三十余万鲜卑军,才夺下了邺城啊。谢安点点头,是啊。阿羯在淮南,不是也曾以三万精锐击败了苻秦十五万大军吗?秦军虽有百万,怎知就不能胜呢?

王献之并不信服,说,大人,不可这样做比啊!王猛灭燕,只因燕国已然内乱,国主无道,军心涣散,才有此胜呢!阿羯神武,但北军终究不过十五万人哪。如今,秦主苻坚将亲统百万大军渡淮,当以什么来抵挡呢!王献之焦虑之中,忽然说,不如请大人下命,暂且调荆州军主力精锐,速下扬州,与北府成形援之势,镇卫京师罢!

谢安摇了摇头。献之没有懂得他心中的忧虑,他说的这些,原本并不是最最重要的事。调动桓冲的荆州军吗?那实在是完全不能做的。献之毕竟一向是位风流公子,并不理会这些事务,所以不免过于意气了。这让他不由地思念起十几年前来,王彪之、王坦之,他们都是可以倚仗的人。当年如果不是得到他们机智而无畏的支持,他同样是没有力量去处置大司马的。但是……他们都早已不在了。看一看这朝廷中,年轻的名士们,他们有谁还是能够居位朝堂或坐镇一方的人呢?他叹了口气,说,子敬,这事……还是不要声张啊。

对于谢安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沉默,王献之几乎已经习惯,他点点头,晚辈知道了。只是大人,您果真不再做些准备了吗?谢安看了看他,还要做什么呢?王献之担忧着,大人,不该调遣将领到前方去吗?谢安说,子敬,为时还早啊。

王献之走出之后,谢安开始了深深的思索。九十七万?九十七万……他反复默念着这个数字。他想,倘若这九十七万果真都是劲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足可以荡平一切。在这片土地上,它不可能会遇到敌手。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九十七万呢……他自问着,苻天王这“十丁取一丁”,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苻秦这国家中有一千余万的汉民哪。氐人不过百万,另外的胡族不过三百万,这“十丁取一”,这六十万兵士,尽都是汉人哪!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幕场景来:

大江两岸,这一面是晋军,那一面是秦军,虽然旗号不同,服色不同,但相同却是,那些兵士都是汉人!然后,他看到,这些汉人或者跨着战马,手舞长刀,或者披甲执盾,坚挺利枪,乘着各自的战舰冲向对方,嗜血一般地厮杀在一处……一切是这样离奇,他在心里感叹,这是多么不可想象啊……他想起阿羯那一回说给他的事情,在盱眙,阿羯遇到了一队打着秦军旗号的汉军,见到阿羯的军队后,立即倒戈归降……又想起,每一年,朝廷都要想出办法,安置从苻秦境内不断涌向长江的汉人流民……

这些北方的汉民百姓,他们是那么渴望追随自己的陛下,他们始终认为,大江的那一边,才是自己的国家。北方数十年的血腥战乱之后,苻秦的统一还不曾达到十五年,这些汉民百姓的心里,他们不会去认为,那位氐人的天王,会是他们的君主。他们淡漠地习惯地看着这些变迁,那位天王,也不过是他们屡见不鲜的一个过客。胡人的国家,仿佛永远都会像那昙花,辉煌过后,即迅速地凋零……而我们呢——江南是如此安定,如此没有战乱和血腥,百姓们虽然并不富足,但他们已经能够平安地生活下去……北方的汉民百姓们,在他们的心里,一定会深深保存着向往和等待的罢……对于这件事,谢安竟有着足够的信心。现在的这个国家,也许它并不强盛,也许不久也将会走向凋零,但至少在今天,他坚信,它仍然能够赢得这天下的心。在这片土地上,它仍然吸引着所有的人。

那么他们——这苻天王征募而来的、六十万的汉人兵士们,他们怎可能为了这位氐人的“君主”,朝向自己的同族举起刀枪,誓死拼杀呢!他们怎可能为了实现一个异族人的“宏愿”,去消灭他们自己的国家呢!谢安的头脑愈加地清晰起来,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他想,这的确并不是“虚张声势”,却也实在是“虚张声势”啊!那么苻坚天王……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谢安把这件事禀告了司马曜,只是他没有提起那个数字。他不想把他吓坏,而真的吓坏了他的话,自己还要废尽周折地去抚慰,甚至还要把这繁杂的内幕讲解给他听。在陛下年幼的时候,他会这样去做。但现在,陛下已经长大了,并且希望有自己的主张。那么就依照陛下的意思去做罢,虽然那并不一定正确。

因为没有提到那个数字,司马曜也没有对这件事给予太多的重视,他笑对谢安说,荆州有桓车骑,徐州有冠军将军,那胡贼又算得什么呢?大人您也不必忧心啦。谢安说,陛下说得是。如今荆襄以下,豫州司州,扬州徐兖,兵甲充足,粮谷丰盈,战舰齐整,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司马曜欣然点头,大人说得好啊。我大晋正朔相承,自然国祚万年,天命所佑呀。谢安微笑不语。

司马曜是有事要对谢安说的。但想起这些,他又心神不定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大人,朕有桩事,还要问问您的意思呢。他的神情是那么复杂,含着几分机巧,几分不安,甚或几分胆怯。谢安说,陛下,请您吩咐罢。司马曜说,噢,好……大人可记得,当年朕拜您为司徒的事吗?谢安说,陛下隆恩,臣怎敢忘怀呢!司马曜说,只是大人不肯拜下开府,朕只好……改封您做卫将军了。他迟疑一下,说……这司徒府也就空置,朕以为,还当拜一位司徒,是不是更适宜呢?

谢安无语。……有一些事,他是早已想得清楚的:他并不是当年的大司马桓温,他没有桓温那样的志向,那么这天下,就只是陛下的;虽然他受先皇托孤,但是,他并不是陛下的父亲,他只是陛下的臣属。他没有做他父亲的权力,更没有这样的义务。也许陛下会做错,但陛下不需要他去纠正,那么,听从陛下的处置就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他不会去反对陛下的,因为反对之后,那斗争而出的结局,也许会比顺从还要糟糕。或许有一天,他和陛下就都将无法自处,甚至你死我活。……如果天下不是在斗争当中,那么天下就还能够太平。那么为了这太平,失去一些他原本也并没有十分看重的东西,又有什么不能做呢?甚至,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谢安想一想,答,陛下说得是啊。司马曜说,那么……大人的意思,如今这朝里,还有谁可做朕的司徒呢?谢安沉默着,即使陛下这一回不是有备而来,只是来向他询问,可还有谁能做这个司徒的话,他也不会想出任何一个人来。虽然对于大晋来说,真正的宰相必得掌管尚书省,必得“录尚书事”,司徒即使形同丞相,却并不是掌握实权的官职,但是,无论如何,它是等同于丞相的。谢安想不出,如今在这国家里,哪一个人能够做得好这个“丞相”。如果没有陛下这一问的话,它理该继续空置下去,以待官员们立有功勋,再做封官。但是……看来陛下的心意是十分迫切的了,这一回不顺从他的话,那么必定还将会有下一次。

谢安沉默一会儿,说,陛下,以臣之见,骠骑将军道子,品性清脱,才干超凡,倒是最为适宜啊。司马曜怔住,惶惶地看着他。谢安微垂目光,看上去是那么稳定。司马曜忐忑地说……这,道子倒是如大人所说,是个有才干的,以朕看来,果然是没有更适宜的人选了。大人……那就这样做吗?谢安说,请陛下定夺就好了。司马曜偷瞟着他,说,好……

很快,司马曜就把这消息说给了司马道子。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看到这个弟弟,心里竟有些不舒适。从今而后,他就是自己的司徒了吗?这个刚满了二十岁的兄弟?虽然国家大权都在谢仆射手中,这个司徒不过一个虚职,但是,他还是感到,这也许是不太正确的。当年王导就曾是丞相录尚书事,父皇也曾是司徒录尚书事,但这个弟弟,他怎么能够同他们相提并论呢?

