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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实真相一(1)

在不久的将来

你将成为一种传说

如同春季里的花朵

开遍每一个角落

——墨白《传说之说》

汗水早已浸透了来喜帖身的衬衣。他感到有些口渴,就停下了手中的铁锨,他看到两边的沟墙都快淹过他的头顶了。沟墙上有些发黑的土层和我们家乡那些松软的黄土相去很远。城里的泥土为什么这样黑呢?城里的土层为什么这样结实呢?它都快把我的筋骨拧散了,这里的土怎么这样的肮脏?相比之下家乡的黄土层是多么的干净呀!你用铁锨削过去,光滑而松软的土壁就能用手指写字,在那样的土地里你就是挖口墓穴也让人感到心里舒坦。可是你看看这里的土小巧,我都挖了这么深了它还散发着一种臭气。黄狗说的好呀,这城里不是光有鲜花,这城里还有粪便呀!这里有蜜蜂劳作的场所,也有苍蝇吸汲的地方呀!你看看,小巧,城市越来越使我们这些乡下人感到焦燥不安了。

我们在乡村,远远地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市,心里就生出一种对城市的仇恨和渴望来。城市就像一个温度适宜的大染缸,我们都想跳进来改变一下自己这丑陋的面容。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它把我们这些日益生长着铜臭气的乡下人的心吸得一刻不停地颤抖着,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抗得住它发射出来的巨大的磁场,于是我们这些乡下人就像蜜蜂和苍蝇一样开始涌进城里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伟大呀,他在许多年前就带领我们劳苦大众进行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壮举。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胡汉三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看过那部名叫《闪闪的红星》的电影,那部电影红火的时候我正躺在俺妈怀里吃奶呢,胡汉三的故事我还是听明哥对我讲的。明哥说,演胡汉三的那个演员还演过《地道战》。《地道战》我看过,他在《地道战》里拍日本鬼子山田的马屁说,高,实在的高!明哥说,《地道战》你知道吗?那部电影在我们那儿曾经放过无数次,那个时候,只要听说我们镇上要放电影,不用问,那一准就是《地道战》。当演到那个汉奸拍日本鬼子马屁的时候,在场的观众就会异口同声地喊到,高,实在的高!所以他的这句话在我们颍河镇一带几乎成了口头禅,动不动我们就会亮出大母指说,高,实在的高。我们躺在工棚里,明哥望着光线暗淡的棚顶说,胡汉三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堆上,对那些被还乡团用枪押着的红军家属们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谁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你们谁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黄狗说,想的怪好,谁给你吐出来?吐出来那是喝醉了。说完黄狗又说,睡吧,都累死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是呀,凡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城里人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种出来的粮食?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种出来的蔬菜?谁没有吃过我们这些乡下人养的鸡子屙出来的蛋?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像胡汉三那样非让你们把吃的东西再吐出来不可,你们只要让我们进城来就行。你们也别害怕,我们这次不是回来闹革命,我们是回来挣钱来了,我们只不过骑着几辆破旧的三轮车到大街小巷去收点破烂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扛着家伙找一些零活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掏点笨力给你们盖些楼房挖挖下水道而已,我们……我们不会对你们构成什么威胁。城市在我们眼里就是堆满金钱的地方,城市在我们眼里就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在我们的想象里,城市是金钱和美女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当我们成群结队的涌进城里之后,我们所看到的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码事儿,一切离我们的想象都是那样地遥远,深秋的风好像在片刻之间就吹焦了城市的空间。

来喜现在立在城市的地下,铁锨吃进土层里的声音不时地从两边的坑道里传过来,这使他感到空气更加沉闷,他转身看一眼离他不远的黄狗,黄狗一边擦汗一边这样对来喜说,我们这是干什么?我们这样累死累活的是在给自己挖墓吗?是的,我们是在挖墓,一条将要铺设上下水管道的长长的漫涎在城市里的墓道。来喜抬起头来,他再次看到了那些焦黄的树叶在他的头顶上摇曳,焦黄的空间使他又一次产生出喝水的渴望,那种渴望折磨着他。他丢下铁锨用四肢支着沟墙爬上去,城市的喧嚣好像在一瞬之间又回到了他的面前,高大的楼体把它的阴影从空中投下来,一声不响地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那些杂噪的声音仍像没完没了的风在来喜的四周吹来吹去。你看,那风就像一把掉净了竹叶的扫帚在空中扫来扫去,哗--哗--什么样的叶子顶得住这样的扫帚刺闹呢?哗--哗--那把扫帚就好像在我的头顶上扫着,那些坚硬的枝条都刺进我的头皮里来了。

