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怎么在意,就到厨房做饭去了。不一会儿,他就转到厨房里来了。他说,妈妈,我能不能今天不做作业?我想睡一会儿。我还以为他累了,就说,那你就去睡上半小时,作业等吃完饭再做吧。没想到,等我做完饭,再去看他,小东西就已经在床边打起了摆子。问他哪不舒服,也不吭气。到这时,我才发现出了事。原来是佐助不见了……”
端午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悲哀的事实。床头柜的铸铁架上,已不见了鹦鹉的身影。那条长长的细铁链,像蛇一样盘在柜子上。那只鹦鹉,一定是弄断了铁链飞走了。可眼下正是冬天,窗户关得很严。即便鹦鹉挣断了铁链,也无法飞出去。他向家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而妻子则提醒他,南窗边有一个为空调压缩机预留的圆洞。
“它会不会从那钻出去?”
“不可能!”端午道,“你忘了吗?几只麻雀衔来乱草和枯叶,在里边做了一个鸟窝。那个洞被堵得严严实实,那么大一只鸟,怎么钻得出去?再说了,若若和鹦鹉早就玩熟了,你就是解开铁链,它也不见得会飞走……”
家玉这时忽然烦躁起来,怒道:“你先别管什么鹦鹉不鹦鹉的了!我看还是赶紧送他到儿童医院看看吧。要是转成肺炎,那就麻烦了。你快给孩子穿好衣裳,带他到小区的北门等我。我去开车。”
说完,家玉开始满屋子找她的车钥匙。
端午给若若穿好衣服,将他背在背上。正要下楼,忽听见儿子在耳边有气无力地提醒他,让他把窗户打开。
“干吗呢?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北风呢!”
“佐助要是觉得外面冷,说不定,会自己飞回来……”
他们去了儿童医院的急诊部,排了半天队,在分诊台要了一个专家号。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替若若听了听前胸后背,又让端午带他去验了血。还算好,仅仅是上呼吸道感染。夫妇俩这才安下心来。
大夫一边飞快地写着处方,一边对他们道:“感冒有个三五天总能好,只是小家伙的精神状况,倒是蛮让人担心的。你想啊,养了七八年的一个活物,说没就没了,换了谁都受不了。他要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哭大闹一场,反倒没事。可你们家这位,两眼发直,不痴不呆的,显然是精神上受了刺激的缘故。你们这几天多陪陪他,多跟他说说话。如果有必要,不妨去精神科看看,适当做些心理干预。”
他们在观察室吊完了一瓶点滴,若若的烧明显退了。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家玉开车经过大市口的晨光百货,看见那里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依然灯火通明,就带着若若去那里买了一双红色的耐克足球鞋。以前,若若一直嚷嚷着要买这样一双球鞋,家玉始终没松口。家玉给他试着鞋,不停地问他喜不喜欢。小家伙总算咧开嘴,勉强地笑了一下。他们又带他去商场五楼的美食街吃饭。家玉给他要了一碗银杏猪肝粥,外加两只他平时最喜欢吃的“蟹壳黄”小烧饼。可今天他连一只都没吃完,就说吃不下了。烧饼上的芝麻和碎皮掉了不少在桌上,若若就将那些芝麻碎屑小心地撸到手心里。
他要带回去喂佐助。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家玉不忍心提醒他鹦鹉已经不在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回到家中,大风呜呜地抽打着窗户,把桌子上的试卷和习题纸吹得满地都是。
佐助没有回来。
家玉给若若洗完脚,又逼着他喝了一杯热牛奶。然后,将脸凑到他脖子上,蹭了蹭,亲昵地对他说:“今晚跟妈妈睡大床,怎么样?”
儿子木呆呆地摇了摇头。
家玉只得仍让他回自己的小屋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家玉知道,他还在惦记着那只鹦鹉。
“那妈妈在小床上陪你,好不好?”
“还是让爸爸陪我吧。”儿子道。
家玉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躲躲闪闪的目光,瞟了端午一下,故作嗔怒地“嘁”了一声,替他掖好被子,赶紧就出去了。不过,端午还是从她惊异的眼神中看到了更多的内容,不禁有些疑心。
难道是家玉故意放走了那只鹦鹉?
