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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凋落

在这些日子里,战争距离人们总是遥远的。虽然事实上它是那么残酷。当然这正是谢安的希望。如果痛苦和不安为所有人不喜欢,那么,就不要让不相干的人去承受它。他的日子过得更加闲散,甚至在朝堂上,也有些漫不经心。司马道子在立下了“大功”之后,已经难以在神坛上煎熬,早已回到了他舒适的王府。

官员和名士们看着这些在国家里最最引人注目的人们——陛下新近得了年轻貌美的张贵人,每夜在华林园中饮酒,没有尊卑地嬉笑、拌嘴;道子和国宝在会稽王府里,请来年轻的仙姑作法延寿,竟被偶遇的国舅王恭,讥讽得无地自容;而谢仆射,他或者流连在他那清幽的小东山,或者就在府园中,同亲友们对弈……他们生活得这样无忧无虑,我们为什么要挂念那战争呢!何况,谢幼度不是已经以五千人破了敌人五万大军吗,那么彻底打败苻秦,当然是他应该做的事。于是,他们也快乐着,并时常到谢安府里来,停留不去。这样他们就可以顺便打听到前方的消息,而且他们也非常乐意到他这里游玩。对他们来说,倘若不谈公务的话,仆射大人就是个令人舒适的玩伴。谢安任他们在府里游逛,自己却邀上几人一道去厅里下棋,时时就会从清晨玩到黄昏。

刘夫人感到了无奈,虽然下棋是他一向的喜爱,但像这样发了瘾,却是不多见的,并且输了棋他还常常不服气,执意要人家明日再续。但是,除了弈棋以外,他却极少同官员们交谈,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沉默一整天。这又引起了刘夫人的担心,于是关切地问他,你不是心中太烦闷了罢?是太担忧战事和孩子们吗?可不要做下病来!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啊。刘夫人半含嘲讽地笑说,好,没有。没有就好啊。

再过三天就将是腊日,在那一天里,家里的亲人都要团聚,一同祭祀祖先和神灵。刘夫人同府里的夫人们商议好,开始忙做预备。她像往日一样清爽而有致,愉快地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夫人们看着她,她们早就懂得了这个家族的方式。家里有三位重要的主人,他们都在那生死的前线,但是,女人们却懂得,我们应该平静地等待,相信他们一定会安然回来。这个腊日,他们是不可能来团聚了,但我们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缺失而感到失落。她们同往年一样的,愉快布置起来。

夫人忙碌着,又是大半天没有见到谢安的身影,料想他一定是在前厅里玩乐。她要同他商议祭祀祖先的事,五弟和两个孩子不在,那么由他们的长子来尽礼,不知是不是适宜。于是她叫来阿其,对他说,你到厅上看着,你家主人了结这一局,就把他请回房来。然后忍不住嗔怪,难道还没有完了吗?

阿其跑到前面去,正是午后时分,日光和暖又明朗。前厅里炉火微烘着芷草,暖香融融地充溢着。谢安着了一领白袍,侧倚在棋枰旁,正在同尚书陆纳对弈。谢朗、张玄和另外几位官员,或立或坐在一旁观看。人们是如此安静,总是相隔许久,才会听到一声轻脆的落子。阿其看到这情形,远远地等在柱旁。

谢安举起手中一枚棋子,缓缓思索,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大家循声看去,一名传信兵正迅速地跑向厅前。难道是前方的消息吗?陆纳稍稍正坐,他想谢安或许会先理会公务罢,但抬头看,谢安手举棋子,依然在思索,门前的声响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谢安落下子,正是一处紧要的劫口。陆纳看到他的举止,也努力收回心思,思索应对之策。

传信兵已经奔到门前,正准备行礼通报。阿其却一把将他拉住了。阿其把他扯到一边,略含嗔怪地低声问,你没看到大人在做什么吗?传信兵惶恐又委屈,捧着手中的书信……是冠军将军前方的战报啊!阿其说,这个时候,就算圣旨也不比大人那局棋更重要,你懂是不懂!传信兵听得瞠目。阿其一向以为,大人在国家里,比起陛下,只怕都更有力量呢,一时间,这样欺君的话竟脱口而出。他自知失言,掩饰地轻咳一声,说,好,你说,将军有什么好消息?传信兵立刻喜笑颜开,努力地压抑着声音说,冠军将军淝水大捷啦!阿其的眼睛也亮起来,噢?真的吗!传信兵点头,是啊!苻秦完蛋啦!咱们在淝水,一举击溃了他们十八万大军!阿其焦急地问,果真是这样!羯公子真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啊!传信兵眨眼说……羯公子是谁?阿其板起脸,你问这个做什么!羯公子难道是你能喊的吗!传信兵慌忙低下头,是,是,小人无礼。阿其疑惑问,不是说他们有一百万大军吗?怎么就完蛋了呢?传信兵得意说,什么一百万,那都是唬人的!苻坚这淝水一败,那个什么“六十万”中军,说是在项城,结果就一下跑光啦!阿其几乎跳了起来,真是这样吗!传信兵说,自然啦!小哥你不信小人,难道还不信将军吗!阿其说,这么说,那苻坚岂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传信兵说,正是啊!小哥真是个聪明的人!阿其笑着,好一会儿说,谁要你来讨好。念你也累了——说着,他吩咐站在一旁的少年随仆,你去引这哥哥歇息罢。然后又对传信兵说,你随他去,这书信我呈给大人就是啦。传信兵倒有几分不情愿,但见没有办法,只好悻悻跟着随仆去了。

阿其努力压抑着心头的跳动,小心走到谢安身边,俯首说,主人,羯公子前方的书信。谢安停住手中的棋子,把书信接过。空气一下子凝住,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谢安展开书信,一动不动地看完,他把书信收起,轻放在身边的榻上,目光再次回到棋枰。阿其竟忍不住张大了嘴,天!主人在想什么呢!难道,这天大的喜讯,在他看来,仍然如此平常吗?他偷眼看看另外的人们,他们各个锁着眉,但却不能说出话来。陆纳看到谢安那单纯的目光,终于,他无法遏抑了。他轻缓地问,大人,是幼度淮上的战报?那情形怎么样呢?谢安舒了口气,注视着陆纳,平静说,孩子们在淝水,已经大破胡贼了。

厅里的空气变得那样紧张,能够听到人们急促的呼吸。阿其终于绽放了强忍的笑容。张玄问,阿羯已经大胜了吗!那苻坚又怎么样呢!阿其抢着说,胡人那一百万大军,都已经被羯公子打败了!苻坚已经逃跑了!人们听到他的话,纷纷把目光转向谢安。谢安没有变化地坐在那里,他并没有否定。

人们的脸上洋溢起了神采。这是多么出人意料!虽然,所有人都认为,消灭那百万大军,原就是谢玄的本责,但是,他真的做到了吗!他居然就做到了吗?!那么一切……一切……这一定是上天在庇佑我们,噢不,或者,谢仆射他果真是早就看得清楚了。所以你看,他一向是多么平静!从来没有恐惧过!那么我们的生活,就将完全不会改变,不,或者还会更好!苻秦何时还能再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呢!大家相互对视着,交换心中的喜悦。如果不是谢安那不事喜怒的神情,一些人或许就会跳跃起来。

陆纳向谢安说,大人!这一局下官是难以取胜了,愿就此认输!还没有等谢安答话,他起身行礼说,无以终局,愿来日再向大人请教!下官告辞了。官员们竟也纷纷站起,他们只想赶回家中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府里所有的人。阿其忽然想,夫人还不知道呢,她老人家要知道的话,一定会十分欣喜的。于是,趁着大人们向谢安告辞,他索性跑出厅,奔向后堂。

