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再也没有一丁点儿海的气息了,雪山、朝圣者、无边无际的藏北高原、稀薄的空气、滚滚的牦牛群、酥油茶和糌粑……这就是人们心中的西藏,是一种与多姿多彩的大海完全相反的自然人文景观,刚硬而冷峻。我在一年的仲夏来到这里,我不是一个孤独的不知路在何方的旅人,我们有一支队伍,有一台大客车,有充足的氧气瓶,有医生和数位经验丰富的“老西藏”,东道主为我们这行人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旅行路线:由格尔木踏上千里青藏线。
高原就这样迎面扑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倒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孤行者,骑着一头牦牛,带着简单的行囊,一步步地向前走,让高原贯穿身心,直至身心融化在那无垠的广博之中。停车休息时,我喜欢远离众人,独自走到寂静处倾听高原,企图倾听到久远的海的声息,可是高原却在刹那间击溃了我,我成了这一行高原反应最严重者之一,心跳过速,头痛欲裂,呼吸艰难,那真是一种无法躲藏的痛苦。在这无垠广博之中,你逃不掉,跑不开,高原真的贯穿了你的身心,强迫你囪对它、拜谒它,让你承认自己的渺小,我只好喘息着坐在地上,到了站不起的地步。
山是站起来的海!
一位作家这样说,此话令我怦然心动,我忽然觉着身旁这高原充满了海的汹涌的生命力,我的目光四处触摸着,心中突然撞进这个感觉,高原不静,它真的在腾动,它是活生生的,看了那连绵起伏的山脉,你会感到那巨大的生命的表情。山群裸着自己粗砺的骨骼,并且都是一副俯冲升腾的雄姿,就像咆哮滚荡的海的波涛;海从未远去,一块块山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天呵,洋壳的隆升至今也没有完结,高原仍在生长呢。
那些著名的山脉,喜马拉雅、昆仑、唐古拉、冈底斯仍在生长着,然而,天空却不容它们再向上冲了,你还能感到那美丽的蓝湖一样的天穹气压极低,这可恨的低气压造成了我剧烈的头痛,让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总想倒下,但我知道天空实际上压制的是高原。在地球这一隅,蓝天在与高原抗衡着,天在按压着山,山一步步拱出天。
说起罘很有意思,当高原曾经为海时,它是古老的,年龄至少有两亿余岁了,它站立成山,又是那么年轻,仅仅二百万龄,“古老的海盆,年轻的高原”,好像有人已经使用过此话,我觉得再贴切不过了。
可可西里草原是青藏线上最迷人的一块地方,纯净的湖蓝色的天穹和低低悬浮的绵羊似的云彩,楚玛尔河在青草间缓缓流淌,那份诗意的画面无与伦比,我记得我就这么凝看了很久,阳光跳跃着强烈的色泽,刚硬湛蓝的高原之风吹来掠去,肥美的水草地吸引来众多的草食类动物:黄羊、野鹿、野驴、野牛等,而统治草原的是狼,狼在这里以“草原之王”的姿态兀立着……
狼立在可可西里草原上,注视着公路上往来的车辆,不惊不躲,哪怕你一路鸣笛向它追去,狼也毫不畏惧,狼在朝人发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这里是我的世界!
啪!
清脆的枪声,人近距离地击毙了狼,假如狼掉头逃去,人也许不会向狼开枪,可狼偏不逃,正视着人,结果人胆怯了,为了驱除自己的胆怯,不得不消灭狼。一只又一只的高原狼就这样倒于人的枪口,但人别以为自己打死了狼,狼是不死的!高原人传说,高原狼不同于一般的食肉动物,很多动物没有魂,死了,魂就散了,狼却拥有不灭的魂灵,狼就是高原之魂。
