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问题出在这儿。她当初实在是不该入这个行。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预先就得培养某种超越的心态,不能让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体的事件之中。这玩意儿,你懂的!说到底,就是一个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么?”
“当然。”徐景阳点了点头。
他看见端午吃惊地瞪着自己,又补充道:“同样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来个判一缓二。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有经有权,有常有变。灵活性本来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征之一。我们先撇开司法腐败不谈,法律当中的名堂经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简单的例子,你想想,为什么会有坦白从宽这一说?为什么投案自首或高额赔偿能极大地降低罪责?假如我想除掉你,杀人之后在第一时间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地悔罪,加上高额赔偿,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预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后,因揭发而立功,甚至还可以得到一个更短的刑期。从死者的角度看,这当然不公平。可法律并不真正关心公平。
“我们很可能会误解,认为法律的设定,是以公平和正义为出发点的。家玉不是正规的法律系毕业的,这个弯子,她一直到现在都绕不过来。法律的着眼点,其实是社会管理的效果和相应的成本。自从现代法律诞生以来,它就从来没有带来过真正的公平。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完全一样。因此,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法律的条文本身,而是对它的解释和灵活运用。也可以说,没有这种灵活性,就没有法律。不过,话还是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家玉的情感太纤细了,太脆弱了。她不适合干这一行。直到离职前,她在阅读案卷的时候,还是会流眼泪。这又何必?太多负面的东西压在她心里,像结石一样,化不掉……”
端午离开的时候,徐景阳客气地将他一直送到电梯口。他嘱咐端午,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
一个小时之后,端午已经坐在小区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28日妻子出门的录像。
他给徐吉士一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的声音。等到他终于拨通了吉士的电话,他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来到了《鹤浦晚报》的办公大楼前。
徐吉士满脸怒容,正在办公室里大声地呵斥他年轻的女下属。端午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等候。他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联生活周刊》,翻了翻,又厌烦地扔回了原处。他看见吉士敲打着手里的一摞文件,对那个女孩骂道:
“‘我好好喜欢’是******什么意思?嗯?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种不伦不类的腔调?还有这里,‘谏壁发电厂的这种做法,像极了古语所云的,怎不叫刚刚踏上社会的我们感到纠结?若不限期改正,广大干部群众情何以堪?’你这叫什么******句子,谁能看得懂?你说你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谁能相信呢?嗯?你说古语所云,所云什么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士当上社长,还没两个月,脾气见长不说,在训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见他骂骂咧咧地把对方训斥了十多分钟,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那个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显得十分单薄,但她并不把领导的盛怒当回事。既不声辩,也看不出有任何紧张。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咬着嘴唇,轻轻地摇摆着身体。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在听,不时发出娇羞的感叹声:
拉得很长的“哦”;
拉得更长的“啊——”
莺声燕语的“是这样啊!”
……
徐吉士威胁她:“如果再叫我看到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就给老子卷铺盖走人!”女孩只是夸张地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向他的上司做着鬼脸。随后,她脚蹬UGG翻毛皮靴,踩着吱吱作响的复合地板,一扭一扭地走了。
办公室里新添了一批家具。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漆味。吉士的办公桌上,居然也已经摆出了两面色彩鲜艳的小国旗。
即便是女孩走后,吉士的一只手仍然叉着腰。原来是昨天晚上去“醉花荫”打网球,不慎闪了腰,并非故意在下属面前摆谱。
吉士从柜子里拿了两条“黄鹤楼”给他。还有一个印着“抢新一号”字样的铁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在报社待了七八年,你很少到我的办公室来。”吉士笑道,“可最近的一个月之内,你已经是第二次上门了。有什么事吧?”
端午向他说了家玉的事。出走。离婚。从单位突然辞职。年前的一系列异常举动。她卖掉了那辆红色的本田轿车。在小区监控录像中出现的画面。
吉士静静地听他说话,手却没闲着。等电磁炉上的矿泉水烧开,吉士开了一包“红顶山人”,熟练地用竹夹转动着青花瓷的茶杯,为他洗杯沏茶。他的脸上倒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半天,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心烫。”
端午显得有些尴尬。等到把该说的话说完,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会不会去了国外?”吉士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在腰下塞了一块布垫,眼睛看着天花板。“比方说,她嫁给了一个老外。28号离开的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人来接她?
“没有。她是坐着一辆三轮摩的离开的。”
“这事真的有点蹊跷。”吉士道,“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登报寻人吧?既然她已经关了手机,说明她此刻不想与你有任何联络。你所担心的碰到坏人的几率,很小。我劝你把这事先放一放。反正你们不也已经离婚了吗?先不去想它,或许过些日子,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的。你说呢?”
吉士很快就提到了即将召开的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提到他不久前结识的花家舍商贸集团的董事长,张有德。张有德慷慨地答应提供会议的食宿、交通服务以及每个代表高达五千元的出场费。作为交换,徐吉士在报社提供了一个职位,给张有德从民办大学毕业的外甥女,而且保证不让她上夜班。同时,吉士还许诺不定期提供一定的版面,报道花家舍商贸集团的事务。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饭桌上的口头协议。吉士笑道:
“会议一结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
会议就定在4月1号到4号。地点就在花家舍。上午开会,下午游玩。吉士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了。宾馆就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据说环境相当不错。
“会议通知呢?”