刘夫人微嗔着,笑说,怎么老是这样惶惶的样子呢,白白跟随了你们主人这许多年。阿其并不理会她的话,直接说,夫人,羯公子、末公子,在淝水大败敌军了!夫人忽地从榻上站起,盯着他说,当真吗!阿其点头,又把那捷报向夫人重复了一回。夫人听着,惊喜着,进而眼睛里蒙起了泪光。她拭着泪水,说,他们果真能够平安回来了吗!我们一家,当真还能够团聚吗!阿其跟着流下眼泪来,他搀扶着夫人,说,依小奴看,不需十天,羯公子,末公子,他们就能回府中来了!夫人点着头,好,好啊……许久问,那你们主人得知了吗?阿其说,主人已经得知了。夫人说,他在做什么呢?阿其说……主人,他在下棋罢。夫人先是惊住,围棋?他还在下棋吗!阿其噘噘嘴说,是罢。夫人思索着,忽然,她的脸上绽放起得意的笑容,说,好啊。你们主人好有气量。走,我们这就去看看他!阿其踌躇一下,夫人要到前厅去吗,毕竟那里还有很多外客呢。但看刘夫人的意思,是完全不想理会这些了。

阿其随着夫人,正要走出后堂,却忽然看到,谢安已经向这边走来了。他走到堂前,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夫人站住,颇带些狡黠地看着他。谢安举步入门,夫人忽然听到硬木撞击的声响,循声看去,竟见他右足的屐齿,正撞在了门限上。然而,他却没有察觉。举步之间,折断的木屐几乎使他失去了平衡,险些跌倒。夫人上前扶住了他。谢安诧异地将目光移向足下,这才发觉右屐的前齿已然折断。由于无法站稳,只好由夫人搀扶着。阿其惶恐地说,主人,您怎么样了?夫人笑答,你们主人只是心不在这里罢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快去为主人准备木屐好啦!阿其闻声跑去。

夫人搀扶着谢安,笑得那样开心。也许在这一生里,今天就是她最最满意的一天了。她终于看到,看到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呵呵,他并不是不可以撼动的。那窃窃潜藏在她心里的愿望,这许多年来,终于得以实现。她狡黠地笑着,举头注视谢安。而这时,她看到,他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与她对视之间,也浮起笑容来。夫人更紧地扶着他,笑叹,你这个人啊……

你说,当时太傅心中应该是欢喜的罢?无论如何,国家不会再有危险,而亲人们也都平安,他应该是欢喜的罢?我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能去判断他。我无法想象他当时会想些什么,因为那些事情是那么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对于他,还有他的家族,那并非真的是好事,当然首先,亲人们都还活着,如果他感到欢喜的话,那么只会是因为这个罢……我想起你曾说过的事,于是问,你正是在那时来到了建康吗?你轻轻点头,是啊。那一回太傅在金城犒劳凯旋的北府兵,我曾远远地见到了他……

谢安是并不准备去犒劳北府兵的。但是,他没能阻拦住司马曜。正像那一回淮南大捷之后,司马曜是那么兴奋,然后就会把一切都忘记。这时,他忽然感到,谢仆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位臣子,他的作用,无论如何是远远超过道子的。如果这件事是道子来做的话,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同样又一次感到,冠军将军果然是上天赐给他的良将,天下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勇武的人了。他不假思索地对谢安说,谢仆射,您就代朕到金城去犒劳凯旋的大军罢。

谢安立即行礼,陛下,北府将士身为国家臣民,守卫疆土,原为本责,倘没有取胜秦师,才是他们的罪过呢。依臣之见,如此殊礼,倒是不必了呀。司马曜不以为然地说,大人何必这样谦恭呢!北府有大功于国,理该受此殊遇,您不要推托了,代朕前去就是!他喜悦地说,仪礼之后,叫冠军将军和辅国将军都进宫来罢,朕十分想念他们呢!谢安见无以改变,只得领下旨意。

也许这金城的犒师,除了欢情笑语中挤在道旁观看的百姓,还有来到建康的北府将士们,再没有令任何人感到愉快。当然,他们的脸上都是挂着笑容的,并始终这样维持。而在这件事上,谢安同所有的官员竟是一样的。

谢安代表陛下主持这盛大的礼仪,在官员们的跟随和簇拥下,他微笑着郑重地走上早已设下的高坛,在正中坐好,侍从在旁撑起伞盖,官员们则站立在两旁。这是必须的礼仪。他必定要这样做,并且要欣喜而泰然。官员们同样保持着喜悦,当然,现在的喜悦已经同那一天在谢安府中时完全不同,那种喜悦只会有几个时辰的效用。在谢安的吩咐下,宫乐奏起来,欢快而庄重。

百姓们早已被驱赶在远处,但他们没有人肯离开,他们要看一看,那一向潇洒文雅的谢相,那一向所向无敌的冠军将军,还有,谢家那为我们守卫了家园的子弟兵。当淝水大捷的消息传遍建康,虽然在此之前,人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惶恐,但是这无法想象的胜利,依然让这座都城一下子欢腾起来。在百姓们的欢娱中,朝廷破例开了酒禁,准许酒肆没有限制地出卖美酒。百姓们一向知道,这个国家,那最重要的人,或许不是陛下。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们的祖辈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大晋,叫作“王与马,共天下”,这天下最有权力的——是王导丞相。后来,这位抉择者变成桓大司马,而再后来,变成谢仆射。他们都是宰相,都是能够决定我们命运的人。在百姓们的眼里,这一场盛大的犒师,原本就同陛下没有任何联系。

谢安心中冷冷的,持续着温和的笑容,在官员们的注目下,等待将士们归来。虽然这一回,谢玄只是带领了一部分将领和兵士,但对于建康来说,他们已显得足够威武了。谢石带回了全部水师,将军们跟随着他,他们目光里的激越和欢喜,也同百姓们一样真实。炫亮的旗帜飘扬着,百姓夹道而呼。将领们骑在战马上,而那旗帜——虽然色彩并不相同,但却一样的鲜明耀目,并且几乎每一面,都清晰地闪动着一个相同的——“谢”字……

百姓们愉快着,雀跃着,好奇、崇敬又热爱地看着这些谢家人。这让谢安的心变得更加冰冷。官员们斜着目光,挂着极浅淡的笑意,王恭听到身边的王劭说,陛下不来,果真是对的呀。王恭不理会他。王劭又说,以我看来,咱们本来也是多余的呀。王恭笑答,那尚书大人离去就是了啊,何必在这里应景。王劭瞪了他一眼,不再做声。

谢石、谢玄、谢琰、桓伊以及刘牢之、何谦等等,纷纷跃下马,上前同谢安见礼。在朝臣的注目中,谢安并不掩饰他的关切,很快走出,迎向谢石。谢石是激动并且凝重的,他叫了声“兄长”,随即上前握住谢安的手。谢安点点头,说,好。他把目光移向谢玄,而谢玄,竟同他出征的时候完全一样。他并没有感到,自己立下了不世的功勋,仿佛那件事早已经结束。他温存而欢喜地向谢安行礼,仿佛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分别,他又终于回到了家中。深深的痛楚再次划过谢安的心,他不知应该对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只是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同谢琰和桓伊相见。

这一场犒师,很快就转变为一个家族的团聚,百姓们看着这团圆,感叹着,一些老人还相随落下了眼泪。官员们打量着他们,绝不仅仅只有王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谢家……果真是辉煌至极了呀!难道这情形,还能算作“谢与马,共天下”吗?当年大司马也没有这般风光啊。百姓们可还知道,这天下仍有陛下吗?可还知道,这国家里还有像我们这样没用的人吗?那僵持许久的笑容,再也无法维持,大家默不作声中,竟都变得讪讪起来。

谢安已不在意他们。那既是他无以控制无以改变,那么还管它做什么呢。他只是感到欣喜,欣喜于,这一场战争结束了,生活还是那么安静和美妙,而弟弟和孩子们,也已经平安回到他的身边,那么除了这些,他就没有什么可遗憾。他开怀地笑着,请他们饮下陛下赏赐的美酒。

我问你,当时你正在其中吗?你说,我没有走到近前去。我远远地看到了谢太傅。看到他站在坛前,愉快而舒淡。他比我想象中要温存,也更清朗。……那一回犒师的确是令人动容的,整个建康的人都在注视这谢氏家族的团聚,很多人都被打动了。我说,或许那只是对于将领们,对于百姓们来说罢,但对于他和谢家,我想,那……是否已经走到了极顶呢?