当然,无论如何他还是非常高兴。道子毕竟是他最为亲近的人,他想,如果母亲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感到满意的。司马曜把这些说给司马道子听后,竟忍不住叹息起来,似乎含着几分愧疚,仆射大人,他果真是像人们所称赞的那样,是最和善,最温厚的人了。说着,他再一次打量这年轻的弟弟,忽然真切地说,道子!你要为朕立功啊!不然朕可怎样推举你呢?谢仆射他能容你,可旁人却未必能容下呀!司马道子看到他的焦灼,忙跪倒在地,说,臣弟一定竭心辅助皇兄,自不会令皇兄为难的。司马曜看着他,心里的滋味竟是那么复杂。

岁月就是这样在我们不事觉察间,悄悄地流逝着。故事一天天地增加,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安静。这也许是很好的事。当你看到一切都是必然,而不去痴心地想改变它,那么你就成为了一个坚强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是坚强的,虽然他们从来不为人所知……而我以为,越嫂一定就是其中的一个。

纪真并不知道,越嫂早已生了病,因为越嫂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是她认为,世上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她的生命和痛苦,而对此,她也并不感到悲哀。这也同样是她为自己所保有的尊严。当纪真确定她的确是生了病,跑到榻前去照料她的时候,那病状竟已十分严重了。纪真懂得越嫂为什么不对自己说,所以她也没有多问,只是长时间地陪在她身边,同她说些平常的事情。

没有想到的是,谢安听到阿其告诉他这个消息,在遣太医看过之后,还特意亲自赶来看望她。越嫂已经老去。她斑白的头发散落着,再也不见往日的规整。谢安来到她的榻前,慢慢地握住她正在枯槁的手。越嫂缓缓露出暖意,轻声说,大人。然后一滴泪珠就顺着眼角淌落下来。谢安看着她,三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浮起在心头。

从兄谢仁祖死去的时候,越嫂正是像今天真儿一样的年龄。然后这二十年,她就几乎是在自己的身边度过。他已经想不起她当年的模样,只是记得,那个越泠姑娘一定曾是美丽的,并且还是个得体的人。仁祖的风流倜傥,很早就已出了名。姑娘们都是那么倾慕他。他宠爱过很多人,但也很快就会忘记。不过,这个姑娘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身边,虽然她并没有如何令人瞩目,但却一直没有被遗忘。甚至在从兄临终前,还将她托付给了自己。这是一个多么平常而又艰难的人生呢。谢安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沉默着。

渐渐的,越嫂的眼睛里竟闪动起几分神采,她把头向上微倾,似乎要坐起。纪真忙上前扶住她,原本,她没有任何话要对他们说,几天前她就已经把必须交代的事情说给了真儿。但看到谢安,她忽然想把这件事讲给他,虽然它完全不重要,但她想,它还是值得人们记住的。

她舒过一口气,精神竟振奋了几分,说,大人……您还记得《大道曲》吗?谢安的心微微地颤动。《大道曲》正是当年从兄做下的,很早就得到了人们的喜爱,也早已唱遍了江南。谢安说,记得啊。越嫂说,人们都说《大道曲》是将军做得最好的歌了,只是,却都不知晓,他是怎样作出这支歌来的呢……谢安说,噢?是啊。从来没有听仁祖说起过呢。

越嫂的脸上浮起笑意,目光显得那么遥远。她说,那年,将军他正在豫州刺史任上,是正统领着六州的军事罢,我记不清了……那是寿阳城,佛图楼那座酒肆的周围,是十分开阔又繁闹的地方。那一年的三月,正是暖春。将军忽然说起,要带我们去游玩。于是他要我们都换作了男装,他也脱掉官袍,穿了一件亮丽的绛罗襦,就到城中去游赏。

来到佛图楼下,他看到城中的百姓们都出门踏青,心里十分高兴,就带着我们上楼去,在酒肆中摆宴,一道观赏这寿阳城的繁华。那天将军兴致很好,要我把琵琶交给他。风很和暖,他就坐在胡床上,倚在窗槛边,面对着一片盛景,一面弹起琵琶,一面动情地唱起歌来: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楼下的百姓们见到,纷纷围上前来观看,然后大声地为他喝彩……那时我们都在想,百姓们怎么能够想到,这位英爽隽拔的公子,他竟是这豫州的最高长官呢……越嫂微笑着叹气,将军在州十七年,一向有德政,这是大人们都称赞的事,百姓们也都感念着他。将军交代我们说,不要把这事说给旁人,免得遭人家笑话。于是人们就都不知晓,他这《大道曲》是怎样做下的了。说到这里,她渐渐地平静,如今,将军他……也已经去了二十年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纪真扶着越嫂,不知不觉中,泪水滴落下来。

十几天后,越嫂就去世了。谢安为她安置了后事,并来到墓前祭奠。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谢家的兄弟都是那样早逝,除了自己和五弟谢石,他们都没能活过五十岁。越嫂的死让他感到,仁祖的确已经离他那么遥远,世上很多的事,不,几乎是所有的事,都不会因为我们的愿望而发生改变。

越嫂留下了很多财产,还有谢安赠送的许多东西,她把这些一并交给了真儿。这让纪真忽然正视,自己竟是这样富有,可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呢?它们怎么就会是自己的呢。她感到不知所措,不愿再去想它们。越嫂积蓄了这样多的财产,可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仿佛任何用处都没有。但越嫂一直在积蓄,纪真相信,她能够再活上二十年,也仍然会这样积蓄下去的,这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准备把越嫂的财产都分赠给楼里的姑娘们,然后就让她们各自离去,她并不需要这座歌楼,她没有越嫂那样的智慧,也没有那样的兴趣。

纪真跟随着谢安,从越嫂的墓前返回来。谢安看到侍奉在身边的嫣然,心里渐渐地打定了主意。于是他对纪真说,嫣然已经快二十四岁了罢,还是要找个婆家呀。纪真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些,不过这件事,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嫣然一旁听到,身体颤了颤,没有敢开口。纪真说,是啊。还是问问嫣然的意思罢。她并没有想,没有了嫣然自己会不会太孤单,仿佛她也并不需要侍女。

谢安让嫣然走在自己的身边,直接地对她说,过些日子,阿羯会回建康来,我要他迎你为妾,然后你就跟随他到广陵去罢。嫣然的心抖动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谢安说,你可愿意吗?嫣然忐忑地说,我……奴婢……谢安说,阿羯的羊夫人过世不久,桓家的新妇还不及迎娶,若你留在他身边,也好有个照料。嫣然不知怎样回答,泪水滚落着,主人……说着,仿佛要拜倒。纪真扶住她,说,不要难过了,羯公子一定会待你很好的。

回到车上,纪真忽然说,大人,我很难过……然后她就投进谢安的怀里,哭了起来。辘辘的车声混合着她的哭泣,一路向回走。纪真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感到悲伤。见她终于回复,谢安这才开口,他抱住她,竟带着半分要求的语气,真儿,你随我回府里去罢,好不好呢?

纪真恍然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嫣然去跟随阿羯。只是,他为什么希望自己同他回府里去呢?这许多年不都是这样很好的过来了吗?或者,他是担心自己太孤单,会害怕吗?纪真没有明白,于是她直接问,您为什么希望这样呢?

谢安不知如何回答她。他这愿望竟是迫切的。仿佛他很想把她长久地留在身边,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那实在是不可能的,那么多一刻总是好的罢。而另外……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在想着这件事,日后可该怎么办呢?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依赖的女人,并且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那么,她可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她需要一个支撑,给她以最基本的保护。当她有了一个名位之后,这件事就会顺理成章。但是……这却意味着,如果她希望再找到一个男人,一起度过一生的话,她就没有机会了。不知她是不是愿意接受呢?

谢安不能把这些说给她听。但他又认为,自己这样去替她决定后半生,对她并不公平。他的头脑竟有些混乱了,不自主地问,你希望嫁到一个好的人家去吗?他的话着实让纪真吃了一惊,她注视着他,目光里满是迷惑。她问,您希望我怎么样呢?谢安搞不清自己怎么问出了这些。纪真的话反而让他的心激荡起来,他抱紧她,把脸颊贴在她的发上,说,我希望……真儿,你随我回府中去罢。你……纪真体会着他,忽然明白了他问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没有想到,这一生,居然得到了他这样深刻的爱恋,就像她没有想到为什么一下子会变得富有了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心中对她的私念,他甚至自己都为这私念感到羞愧……她并不在乎明天,因为那完全看不到,也没有想过,自己是否需要另外的男人。至于将来怎样,那并不是今天应该想的事。她感念着,为这种获得。并再一次地认为,自己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人。她悄悄地落下两行泪水,轻声回答,大人,请您安置就好了。

我做好了准备,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嫣然还没有离去,楼里除了日常的几名护卫以外,不再有旁人。那些繁杂的事情都是阿其在帮助料理。从嫣然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高兴的,虽然广陵那里的生活一定比这里要艰辛,但我看出她仍是在期待着。一切都很正常。只是……不知为什么,许多天过去,那件事他居然一直没有再提起。我没有问他,直到嫣然离去之后,他又送了一个小姑娘来给我,我才意识到,那些一定是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关于苻秦的大举南侵,从前的讯息都还算是秘密的话,那么这一回,情势就是如此清晰了。当哨探们把消息汇集到谢安这里时,这讯息已经像阻挡不住的海潮一般,从淮河那一边席卷而过,直到江南。即使江淮间的小民百姓,也开始听说,大秦的天王苻坚率领着百万大军,就要去一举消灭大晋……出发前,他还给陛下加封了吏部尚书的官职,而谢相,则被任命为侍中,将侍从在他的身边。他在长安城为他们备下了舒适的官邸,只是在等待他们的臣服……百姓们莫名地议论着,疑惑着,大秦真的这样强大,真的能够轻易地灭亡了大晋吗?!……那么以后,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即将爆发的战争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它的胜负,将会决定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命运。

当然,这一切都是苻坚天王有意的安排。当他的大军还没有出发的时候,他就命令臣子们,把这个消息传播开去,最好让它立即传遍天下。他要让每一个小民都看到,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那在东南一隅的晋朝,又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是一个宽宏的君主,会仁慈地接纳每一个忠诚于他的子民的朝拜。

乌衣巷谢安府宅的前园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位朝廷的官员。他们都是自己到这里来的,没有谁得到谢安的邀请。因为今天不是早朝的日子,谢安也没有到公府去,于是,他们就纷纷赶到了这里。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大家却忘记了寒冷,有的倚着青石而坐,有的却焦灼地踱着步子,并不时向四下张望。管家忙不迭地侍奉着,满面的恭谨和歉意。

游击将军毛安之忍耐不住,再次问那管家,仆射大人他果真不在府中吗!管家唯唯地说,小人刚刚进去通报,没有见到大人,想是……大人不在府中罢。大家不满于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又没有更多的办法。尚书王劭在一旁说,我真是不懂了,谢相这是拿的什么主意呢?难道他没有得知吗!

