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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夜与雾(7)

母亲和小魏匆匆返回梅城去了。明天是清明节。她要赶往乡下的长州,给她的第一位丈夫——那个据说是心灵手巧、百依百顺的小木匠扫墓。她以前从来不给谭功达扫墓,现在当然更不可能。父亲墓园的位置,停泊着一架已经报废的麦道82飞机。那是鹤浦在建的航空工业园的标志之一。父亲的坟墓和尸骨如今都不知了去向。不过,按照他生前一贯的理想和愿望,他的葬身之所为国家的航空工业腾出了位置,尽管尸骨无存,若是地下有灵,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家玉当时就是这么劝端午的。端午也只能这样去思考问题了。

听母亲说,他在花家舍的这些天,家玉从外地打来了一个电话,她和若若磨叽了半天,最后,又让母亲听了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对头”。家玉劝她和小魏都搬到鹤浦来住。母亲旁敲侧击地问她,自己和小魏是住老房子呢,还是住唐宁湾?家玉说了句“随便”,就把电话挂了。

充完电的手机上,被阻滞的短信信号“当当”地响个不停。短信一共有十二条之多。其中的一条是骗子发来的,通知他去法院取一张传票,并诱导他拨打咨询电话。端午当然不会打。另外的十一条,都是绿珠发来的。

端午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鹤浦。电话打过去,信号是通的,可很快就被人为地切断了。再打,电话就关了机。

绿珠的生气完全可以理解。虽然他的内心十分愧疚,可眼下也实在没有多少心力去管她的事了。

他在电脑上把这些天来和家玉的聊天记录反复看了许多遍,不祥的预感愈渐浓郁。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上帝”两个字。他第一次体会到汉语中“心焦”这个词,是多么的传神而恰如其分。

若若放学回来了。乌黑的笑脸上汗涔涔的。湿乎乎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紧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把鞋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

“快,给老屁妈打电话。”儿子似乎面有喜色。

端午本来想把他搂过来抱一下,可儿子像只泥鳅似的,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一头冲进了厕所。

在最近一轮的模拟考试中他得了全班第一。数学和英语都是满分。另外,在刚刚结束的班会上,他被姜老师任命为班级的代理班长。他在马桶里叮叮咚咚地撒尿,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话:

“天助我也!”

“班长不是戴思齐吗?怎么又让你代理?”隔着半开的厕所门,端午问儿子。

“她呀!狗屁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别瞎说!”端午正色道,“你正经一点行不行?她到底怎么了?”

“惨透了。她住院了。”儿子一边洗着脸,一边满不在乎地道。

“什么病?”

“睡不着觉。想死。”

“怪不得。”端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今天早上去扔垃圾的时候,端午迎面碰上了“戴思齐的老娘”胡依薇。没说几句话,她的眼圈一红,扭头就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说,戴思齐会不会很快出院?”儿子道。

“我也不是大夫,怎么知道?”端午白了他一眼,“怎么了?你想她了?”

若若和戴思齐从小一块长大。读到初中,也还是同桌。

“想她干吗?我倒宁愿她永远不要出院。”

“什么话!”端午吓了一跳,厉声吼道,“有你这么冷血的吗?你不会是担心她回来后,你的班长就当不成了吧?”

“她的数学超强,尤其是奥数,成绩好得有点变态。她要是回来了,全班的同学就只有被虐的份!”

儿子正在长个子,站在他面前,与自己只差半个头了。端午觉得,儿子的思维方式很有些问题,心态也很不健康,正想和他好好聊聊,若若已经拎着书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关上房门之前,他把脑袋又伸了出来,对父亲嘱咐道:

“七点之前,你别来打搅我!今天的作业巨多。”

“那你让爸爸拥抱一下。”

儿子很不情愿地与他抱了抱。

“好了,好了。你这个老男人,色情狂。”他笑着,用力地推开了他,“嘭”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端午呆呆地站在儿子房门前,琢磨着儿子刚才“天助我也”那句话,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点杞忧来:如果儿子这一代人到了自己的这个年龄,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想给胡依薇打个电话。抓起听筒,想了想,又放下了。

9

秀蓉:真有点不甘心。

端午:你说什么不甘心?

秀蓉:我居然真的就到不了西藏!你不觉得奇怪吗?

端午:什么?