司马曜的喜悦总是来得那么快,那么热烈,但是,它同样也会很快地消失。当召见谢玄和谢琰的时候,那喜悦就已经消减了许多。当想到,情理之中,他应该立即封赏他们时,他的心就一下子变得窘迫而又恐慌。他坚持着本来的热情,敷衍着,终于把他们打发回府去。

他不知应该怎么做。已经很久了,谢安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在遇到大事的时候,会十分清晰地把那些道理讲给他,并告诉他怎样才最妥当。而那时,一旦有了疑难,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召谢安进宫来。但是现在……司马曜不安着,有些无奈地吩咐内侍,去叫会稽王进宫来罢。

但是,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名侍官慌张地跑进来,垂首说,陛下,太后娘娘……司马曜首先想到了母亲,急问,太后她怎么了?侍官焦虑说,太后娘娘……故疾加重……陛下……司马曜说,又发了旧病吗?朕这就去探望!说着,他举步出宫,就向李太后宫中走去。侍官惊惶地快步跟随,跪倒在他身后,沉痛说,陛下,小奴惶恐!是崇德皇太后她老人家病重啊……司马曜蓦地停住脚步,转回身。崇德皇太后……许久以来,这位渐渐老去的从嫂,同样也离他遥远了。不过,他似乎也不那么需要她。她在崇德宫里,常常会请来女尼,一道研读佛理。司马曜也常去拜望,但她仿佛并不感兴趣。他想,皇太后一定是愿一心修佛,再不理国家的事了。但是……当想到,这宫廷或许就将会失去她,他的心头再度袭过一阵恐慌。他凝重地吩咐,这就引朕前去罢。

褚蒜子平静地仰卧在榻上,由于日渐沉重的病势,她没有起身梳妆。黑白间杂的长发披散开来,虽然她的神色仍然让人们无以去否认她的美,但无论如何,宫人们终于看到,这最最尊贵与睿智的崇德皇太后,她是真的老去了。她环视着宫顶,想起几十年的事,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六位天子。她只是想那些事,却再不判断它们是否正确,它们曾有什么样的意义。

皇嫂!司马曜焦灼的声音响起,她极缓地侧过头,并不答话。司马曜是那么不安,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不安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坐在榻边,关切地痛心地注视褚蒜子,扶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听到褚蒜子细细却不乏力量的声音,昌明。司马曜忙回答,皇弟在这里。褚蒜子看着他说,我就要去了。司马曜说,皇嫂!您主持宫廷四十年,这怎么会呢!褚蒜子缓了一口气,不要说这些了……你既到这里来,我就说句话给你听。司马曜垂下头,皇弟聆听教诲……褚蒜子说,嗯。我只有这话留给你了……她停一停,淡淡说……不要去为难谢仆射,因为他……还是能够保护你的人。

司马曜轻颤了一下,看一看褚蒜子,又仿佛想躲避。褚蒜子说,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司马曜踌躇着,他不知道,他所懂得的,是不是就是褚蒜子所希望他懂得的。一个很久的疑问和不平,在心头盘旋,他终于问出来,皇嫂,皇弟只是想……只是想,这大晋的天下,为什么……从来就不是我们的呢!这难道不是十分错误吗!褚蒜子现出没有表情的笑,平静说,这天下……不是我们的。司马曜一怔,颇不接受地问,这又为什么呢!褚蒜子说,当年……没有王丞相和琅邪王氏家族,又怎么会有元皇帝呢?元皇帝要依靠王丞相,但王丞相却可以没有元皇帝……这天下怎会是我们的呢?司马曜说,这只是当年的事啊……褚蒜子说……这是同样的事。如果没有谢仆射,你又怎能安稳地做这个皇帝呢。

司马曜并不是不懂的,只是他并不甘心。那苻秦已经被击败,桓家也早已不再强大,他为什么还要去依靠谢家呢?他为什么不能为自家的天下做主?难道是因为皇太后同谢家原有亲缘,所以一定要回护吗?他并不想改变自己的意愿,却忽然念起了自己的担忧。他说,皇嫂,如果,谢仆射他对朕不满的话,可会不会像当年大司马那样呢?褚蒜子的心里掠过失落,继而是阵阵的悲悯。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司马曜被烦恼扰动着,他继续问,皇嫂……皇弟心中疑虑,谢仆射他已然位极人臣,这淝水高功,皇弟可该怎样封赏呢!恳请皇嫂教诲!褚蒜子疲倦地闭上眼睛,她忽然想,自己真是幸运的,没有等到去看那些结局。当皇室同谢氏真的发生争斗,那么将会怎么样呢?……琅邪王氏虽已衰落,但还有王珣这样的子弟;太原王氏正在上升,王恭是一位国舅,王国宝则跟从道子,他们都能够搅动时局。这建康,这宫廷,也就会再度热闹起来了。上游的桓家呢,他们有桓石虔、桓玄,这样的好时机,他们又怎么会错过。……褚蒜子淡淡地想,陛下是改变不了的,那么今后,今后……她忽然轻轻笑起来,那就是陛下和谢安的事了,他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一个国家也都有自己的盛衰。有什么可重要的呢?

她微笑着,不再谈国事,只是说,昌明……你要少饮些酒啊。司马曜怔住,不明白褚蒜子为什么竟不理会他。他低头应着,也不好再追问。褚蒜子注视这风华正茂的皇帝,竟有泪水悄悄滑落。司马曜看到她眼中的怜惜,不禁地靠近着,皇嫂……褚蒜子宽和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好了。她安静地闭上眼睛,不再同他交谈。司马曜坐在榻边,说不出的迷惑。

建康在平静中接纳了褚蒜子的死去。朝野上下为她隆重举哀,谥为康献皇太后。这位经历了六朝天子,并曾三度临朝训政的女人,死去时竟是那么孤独。只有那跟随了她一生的老侍官,哭得死去活来。谢安很久没有同她见过面,虽然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如许的怅然,但也早在他的准备之中。

很快,宫廷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变化,名为皇太妃,实为皇太后的李氏,继而成为后宫之主。朝臣们暗暗感叹起先皇司马昱请来的那位神仙。一切竟都应验了,那个卑贱而丑陋的昆仑婢,果然已尊贵得万人不及。

李太后惶恐地接受着这些,她依然不敢过多走出宫门,依然不敢过问任何事情。她不想真的主理后宫。她只希望,能够看到她的两个儿子都非常高兴,她会听从他们的意思,让一家人都平安和满。道子说,不用过多久,他一定上奏皇兄,为母亲正位,再不用做皇太妃。她推托说怎样都是好的,不必为她费心。但道子却不答允,他神采奕奕地告诉母亲,现在这宫廷里,他们才是可以左右一切的人,没有人再能够阻挡了。李太后惭愧着,欣慰着,感念上苍竟赐给她这么好的儿子。

我想那时,太傅就已经做下了那个打算,只是,还有一桩大事一定要做,所以,他必须坚持下去。他几次向我感叹,今年的天气真是寒冷,雨水总是不落下来。我是好久之后才懂得他的意思的。你说,太傅感叹雨不落下来吗?我说,是啊。春天刚过,他就常说起这件事。你会意地笑起来,我知晓他的心意了。我轻问,那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呢?你回答,他正是在等待出兵中原哪!我惊诧着,你为什么竟知晓呢?你说,常年在军的人,自然是明白这道理的。我们江南向北进兵,一向以水路运粮,倘若雨水不落下来,那粮道就不能畅通。原本苻秦败后,就可以立即起兵,但太傅到了八月才大举出师,一定是为了这粮运哪。我说,你果然是懂得的了。

由于康献皇太后的葬礼,对淝水战功的封赏,也暂时被搁置下来。司马曜没有从谢安脸上看到任何不满,倒让他的胆子更大了一些,索性装作一时忘记。

官员们愈加地无所事事,而谢安,居然常常以身体欠安为理由,不再去早朝。他依然在小东山摆着盛大的家宴,并要子侄们都带上他们的孩子一起,那一餐常常就会费去百金。虽然仍在康献皇太后的孝期,他府中的妓乐歌舞,也没有因此而停止。每一次出行,他的车舆都是那么华美轩昂,会令所有的人翘首仰望。官员们评论着,慢慢的,一些话语就形成起来,无视皇室自然是无疑的,只是有位官员的话,却让大家既心惊却又不由地想去认同。他说,你们说,这同王莽那时候,可有什么不同?没有人回答他,但人人却都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谢安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只管继续他奢华的,适意的,随心所欲的生活。甚至他还曾把纪真接来小东山,一同居住了好一段日子。他变得更加的直接,更加的简单。似乎不肯多用一点脑力去思考。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会单纯得像个小孩子。那一回在竹林边看姑娘们歌舞,他高兴起来,就丢下她在一边,跑到姑娘们那里,同她们联袂而歌。姑娘们既好奇又兴奋,竟没有感到惶恐……