已经做了吏部郎的王恭踱到他身前,狡黠地笑着,问,王尚书啊,你这样急于见他,倒想问他什么呢?王劭瞟了他一眼,自然是问战事了,宰相大人他到底要怎么处置呢!王恭说,那依大人之见,可该怎么处置?他的话一下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把目光投向王劭。王劭说,这有什么好说呢,无非两条路走,一来战,二来和呀。毛安之说,说得是啊。只是,战又怎样战,和又怎样和呢!

王恭说,你们说得倒是爽利得很哪,倘若是战,又同你们有什么关系?那要去厮杀的,是谢玄,是桓冲啊!他们两个还没怎么样,你们为什么要急得这般模样了呢?不过,王恭这话却一下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的确,他说得是不错的,也许对于这场战争来说,他们谁也并不是那危险的真正承担者,但是,这战争的胜负,却决定着他们的名位,他们的身家资财。官员们不悦地指摘起来,毛安之说,你王孝伯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又不肯去战场厮杀,你到这里来见他,又是做什么呢?大家纷纷附和,等着王恭的回答。王恭忽然大笑,谁说我要见他了?毛安之怔一怔,你不为见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王恭不屑说,我不过是来看看诸位的高明行事罢了,至于那战事,原本就同我无关的。

大家纠缠着,不知道在辩论些什么。忽然听到一个官员说,哎呀,你来得正好啊,快去见见你们大人罢!官员循声看过去,正是王献之走进府来。他焦急中倒显出几分庄重,看着大家说,怎么,大人不肯见诸位吗?有人无奈说,谁知道啊?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他人影呢。王献之想了想,停下脚步。王劭说,子敬,你快去看看罢,你们大人可在不在府里?王献之却没有听从,他环视大家,问,各位大人到这里,自然是来问计的罢?几人不约而同地回答,正是啊!王献之说,那诸位是做什么打算呢?

王劭郑重说,子敬,依你看来,如果是战的话,可能够取胜吗?王献之不回答。立刻有几人说,是啊,可怎么能取胜呢?王献之心里涌起不悦,虽然王劭是他的叔公,他也并不客气地问,那几位大人的意思,咱们就是必败的了?毛安之说,哪里说必败了呢,只是,你倒说说,又如何才能取胜呢!王献之轻“哼”了一声,说,这个嘛,我看还是要等谢幼度回来之后,诸位一起去问他罢。毛安之说,幼度虽有谋略,你倒替他想一想,以北府不足十万兵士,怎样取胜这百万大军呢!王献之无以辩驳,索性说,将军堂邑溃败时,可曾替他想出,如何去收复淮南吗!毛安之气得怔住,说,好。我自然是没有本领的,你有本领,就想出个计策来,清扫了这遍地的胡贼!王献之不去看他,也不理会。

这时有人说,既然不能战胜,倒不如想个两全的法子呢。王恭大笑起来,说,原来,这两国交兵,竟还有两全的法子啊。王劭接过说,怎么就没有?那苻秦造这样大的声势,我看他未必想要渡过长江呀,说不好是为报上一回淮南之仇,意在夺去徐州呢!桓冲是明智的人哪,江北不守了,就凭这长江之险,同苻秦对峙,这有什么不好!仆射大人倒是坚定得很,偏是不肯放弃江北,一定要以淮水为界,可这淮水岂是那么好守的!王恭笑说,我听懂大人的意思了,您是说,把江北的徐州、豫州送给苻坚,而后同他们划长江为界呀。王劭说,正是如此了,难道这不是最周全的策略吗?不如请仆射大人遣使,向苻坚请和。他得了两州,也不会穷究不舍。咱们还有长江之险,日后还可以从长计议,这难道不是两全的法子!

王劭的话说完,官员竟纷纷认可起来:王尚书说得在理啊。既然没有取胜的把握,为什么不用这平安些的计策呢。王献之蹙着眉,官员们竟都是这样的心思吗?虽然,他同样看不到那胜利的机会在哪里,但他也无论如何不能去认同。并且他还认为,或许他弄不清谢安的心思,但谢玄,却绝不可能赞同他们。只是,谢玄还没能赶回来,倒让这些人占去了上风。他有点疑惑地看看王恭,王恭满脸的不以为然,笑叹,哈哈,原来这“两全”,是指豫州和徐州,都周周全全地归入大秦哪……

王献之一看没有办法,索性对那管家说,你带我去见大人罢!管家为难地说,长史啊,大人他不知在哪里啊……小人……王献之“哼”了一声,好,我自己去就是了。说着举步就向后面走去。管家追了两步,一看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地站住。

谢安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不希望见到他们。他不愿把本已有限的气力耗费给那些没有用处的事。他半卧在榻上,侍女用蜂蜜调制了温热的白粥,以托案呈着,在一旁侍奉。他慢慢地喝下一口,蜂蜜微辛的甘甜混杂着稻米的清香,滋润在咽喉,让他感到一阵惬意。

不经意地抬头,竟见王献之站在堂前,怔怔地出神。谢安笑问,子敬什么事啊?王献之升起一阵气恼,从侍女手里一把拿过托案,说,你下去罢,我来侍奉你们主人。侍女迟疑着,讪讪地退下了。王献之索性把托案执在一旁,说,您果真是好气量啊。谢安竟不理他,起身取回那盏蜜粥,继续喝了起来。王献之无奈地站起身,来回踱着,转头对他说,宰相大人哪,百万敌军已经接近了国境啊,您这白粥竟能喝得这样香甜吗?谢安饮下一口,说,这有什么关联?苻坚来了,我就不喝粥了吗?

王献之点点头,好。那我只请教大人,您可有退敌之策吗!谢安看他一眼,仍不理会。王献之没有办法,说,这许多官员在府里恭候,您不同他们相见,倒是独自在这里惬意……他打量谢安,竟一下子想起他家族里那位祖上,一向以清谈和美貌著称的宰相王衍来,想起了他那“国亡犹在清言”的典范。他恨恨想,这举止风格,看上去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啊,于是冲口而出,莫非大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也要像他们一样,预备向苻坚割地请和吗!

谢安说,谁要向苻坚割地请和啊,我怎么没有听说?王献之讪讪说,官员们在前面议论,等着见您也正为说这个,要一并向苻坚求和呢!大人心里只怕也已经想好了罢!谢安微笑问,依子敬的意思,你打算怎么样啊。王献之并不迟疑,王子敬虽然是一介书生,没有那军国的才用,甚或咱们不是苻秦的敌手,但这割地求和的事,却是决不会赞同的!不然我就回山阴去,同子猷琴瑟相和,了此一生就是!谢安忍不住笑起来,好啊,好。王献之说,您到底是什么打算呢!旁人甚或在说,那苻坚为您建了官邸,纵然国亡也不失富贵,胜败又怎么样呢!

谢安听到这话,忽然感叹,胜败又怎么样呢……是啊,胜败又怎么样呢!王献之说,你……你果真……谢安感到心中一阵不适。胜败又怎么样呢……他自问,他真的能够忘了这些吗,他想他是无能的,在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他总是无法丢弃……他深深地叹口了气,庄重地抬起头来,然后神气清凛地说,子敬,你来我这里,若是问破敌之计的话,我可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王献之见他改变了神态,也振奋起来,说,我自然不是来问您这个。只是,官员们恭候这许久,您为什么不去见他们呢?难道果真也打算去求和吗!

谢安说,子敬,你有什么可气恼呢?他们说向苻秦请和,就真的能够向苻秦请和了吗?你难道还不许人家说话了。王献之眨着眼睛,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一下释然起来,笑说,哈哈,我原本料定,您一定不会赞同他们的。然后又说,可您总该去见见他们哪。谢安说,我既没有邀请各位大人,为何要见呢?国家之事,明晨早朝自会商议,我这府里可不是议论这等大事的地方。这难道不是一向的规矩?王献之说,只是,这本是非常之时啊,还要讲这些规矩吗!谢安笑说,呵呵,哪里非常了?苻坚来了,我这规矩就不要了吗。

王献之看着他淡然的笑意,心气竟开始稳定了,他思索说,依我看,他们若不得您一个答复,只怕是不肯走的了。诸位大人的心思,是想先得知您的意思,再暗中斟酌,明日面见陛下时,心中倒更明白呢。

谢安说,嗯,他们要问我的意思吗……王献之说,正是啊,您不如说个明白,我转告他们也就好了。谢安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说,好。子敬,你就去告知诸位大人:苻坚举百万胡贼犯我国境,为逆天之举,兴不义之师。我自当——集国家中坚之力,就在这里,将其了断!