如果你见过高原狼的眼睛,你就会觉得那眼中投射的目光像雪山一样冷凝刚硬。它这样注视着你,注视着,绝不会突然掉过头去。
狼是三百万年前剑齿虎灭绝后屹立在地球上的猛兽,而它的先祖则要追溯到三千六百万年前的矮小笨拙的原犬。作为食肉类,狼似乎更趋于完美,它有聪明发达的脑子、闪电般的速度、坚定的性格和意志力,为追踪一只野兽,它能够连续奔袭七天,行程两百余公里。
至于狼是何时走卜这块升腾的海盆的?我想,肯定长于人的历史。也许在高原隆升前它的种族就在这块地方了,那时,古地中海已经消失,鱼龙和许多海洋生物正在变为化石,欧亚古陆和印度板块已冲破阻拦正在一点点靠近,春风吹拂裸露的洋壳,柔软的养分充足的海泥中生长出茂盛的草木,嗅着新鲜的绿意,大角鹿和野马群奔来了,狼又追寻着这些草食类种群来到这里。这儿温暖湿润,空气里仍残留着淡淡的海的咸腥气息,一个崭新的生物圈出现了。
然而,地壳深处正奔涌着一股迅猛的力量,洋壳倾斜起来朝着欧亚古陆一头俯冲去,与此同时,印度板块与遥远的兄弟欧亚古陆的世纪之拥使广阔的古海洋壳不堪挤撞的重负,向着长天隆升起来。它越升越高,竟远远离开了海平面,悬浮在4000米以上的高空。在这片大地上,再也没有温润的气候,风猛烈地吹来荡去,酷寒降临,柔软的土地被变成永久的冻层,高山顶端环绕着终年不化的积雪。生物们不懂世界发生了什么,绿色植物忽然间枯千僵死,它们感到肺部无法适应稀薄的空气和日益沉重的大气压力,它们本能地要逃离。
一只只大角鹿倒毙在荒凉的高原上,一匹匹野马面向南方倒卧下,后面的鹿儿马儿站住了。它们回头凝看,一株株雪松冲天而去,张开浓绿的伞盖无畏地迎住寒冷和大雪,洁白光滑的身躯放射着强劲的生命气息。再看,雪峰华美灿烂,高天纯净湛蓝,多美呀!我们为什么要逃离呢?温驯的草食类动物忽闪着美丽的大眼,我们要在这块地方生存下去。
一只半死的苍色的狼,拱出雪窝,它没有死,它也活了下来,只要这里还有一只草食类动物,狼便不会死,更不会逃离。它立在雪峰之上,鼻子指着长天,以高原之王的姿态凄厉地嘹着,高原是我的,鹿儿马儿也是我的,我会生存下去!
于是,这方站立的海盆上拥有了一个强悍的物种,它为这里所独有,我相信任何别的地方的狼绝对跟高原狼不同,我心中高原狼的形象傲然之极,我想走近它,与它冷硬的目光对视一次。但我经受得住狼的发问吗?你是谁?为什么来到我的地盘上?你无法忍受高原的空气,你的双脚甚至站立不起。狼会用鄙夷的目光注视我。高原是它的,连同酷寒风雪都为它骄傲地拥有着,尽管人类一直在灭绝狼,尽管人类早已成功地占据了地球。但是对这块高原,人类奈何不了,人类的侵占意识、开拓意识只能贴近它,却不能征服它。我知道高原上有许多城市,但更多的是地貌原始的广阔土地、深不可测的大峡谷和一座座人类难以逾越的雪山。
这片高原还有一个诱人的物种——藏獒。
藏獒是犬的一种,犬是一万年前由狼中的一支演化而来的,这些狼体弱懒散,厌倦战斗,它们追寻着人类温暖的火光,舔着人类吃剩的食物,偎着人类的家门,最终为人类所收留豢养。它们的耳朵柔顺地垂下来,腿儿迈着细碎的步子,身上的毛为迎合人类的审美而卷曲起来。久之,这些狼就成了垂耳、短腿、卷毛的狗,又退回到它们祖先原犬的模样。
动物的进化是多么有趣,狗变做狼,狼再沦为狗。或者说,大自然将狗进化成狼,人类把狼豢养成狗。
那么獒又是怎么回事?獒体大如一头小牛,其凶猛超过虎狼。假如你在虎狼出没地宿营,藏獒甚至不必亲自站哨,只在营地外撒上泡尿,就足以让虎狼躲得远远钠。
如此骄傲的家伙,只用尿就击退了对手。藏獒根本就没把虎狼之辈当做对手,不屑于同其搏斗,凌空撒一泡尿,便叫虎辈望尿而逃。
藏獒是谁?