这一天的午后,他把真儿温暖地抱在怀里,就满意地睡去。阿其忽然送进书信来,看上去颇有几分急切。由于被他的手臂环绕着,纪真不得起身,又不愿就弄醒了他,于是示意阿其把书信交给自己。接过一看,是车骑将军桓冲所写来,那封上还有“紧急”一类的标记。她握在手里,再次轻轻蜷入他的怀中,等待他醒来。

她嗅着他身体上独特而熟悉的气息,感到那种深处的相连。这是他们谁也不能改变的了。他们不可能再分开,直到其中的一个死去。她忽然想,这就是我的一生吗?他半睡中,极其习惯地伸出手,探进她的衣衫,抚在她温软的胸前,然后不自知地露出适意的笑容。纪真一动不动着,为了不把他弄醒。

谢安终于醒来,他没有打算起身,仍然轻轻抚摸着她,说,似乎是有人来过?纪真说,是啊。阿其给您送信来了。谢安不经意地“嗯”了一声。纪真说,好像很急呢,是车骑将军写来的。谢安说,噢?桓将军的信吗?纪真从枕边取过书信,见他仍沉浸在同自己的亲昵当中,笑说,我来念给您听罢。谢安说,好。纪真拆开书信,却一下怔住了。谢安正把头埋在她的发间,他感觉到她的变化,问,发生了什么事吗?纪真有些紧张地说,桓将军他病得很重。谢安颤动了一下,半晌问……他是在嘱托我吗?纪真说,嗯。桓将军他只说,他未能为国家尽上将之责,心中愧憾。桓大司马临终时,曾把妙灵和灵宝两个孩子嘱托给他照料,希望他们有所作为,如今他们还没有成材,他这一去,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呢!

谢安把书信接过来。桓冲的信的确十分简短,没有提起任何重大的事,也没有像以往任何一位大族的当轴者那样,推荐自家的子侄接任官职。除了对国事的愧悔和对桓温的公子桓伟、桓玄的担忧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纪真轻声问,桓将军他……他是不是希望把两位公子托付给您呢。谢安无意识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手臂,失落着,在枕边轻叹,幼字啊……他心中的苦处,是不能说的呀。纪真不愿意听到他这样的语气,这些天里,他总是那么容易就会伤心。她翻转过来,同他相对,怜惜地说,大人……谢安亲近地把她的脸贴近。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生里,他总是无法坚强地去承担离别。甚至当年桓温的葬礼上,他也曾不自主地落下泪来,弄得王彪之惊诧了许久。他吻着真儿的脸颊,在心里对她说……你是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呢?

关于桓冲的去世,人们都这样说,他当年不救襄阳,害得他们桓家最亲近的朱序成了俘虏,可却没有想到,谢玄在淝水一举大败苻坚百万大军,朱序在这一战中,又回到了大晋。他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家呢?于是愧悔当中,他就死去了。他没有举荐桓家的人来接任荆州刺史,是因为桓家已然凋落,虽然,士族公子们都在日渐地不理事务,但是至少,谢家还在鼎盛。谢玄、谢琰都有着赫赫的战功,他又怎么开口,让桓家无功无望的子弟来领下这几乎割天下之半的荆州呢!也许人们说得是有道理的,但他们也都并不是善意的。这是一个曾经篡逆的家族所必要承受许久的诘责。虽然现在,他们并不愿一心支持谢家,但是桓氏,那是由来已久的恩怨,人们没有理由去对它表示同情。

谢安没有去参与官员们关于“由谁来担任荆州刺史”的讨论。他相信那场面一定是微妙而尴尬,并且毫无用处的。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同他们消耗。但是,你不能够不让他们去讨论,因为他们原本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甚至下发的官文,上奏的表章都开始由手下的寒门官吏来代行,而议论人物,恰是他们最感兴趣,也最擅长的事,总要让他们发泄自己的能力才好,不然,他们心中会感到不满。于是,谢安任由大家去评议着,只是告诉王劭,把那最终的人选说给自己就好。

当谢安终于来到尚书台,同大家最后议定人选的时候,他发现,官员们见到他,神色竟都有些不舒畅。他看着他们的面色,心里想,看来这个人……呵呵。司马道子也在座,他的神情阴郁着,一言不发。这原因也颇简单,没有一个同他亲近的人,有担当这重任的资本,这样重大的利益,他却没有参与其中的可能。

气氛是这样冷清,官员们漠然而疲倦。王劭淡淡地把大家商议的结果禀告给谢安。并没有出乎谢安的意料,这荆州刺史,他们举荐的是——谢玄。他们不得不举荐谢玄。因为论起声望功绩以及为人的持重,再没有人比谢玄更为适宜。应该说,是除了谢玄之外,再没有适宜的人选。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的话,就是在宣布同谢家对立,这仿佛并不很好。于是,他们举荐了谢玄,但他们——却又那么不高兴。这的确是太过分了,谢玄一举手握全国重兵,而谢安又任扬州刺史,这天下……不是完全就在他们谢家的笼盖之下?倘若谢仆射忽然兴起,一反平生淡雅,举手之间,皇廷也就易了姓。“这同王莽那时候,有什么不同呢?”王莽未篡,谨慎而谦恭,正是君子一样的人啊,同谢仆射果真是像呢。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拦?倘若谢仆射不是王莽,那么谢玄兼领了荆州,也不会带来危险;倘谢仆射果真是王莽,你完全没有道理地反对他,难道不怕他暗中处置你吗?这个结果是他们权衡了许久,把利害都考虑周全之后,才商定下来。当然,无论如何,这实在不是令他们高兴的事。

谢安点点头,却没有说自己的看法。他沉吟一会儿,忽然感叹,桓幼字果然是国之栋梁啊!大家诧异着,既是商议继任者,说那死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谢安朗朗说,车骑将军受命于危难,竭尽职守以保西藩,十余年来,不曾令胡贼饮马长江,国家之重,如无桓将军谨慎扶持,怎有今天哪!淝淮之役,人人说是谢玄谢琰所为,但桓将军以十万重兵,分苻秦军锋,那慕容垂、姚苌枭勇之将,均未至淮南,这淝淮一役,桓将军大功不可没啊!

官员们听着,实在不懂谢安为什么要说起这些。这桓谢两家原本旧怨极深,只是到了他和桓冲这里,倒十分奇怪地和睦了起来。如今桓冲已去,听他这话里,他两家倒仿佛是十分相得呢。

谢安并不理会他们的疑惑,只想,没有提出异议吗,好得很哪,倒省了同你们争论。他继续说,荆州屡屡同胡贼交锋,故征西大将军桓豁之子桓石民,少有美名,深通谋略,退可保一方平安,得百姓敬戴;进则能攻城破敌,令敌军胆寒,石民实为俊杰也!石民兄石虔,勇武宏远,忠义之人,与石民数度破贼,屡建奇功,国之勇将也,必能保得一方平安!