稍后,从儿子的日记本上,这一疑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端午趴在儿子的床前,跟他说着一些自己也未必能明白的疯话。诸如“爸爸是最喜欢老儿子的”之类。儿子很快就睡熟了。大概是刚刚吃完药的缘故,他的额头上汗津津的,凉凉的。端午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仍像过去一般美好。妻子在隔壁无声地看电视。他在儿子床边坐了一会儿。因为闲着也无聊,他就帮儿子去收拾书桌。
桌子上堆满了教材和参考书,还有黄冈中学和****中学的模拟试题。在一大摞《龙门习题全解》的书籍下面,压着一个棕红色的布面硬抄。那是多年前,端午用来抄诗的笔记本,放在书架上久已不用。本子已经很旧了,纸张也有些薄脆,儿子不知怎么将它翻了出来。本子的开头几页,是他早年在上海读书时抄录的金斯伯格的两首诗。一首是《美国》,另一首则是《向日葵的圣歌》。在这两首诗的后面,是儿子零星写下的十多则日记。他不知道儿子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每则日记,都与鹦鹉有关。而且,都是以“老屁妈今天又发作了”一类的句子开头的。其中,最近的一篇日记是这么写的:
老屁妈今天又发狂了。她说,如果这学期期末考试进不了前五十名,她就要把你煮了吃了。她说,她说到做到。煮了吃,当然是不会的。她就这么说说。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会真的这么做。可是佐助,其实你并不安全!妈妈如果真的要对你下手,多半会把铁链子弄断,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万一哪一天,我放学回家,见不到你,她就装模作样地说,是你自己飞走的。这种危险在增加。佐助,亲爱的朋友!我晚上要做作业,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你玩。你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千万别乱叫。尤其是后半夜。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如果我真能考进年级前五十,老屁妈就会带我们去三亚过春节。算是奖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带你上飞机。大结巴说可以带,蒋肥肥说不可以带。如果不能带,我宁愿不去。不管怎么样,朋友,请给我力量吧。万一我考不进前五十,我就自杀!
佐助,加油!
若若半夜里醒过来一次,他要喝水。端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他去厨房里给他榨了一点橙汁,兑上温开水,给若若端过去。又逼他吃了两粒牛黄银翘。若若忽然睁开眼睛,问他道:
“你说佐助现在会在哪里?”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至少表明,他已经试着接受失去鹦鹉的事实。
端午想了想,回答道:“它不会跑远的。我们家外面就是伯先公园。我觉得它现在应该在伯先公园的树林子里。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公园转转,说不定能在哪棵树上望见它。”
“外面这么冷,说不定早就冻死了。鹦鹉是热带动物,在我们这里,它在野外根本无法存活。”
“这倒也说不定。鹦鹉是一种很聪明的鸟。聪明到能模仿人说话,是不是?它很聪明,别担心。随便找个山洞啊,树上的喜鹊窝啊,一躲,就没事了。等到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它就会往南飞。一直飞回到它的莲禺老家。”
“莲禺很远吗?”
“很远。少说也有两千多公里吧。不过对于鸟类来说,这点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不是看过《迁徙的鸟》吗?”
儿子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翻了一个身,钻到被子里接着睡。在被窝外面只露出了一小撮柔软的发尖。屋外的风声,奔腾澎湃,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端午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了之后,这才关了台灯,蹑手蹑脚地替他掩上了房门。
第二天是星期五。家玉因要办理一件司机故意碾压行人致死的案件,一早就去了律师事务所。端午向单位请了假,留在家中陪儿子。若若上午倒是没烧,可到了中午前后,额头又开始热了起来。下午,家玉从单位给他发来一条短信,询问若若的病情。她还叮嘱端午,给儿子的班主任姜老师打个电话。
没等到端午把电话打过去,姜老师的电话先来了。
端午跟她说了说若若感冒的事。他还提到了那只飞走的鹦鹉,提到了大夫的担忧。在电话的那一端,姜老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也有话要和家长沟通。她说:
“上一周,不,上上一周吧,学校里开运动会。谭良若自己没什么项目,可还是到田径场来找同学玩,看热闹。我和几个老师拿着秩序册东奔西跑,忙得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来。他倒好,手里托着一只好大的鹦鹉,往跑道中央那么一站,喝!好不神气!要是他手里再有一支雪茄,那就活脱脱的一个希区柯克!裁判员举着枪,又担心四百米跑的运动员撞着他,迟迟不敢发令,我只得跑过去把他拽走了。