王献之同他对视,脸上渐渐泛起光彩,他霍地站起身,正要走出,却一下站住,向着谢安一揖到地,这才快步地出门去了。官员们仍在争辩,一见王献之,顿时围上前,询问不停。王劭说,子敬见到仆射大人了吗。王献之目光炯炯,说,见到了。几乎所有的人同时间出,他要怎么做呢!王献之抬起头,满面的凛然,朗朗说,自当集国家中坚之力,就在这里,将其了断!

半晌没有人说话。王恭第一个笑出声,说,你们这“两全之计”,看来是派不上用场啦。说完,仿佛这里再没有吸引他的事物,竟一路笑着,出府去了。人们终于有了声息,不过那力量却消减了大半。只听到有人无力地议论,“非要战吗?”“看来是要战啦。”“可怎么战呢?”“这就不知晓了,人家自会有策略的了。”王劭从青石上站起身,一面舒掸着衣袖,一面长长叹了口气,说,战就战罢……人丛里竟是一片叹息。如果恐惧同样也会激发人们的兴趣的话,那么现在,大家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甚至那接受之中,竟还包含了一丝失落,似乎它本可以弄得更加热闹一些。大家叹息着,各自出府而去。王献之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依然激荡着。

建康是曾有过一阵慌乱的,不过那时间非常短。人们睁大眼睛,捕捉着各种细节,想从这些地方来印证,战争离我们到底还有多远。但是很快,大家就感到了疲倦。除了那一个骇人的消息之外,十几天过去,再没有事情发生改变。甚至如淮南之战江船的限航,都没有实施。人们原本的怀疑和惊惧,竟开始被习惯所取代:百万大军吗?这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那说不准就是吓人的呢……

谢安常常会禁不住地感觉到悲凉。他看着朝臣们,看着陛下,看着司马道子,原本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就会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趣。他变得更加沉默,而一旦开口,就往往是不能更改的决定。这使官员们感到疏远和压力,但却没有人觉察到他心里的悲伤。他简单地做了这件事,在朝堂上,面对惊恐无依的陛下和已各自有了打算的朝臣,条陈了“一定要战”的全部理由。

苻秦还没有足够稳定的国家根基来支持这场战争,天下百姓的心,是属于大晋的,苻坚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这“天时”正在我方。大晋前有淮水,后有长江,互为表里,并不是那些不习水战的北人所能攻破,苻坚虽然号称有益州水师,但那水师的筹建还不足一年,断然不能通过桓冲的防线。这“地利”也在我方。如今大晋上游有荆州强兵,下游有北府劲旅,各守一方,互为形援,可谓君臣一心,固若磐石。这“人和”仍在我方……

谢安坚定而清晰地说完,望着司马曜,陛下,苻秦哪里有取胜的道理呢?

司马曜急说,仆射大人!可那苻坚有百万大军哪,他发兵时曾说,这长江,“投鞭足以断流”,这又怎么办呢?谢安淡漠地笑着,好一会儿说,陛下,以臣看来,苻天王他是没有见过长江啊。谢安话音刚落,几位官员听得有趣,也跟着大笑起来。

谢安说,陛下,苻秦虽号称百万,但兵士部族混杂,且多为汉人,原本污合之众,哪里值得陛下如此忧虑呢!司马曜疑惑说,果真会是这样吗?谢安淡淡想,也许他应该把那许多的内情,都讲给陛下和官员们听,但是……心中的倦惫竟让他懒于去开口。他只是说,陛下,天下之理,大象则无形,大音则希声。这声势造得越大,反倒是说,这苻天王心里,越担忧啊!他这淡然而平稳的神色,不仅令司马曜,甚至是所有的官员,都开始暗暗地疑惑,莫非仆射大人,他果真有退敌的妙策吗?或者,谢幼度得知的讯息更多些,只是这军国的事,他不好同大家清晰地讲出来?

司马曜看着谢安,原本,他对那战事要如何进行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关心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而如今,除了去相信谢安并且依赖他以外,没有任何可以选择。他想,或许这的确没有那么可怕,倒是我过于忧虑了。司马曜从狐疑中渐渐镇定,说,好!那么就请仆射大人统领全国军事,上下州郡,一应调遣,总督对秦战事!

谢安凝重行礼,臣领旨。司马曜满怀期待地注视他,又问,大人,一定能够得胜的吗?谢安平静说,请陛下放心就好。

这时,司马道子忽然走出,行礼说,陛下!国家时逢劲敌,臣弟自当尽绵薄之力。谢仆射指挥将士,浴血疆场。弟自幼学得御仙之术,愿在城西五十里处,设坛作法,搬请神兵,以助王师得胜!司马曜惊奇说,道子竟有这样的奇术吗!果真能请来神兵?司马道子俯首说,臣弟幼时曾随仙人学艺,这请兵之术,倒是通晓几分的。

司马曜听着,觉得既神奇又欣喜,立刻说,好,道子。你果真能请来神兵,退了胡贼,当真是为我大晋立了头功啊!司马道子说,蒙陛下夸奖,臣弟愧不敢当。大家听着这番话,品味着其中的意味。“为我大晋立了头功”……几乎所有人都在琢磨这一句的含义。想着,大家把目光投向谢安。谢安默无一语地站在阶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谢玄在这天晚上回到了建康。他将广陵的军事安置妥当,只带了十几名侍卫,渡过长江,乘快马疾驰回府。他不及脱下战袍,直接来到谢安的房中。谢安早已经在等待着他。如果在谢安看来,此前的那些事,都是没有用处但又不得不去做的话,那么谢玄的回府,才是他真正所关心的。谢玄走进门,从那凝重的举止中,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负重。谢安要他在身边坐下,直接开口,阿羯,前方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谢玄缓过一口气,说,叔叔,前方……只怕是十分凶险了。谢安说,噢,苻天王是怎样部署?谢玄镇定着,如实地说起来:苻秦这一回南侵,征发全国民力,幽州冀州的兵士,发于彭城;梁州益州的水师,自成都顺流而下;苻坚大军自长安起兵,以慕容垂、慕容暐、张蚝、梁成、王显、王永等共十余名大将为先锋,以苻融为征南大将军,总督先锋军事。这一路有精锐骑兵二十七万。

谢安一字字地听着,然后问,苻天王众号百万,余下那七十万人,又在哪里呢?谢玄说,苻融统二十七万先锋军先行,已达颍口。苻坚则亲率中军六十万人,另有三万富家子弟号为“羽林郎”,跟随苻坚左右,以为近卫。这一路中军,十日后,将达寿阳。

谢安思索说,苻坚亲统六十万大军吗?谢玄缓缓点头,正是。谢安说,那么这中军之中,还有哪些将领?谢玄想一想,答,倒没有更多的讯息了,只是……当年归降的朱序、凉州刺史张天锡,倒正跟随在苻坚的左右。

谢安微叹说,这倒奇怪得很了。他蓦地抬起头,正想对谢玄说出心中的打算,却忽然看到,谢玄的目光里竟是一片焦灼,仿佛在想着另外的事。谢安没有再说下去,他是极少从这个孩子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的。他想,阿羯如果是这样心绪的话,这恐怕是不行啊。

谢安缓一缓,问,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呢?谢玄望着他,目光里竟挂起沉痛。说,叔叔,苻坚的心思倒是明白得很了,淮南时,北府歼灭了他十四万精锐,于是他不愿再进兵东路;今年三月,车骑将军大举伐秦,屡屡得胜,他也不肯再进攻荆襄。这一回,他是要强攻豫州啊。

谢安点点头,嗯。谢玄说,我建康江面这两处渡口,东面为广陵,西面为历阳。若渡长江攻建康,必定要走这两条路。上一回彭超正是进犯广陵,被北府击败。所以这一回,苻坚是看中了历阳啊。镇守历阳的豫州刺史桓伊,兵力不过两万,正是我最薄弱之处。所以,苻坚二十余万前锋精锐,六十万中军,竟都选了这一路,苻融在前,进逼淮水,先攻占寿阳,再以骑兵突破豫州各郡,苻坚大军随后强进,一月之后,这八十余万人,就将兵临长江。桓子野又如何抵挡呢?

谢玄锁紧眉,继续说,苻坚自然是有谋略的人,他只怕车骑将军在上游以强兵策应,在西路已然分派慕容垂叔侄领了精兵五万人,进攻郧城,以压制荆州军锋,桓幼字即便有援救之心,却也没有这时机了。东路这一方,他命梁成、王显等十余名大将,率幽州冀州的精兵从彭城南下,也有五万兵力。这一路当真是一举两得,一来,可与苻融苻坚大军成形援之势,二来,又令北府难以出兵。倘侄儿率北府进兵豫州,这广陵岂不无人固守了吗!谢玄说到这里,沉痛地看着谢安,再说不出话。

谢安句句听在心里,缓缓问,阿羯打算怎样应对?谢玄痛苦地摇头,好一会儿,竟向谢安行了个礼。说,谢玄蒙叔叔爱重,得以领兵为方伯,镇卫国家。想我自幼平淡度日,从没有想过,日后能担起如此重任。领军以来,竭心尽力,不敢怠懈半分,只盼此生不负叔叔托付,不坠我门楣风采。说到这里,他缓缓拜下,泪水垂落,说,只是小侄原本愚鲁,实无李牧韩信之能……叔叔,北府兵力虽弱,但必当发兵豫州,岂能任他直下长江!广陵重镇,也不能不守,愿留军四万由末儿统领,护卫京师;侄儿自率五万精锐,迎击苻秦大军……杀得一人是一人,守得一城是一城,侄儿不死,不退半步。待来日北府不存,敌军兵临长江,我京都防线就又已布下了!叔叔以为侄儿之计如何呢!说着,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几乎要湮没在那悲怆之中。

谢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他总是以为,自己这一生,曾经愧对了很多人。而这些人里,也许谢玄,才是最令他心痛的。阿羯是那么温存而又无争,他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加令人相信。因为他这旁人所不能有的善处,于是他就拥有了比旁人更艰险更沉重的一生。也许这能够给他换来不世的功名,但那……却从来不是他的需要。谢安冷冷地想,因为他的好,所以……我就让他作出牺牲。这就是我对他做下的事吗?