听他这样肆意地称赞桓家这两个孩子,大家原本的设想,竟一下子打乱起来。纷纷想,这桓石民和桓石虔,倒是桓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只是,似乎并没有他称赞的如此不同一般啊。王劭轻声问,仆射大人……您的意思是,仍推举桓氏之人吗……

谢安回答,不错。石民自幼为我所知,弱冠请为僚属。他虽然年幼,但性情淑均,沉稳有度,做这荆州刺史,必能固我西藩!石虔勇武善战,忠信义笃,原本国之勇将,以他为豫州,震慑胡人,必不负重托!大家怔怔地听着,也许这些太出乎他们的意料,竟没有人提出疑问来。倒有许多人暗暗惊诧,他果真不要那些了吗!只是……让谢玄领荆州,原本十分合理,并没有人能够反对啊。王劭问,大人的意思……原豫州刺史桓伊,就改任江州吗?谢安说,是啊。他微微感叹,桓子野已不在壮年,不必再参知战事,豫州有石虔,也就无忧啦。

谁也说不出话。人们脸上那原本冷冷的神情,很快被一种复杂所取代。他们想,这一回,桓氏本就会一蹶不振,再不能左右国家。然而……他们竟没有失去任何的势力。大家不知是不是应该支持谢安,或者去说些反对的话,在这一刻里,他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他们都不再不高兴了;桓家没有失去什么,那些人也不会不高兴。但是谢家呢……谢安的神色是那么稳定,就像他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官员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倒想,或许我们那样议论谢仆射,是不太对的。

谢安很快把这决定奏报给司马曜,司马曜听完,讪讪地不知该怎样表示。这件事也已经令司马曜惶恐了许久。他只是在想,当尚书台把“谢玄”两个字呈报上来的时候,自己可有没有胆量去否定。但是……这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看着谢安,眼睛里浮起亲近的暖意。

谢安平静地说,陛下,荆州重镇,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早日拟旨罢。司马曜慌忙说,好。朕这就下旨。好一会儿,他忽然抬头,真诚说,大人!是朕的不是……明日早朝,朕即下命百官,论淝水战功……谢安的眉锁紧了,说,陛下不可呀!司马曜痛苦说,您……为什么又不可呢,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谢安摇摇头,那么真实地说,陛下,如您心中顾念微臣,但请陛下莫令臣难容于国啊!司马曜没有想到,谢安会把话说得这样清晰。他沉痛地看着谢安,大人……谢安说,谢家父子兄弟,已各领官职,各有爵禄,足以荫庇后世。一门如此,更有何求呢!国家正值耕战之秋,这数千石的爵禄,小儿们也担待不起啊。司马曜有些疑惑,仆射大人,如今苻秦已衰,天下已然太平,又怎是耕战之秋呢?谢安说,陛下!苻秦倾败,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收复中土啊!待八月江北雨水已足,我自当东西齐举,兴师伐秦,复我中原!

司马曜呆住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谢安心里竟有这样的打算。“收复中土”?这句话他常常会听到,但从来没有去想过它。而且也并不相信,那会变成现实。在他的心里,仿佛那淮河以北的地方,原本就是胡人的。虽然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那些土地,它们是属于另外的王的。他惊疑着,彷徨着,说,大人,这真的可以吗?当年大司马也曾经北征,但是收效并不好啊……谢安说,陛下,那时的情势不比如今。而况,大司马北征,用心不一,又只靠桓氏一家之力。今日北征,荆州同北府必能同心协力,以桓石民之才略,桓石虔之勇武,再有下游谢玄,三路齐举。不需半年的时间,定能兵进黄河,收复旧都!司马曜被他打动着,大人,果真能够做到吗?谢安缓缓点头。司马曜恍然说,那么,谢仆射以石民为荆州,石虔为豫州,也正为北征所打算了。谢安淡然微笑,正是啊。

司马曜看着谢安,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动。十几年来,他给予自己的支持总是那么强大,而又那么及时。只是……这种强大,却常常会让人无所适从。他喃喃说,大人,朕……请您……就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罢。

你说,人们都说谢太傅没有夺取桓家的势力,再一次让国家安定了下来。而当我们从广陵起兵,出师淮北,上游荆州年轻的刺史桓石民,就已经派兵收复了旧都洛阳。到那时我才明白,太傅当年让他去领荆州,竟也是为八月时兵进中原而准备。这当真是一举两得呢。我笑着,我是从不去想他要想的那些事的,我只是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无论看上去多么不合情理,都一定是有他的原因……

谢玄在建康停留的时间依然并不长,没有超过三个月。当谢安把自己的意图讲给他听时,他是那么激动。他们都是出生在江南的人,从不曾了解,那北方是一片什么样的国土。他想,叔叔的策略是正确的。在这样的优势之下,我们一定可以成功。想象中的黄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说,叔叔,您记得当年王丞相的新亭会吗?谢安的心颤动了一下,王丞相的新亭会……每提起这件事,他所想起来的,却早不再是王导,竟是那已死去多年的芸珠。那一天,她问过他这个问题,然后就死在了他的面前。

谢安涌起阵阵感慨,当年的芸珠怎么会想到,他真的要举兵中原了。而那时,当他在蔷薇洞同朋友们一起愉快歌舞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二十多年后,自己竟会是现在的样子呢?他想……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十分欣喜?他竟感到一阵眩晕,几乎不能站稳。谢玄关切地扶住他,叔叔,您不舒适吗……好一会儿,他缓和起来,说,阿羯……风景不同,江河变异,我大晋正朔相承,吴越虽然富庶,金陵虽然形盛,但终不是国之根本。自当举兴复之师,经略旧都,待北方民心安定,戍甲充盈,请陛下还都洛阳,以振大国之威。谢玄点头,叔叔说得是啊。谢安感到疲倦,一面倚榻卧下,一面说,今年雨水不足,年终收复淮北,固防黄河,阿羯以为如何呢?谢玄说,叔叔放心就是。这一回北府必能成功的。谢安微闭着眼睛,说,好……

谢玄离去后,谢安许久没有入睡,无数熟悉的影子在他心里走动着,总是不肯离开。他命侍女燃起烛火,索性披衣坐起。已是近三更的时候,侍女忽然来报,末公子来了。

谢琰走进门,恭谨问,父亲还没有睡吗?谢安说,你这时赶来,要说什么呢?谢琰说,我到阿羯兄长那里去,父亲您……又要命他起兵?谢安说,是啊。谢琰犹豫着,父亲,孩儿以为您不该这样对待兄长的。谢安默然不答。谢琰说,您对兄长太不公正了。他曾做了多少事呢,又担了多少凶险,而如今,他才只是一个冠军将军,还不比那些从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谢安打量他说,末儿,你这样看重这些吗?谢琰说,倘若是孩儿未得封赏,孩儿绝无怨言,只是,您却不曾看到,那淝水一役,兄长他是怎样取胜的!他从不说出来,旁人就从不知晓。不是您派我到军中去,我也永远不会看到的!当初那淮南的胜利,也可以想见了。父亲!如今,他刚刚迎娶了新夫人,您却又要他去冒死杀敌吗?

谢安忍着心中的痛楚,问,你懂得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谢琰镇定说,父亲自然是为了国家的平稳,才不让兄长领荆州刺史,并且不受陛下的封赏。命他出师中原,也自然是为了国家的事了。谢安说,好。你既然懂得,还有什么可说呢?谢琰说,父亲!您这么做又能怎样呢!淝水大捷,为您带来的又是什么?您为什么还要北征呢!谢安不答。谢琰说,举国上下,可有谁在说,我们应该“收复中土”吗?他们早以为,那北方就是胡人的领地了。他们根本不会关心,兄长他会历经什么样的艰难的!倘若得胜了,他们自然坐享其成;而如果失败了呢,那罪责却要由兄长来承担。父亲,这对阿羯他太不公正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像王子猷、王子敬那样,惬意地过一生呢?