秀蓉:旺堆随便说出的一句话,就像李春霞的预言一样准。

端午:旺堆是谁?

秀蓉:莲禺的一个活佛。就是送给若若鹦鹉的那个人。

端午:你总爱胡思乱想。没关系,以后找时间,我陪你一起去。

秀蓉:但愿吧。

端午:你的手机怎么老打不通?

秀蓉:欠费停机了。

秀蓉: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端午: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秀蓉:戒烟。把烟戒了吧。就算是为孩子着想吧。

端午:我考虑考虑。

秀蓉:别考虑了。赶紧戒吧。你得答应我,保证活到孩子成家的那一天。

端午:这可说不好。

端午:再说了,若若要是不结婚呢?

秀蓉:真想好好亲亲他。搂着他亲个够。他的脸。他的小手。他跳得很急的心脏,像个小鼓。黑嘟嘟结实的小屁股。

端午:你到底是怎么了?

端午:像是要跟整个世界告别似的。怎么了?

秀蓉:你说得没错。就是告别。

秀蓉:昨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植物园,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端午:哪儿的植物园?

秀蓉:我得去一下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下午三点一刻。办公室里光线灰暗。天色阴阴的。本来,透过朝南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看到那条沥青色的运河。看到河汊转弯处堆浮的白色垃圾和河面上的船只。看到凸起的坡岗和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可现在,一座高楼的墙坯拔地而起,挡住了原先就很浮泛的阳光。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站在脚手架上朝河里撒尿。

他的新搭档,那个外号叫做“扑食佬”的家伙,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他是个跛子,又有白癜风,这都不是什么秘密。端午近来又从他身上发现了另一桩烦心事:他竟然还有狐臭。现在还是四月份,那股味道还不太明显;可天一旦热起来,你就是把他想象成一位汗腺过于发达的国际友人,恐怕也难以忍受。

端午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胡建仓”。假如他去做股票的话,大概赚不到什么钱。不过,他对股票没什么兴趣,宁愿把空闲时间,鬼鬼祟祟地消磨在********上。假如端午对他这仅有的嗜好视而不见,“扑食佬”也很少来打搅他。

冯延鹤刚才来过一个奇怪的电话。

他的心脏最近做了五个支架。单位的同事有一种恶毒的担心,担心老冯迟早要死在那个白虎星儿媳的枕头上。

这次老冯打来电话,可不是找他下棋的。老冯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名叫白小娴的人。白小娴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枝招展的少女。其实她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端午曾在一个会议上见到她一次。干瘦干瘦的老太太,不过保养得很好。她原来是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老冯打来电话的时候,这个老太太就在冯延鹤的办公室里。她提出来要见见端午,不知为何。端午觉得这件事,不管朝哪个方面想,都有点离谱。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回绝了。

好在他没去。

秀蓉:昨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端午:该不会又是革命党人吧?

秀蓉:我梦见自己被人追杀。在秋天的田野上奔跑。田里的玉米都成熟了。下着雨。

端午:你被人追上了吗?

秀蓉:那还用说!抓我的人,是一个糟老头子。他从玉米地里直起身来,下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他得意地让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铐子,怪笑着问我,是不是处女。他说,他并不是公安,让我不要害怕。他是专门收集******的商人。他用祖传的方法,把它从女孩身上取出,晾干,然后把它制成笛膜。怎么样,好玩吗?他说如果我听从他的摆布,完事后就会立刻放了我。

端午:你乐得答应了他,对吗?

秀蓉:呸!

秀蓉:我的一生,现在看来,就是这么一个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端午: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端午:你说你去了植物园。

秀蓉:对,我去了植物园,但没进公园的大门。在天回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农家小院,我在那儿坐了坐。吃了新挖的竹笋,喝了半杯啤酒。天雾蒙蒙的,什么花草也看不到。但毕竟已经是春天了。

秀蓉:我承认,我的确做了一件傻事。真的很傻,如果让我重新考虑,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真有点不太甘心。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是不会回头的。说到底,人还是太软弱了。

端午:这么说,你现在,在成都?

端午:你在成都,对不对?