谢安以最大的力气控制着,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你为什么难过呢?他如果要完完整整做好一个人的话,他就该有能力,去接受他的命运,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他必须要认下来的命。谢安决断地将另外的一切阻挡在心的那一面,以留待风雨平静之后,再慢慢地去体味那痛苦和折磨。

现在……他必须要让这个孩子以最大的信心去面对这场战争,哪怕是去战死。如果他这样统兵出战的话,是完全不行的。作为一名统帅,阿羯的确已经做得很好,一切他都已经看得很清晰,并且也思考得很周全。但是,有一个心结,他还没能解开。所以,他才会这样失落,甚至接近绝望。谢安要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虽然这也只是一个推断,谢安一直没有轻易讲出来,但它无疑十分重要,并且很可能,它就是真实的。

谢安缓缓伸出手,把谢玄扶起。他竟让自己露出了几分笑意,说,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呀,怎么倒像小时候的模样了?谢玄从悲怆中醒转,看到谢安轻松的神色,竟悄悄地惊讶了。谢安拍着他的手臂,说,阿羯啊,你还记得淮南战后,你回府来,告诉过我的事情吗?谢玄怔了一下,说,叔叔是指……谢安微嗔说,你果然是急得慌乱了,那么重大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谢玄说,您是说……有汉军曾向侄儿请降的事吗?谢安说,是啊。

谢玄惊觉地思考起来,说……我一时竟忘了,记得那一回,叔叔曾说,这苻秦的境内,大多的百姓,都是汉民……谢安淡淡点头。谢玄的神色紧张了,说,我果然是忘记了,这样说的话,那这苻秦的大军……这大军,难不成也尽是汉人吗?!谢安说,你说呢?谢玄说,啊,叔叔,果然是这样啊!那十丁取一,自然都会是汉人哪!他沿着这思路想着,那一回,那汉军见到侄儿,立即倒戈归降;当年大司马桓温兵出灞上,汉民百姓同样流着泪到路旁迎候……谢玄的眼睛里忽然闪动起光芒,叔叔!这样的话,那些兵士,他们不会为苻秦而战哪!谢安慢慢答,说苻天王“逆天而为”,也正在此啊!

谢玄心中豁然开朗,欣然说,叔叔……这百万大军,百万?当真是在欺人啊!那数十万汉军又能做什么用呢!难道他们会去残杀同族吗?!谢安说,阿羯,并不是没有用啊。谢玄说,叔叔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谢安实在思索了很久。当官员们在惶恐中争论的时候,他就在独自思考这件事,而后慢慢地接近那答案。他轻松地笑说,用处自然是有啊。一来,它可以雄壮声势。这效用你不是也看到了,陛下和大人们甚至小民百姓,不是都已心生惊惧了吗?苻天王原想有征无战,凭这一个号称“百万”就慑服了大晋呢。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房中慢慢踱着,接着说。二来,阿羯啊,上一回,这汉军是做什么用的呢?谢玄说,用作运粮草的。话一说口,他惊说,难道这一回也同样是运粮的吗!谢安转回头,笑答,怎说不是呢!你常年在军,自知这精锐之师,倘作战的兵士有七万人,若以人来背负粮饷辎重,当有多少人呢?

谢玄说,三十万。他深深地思索,叔叔……您说得对啊。这运粮本以水路为最好,但北军一向不识舟楫,如今又早已入冬,淮北河道或是水枯,或是冰冻,他自然要以骡马或以兵士来背负粮饷了。这些汉民征发不过一个月,又不会去拼命厮杀,运送粮饷辎重,倒是适宜不过……他抬头望着谢安,以示征询。谢安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啊。阿羯,以你所说,这苻融二十余万骑兵精锐中,竟集了苻秦所有的名将,而那苻天王的中军,竟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吗?难道这六十万人,竟无须大将统领?倒只有归降不久的张天锡、朱序在他的身旁?

谢玄缓缓点头,正是啊……叔叔,侄儿想,果真如此的话,那这六十万中军,只怕军械都未必齐全哪,苻秦可有多么强大的物力,以使这百万大军兵甲充盈呢?何况,这许多的汉民倘都有了军械,若群聚而起,可又怎能制得住?苻坚不会那样做啊……谢安说,嗯,记得那一回,你说苻秦兵力,全国当有三十万上下。这一回发兵,长安定会留有至少五万守军,梁益两州也当有三万余人,那么南下胡族兵士当有二十余万,若再加以征发上来的数万胡兵……阿羯,这正是苻融那前锋军的总数啊!谢玄凝重地说,不错。梁成这一路五万人,自彭城而下,也当有近三万的汉军,谢玄淡笑起来,这也不过是一队乌合之众!谢安微笑着,没有答话。

谢玄的目光和煦起来,说,叔叔,侄儿明白了。谢安温和地注视他,阿羯,这倒并不是我担忧的事。虽然那“百万”原本虚张声势,但这一回,苻坚确是举倾国之兵南来,志在必得。你须以北府数万兵士,抵敌氐人二十余万铁骑……军中之事,你要好自担待。

谢玄稳定着,深深点头,侄儿懂得了……谢安叹口气说,苻坚兵进豫州,必当迎击,万不能退守大江,如你所说,倘北府战败……他凝重地看了看谢玄,京都还将有长江在啊。谢玄说,叔叔说得是。只是不知叔叔要怎么调遣,侄儿该如何出师,何时出师呢?谢安说,今夜,先命驻淮阴的胡彬领五千水军,溯淮而上,增援寿阳。谢玄说,只怕这也无济于事,寿阳……或许难以守住了。谢安说,守不住也要救。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谢玄点点头,是。谢安立即派人,连夜赶往淮阴传令。然后对谢玄说,桓子野镇历阳,必要迎战,他明日赶来建康,你歇息一夜,等子野来后,一并调遣罢。谢玄说,好。

叔侄两人商议着,不知不觉中,已然过了三更。寒气自四面升起,渐渐浓重。虽然战事已大致有了确定,但是,不知为什么,谢玄却并不想离开。他有些担心地感到,商议过这许多大事之后,叔叔的心里,剩下的竟仿佛是隐隐的悲伤。这让他疑惑而又不安。叔叔一向并不是这样。他不明白这悲伤究竟源自哪里,但却知道,它与战争并没有关系。

谢玄轻轻把炉火移近谢安身边,无言地陪他坐着。谢安感受到他这一番心意,心头浮起温暖。一会儿,他想起嫣然的事,于是微笑说,阿羯,我给你找了个姑娘啊。谢玄稍稍吃惊,竟有些不适了,叔叔……谢安说,有一年了罢,你身边总该有个温存些的女人呀。谢玄笑答,不知叔叔要许我哪个姑娘啊?谢安说,绿绮楼的那个小姑娘,你当年就认得罢。来日就把她带走罢。

噢?谢玄想起嫣然的模样,微笑说,我倒是很早就认得她的。但是……他转念再想,这嫣然是纪真姑娘最亲近的侍女啊,自己收嫣然为妾的话,那纪真姑娘可会愿意吗?他轻声问,那么说……嫣然自然就不在绿绮楼了?