谢安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他说,末儿,我何时教过你,去指责旁人呢?谢琰看着他痛心的神情,一下低了头。谢安说,旁人如何,不是我们所该过问,你只做你应该做的事就是了,阿羯同样如此!难道你活在这世上,是要做给旁人看的吗?难道阿羯淝水破贼,是要邀功于朝廷?兴北征之师,他也定要求得什么吗?倘如此,淝水不战也可,中原不定也可!人各有命数,又哪有什么“像哪一个那样过一生”的事!你……谢安一气说出,扶榻才坐稳了。谢琰没有想到,自己原本出于义愤,只为兄长不平,竟惹得父亲这样生气。他惊慌地上前,扶住谢安,说,都是孩儿不是,父亲万万不可动怒啊!孩儿懂得,父亲一心为国家而忧……然而,谢安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打断说,为国家而忧……我只是为你而忧!谢琰蓦然抬头,不懂他的意思。

谢安感到头脑眩晕。同样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他们每一个都是那么不同。末儿已经过了三十岁,还是这样执著,这样天真。谢安无法想象,倘他真的身处逆境,或者像阿羯那样担起重任,他会是怎样的。事情是否能够完成倒并不重要,但是他一定会十分痛苦。总是去注视旁人的人,永远都会痛苦。阿羯当年说,谢家的孩子们,就应像那“芝兰玉树”,而“自生阶庭”。他是那么欣赏。孩子们都听到了。但是他们又有谁真正懂得了这“自生阶庭”。的含义呢?他想,这个孩子他已然是这样,无法再改变,那么日后,他只有去承担他自己的命运了。他抵挡着眩晕,在谢琰的服侍下卧好,然后说,阿羯的事,不必再说了。天也晚了,你回去睡罢。谢琰小心地陪在一旁,很久很久没有离开。

很快,大晋这一回的举国北征,就从长江的岸边全线发起。谢安的部署是简洁而明晰的。上游,荆州刺史桓石民以七万大军,攻襄阳,然后直进洛阳;中游豫州刺史桓石虔,取道颖水,与桓石民成形援之势,合围洛阳;下游,以谢玄为都督,率七万北府兵由广陵起兵,兵进淮北,总督北征战事。然后,派遣梁州刺史杨亮率军五万,进军十几年前被苻秦夺去的巴蜀。

二十万晋军从不同的地方出发,意气风发地去夺回那些失去许久的土地,甚至对他们来说,那些土地也都十分陌生。也许这是大晋最为顺利,最为辉煌的一次北征了。桓家的两位公子,是那么心气振奋。他们悄悄地在心里感念着,然后坚定地想,遵从仆射大人的命令,去为了国家而战,是他们绝不可以怠慢的本责。

所有的进兵都是那么犀利,而整个北方,由于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大晋的疆土迅速地向北推移。每隔几天,就会有新的捷报送来小东山。除了那易守难攻的巴蜀一路仍在焦灼中,另外的每一条战线,都从没有出现失利。上游在收复新城、魏兴、上庸之后,很快夺回了襄阳。这个曾被朱序固守了近一年而失陷的重镇,重新回到了大晋的掌握中。下游夺取了豫州、兖州,然后青州。秦军的守将们,或者闻声而逃,或者索性出降,大军一路北进,竟没有受到过多的损伤。

纪真看到,谢安的笑容是欣慰的,她轻声地对他说,阿羯他到了兖州,不知是不是经过我的家乡呢。谢安问她,你还希望回去吗?纪真说,不希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我不喜欢那里。谢安说,那么你最希望留在哪里呢?纪真想一想,笑对他说,一定要说的话,那么……我希望留在东山。谢安凝视她好一会儿,说,好啊。你就随我回东山去罢。纪真听着他半真半假的语气,也半真半假地应答,好……

转年的三月里,司马曜在后宫接到了前线最新的捷报,司马道子也陪在他的身边。桓石民已然攻克了洛阳,收复了这座几十年里不断易手的中都。而下游,谢玄渡过黄河后,也已兵进冀州,这个地方在司马曜听来,都显得十分陌生。

报信的兵士眉飞色舞地向他讲起谢玄进兵的情形。从黄河到淮水间,那些生活在坞堡中的汉民百姓,听到冠军将军的名字,听到北府大军的到来,纷纷从坞堡中跑出,激动地含着泪水在道旁迎接。每一个坞堡的首领,都热切地要求来拜见将军,然后把心中的愿望说给他听。他们是在无奈之中,才做了大秦的臣民,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永远都是大晋的子民。他们还向将军问起谢相,要他代为转达他们真诚的敬意……就像浪潮席卷过海面,随着北府的进军,黄河南面的土地,就在这两月之间,一举收复。

兵士说到兴奋处,眼中熠熠地闪着光芒。那么,谢安这一年的部署就已经完成,而大晋的国土,也由从前艰难维系的上游沔水甚至长江,下游淮河,全线推进到了黄河岸边……

司马曜听着这些,却有种遥远的感觉。那是他所不能了解。他也并不知道,它们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好处。而谢仆射一直以最大的物力支持这些军队,却是他可以看到的。他让兵士退出去,以寻找自己心中的感受。他们收复了那么多土地,可该怎么办呢?为什么我总感到,那些仍然不是我的呢?他疑惑地看着道子,轻声说,你说,这是不是喜事呢?那些土地,现在是谁在统领它们?司马道子说,皇兄,您忘记了吗,刚过了元月,您不是已然下旨,命谢玄都督徐兖青司豫冀幽州并七州军事吗?他以将军统州府,有处死违抗命令之人的权力呢。司马曜说,啊,朕几乎忘记了。只是,这有什么不合理吗?他攻下了城池,必要统领才行啊,哪来得及再派遣官员呢。司马道子说,皇兄的处分原本适宜,只是……他说,那淮北的臣民,可有多么倾慕咱们冠军将军啊……司马曜抽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司马曜说,你又来说这样的话。难道,你果真就认定,谢仆射他一定会有那样的心思吗?司马道子说,仆射大人一向高德,臣弟又怎敢妄论呢?只是,皇兄没有听大人们议论吗?司马曜说,议论什么?司马道子说,他们都说……这同王莽那时候,可有什么区别呢?司马曜急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大人们竟是这么说的吗?司马道子说,是啊。皇兄您若不信,就去问问王孝伯,他也一定知道的。司马曜缓缓摇头,不会的……谢仆射不是那样的人。倘他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却不要谢幼度去领荆州呢!

司马道子注视他,说,皇兄,您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王家,而后的桓家,当他们执掌了天下之后,又都是怎么样的呢?难道谢仆射就一定与他们不同吗?司马曜盯着他,坚持说,那么你说,他为什么不要荆州呢!司马道子说,这是谢仆射高明的地方啊。他若要了荆州,全天下都会对他不满,桓氏即便衰落,也依然子弟繁盛,那桓玄桓嗣还各有封国。他们必然会同谢家起争端啊。那时,国家里也不再会有人帮助他;他没有领荆州,却破例提升了桓家的小辈,桓家可有多么感激他啊。旁人心里也舒适了许多……原本,谢仆射要有什么意图的话,桓家还是他的敌对,而如今,他对桓家有恩义,只怕反倒会听从了他呢!皇兄,谢仆射不领荆州,一定是有他的打算啊!

司马曜说不出话。道子哪里说得不对呢?桓家两个孩子对谢安言听计从,所以北征才如此顺利。是啊……从王家到桓家,那曾经同司马家“共天下”的高族,他们又曾有哪一个没有图谋这原本就已那么虚弱的王位呢!而这一次辉煌的北征,谢氏的美名遍播黄河两岸,也许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的确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司马曜惊疑着,问,你说,大人们都说,谢仆射……他像王莽吗?司马道子挂起一丝笑意,皇兄,仆射大人自然是像王莽了,无论如何,他总还是不像曹操的。司马曜的呼吸急促着,道子,那么该怎么办呢……但是,面对这个问题,司马道子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们太强大了。那不是用什么办法能够动摇的。司马曜惊惶着,可是,北征的大军还在节节获胜啊!谢家还在变得更加强盛!朕该怎么做呢?但是很快,他的思绪又翻转起来,头脑里浮起谢安那安静而坚定的目光,他喃喃自语,道子……或许,是你言重了。朕以为,你也许是误解了谢仆射的意思呢……朕并没有看到,他曾有什么过失啊……司马道子怔了怔,压抑住心中的不满。想,他必须要想到办法,使陛下坚定心意,这样,也才能把那些大权夺回来……

很多人都不曾明白,当年道子他为什么要同太傅争斗,因为看上去,王室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我想,如果太傅一直没有举荐他,他或许也不会有这个念头罢。在人们的眼里,那件事是那么不可思议,至今仍是一个谜题。你说,是啊。那么是为什么呢?我说,我想……在他的心里,他一向以为,那天下原本就是陛下的,陛下有处置一切的权力。而那“共天下”的情形,原来就不应该出现。无论当年王丞相还是桓大司马,他们都是不对的……你说,这样说的话,自从谢太傅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家族曾拥有这与王室“共天下”的辉煌,那么当年,他竟是有意去结束了这样的局面吗?我说,是这样罢。因为他总是希望一切都按照最正常的方式去继续,这样才可以平静和持久。