来喜坐在深秋的城市里,城市的喧闹使他暂时忘记了口渴,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骑着一辆黑色的摩托从大道的右侧开过来,由于我们堆积在路边花带外则的鲜土,他没有看清那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女人下身穿的是什么衣服,是一件红色的裙子呢还是一件银灰色的裤子?可是由于突然出现的情况使他忽视了这一点。他曾经就这一点询问过当时也在现场的明哥和黄狗,可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同他一样感到茫然。黄狗一边往提包里装着东西一边对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而明哥则一边吸着二圣递给他的香烟一边用他那双粗造的大手抠着他臭气熏天的脚丫子说,人都死了,你还管她穿的啥衣服干啥?

黄狗说,那管啥?管三圣二圣不给我们工钱?

明哥说,他们也有难处。黄狗一听这话就火了,他伸手把明哥手里的烟夺了下来,就你心好,人家给你一支烟就堵住你的嘴了?黄狗说着把那支烟扔在地上,又用脚恶狠狠地趾了一下说,他只要不给我们工钱,我非杀了他不可!

明哥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明哥看着他说,你胡说啥?说不定他还没有走远哩。黄狗说,他在门口站着才好呢,我就是说给他听的,他这回不给我们拿工钱我非把他杀了不可!黄狗说完还做了一个要杀人的手式,那个手式很有点像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所做出的动作。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我们那天亲眼目睹的一件本来很平常的事件变得神秘而刺激起来,那件事儿就像身上的一块骨骼牢牢地长在了来喜的肌肉里了,来喜想忘掉那个惨人的场景,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那场景都不肯离去,那个陌生男人在那片阴影里突然亮出的刀就像挥之不去的白天和黑夜一样在他的幻觉里闪动。那天来喜是先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之后才看到了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的,那个陌生的男人从一辆白色的轿车里走下来,他从路中间斜开过来的轿车正好挡住了那个骑摩托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摩托险些撞在了那辆白色的轿车上。他为什么这样开车?来喜看到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到女人的面前停住了,他斜着身子微微地把腿叉开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立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他的样子使来喜想起了电影里的那些来自德国的党卫军官或者来自南斯拉夫的铁卫军的打手们。来喜后来想,他当时一定是用一种冷冰冰的眼光看着他面前的那个女人的,给来喜这种感觉的不光是那个男人的宽边墨镜,还有那个陌生男人说话时的语气。那个男人在离来喜不到三米的地方对那个女人说,你下来。

那个女人没有动,她仍旧骑在摩托上,她的一只脚支着地,她说,你给我滚开!那个女人的语调给来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来喜想,她肯定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来喜在那座高大的建筑所投下来的阴影里带着满身的劳累看着那一对城里的男女,最后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女人的身上移到了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的左手从上面垂下来,一直贴在他的身上,来喜看到那只苍白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而他的右手却插进了衣兜里,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你给我下来。

女人说,滚开!你给我滚开!

男人走到了女人身边,他那只垂着的左手慢慢地抬了起来,那只没有血色的手伸到女人细长的脖子下面,轻轻地托住了她尖尖的下颌,他说,你再说一遍?

那个女人说,婊子养的,把你的臭手拿开!

那个男人说,你再骂一句!

那个女人伸手打掉了男人的手,她说,你个婊子养……

那个女人还没有骂完,来喜就看到那个男人的右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来喜看到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那把刀在来喜的眼前闪了一下就刺进女人的肚子里。来喜听到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她就倒在了马路上,随着她倒下去的还有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当时的情景使来喜看呆了,他看着那个男人拍了拍手嘴里喃喃地说,我叫你骂!说完,他就像随意撒泡尿那样轻松地转身钻进车里,鸣了一声笛把车开走了。来喜站起身来,他看到有一些刺眼的血涂红了那个女人捂着肚子的手指,那个漂亮的女人像一只煮熟的蚂虾在地上缩成一团,她尖叫的声音像从空中吹来吹去的风一样刺着来喜的头皮。

小巧,那个女人后来死了。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来喜望着工棚的棚顶这样对小巧说,那个女人死了。一束灯光从用木板做成的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来喜的脸上,他听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恋歌房里传过来,时隐时现的有些像他拉肚子时所发出的声音。那个女人死了,可是对于那个女人的一切我却一无所知。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死她?为什么?