高原入终于发现必须从脚前倒卧献降的狗中培育出一个勇士,与自己共同对付这块严酷的土地。
母犬同公獒交配后诞下的并非都是獒,一胎九只毛绒绒奶声奶气的小狗中只有一只獒。它们蜷缩在母亲身子底下,吸吮着甜润乳汁,享受着温热舌头的爱抚,安逸的日子,充足的食物,小狗们彼此嬉闹着,在无限幸福中,獒不会脱颖而出,它不会从狗群里站立起来。如果你想要獒,就采取一种人类无法想像的残酷方式,将这窝小狗们驱出母亲怀抱,放逐它们,把它们踢赶进寒冷和饥饿之中,如此,獒才能站出,獒的本性才能够被催发。否则,它就只有一生为狗。
狂烈的高原之风把这只小狗温驯的淡蓝色目光吹成两道黑色的闪电,它柔软的喉咙被粗砺的风沙磨得坚硬,它开始吼出獒的歌:它凶猛地扑向它的手足兄妹,逐一咬死它们,舔吮着它们的鲜血,它要活下去,就得吃掉它们!这是高原给予獒的生存哲学,这里,亲情是愚蠢可笑的,高原只接受强壮勇猛的生灵。獒的形体不可思议地壮大起来,既然咬开了亲情的防线,鄭么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羁绊阻碍的了呢?它向着高原冲去,胸腔里涌动着永不停息的愤怒,它明白自己就是为战斗和杀戮才来到世上的,它和苍茫雄浑的青藏高原一同生长着。
藏獒有着雄狮一般的头颅,黑色卷曲的长毛狮鬃般披拂。
古老的海盆不堪两大陆块的挤压而升腾成高原,獒是不堪愤怒和痛楚的冲撞而强壮起来,獒的对手和朋友都是高原。难怪虎狼见了它要退避三舍。獒是高原独有的物种,只有这片天地才能培育出獒,任何别的地方的狼与狗都无法成为獒。藏獒是高原的化身,它也是高原之魂。
獒仍为人豢养着,奇怪的是人却能轻而易举地驾驭狂暴的獒,獒不认手足亲情,却无比忠诚于人,与狗不同的是,獒只认一个主人,它并不像狗那样对似曾相识的人也摇尾巴,只要丢给它一块骨头。獒深沉执着地爱着主人,虽然它不会撒欢,不会汗汙叫着讨他的欢心,佝它却是最佳的帮手,在荒僻的牧区,獒为主人看护牛羊马匹,守候毡帐。若獒的主人死去了,那便也是獒的生命的终结,它卧在主人的帐前,肝肠寸断,伤痛欲绝,不吃不喝直至活活饿死。
獒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在高原,亲情和忠诚是两码事吗?它以不要亲情,独独重“义”,甚至到了为“义”而活着的地步。在高原,獒本是高贵孤独的斗士,它为什么还要向人奉献上一份忠诚!在獒的面前,人像神一样站立着。
一路,我也在寻找獒,我梦想着能弄到一只,可终究没见到一只藏獒,人说只有遥远的草场上才有真正的獒。在拉萨城罜,在那曲,在沿途车水马龙的兵站,你不可能看到獒,獒不能在人堆里豢养,它不能频频被人观赏抚摸,即使还原不成狗,也尽失了獒的性格。它必须在大雪和狂风主宰的荒原上,跟定一个孤单的牧火。
海水走了,一去不复返,但是海的茁壮遒劲的生命力却依旧被保留在古老的海盆之中,并将其赋予了它养育的物种,这实在不可思议。在西藏的日子,只要乘车出游,眼望高原景色,内心便会激动不已,有天猛然悟道:原来我正身处地史上的沧海巨变里呢,虽然陆块们在经过剧烈的碰撞、拼接之后归于沉寂,但脚下这海盆还远未结束它的隆升,它的一切仍然是生动的新鲜的活跃的,高原在上升,珠穆朗玛也在生长,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远处寺庙里的诵经声随薄雾浮荡在圣湖之上,仰望高原开阔的天空,我相信从这里出发,真的能走上天堂。
海洋是生命的摇篮,大沔却是文明的摇篮,黄河、恒河、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在那些河流冲积的肥沃平原上,在富饶的三角洲上,人类建起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宏大的王朝,如果我们讲述那些王朝古城,恐怕得足足写上几大本厚书。人类依傍着古老的大河,将根脉深深植入河岸富含养分的泥土,生长出虹霓般夺目的智慧之光:壁画、宗教、舞蹈、文字、音乐、建筑、诗歌、哲学、法律……大河文明多姿多彩、斑斓无比,好似沃土上的农作物一样茂盛繁荣。
如此一来,我们不能小视大河了,人类文明与河流息息相关,这已是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人类历史上那许多文明的夭折,无不是因为河流干涸、草地沦为沙漠而引发的,当然,这其中亦有人类自身的原因,仇恨和贪婪导致毁灭性的战争。但是,只要大河不干枯,幸存者们总能清除废墟,重整家园,可河水断流了,一切便彻底完结了,风沙吼叫着扑来,抹去文明的遗迹。中闺古西域那些沙埋的文明足以说明这点。
大河与大海相比,我们自然倾心大河,我们视其为养育自己的母亲,记得第一次见到黄河时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在山东省境内,我下车慢慢走到河边,浓重的夜色里看不清黄河的面貌轮廓,只听得那河水的汩汩流〉尚声,比起海水的汹涌奔腾,河水的节奏要缓慢得多,就像一位深沉、慈爱的白发母亲,空气中也没有海边的那种刺人肌肤的咸腥,而是一股股浓郁的饱含青草味道的湿润气,亲切得犹如母亲的一缕缕呼吸,我情不自禁地倚坐在草地上,身心里涌升起一种想要依靠着温暖的大河睡去的疲倦感。河流真的是人类无法割舍的母亲,假如你放松肢体躺在河边,那河水的韵律与你血流的韵律会渐渐一致起来,你会觉着你这条小河渐渐融入那大河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