司马道子并不常到太原王府来,作为最得陛下爱重的郡王,他有着他的尊显。另外,到府里来见国宝,难免会遇到王恭。王恭从来不会容忍他。他想不出王恭哪里来的这般锐气,是源于他的门第,或者他国舅的身份,抑或无论是陛下还是谢安都赞赏他?无论如何,王恭不会令他舒适,而他也没有应对这位国舅的办法。

但这一回,他是有些焦急的,他需要国宝告诉他一些有用的消息。他简约地备了车驾,赶到王家府第来。王国宝急忙地迎出,司马道子并不过多理会,只是径直向国宝的房中走去。他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于是很快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

王国宝思索着,目光闪烁地回答,倒听说过这样一桩事……淝淮战报送到府上时,岳父大人身边的奴仆阿其,竟然不肯通报,还说什么,就是圣旨,也不如主人那局棋重要呢。他笑看司马道子,这可不是欺君的罪过?司马道子不屑地瞟他一眼,你就只有这样的消息吗?只怕皇兄得知的话,还要赞你家岳父当真好性情呢。王国宝说不出话。可有什么事,能够让陛下相信,岳父他一定是心有图谋呢?他和司马道子对视着,各自思索。

这竟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这个人,在那重大的事情上,他从来没有放肆恣情,居然会令人无法找到瑕疵。司马道子不耐烦起来,说,你常年出入在府里,难道就什么也不晓得吗?王国宝不敢回答,窘迫地想着。好一会儿,他忽然若有所思说,倒想起来……去年八月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到府里去……司马道子说,那又怎样呢?王国宝说,岳父曾同他密议了好久啊。那人……定然不是小民,但也不像高门公子,奇怪得很哪。司马道子说,噢?那到底是什么人呢?王国宝缓缓说,只听说……他是从吴县赶来的……司马道子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吴县?王国宝点头,正是啊。海西公已然在那里居住了十五年啦。司马道子警觉着,国宝,这事当真吗?王国宝说,千真万确。那人临行时,岳父还特意派侍卫护送他出城了呢。司马道子疑惑地说,当年海西公所生的三个王子,不是已然被桓温暗中杀掉了吗?王国宝说,海西公是带着美人到了吴地呀,难道桓温说他不能生育,他就真的不能生育了吗?

司马道子惊说,难道……你岳父他竟真的……王国宝说,这却不敢说啊。只是,当年桓温废去海西公,扶立先皇,岳父大人他可是并不赞同的呀。这样说来,他也是不赞同先皇登基的了,若连先皇都不赞同,他又怎会赞同陛下呢?如此,海西公的王子同他交往密切,又有什么不合情理?

司马道子缓缓说,有道理啊。他屡屡反对大司马,他反对的是什么呢?他忽然忧心地感叹,王室堪危啊……来日他只需放出风声,说当年桓温那废帝本是篡逆,这就足够啦。那陛下还怎么做这个皇帝呢?海西公如今还在人世,将他迎回那不是正顺天意吗,即便他不肯,可也还有子嗣在啊。王国宝的眼睛里闪起光彩,正是啊!……陛下他怎能不担忧呢。

司马道子放声而笑,站起身来,国宝见他不留,忙上前相送。司马道子忽然转头,笑问,我再问你一回,你岳父他果真有这样的心思吗?王国宝笑答,这难道还没有吗。司马道子笑着,一路出府而去。

当然,谢安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暗中做着什么。或者他知道了,但却不会关心。陛下同他更加疏远,不过这在他看来,原本是很正常的事。他从来没有需要过陛下,只是陛下常常会需要他。他总是知与不知地满足着人们的需要,在这种满足之中,他自然地成就自己的人生。

北征的不断胜利,并没有带给人们以喜悦,时而从前线返回的将领,惊诧于建康的平静以及朝野的淡落。然后也变得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司马曜接到了西线的捷报,在经过了八个月之后,梁州刺史杨亮攻克成都,斩杀秦军守将,这易守难攻的巴蜀,也终于回到了大晋手中。这是一个重大的胜利。司马曜在心里清点着这一回出师的硕果,收复洛阳,收复巴蜀,兵进冀州……大晋自渡江以来,第一次达到这样广阔的疆土。国家在一天天地壮大,但是,司马曜想,它们是朕的吗?如果不是朕的,那么,它们再广大,又有什么用处呢?海西公为什么还不死去?虽然他也是可怜人,但是,为了晋室的天下,他难道不该早些死去吗?司马曜不止一次地想,去找些人把他杀了罢,但终于没有决心成行。

这天晚上,司马曜摆下了酒宴,召集文武百官,还有停留在建康的地方官员和将领们,要他们一并进宫,为这一次大捷庆祝。他没有热情,但却不得不这么做。或者他也同官员们一样,更加在意的,并不是那胜利,反倒是这酒宴本身。

所有的人都奉旨赶来。虽然是在宫中,但因为司马曜不愿遵守过多的规矩,所以大家竟是随意的,而宴饮,又一向为他们所擅长。华美的宫灯把池苑映衬得仿佛仙境,宫娥乐女们,舒展着袖袂,飘荡起融融温香,举起泛着光华的杯盏,丝竹笑语声中,天下就太平得像那余味隽永的醇酿。

你说,啊,就是那一次宴乐吗?桓伊将军借作歌之际,向陛下讽谏?我说,是啊。正是那一回。桓大人他是恰巧在建康的,后来不久,他就赶到江州任上去了。你悠悠地感叹起来,那是多么动人的事啊。……只是,谢太傅的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呢?

桓伊是司马曜十分欢迎的客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次听说桓伊到了建康,司马曜都忍不住要请他到宫里来,至少也要听上他一阕笛曲。这一次宴饮,桓伊的演奏自然是不能少的。

他的笛声在这许多年后,竟变得更加清泠了,沧桑却赋予了他单纯。这令在座的人惊叹不已。桓子野始终没有远离他们,但也从来不曾与他们靠近。这其中也包括谢安。也许正因如此,在人们看来,他的笛声仿佛永远都像那天上的仙乐,他们会虔诚地去聆听,但却一世也不可能了解。大家停下一切嘈杂和躁动,让自己融化进那一片澄灵和透彻中。谢安缓缓地在心中感叹,子野……他或许原本就不是这世上的人。

司马曜起了伤心,他只是想,如果每一天都这么度过,该多好呢。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用做。朕是一位君王,难道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生活吗。他伤心着,命令内官为桓伊奉酒。桓伊谢恩,司马曜意犹未尽地说,将军仙曲,真是让朕心动啊……不如再演一曲,以教化众人哪。

桓伊深深行礼,说,臣不胜惶恐。圣命怎敢有违。只是……司马曜说,只是什么呢?桓伊说,臣虽自幼谙于笛艺,为人所称。但平日里,倒时常抚筝以静养,技艺虽不及笛,也有数十年修习了。如陛下应允,臣愿抚筝一曲,以娱圣听。

司马曜笑答,噢?将军这抚筝的技艺,一定也非比寻常了。好,就请将军演奏罢,朕自命伶人为将军吹笛相和。桓伊微笑说,陛下不必烦劳,臣原有一仆,名叫秦奴,与臣琴萧伴和,倒是颇为相得。臣斗胆奏请陛下,允贱奴入席侍奉。司马曜被桓伊的话吸引,意兴盎然地说,好啊。就命这秦奴入席来罢。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桓伊的这位“秦奴”,竟是一位已近中年的俊朗男子。他身着质朴的青衫,怀抱长笛,安静地走入席间,如果桓伊不说出来的话,人们无从去判断他的身份。大家被这一对主仆吸引着,秦奴在桓伊身旁坐好,两人悄然对视。桓伊的手指挑动了筝弦。秦奴横笛在手,依着桓伊的曲势,悠悠吹起。这果真是一对相知的人呢。这一位主人,没有半分的矜持,而这一名奴仆,那目光里竟也没有卑微。

桓伊弹奏着,忽然昂起头,就在筝笛的相得之中,动情唱起歌来。

也许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听到他飘然世外的歌声,以使自己的心再次得到慰藉。然而,当那第一句曲词唱出,大家竟都一下哽住了。

~为君固不易,为良臣独难。忠信事不显,乃见有疑患~

这不是曹子建的《怨歌行》?