他看着那个已经开始发福的年轻警察这样想道,他为什么要把她杀了?可是他没有问,他从警察审视的目光里知道他的这句问话肯定是多余的。警察一边把他手里的圆珠笔按得叭叭作响一边问道,你当时就没有看清他长的什么样子吗?

没有。来喜从地上拾起一块土,一扬手又扔进了土沟里。来喜心不在焉地往街道里看了一眼,路边上我们挖出的鲜土堆和整齐的街道极不协调地排列在一起,那个漂亮女人的尖叫声就像我们头顶上的树叶一样在来喜的感觉里晃来晃去。警察说,你看清那辆车了吗?

来喜说?那是一辆白色的车。

你看清车号了吗?

车号?来喜反问了一句。他感到屁股下的泥土已经把他的裤子浸湿了,他一边站起来拍打着自己的裤子一边对那个警察说,没有。来喜说完又看了那个警察一眼,他说,还有什么要问的?没等那个警察说话他又说,我该干活了。来喜伸手指了一下脚下的土沟说,我还没有挖到底。说完他就双手摁着沟墙跳下沟去。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对颍河镇派出所所长老郑的仇视移到了这个警察的身上。老郑一边摇着手里的手铐一边对黄狗说,你真的想到南监里去住几天吗?来喜看到老郑手里的手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黄狗一听老郑这话就瓤了。老郑说,你今年的统筹款是多少?黄狗说,一人一百三,三口人,你算吧。老郑说,我算?我算着你今天就得把统筹款交到二圣那里。老郑说完转身就走,他肥胖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头从森林里跑出来的狗黑子。来喜说,黄狗,你就不交看他能咋着你?你看他手里的铐子明晃晃的,可是他不敢给你戴上,你看着他不是怪兴吗,他实际上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是的,是这样,他想,城里的警察也不过如此。他站在沟里往上看了一眼,可是那个警察已经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怎么走了?这使他很失望。他想,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女人。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这个女人如果躺到床上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她的皮肤一定很光滑很细腻。来喜想着想着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就硬起来,他感到有一些小虫子在他的身体里爬动,他在心里这样想道,可惜那个女人死了,他被一个男人杀死了。

事过之后来喜到花园路与农业路的拐角那儿去补鞋,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驼背的鞋匠和一个瘦得像刀螂的修车人正在谈论昨天刚刚发生在农业路东段的那个离奇的杀人案。那个满脸皱纹的驼背男人一边接过来喜递给他的鞋子一边对那个修车人说,他就那样一刀下去把她给扎死了。

来喜站起身来,他听到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那个男人拧着眉头说,你再说一遍!来喜看了鞋匠一眼,那个时候鞋匠扬起的手做成刺杀的姿式还在那儿执着。来喜想,这个拿惯了削皮刀子的男人一定是个性格凶残的人。这时来喜听到那个修车人对鞋匠说,你看到了?

鞋匠说,我怎么没看到,我当时正路过那儿,那个女人正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就从对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嘎地一下在她的面前停住了。

来喜纠正道,那个女人骑的不是自行车。

鞋匠白了他一眼说,她不骑自行车骑啥?

来喜说,她骑的是摩托车。

鞋匠又看来喜一眼,嘲笑道,摩托车?啥摩托车?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我亲眼看见她骑的是辆自行车,那个男人用刀子把她刺倒之后还是我打的110。那个鞋匠用鄙视的语气对来喜说,110你知道吗?警察赶来的时候,还是我把那个女人的车子从地上扶起来的。

修车人说,他为啥要杀她呢?

鞋匠说,那是他老婆,他老婆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让他戴绿帽子。鞋匠说着又看了来喜一眼,你知道啥是绿帽子吗?还没等来喜说话鞋匠又说,一说这事儿你的脸就红了,你还没有结婚吧?你当然不知道一个男人要是戴了绿帽子他心里是个啥滋味,要是我,哼哼……那个鞋匠说着把他手中削皮子的刀子在来喜面前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说,我也会把她杀掉!

修车人说,那个女人是干啥的?

鞋匠说,美容厅里的老板。紫金山你知道吗?就在紫金山北边,雅倩美容厅。

修车人说,那个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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