谢安看看他,似乎很多事他已不愿再去思考,索性说,阿羯啊,你知道那位慕容先生,她是什么人吗?谢玄怔住,他没有告诉叔叔,他已经了解了那些事,没有想到,叔叔竟这样坦白地说了出来。谢玄抬头说,叔叔,侄儿已经知道了。谢安笑说,好啊。那么你说……我要把慕容先生接进府来,好不好呢?谢玄吃惊之中,竟不知怎样回答,半晌说,这个嘛,自然是好的,只是……他为难着,只怕婶婶她,不会高兴的罢……谢安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啊……谢玄细看谢安的神色,仿佛懂得了什么,悄悄笑着,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你忍不住轻笑,苻坚百万大军近境,谢太傅围棋赌墅,气定神闲,当真倾倒了天下的人哪!原来,他果真是早已看得分明了。我说,那么当时,果然是那样的吗?你笑说,是啊。秦军哪里有百万人呢!决战那一天,在淝水岸边,我所看到的,一定不会超过二十万。那所谓的“百万大军”,据说苻天王是把他们留在了项城。被将军击败之后,他身边仅剩了一千余骑,而那项城的“大军”,竟随着他的失败,神奇地全部消失了……

谢玄想,在这次离开之前,他要帮叔叔把这件事做好。很快他就要率军赶到几百里外的豫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虽然,战事仍然十分凶险,但他已不再认为,这是一场无法取胜的战争。敌军二十余万吗?那么北府倘有七万人出战的话,也未必不可以得胜。淮南时,北府只有五万人,不是同样击溃了苻秦十五万强兵吗。他渐渐地沉下心思,一面等待桓伊的到来,一面想,还是该早些为叔叔做好这件事。而想到这个,他的心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谢玄找到胡儿谢朗,含笑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他听。谢朗听到,同样忍俊不禁,然后仿佛还嫌不够,提议再去找来万叔的长子谢韶。兄弟三个想好了对策,径向后堂走去。

谢安用过早饭,正和陪在身边的刘夫人说话。夫人同样是在老去了,鬓边也早已挂上银丝。不过,她的性情甚至她的声音,在谢安看来,却完全不曾有什么改变。她依然习惯地不断向他提出问题,并对他的行为表示质疑。

她说,你果真看得明白了?我怎觉得并不是这样呢?谢安说,看不明白又怎么样?难道仗就不打了吗?夫人说,我是不懂啊,你心里当真不焦急吗?你不是又来故作镇定,欺人耳目罢?谢安侧目看她,夫人的脸上仍是那一如既往的天真。他忍住笑说,好好,我故作的就是了。夫人思忖,又仿佛感到不像,说,那不然,就是你心里有了对策,只是你为什么就不说出来呢?谢安觉得头在隐隐作痛,说,我没有对策,可又怎么办?请夫人调遣将领去迎敌吗?

刘夫人瞪了他一眼,“哼”一声说,阿羯和咱们末儿都在军中啊,你当真没有好对策,难道不是要他们去送命吗!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自然是不会懂得我心中的担忧了!谢安含笑说,那你就担忧罢,正好看看,是否因你这担忧,孩子们就能击退了苻坚。夫人不屑说,好啊,你不肯说的话,我去问阿羯就是了。说着吩咐侍女,随我到羯公子那里去。谢安看着她,无奈地摇头。

刘夫人正要走出,谢玄兄弟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门前。兄弟们上前行礼,谢玄笑说,婶婶不必烦劳啦,侄儿来看您了。刘夫人愣一下,再看谢玄手中捧着一册书卷,竟是满面春风。她疑惑地说,阿羯啊,你不去调遣军队,来看我做什么?谢玄笑答,侄儿这几天重又研读《诗经》,颇有些心得,正想请婶婶指教呢!谢朗也在一旁赔笑,是啊,阿羯这义理高明得很啊,兄弟们是参不破的了,想来想去,倒只有婶婶能解呢!刘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说,阿羯你这是做什么呢?外敌当前,你怎么又读起什么《诗经》了呢!封儿谢韶走上前,殷勤地扶她坐下,笑说,伯伯一向教导侄儿们,为人当心如静水,不为外物所动,那苻坚虽然强大,咱们倒不必为他所扰啊。刘夫人不屑哂笑,你们果然是他的好侄儿啊。

她打量几个孩子,心中起了疑惑,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谢安看到这情形,早已懂得了谢玄的意思,说,你们要讨教《诗经》吗,同你们婶婶讨教就好啦。说着他瞟一眼夫人,显出几许疲惫,起身向外走去。没有等刘夫人说出话,谢朗说,叔叔忧心国事,劳累得很了,快请叔叔歇息罢。谢玄谢韶也唯唯称是。

刘夫人看着,心想,啊,看来……你们是勾结好了要同我耍心计啊。想到这里,她忽然起了兴致,好,那我就瞧瞧,你们可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再看谢安行去的背影,竟果真有几分倦怠,她忍不住吩咐侍女们,怎么这样没有眼色呢,还不去搀扶你们主人回房歇息。她的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说,阿羯啊,这《诗经》你又重读了哪些篇哪?谢玄悄悄看了看谢朗兄弟,颇郑重地展了书卷。说,婶婶,侄儿又重读了《关雎》、《螽斯》两篇。刘夫人点点头,噢,这两篇好得很哪。阿羯有什么心得呢?

谢玄持卷在手,脸上现出遐思,婶婶,这《关雎》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夫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几天侄儿再读《诗序》,倒更有所感了。刘夫人问,读《诗序》吗?又有什么感慨呢?谢玄思量说,这《诗序》上说,“《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侄儿想起那圣主文王太姒妃,她见到这样美丽贞静的好女子,就愿这位姑娘得配圣主,以兴周室天下,而绝无专宠之心,王妃想为圣主求得好女,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当真令侄儿敬慕之至啊。

刘夫人微笑着,说,噢,太姒妃之德传颂千年,阿羯怎么今天才晓得敬慕呢?谢玄想想,这个……侄儿才识浅薄,以往是领悟得不及了。何况,自幼蒙婶婶教诲,这天下女子的圣德,只以婶婶为仪范,就足矣啦。谢朗和谢韶也频频点头,谢韶说,是啊,婶婶自然可做这天下女子的仪型了。刘夫人打量谢玄,心想,好个阿羯,仗着有些机锋,就特意设下陷阱来陷害我吗?你倒小看了你这婶婶呢。她依然笑着,说,你们可不要这样称赞我啊。那太姒妃的大德,我可是没有的。谢朗说,以侄儿看来,婶母贤德绝不差于王妃啊。刘夫人忍不住地笑着,差得远哪。难不成你们见过,我为你们叔叔求“淑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吗?兄弟们悄悄对视,各自想,早知道婶婶的厉害,看来这事……倒果真不好做呢。

刘夫人没有容他们说出话,又问谢玄,好,这《关雎》你领悟得不错,那这《螽斯》又怎样呢?这一问,谢玄倒窘迫起来,心想,婶婶难道早有了防备?他坚持着说,婶婶,这《螽斯》吗,《诗序》上说,螽斯虽是小虫,但却仿佛那周天子贤德的后妃,各个娴静淑惠,乐善不妒,所以,圣王的家室子孙兴旺,盛世相传,才有那几百年的圣治呢。侄儿看到这里,自然感慨万分,家门的兴盛,岂不正是得自这“不妒”之德?谢玄偷看一眼刘夫人,倒怕自己的话惹她不悦,轻声问……不知婶婶怎样解呢?谢朗和谢韶暗含笑意,等待婶婶的回答。

夫人不语。她忽然感到,这事仿佛有些不寻常。眼见大战在即,他们叔侄两个不去商讨御敌的妙策,反倒勾结一起,要纳妾吗?!这许多年过去,他也不曾提起,我只以为他早已没有那念头了呢。如今他已然六十岁,居然要迎那姑娘入门,看阿羯这模样,倒是迫切得很呢。这算作什么事呢!她想,他莫不是糊涂了吗?倘若此战得胜的话,他这临战纳妾,自会传为千古美谈,为人称道;但若失败了呢?后人又会怎样去评判?这一国的宰相,敌军百万近境,竟不思国事,只知淫乐吗!那百世的骂名,只怕是躲不过了。她有些失落地想,你这一生的美名,就为这个姑娘,当真就不想要了?她就如此重要?她渐渐感到一阵心痛,这件事我是不能答允你了。

刘夫人打定了主意,重新挂起笑容,对谢玄说,阿羯,以你所说,这《关雎》、《螽斯》两篇,正是赞颂女子有不妒之德,万事才能和顺,家室才能兴旺,可是这个意思?谢玄想,难道,婶婶会答允吗?忙回答说,婶婶慧敏,这正是侄儿的感悟呢。刘夫人笑说,好,那我来问你们,说天下女子“不妒”才算“有德”,又是谁定下的规矩呢?谢韶回答,婶婶,周公制礼,这自然是他老人家做下的规矩了。千年以来,该人人恪守呢。夫人看看几人,哂笑说,正是了。这制礼的原本就是男人,你们自然要为自家说话了。倘若这“礼”不是“周公”做的,而要“周姥”来做,我料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兄弟们各个怔在那里,忍俊不禁中,谁也再找不出一句话。婶婶一言之间,就把千年来周公制下的“礼”尽数改了吗?虽然这时代对“礼”并不看重,只是,婶婶这也当真……兄弟相互看着,倒在心里想,“周姥”制礼吗?!呵呵,看来叔叔命定如此,这事可也怨不得旁人了。谢玄讪讪地收起《诗经》,再没有话。刘夫人自得微笑,也不理会。

正在为难中,随仆忽然跑进来说,羯公子,朝里几位大人和将军听说您回来了,都赶来拜访,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呢。谢玄说,噢?先请大人们在前面稍候罢,我见过叔叔,自然会去相迎的。谢玄向夫人告辞,谢韶和谢朗也各自回去。谢玄正要转入后堂,忽然见刘夫人竟跟随自己走了出来。他忙停下脚步,婶婶。