秀蓉:是,在成都。

秀蓉:你很聪明。我随手打上了天回山这个地名。

端午:哈哈,终于逮到你了。

秀蓉:本来是想去西藏的。拉萨。那曲。日喀则。或随便什么地方。

秀蓉: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掉拉倒。

秀蓉:可飞机从禄口机场刚一起飞,我就发起烧来。察隅的旺堆喇嘛曾对我说,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都会发生两次。我又发烧了。旺堆喇嘛那张黑黑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空姐用餐巾布裹上冰块放在我头上降温。随后,她们把我弄到了头等舱。我第一次坐头等舱,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秀蓉:到了成都之后,停机坪上的一辆120救护车,将我送到机场附近的一家医院里。我在那只待了两天,大夫说,我的发烧是肺炎引起的。但我的病却不像肺炎那么简单,他们建议我换一家更大的医院。随后,就被转到这里来了。我住在五楼的特需病房里。

端午:到底怎么回事?

端午:你别吓我!

端午:什么病?

秀蓉:还用问吗?

端午:什么时候发现的?

秀蓉:我在离开鹤浦前,给你写了一封信,当你收到它,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别着急。

端午:可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

秀蓉:你会收到的。李春霞说,我活不过六个月。现在已经是第五个月了。心情也还好,这家医院的条件还不错。负责给我治疗的大夫叫黄振胜,很有幽默感。他从不避讳跟我谈论死。他说很多像我这样的癌末病人最后都是死于肺炎。他给我用了最好的抗生素,还有一点吗啡。四五天后就退了烧。他说虽然手术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所幸肌体还能对药物产生反应。也许情形还没那么坏。乔布斯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秀蓉:每隔一两天,黄振胜都会到病房来陪我聊上一小会儿。他还说,现代医学已经彻底放弃了“治愈”这个概念,它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而已。实际上,维持也是放弃。生命维持得越久,离治愈就越远。小黄说,他的工作实际上也是“维稳”。他厌恶自己的工作,倒不是怕脏。每天和那些癌末打交道,让他觉得生命其实没什么尊严。他负责照料的一个老干部,九十多岁了,在毫无意识反应的情况下,靠鼻饲居然也维持了三年。至少从医学上说,他还活着。检测仪器上各项生命体征都相当地稳定。当然喽,他花的是公家的钱。

端午:你就一个人吗?谁在医院照顾你?

秀蓉:有一个护工。她是湖南醴陵人,昨天就是她带我去植物园的。这些天,她一直在劝我跟她回湖南老家。她有一个堂叔,据说会用念了咒的符水给人治病。好玩。

秀蓉:还有一个坏消息。

端午:你说。

秀蓉:我银行卡上的钱已经快用完了。

端午:我现在就打电话订机票。我马上就赶过来。很快的。一眨眼就到了。

秀蓉:你不要来!

秀蓉:你再快,也没有我快。

端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秀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端午:求求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端午:你别吓唬我。

端午:你在吗?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约在半个小时前,胡建仓已经离开资料室,下班回家了。临走时,他顺手替端午开了灯。白炽灯管“嗞嗞”地响着。窗外的建筑工地上,早已人去楼空。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猫,在脚手架上愤怒地看着他,像个哲学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机帆船“突突”的马达声。

端午犹豫着,要不要给吉士打个电话。

秀蓉:我还在。亲爱的。

秀蓉:那天我们在天回山下的农家小院,一直待到太阳落山。黄昏的时候太阳才露脸。没有一点丁风。植物园门口的小树林里,有很多老人在健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骄傲”两字。徐景阳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们都是从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幸存者。活着,就是他们的战利品。

秀蓉: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人的分类吗?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死去的人,还有幸存者。我失败了,并打算接受它。

秀蓉:你不要来!至少现在不要。我要一个人跨过最后的那道坎。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

端午:九点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飞机。

端午:你接着说。

秀蓉:熟人。所有的熟人。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就做梦能生活在陌生人中。我要穿一件隐身衣。直到有一天,我从图书馆回宿舍的途中,遇见了徐吉士。那是1989年的夏末,他去大学生俱乐部参加海子纪念会。然后就遇到了你。在招隐寺。不说了。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发现原先的那个隐身世界,已经回不去了。怎么也回不去了。我甚至尝试着改掉自己的名字,可还是没有用。

秀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死在医院里,让我最不能忍受。那简直不算是死亡。连死亡都算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午:晚上九点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飞机。

秀蓉:不要来。我要下场了。谢幕了。居然还是在医院里。有点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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