~做君王是多么不容易啊,而做一位良臣,才是真正的艰难!那忠信的功业,君王再不能看到,却偏偏只有猜疑和防范~

谢安忽地抬起头,注视桓伊。桓伊扬首唱着,那样无所依恃,而又无所畏惧。秦奴入情地同他相和,微微摆动双肩。人们的心揪紧起来。桓子野,他这是在……几乎是完全相同的程式,所有的目光一下集向桓伊,而桓伊,竟是那样激昂又凛然;然后,那些目光又一齐转向谢安,他们看到,这一向无喜无怒的谢相,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桓伊,眼中竟含着深深的痛楚;终于,所有的人都向司马曜望去。司马曜痴痴地坐在皇位上,是那么失神。

人们的呼吸急促着,目光再次从他们脸上掠过。天……很多人在心中感叹,是啊,谢仆射的处境可有多么艰难啊。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去想过呢?只是因为,他从来不会让你看到他心中的难处吗?大家的心情开始变得沉痛,或许,这对他来说,的确是太不公正了。

桓伊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这是他早已想好的,他要把这首诗唱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周旦佐成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周公辅佐武王和成王两代天子,那不世的功勋永远不会磨灭。他以忠诚之心辅理天下,而管叔、蔡叔那样的人,却到处散播他的流言~

谢安看着桓伊。一阵眩晕再次从头脑中掠过。……已经是四月了,那一年我把真儿送给他,然后从东山离开的时候,也正是四月啊。那是哪一年呢?啊……二十六年哪。二十六年……他想着这个数字,但却想不起,这二十六年里,都曾发生了哪些事情。关于国家,关于自己,关于朋友们……也许那实在是太多,并且都太重大,所以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看着桓伊,只是在心里缓缓问着,我这一生里,竟还会有这样的朋友吗……人们接近于惶恐地看到,泪水从他的眼中滴落,慢慢沾湿在衣襟。

一切停止着,许久没有声音。只是现在,在谢安的眼里,仿佛这席间只剩下了桓伊一个人。他慢慢地站起身,向桓伊走过去。桓伊的目光仍是那样凛然,他站起来,同谢安对视,神色是那么光明。谢安扶住他的手臂,许久说,您竟是如此不凡……桓伊坚定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当说过这句话,谢安把目光转向远处,蓦地,他感到一瞬间的轻松,仿佛这世界什么都不再有了一般。这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在他的心里消失。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因为他们已经不存在。在人们的注视下,他转过身,慢慢向外而行。司马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竟向前跟了两步,他想叫住他,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官员们也缓缓站起,一些人垂下头去,仿佛想请他留步,不约而同地沉声说,谢相……

谢安只是向外走,这些他都不再知道。渐渐的,他的心里竟漾起微笑,抬头望向远处的夜空。

司马曜回到后宫的时候,流了许多眼泪。在张贵人百般地安抚下,他才终于入睡。他真的从来没有想去为难谢安。谢安绝不是那令他不喜欢的人。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直觉在告诉他,道子和国宝说的那些,虽然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一定不是真的。他们……他们是那一种人,他们是永远不可能去同谢仆射相提并论的。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让这所有的折磨都暂时截断在梦乡里。

司马曜在惶疑中度过了十天,然后,他就接到了谢安的请奏。

他痴痴地把那奏章看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他看到闻听了风声而赶进宫来的道子,慢慢地说,仆射大人要离开了。道子注视他,说,要到哪里去?司马曜说,大人说,他要到广陵,去指挥前方的战事。司马道子惊疑想,谢仆射要到广陵去吗?那么,这朝里的事……他就不会再过问了呀。天,那录尚书事,总理朝政的大权,从此之后,就将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他不由地吸了一口气,他今年才只有二十二岁,就做了一国的宰相吗。虽然他一直在不平与愤愤中争夺,但是他从未料想会真的争来结果。这是为什么呢?谢安他为什么要一步步地退让?自己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这是司马道子永远也不会懂得的事。他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这些,仅仅靠几句谣言。这结果没有带给他任何快感,却让他感到了心中的虚空。

司马道子轻轻地问,皇兄想怎样处置呢?司马曜冷冷说,朕想挽留他,可你却不想罢?司马道子垂下头,我……皇兄,臣弟……司马曜忽然站起,抑制不住地大声说,这样一个重比泰山的大权啊!他就不要了吗!这个大晋,他也不要了吗!他说着,泪水就滚落下来。……是朕的错呀。

司马道子恐惧着,忽然跪倒,皇兄……皇兄,就请您下旨挽留谢仆射罢!臣弟……司马曜缓缓摇头,晚了……这一纸奏章难道是白白写下的吗?

司马曜无力地坐下,没有表情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大晋的宰相了。你要做好啊……司马道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司马曜,喃喃着,却不能说得完整。好一会儿,司马曜说,你起来。司马道子惶惶站起,等待吩咐。司马曜说,给朕拟旨。

司马曜一字字地说……尚书仆射谢安,进位太保。以使持节,大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梁、益、雍、凉十五州诸军事,加黄钺。请太保自择吉日,出镇广陵。文武官员,皇亲贵胄,齐宴西堂。为太保饯行。

司马道子颤抖地写完,听到司马曜冷冷地吩咐,传诏去罢。

许久许久,你说,太傅他……是不是感到厌倦了呢。我说,他早已经厌倦了罢。或者,他从来就是厌倦的。只是在那之前,很多事他还没有做完。而那时,桓家已然处置妥当,不会再起争端;北征的局势也已经大略稳固。应该做得都已做好,他不会再有遗憾。他终于可以回过头来,去寻找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他知道,世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那么少。

人们因为难以置信的惊诧而停止了议论。无论是真诚支持的人,还是猜疑反对的人,谁都什么也不再想说。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大家简短地轻声询问,谢相他……什么时候离开呢?我想……去为他送行啊。

谢安命府里的人打点起了一切,自己这一支的亲人和孩子,都将跟随他到广陵。他把府宅嘱托给五弟,从此不再做这里的主人。当人们听说,他已经命人打造能够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大家才恍然明白,他仍然是在思念东山啊。他要在北征的国土稳固之后,就从海上回到会稽,而不再取道建康。司马曜看着这些,忽然睿智起来。太保他分明是在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我不必因他而不安啊。一下子想起,他当年修建小东山,不正是早早就在对我说,他是要回到东山去的,他不会对这天下发生兴趣吗?而那时,我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当然,这些并不是谢安所要考虑。他在一种完整而洁净的心情中,安置好了所有的事,然后就赶去看纪真。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微笑对她说,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不久,也许只要半年,甚或几个月,他就派人接她回到东山去,他会在从前的那座宅子里等着她。

纪真坐在对面的小榻上,没有回答。她抬头环视这座楼阁。他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它连同建康一起,为他所遗弃。她想,这些没有什么奇怪,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甚至今天他不曾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因为一切都会清晰。然而他的到来,反倒让她感到了无所适从。她平静地垂着头,什么也不说。

她的无语让谢安疑惑了。他竟执著地拉住她的手,真实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呢?她感到一阵心酸。他对所拥有的一切是如此珍惜,以至于就会在这珍惜中失去自己。她仍然说不出话。她并不相信他所说的,因为那听上去过于美好了。但她却看到,他的眼中渐渐透出失落来,就像一个失去了梦想的少年。她不由地握紧他的手,对他说,喜欢。大人,我会等着您的。谢安露出微笑。纪真望着他,缓缓说,我永远不会离开您。谢安把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满足地笑起来。

谢安一切如常地在这里停留了一晚,同她谈论很多快乐的事,还有……一些梦想,然后就在轻松的疲惫中睡去。

早上,他下楼离开。她走到窗前向外看,他正要上车,却停下,抬头望向窗口。看到她,他就笑起来。她也报以笑容。轩昂瑰丽的七香车,就在她浅淡的关怀之下,缓缓向远处行去,长久地融化进秦淮河那四月的烟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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