刘夫人的神色已变得凝重而忧虑,说,阿羯,前方的事,你们已经安置妥当了吗?谢玄郑重点头,婶婶放心就是了,叔叔早已安置妥帖了。夫人点点头,那就好了。她站在那里,仍不想离开。谢玄看着她那忧心的神情,真诚地说,婶婶放心就好,末儿在军中,一定不会有损伤的。兄弟们定会平安回来。听到他这话,刘夫人眼中竟闪动起了泪光。谢玄宽慰说,您不相信侄儿,也该相信叔叔啊。刘夫人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那件事就是因为夫人那一句“周姥制礼”,终于没有做成。后来她这箴言,几乎传遍了京都,为人们津津乐道。我以为,太傅他一定是欣赏夫人的,从始至终。我能够想象到他会怎样去纵容她,然后成就她的性情。

你微笑说,谢太傅围棋赌墅的事,也正是在那时候罢。我笑答,是啊。他和阿羯是不可能把那些秘密和策略说给官员们听的,但是官员们却都不肯离开。于是他就邀请他们一同到小东山去游玩。那是很和暖的一天。他同张玄在山林间下棋,并以郊外的一处别墅为赌注。结果竟是那么出人意料。张玄是公子们当中,棋艺颇精湛的一个了,原本太傅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那一天,张玄心神不宁之中,却输给了他。太傅兴致颇好,当即把赢得的别墅送给了旁人……你叹息说,这故事被百姓们争相传颂,他们都说,当年苻天王百万大军,只在谢太傅微笑之间,即灰飞烟灭,只是谁又知晓这其中的艰辛呢。……他应该是在等待桓刺史罢。我说,是啊。桓大人对这场战争来说,同样是十分重要的,那个时候,也许只有阿羯懂得他的心情。

桓伊是在黄昏的时候赶来建康的,还没有入城,他已经先派遣亲随来向谢安禀告。暮色已然落下。经过这一天的游赏,官员们也许是疲倦了,谁也不再汲汲于战事,反倒松弛了许多。谢安这才同大家一道乘车返回。只是,他并没有回府宅,而是径直来到了卫将军府。他下车来,在公府前站住,深深吸了口气,对谢玄说,阿羯,去请石叔到这里来罢。另外,命檀玄、戴溪、陶隐几位将军,还有子敬,一并前来。

谢安走入门,已在府中等候的桓伊疾步迎出。看到他,谢安的心里掠过一阵适意,不由自主地说,子野!桓伊深深行礼,谢相。谢安扶住他,示意一道进府。虽然桓伊担任豫州刺史之后,时常会来到建康,但每一次,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所以每次见到他,谢安总会不由得感到欣喜。只是今晚,他们并没有时间去畅叙旧情,桓伊扶着谢安的手臂,一面向府中走,一面微含焦灼地说,桓伊自知军情紧急,连日奉命渡江,不知您要怎样调遣呢?谢安说,子野那里有多少兵士?桓伊答,历阳原有守军一万八千人,后征募流民,训练三月,如今正有三万兵勇。从历阳到寿阳,豫州几郡,每郡兵力均不足五千,守将多为文士,倘若苻坚大军从此南下……只怕不久就将兵临历阳城下呀。桓伊焦虑地看着谢安,等待他的回答。谢安点头说,你那里是最艰险的地方啊。

公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两人刚刚坐定,谢石、王献之以及各位将军也奉命赶来。王献之一看这情形,心里升起一片凛然,取过纸笔,郑重坐下。大家纷纷入座,四面灯烛闪动的光影,竟让一切显得更加静穆了。谢安环视众人,凝重开口:

这一回苻坚举国南侵,众号百万,实不过乌合之师。百万之中,氐族本部不足二十五万,多为骑兵;鲜卑慕容部五万余众,已被苻坚派往郧城,以遏制车骑将军;其余胡族,羌人、羯人,不足两万,且人心不服。百万之中,六十万大军,尽为汉民。百姓被强征而来,无心为秦而战。

我下游北府精锐九万,豫州守军三万,扬州水师及京都卫戍五万余众,不曾弱于苻秦。苻坚以不习水战之北人,以并未强于我之军力,竟欲渡大江,攻我建康,何异于痴人说梦!

这一战,自当集国家之精锐,赖诸君之智勇,挫其本部强兵,其余胡汉部众,必然不战而自败!则大功可成!

大家无声地听着,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一个字都那样有力而决绝。所有人的心都不自主地跃动。竟然是这样吗!他们暗暗地惊问。但是,这疑问又很快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怀疑,而只有接受谢安所说出的一切。王献之紧紧握住手中的笔,心头激荡着,想,不错,我们一定是能够取胜的。

谢安抬起头,他的目光竟是那样不可动摇。半晌,扬武将军陶隐昂首说,仆射大人!我等必当血战沙场,誓灭胡贼!就请大人下命罢!另外几位将军也纷纷说,我等必当血战沙场!请大人下命!谢石也坚定地点头,兄长,下命罢!

谢安稍稍思索,说,苻融率氐族精锐十八万,进袭寿阳,意在南下豫州,攻取历阳,以图长江天险与我共之。然豫州军力不足,必当自历阳迎击,阻其南进之路。桓伊听到,颇为赞同地点头。

谢安转向王献之,子敬,拟表奏请陛下,以征虏将军谢石为征讨大都督,总督对秦战事。王献之依令记下。谢石从座中站起,似有推托之意,兄长……谢安没有容他开口,又说,建威将军。建威将军戴熙起座行礼。谢安说,石奴你率建威将军,领扬州水师一万人,为第一路。即刻起兵,溯长江而上,自历阳经巢湖入淝水,兵发寿阳。一则,增援豫州军力,氐人虽不习水战,但未必没有水师沿淝水南下。倘若遇敌水军,必歼灭之。再则,我水陆大军,粮饷军备,当由这一路运送。谢石见他已然想得这样周全,只怕无以改变,于是领下命令。

谢安说,子敬,表奏陛下,豫州刺史桓伊,进号西中郎将。桓伊站起行礼,大人!谢安说,桓将军率豫州本部一万五千人,为第二路。即刻起兵,与征虏将军水路并进,兵发寿阳。桓伊说,是!谢安说,龙骧将军、扬武将军。檀玄和陶隐齐声说,末将在!谢安说,两位将军率扬州军一万人,赶赴历阳,随桓将军一道起兵。两人领命。

谢安说,豫州水陆两军,只为阻挡秦军南进,阻其军锋。但敌众我寡,不必求战。以待东路北府增援。

谢安把目光转向谢玄,阿羯。谢玄凝重上前,叔叔。谢安说,冠军将军与谢琰率北府精锐六万,为第三路。即刻起兵,自广陵经盱眙,由东路进兵豫州。梁成据洛涧五万敌军,必攻破之。而后不得恋战,兵进寿阳。倘苻坚陷寿阳后南进,则以精锐袭其左翼,同桓将军分从东南两方合歼敌军。谢玄说,侄儿记下。谢安再向王献之说,子敬,表奏陛下,冠军将军谢玄,为前锋都督,总督前锋战事;散骑常侍谢琰,进号辅国将军。他缓一口气,看着谢玄,说,北府一路,为此战劲旅,当节节获胜,不得有半分气馁,自徐州至豫州,如遇阻挡的秦军,必歼灭之!谢玄郑重行礼,谢玄领命。

大家暗暗惊诧着,激荡着。无法想象,他心中竟然已有如此完备的策略。这样看来,苻坚原本压制东西强兵,而直下豫州的意图,就已被完全识破。这个策略,一面强大豫州的军力迎阻军锋,另一面以北府劲旅,由东路实现突破,以精锐袭其侧翼,如果顺利的话,那么大晋水陆军马,最终将齐集寿阳,同苻坚氐族精锐展开决战。而这寿阳,仍只在淮水岸边,距长江还有近六百里的路途。那么这一战……若论起凶险,甚或还不及淮南时啊!想到这里,大家心中愈加坚定了信念,倒忍不住悄悄叹息,只是冠军将军,当真艰难了些,他这位叔叔,竟又给他下了一道“只许进,不得退;只许胜,不得败”的命令啊。大家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谢玄,但却看到,谢玄的神色竟是那样平静和顺,而又不失坚定。将军们叹息着,然后各自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时你轻叹,你知道吗?关于谢太傅的部署,我们竟没有人知晓,包括将军最信任的参军刘牢之。将军在率领我们出征前,只是很简单地告诉大家说,大秦天王苻坚亲自来到了寿阳,太傅命令北府,把握这好时机,去取下他的性命。将领们听到,立即激越起来,纷纷请命,要抢先立下这大功。我们是那么自信,现在想起,我却弄不清那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那时,在我们的眼中,仿佛那位苻天王,他来到这国境,就只是为了来送命的……

绿绮楼正渐渐变得寥落,不过,这本已在意料之中。姑娘们得了纪真赠予的资财,相继地离开。嫣然跟随谢玄去了广陵。纪真想,在艰险的战事中,这个乖巧的姑娘,或许能带给他些温暖罢。谢安又送给她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十五岁,温柔而含着青涩。不过,纪真并不很在意,她甚至也不感觉到寂寞。