“你这孩子呀,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三岁的少年。往好里说吧,天真烂漫,没心没肺;要是往坏里说,整个就一个浑浑噩噩,不知好歹。和他同龄的孩子,比如马玉超,多懂事!已经能把一台晚会组织得井井有条了;廖小帆呢,在刚刚结束的全市英语演讲比赛中得了第一名。马向东,不换气就能把整篇的《尚书》背下来。唉,不说了。你儿子倒好!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中,赖在婴儿期,就是不肯长大。我左思右想,总也找不出原因。喝!好嘛!原来是这只鹦鹉在作怪。
“我当天晚上就给你们家打了电话。让他母亲赶紧把这只鹦鹉给我处理了。他母亲还推三阻四的,说什么这鸟跟了他七八年了,有点不好弄。有什么不好弄的?我跟她说,你把链子一绞,把它往窗外一扔,不就完事了吗?你儿子很有潜力,期中考试考得还不错。到了这个期末,你们家长再加把劲,进入前一百,甚至是前五十,都有可能。做家长的,对孩子一定要心狠一点,再狠一点。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将来的竞争会有多么残酷……”
原来是这么回事。
班主任仍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可端午已经没有心思听她说下去了。看来,这个姜老师,比起小学的那个双下巴的“暴君”,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将她归入到绿珠所说的“非人”一类。这么一想,端午倒也不怎么生气了。
“今天就让他在家歇着。明天是星期六,学校要补周三的课,他最好来一下。我专门请了数学和英语老师来给他们总复习。下周就要期末考了,是全区统考。”姜老师严肃地提醒他。
“可是,孩子还发着烧呢。”
“不就感冒吗?现在是冬天,正是感冒多发季节。全班四十六个学生,哪天没有得感冒的?要是都跟你儿子似的,有个头疼脑热就不来上课,我们学校还要不要办?”
端午还想跟她解释,可姜老师已经气呼呼地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家玉回来,端午跟她说了给姜老师打电话的事。家玉就咧开嘴,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
“我身上的不白之冤,总算可以洗清了吧?唉!说实话,我昨天把鹦鹉从窗口放出去的时候,心里还真舍不得。它先是飞到了窗下的一棵石榴树上,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又猛地一下朝窗口扑过来。这鹦鹉,和你儿子还真是有感情!它飞到窗玻璃上,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可玻璃太滑了。看它那架势,还是不肯走的意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找来一根晾衣竿,闭上眼,咬着牙,在它黄色的肚子上使劲一捅,那东西,“嘎嘎”地惨叫了两声,绕着窗户飞了半天,最后影子一闪,不见了。我当时还一个人哭了老半天。”
家玉眼睛红红的。端午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他又问起了妻子手头那件司机撞人的案子。家玉摇了摇头,只说了“很惨”两个字,就不吱声了。
星期六的上午,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天气却变得格外的寒冷。若若退了烧,身体看上去还有点虚弱。家玉给他煎了个荷包蛋,蒸了一袋小腊肠。若若说没胃口,他只吃了一小瓶酸奶和一片苹果。
临去学校前,家玉给若若加了两件毛衣,又在他脖子上围了一条羊绒围巾。家玉再次提出来要开车送他去学校,若若还是没答应。他宁愿自己骑车去。看起来,他还在生妈妈的气。端午劝她将放走鹦鹉的事跟儿子说清楚,干脆将责任“全都栽到姜老师头上”,家玉想了想,没有答应:
“那多不好?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从小区到鹤浦实验学校并不算远,可是途中得穿过四条横马路,这让家玉一直叨叨不休。孩子刚下楼,她和端午都趴在阳台上,目送着那个像河豚似的身影,往东绕过喷水池,摇摇晃晃地出了小区的大门。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家玉给他们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确认孩子已到校,这才放下心来。两个人匆匆吃过早饭,家玉就说头晕,要去床上睡一会儿。端午则坐在卧室的躺椅上,继续看他的《新五代史》。家玉根本没睡着,她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一会儿问他,学期结束时,应该给学校的主科老师送什么礼物,一会儿又盘算着等儿子回来应该给他做点什么开胃的午饭。端午提议说,若若最喜欢吃日本料理,不如直接开车去英皇大酒店。它的顶层有一家回转寿司餐厅。家玉也说好。至于给老师的礼物,他们也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直接送钱。语、数、外,每人两千。
两人说了会儿话,家玉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她赌气似的打开了电视。可大清早的,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可看的。不是歹徒冒充水暖工入室抢劫,就是名医坐堂,推荐防治糖尿病、癌症的药物和秘方。他听见家玉“啪”的一声把电视关了,抱怨道:“都是些什么事啊!”
端午就把手里的书移开,笑着安慰她:“与欧阳修笔下的五代相比,还是好得多。”
到了中午十二点半,若若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