“早发了。”吉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将烟头掐灭。“与会者名单,是我和晓渡商定的。第一天上午是开幕式,沈副市长答应出席。鹤浦的大小媒体全体出动。开幕式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场研讨会,我看就你来主持,怎么样?”
端午竭力推脱。最后,在吉士的胡搅蛮缠之下,他只答应在第二天上午的会议中,担任讲评人。随后,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会议的其他细节。聊着聊着,吉士又把话题绕回到家玉出走这件事情上来了。
看得出,即便是在商讨会议的细枝末节,吉士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你刚才说,家玉还往你的银行卡上打了一笔钱,有多少?”
“大概有八十多万。”
“这******太奇怪了!这哪里是离婚啊?倒有点像是——”
端午大致能猜出吉士想说而又没说出来的话。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端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儿子若若早已放学。像往常一样,他进不了家门,就坐在门口的一张石桌上,写家庭作业。天已经快要黑了。他的小手和脸颊冻得冰凉。端午一边替他收拾石桌上散乱的书本,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万一儿子问起妈妈哪儿去了,他应该如何搪塞。没想到,儿子猛吸了一阵鼻涕之后,忽然仰起脸来,对他说:“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真的吗?她在哪儿?”端午脱口道。
儿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你怎么会接到妈妈的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
尽管端午盘问再三,还是没能从儿子的口中获悉更多的信息。不过,既然家玉给儿子打了电话,至少说明,她现在的状况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端午总算略微放了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家里一直电话不断。先是小顾。然后是小秋。文联的老田、小史,甚至就连家玉的前男友唐燕升也来凑热闹。
还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人,自称是去年妻子在北京怀柔讲习班的同学,姓陶。这给端午带来了一个错觉,仿佛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发生在他们家庭的小小变故。或真或假的问候与关切,都一律空洞而程式化,不得要领;一律向他索要令他难以启齿的种种枝节。
端午不免在心里暗暗责怪吉士多事。
唯有小史来电中那句无厘头的“恨不相逢离婚时”,让端午开怀大笑。她还像以前一样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信口开河。她已经怀了孕,正在学开车。看来心情挺好。她说:“早知道你这样的人还会离婚,我就没必要那么急着离开方志办了。”
端午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小史笑着解释道:“我是你故意丢失的小女孩呀。”
虽说话有点暧昧,可端午听了,心里倒是抖了两抖。放下电话,端午想着她那高大颀长的身体,还是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戴思齐的老娘”,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胡依薇,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反复嘱咐端午“要挺住”,“无论如何都要挺住”。没想到,说到后来,她自己忽然哭了起来,让端午颇感意外,只得反过来胡乱劝慰她。可到最后,端午也没弄清楚,她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到儿子放学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戴思齐自从开学后,竟然一直没去上过学。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没顾上问。
绿珠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当时,端午正在前往梅城的途中。因为第二天要去花家舍开会,他打算将母亲和小魏接过来住几天,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他以为绿珠还在云南的龙孜,其实,她是在上海的松江。她在华东第九设计院所属的一个名叫Speedcape的工作室里挑灯夜战,为他们在大山中的“后现代建筑群”进行最后论证。
绿珠的声音中有一种疲惫的兴奋。她说,她每天都与姨妈联络,对端午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如果像她说的那样,她对家玉的出走不可能不知道,但却奇怪地一字未提。她鄙夷张爱玲,却信奉她的一句名言:不要随便介入别人的命运。
她说,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在返回龙孜之前,她打算回鹤浦来休息几天。
“你哪都不许去!等着我!待在家里,老老实实地、乖乖地等着我!”
他很喜欢绿珠撒娇似的命令口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想跟她臭贫几句,可绿珠很不得体地说了句“我现在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就把电话挂断了。
3
出发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徐吉士开着一辆丰田越野,据说这是他们报社最好的车。由于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偶尔睁开朦胧的醉眼,张望一下车窗外的山野风光,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田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时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偶尔可以见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正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据说,农民们不仅不反对拆迁,反而急不可待,翘首以盼。但不管怎么说,乡村正在大规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畴总归不会真正荒芜。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你终归可以看到高等级的六车道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终归可以看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红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终归可以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听Beatles。
端午又试着给家玉打了个电话。
当然,还是关机。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
玛丽妈妈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当我身处黑暗的时间
她站在我面前
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心灵破碎的人
都会看到她充满智慧的答案
让它去
即使他们将要分离,仍然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
让它去
阴云密布的夜空,依旧有光明
它照耀我抵达明天
让它去
歌词和节奏都适合他的心境。他觉得Beatles的这首歌,就是为自己写的。为自己,为此刻。有人将约翰.列侬与马克思和孔子相提并论,他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伤或喜悦,既陈旧,又新鲜。
在窦庄附近,越野车驶下一条狭窄的田间公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地。远处是正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它们像补丁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晾在翠绿的坡地上,黄澄澄的,水烟迷茫。
雨下大了。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动,剪开一片烟波浩渺的湖面。其实,端午很早就已经看到那片茫苍苍的湖面了,但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越野车才抵达湖上的那条长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