她一如既往地同公子们一道游玩,听他们议论时局。

王恭戏谑地说起,会稽王道子已经在郊外的祭坛上住了十天,他再也耐不住寂寞和私欲,就命令把美酒和姑娘们一起给他送上坛来。第二天的早上,道子继续作法,为王师调遣神兵,谁知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王恭笑得伏在酒案上,然后感叹,神仙果真还是灵验的。公子们也一如既往地嘲笑,又说起一天天更加忙碌的王国宝。国宝的堂妹正是道子的王妃,因为道子日渐得陛下的亲近,于是国宝也忽然有了很多事情可以做。据说他还曾进宫去,为一向俭素的李太妃,送去珍宝贵器,以装饰宫室。李太妃一生历尽悲苦,如今得到这贵门公子的敬献,十分的感激呢……

公子们兴致勃勃地议论这些,但关于战事,他们却很少提起,仿佛也不感觉到担忧。纪真懂得他们的心思,在最深处,他们都以为,那战争是属于谢家的。谢仆射不是已然胜券在握了吗?军队出征之后,他就继续整日游玩,和亲友们谈论人生义理,甚至那一日天气和暖,他还乘上华丽又宏伟的游船,摆出仪仗,带着子弟们去游赏冬日里的秦淮河,引得朱雀桥的渡口为此停航一天。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观看,人人心荡神弛,感慨这繁华和安详。他一定是早有把握了,不然他的弟弟、侄儿,甚至唯一的儿子去前方厮杀,他又怎能这样心旷神怡呢?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去烦恼?于是,一切居然变得十分平静,在最初的惶恐之后,官员们也仿佛没有了兴致,又重新回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当中。

在纪真的印象里,建康永远都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这是天下最美好的一座城市。生活是一种继续,这才是它原本的面目。所以,颇为奇怪的是,从公子们的话中,她知道,有很多事对他的处境来说,都并不是好的,如那荒淫的道子以及谄佞的国宝。她甚至看到王献之都在为他感到担忧和不平,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并不厌恶他们。他们同样是在这继续当中,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厌恶值得不平的呢?她在心里微笑想,献之公子当真是个清明的人。只是他却不懂得,大人他自己,才不会去为这些而担忧呢。

同类推荐
  • 寂寞之井

    寂寞之井

    这是真诚的书写,作者以亲身经历写就这部自传式小说,纤毫毕现的展露了一个与正常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的成长及恋爱经历以及他们的生活处境。任何在成长过程中因为不一样而受过伤的读者都会深有同感。霍尔是英国首个敢于书写性少数人群生活的作家,在她之前未有人进行过尝试。此书一出版即在英美引起巨大争议,艾略特、福斯特、伍尔夫等一流小说家齐声拥护。它的社会意义远超过作品本身的意义,被人们奉为同志文学必读经典。作品对爱本身的探讨,对世界的诘问,对自我存在的怀疑都值得我们对习以为常的世界反思、怀疑,传统便是正确吗?没有见过便不存在吗?
  • 只差一个谎言

    只差一个谎言

    《只差一个谎言》是东野圭吾《恶意》系列作品。是一本描写现代都市生活的书:我们害怕陌生人的恶意,却往往忽视了亲密的人之间累积的不满、疏离与欺骗;《只差一个谎言》还是一本描写刑警与嫌疑人展开的心理攻防战的烧脑作品:刑警加贺用心理战与嫌疑人对决,只差一个谎言,就能找出凶手,揭开真相。东野圭吾说:“《只差一个谎言》是从凶手或刻意隐瞒真相的人的视角来叙述的,但不会让读者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结了婚,或许就会喜欢上对方——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嫁给了丈夫。可他忽然露出蛮横的面目,我成了为他劳作的奴隶。
  • 谋杀乌托邦

    谋杀乌托邦

    《谋杀乌托邦》作为典型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全书布局宏大,以西都市副市长之死为引子,在警局副局长赵一禾以及隐居于西都市前香港神探华文舟的追查下,重重迷雾被慢慢揭开,原来在凶案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身份的对换、利益的争夺,在黑暗与光明的较量中,唯有心存正义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作者于细微处提炼生活哲学,刀锋直指当下尖锐的社会问题,在冰冷的现实中寻找人性的美好与希望之光,最后让人明白文中主犯所谓构建的乌托邦社会,也不过是游走于法律之外,为一己之私而抹灭人性之举!
  • 我不放过你

    我不放过你

    父母的再婚,使桑瑞昔日的学生葛兰成了今天的妹妹。意外的重逢使葛兰展开了对桑瑞的更加凌厉的攻势,桑瑞在逃离与矛盾的纠结中,又开始与陈瑶的乌托邦、与刘玲的放纵。葛兰在对桑瑞的“追求”失败后,有了自己的恋情,但就在和男友谈婚论嫁的前夜,葛兰自己却又突然上演了桑瑞式的逃离。
  • 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

    张百川成为了建筑业巨子,也从农村“杀”到城市成为豪门大户。大户人家充满又鸡吵鹅斗的事端:张百川用心计招来小秘,老伴顿生醋意;大儿媳春雁守着疯傻的丈夫,听窗外一声吆喝,陡然唤起作女人的心愿;二河安分守已,偏遭人敲诈;四海为非作歹,打架斗殴,挑逗老爹的小秘,最终锒铛入狱;张百川壮心不已,却卷入政府官员的腐败案中;小不点儿五湖为一点点尊严,吃尽了苦头……大户人家由此展开了千家万户诸多似曾遭逢的现实问题,透视出当代人可歌、可怨、可恨、可叹的种种行为心态,并启迪人们思考:在富裕之后,人——还缺少什么?
热门推荐
  • 宿主她又苏又甜

    宿主她又苏又甜

    某日,苏甜和好闺蜜安可一起来到了电竞城,寻找到了一家新开的店铺,在店员的引诱下,两人误入了神秘房间,且被迫与088号系族进行绑定,从此踏上了一条寻夫之路。功成名就之后,她欲全身而退,却不料被那个男人逼至墙角。“苏苏,别怕我,我很想你...”
  • 向世界政要学领导力

    向世界政要学领导力

    本书通过研究著名世界政要的成功轨迹,翔实介绍了世界政要登上成功之巅的关键能力——领导力,更确切地说是领导力里的卓越讲话能力。这里入选的每一篇政要讲话稿都是从实际面临的执政情况中选取,比如竞选、上任、动员、面临困境等。
  • 茅山之鬼盗

    茅山之鬼盗

    别人都是盗亦有道,而我确是道亦有盗,且看我如何从一个普通赶尸匠成为一代茅山鬼盗!解开我有着什么样的特殊身份,一场生死难料的旅程正在开启!
  • 二段人生

    二段人生

    不愿回忆的往事,沉封压抑的情感,却因为一个游戏的出现再度波澜。虚幻的游戏,真实的情感,在人生中交织复杂。是因为虚幻的游戏而改变了现实,还是因为真实的自我而主导着虚幻。而在不知不觉中,人生轨迹正悄悄改变……让我们跟随主角的步伐,在前进中,寻找被挫折、困难,磨平的勇敢和张狂;在失意里,找回被名利、世俗,腐蚀掉的恬静和希望。就让我们共同去完成人生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找到最真实的自我,最想要的生活。
  • 明恋与暗恋

    明恋与暗恋

    男主女主互相喜欢,但是没有互相说,互相戳破。因为联姻在了一起,可是没有互相表明心意。男主邬文的手机推送了一个增加人,他也不知道是谁?就顺手添加了,女主佟文去参加晚会时太无聊,拿出手机当时手机推送了一个人,她就添加了。女主佟文性格活泼开朗,男主,邬文性格孤冷。在聊天的过程中男主知道了同班同学,佟文就是他的聊天对象,男主在不经意间就观察佟文,在他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佟文。女主佟文在聊天的过程中,特别依赖男主邬文最后两人通过家庭联姻,结了婚,邬文没有说破一直和佟文聊天的是他,婚后佟文觉得邬文冷漠,就在心中排斥他,想和他离婚,后来知道邬文就是她手机中的聊天对象时,两人重归于好
  • 圣光的真谛

    圣光的真谛

    请简述一下圣光的真谛?圣光的真谛?哦吼,这题我看过!苏铭眉飞色舞地在试卷中写下一个大字:脏!圣光这件小事,脏就完事啦。
  • 终生监禁

    终生监禁

    游戏世界?虚拟、全息?成为斗士、拥有能量、获得神器甚至遭遇法阵和击杀魔兽?卧槽,对于一个以前只会打架斗殴争地盘的流浪汉来说,这些都太高端洋气上档次,他看不懂、听不懂啊!他只知道,生存的意义就是——活下去!突破监禁,胜者为王!
  • 心的每一天

    心的每一天

    一行行饱含深情的文字,一个个温馨鲜活的故事,一幅幅寓意深刻的画面,简洁、凝练地勾勒出了一个“特殊群体”心灵悸动的每一天,也形象、生动地描绘出了一项“拯救灵魂”宏伟工程的艰难而神圣。
  • 才子冷佳人

    才子冷佳人

    他本是王室之子奈何叛军叛乱逃到地球他拜帝师为师,与天机阁绝世天才结拜,率四大神兽,对抗叛军。看他如何扭转乾坤,一战定天下。
  • 暴力家庭

    暴力家庭

    那些年,她开朗活泼;那些年,她爱哭爱闹;可仅仅一个晚上,全世界都变了模样她,不哭不笑;她;撒娇任性;她;冷漠无情……这些,都是她,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