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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闯儿说:“那是哥特式的西方建筑式样,落成后三栋房子都足乳白色的。它们成形排列,前面左边是宝儿和章菊花的家,右边是静儿和丁港的家,后面是我与石榴的家。四围有护栏,正前方的院子前有两扇黑漆镂空铁门。“我听得仿佛在梦里似的,那是从前西方有钱人家的派头,怎么就轮到我们家的孙儿辈了呢!?

舂去夏来,树林中的种种香气,像雨前的云气一样蔚为壮观。别说是那些外地来参观的人,就连岁岁年年生活在这里的我,都由衷地感到一种宁静和植物的香气。闯儿他们选择这个有花香、草香的陪伴;在阳光清晰如水的季节,开始建筑房屋,的确非常吉利。虽然是找建筑公司盖三栋别墅,可闯儿和丁港他们喜欢自己操办各种原材料。那些木料、水泥、砂石、砖瓦,就像他们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一样,无法分割。

第一天打地基,闯儿他们放了许多鞭炮。我还没听说过,打地基也要放鞭炮。通常总是搬新居放鞭炮,但闯儿理由十足地说:“先要震震地下的小鬼,这样建起来的房屋才能镇住妖魔鬼怪。“在我们村庄,盖房和选墓地,都特别讲究风水。一般事先都要请风水先生,观察地形和朝向。闯儿他们建的是三层楼哥特式别墅,自然就格外讲究了。

哑巴丁江最喜欢轧热闹。从前建村办公大楼时,他是整个村去建筑工地最多的闲人。这次闯儿他们建别墅,他第一个在地基上,两只脚黏满新鲜的泥巴。他知道哥哥与嫂子,还有小丁;他们一家三口要住别墅厂。哑巴丁江每天都到工地,站在已经砌起一人多高的墙基之外,看房屋成长。哑巴丁江的样子,显出他光棍汉特有的一种忧郁。而他的哥哥丁港,则满面春风地看着建筑工人飞快地砌墙。每买一次原材料,他都能预算得相当准确,基本没什么浪费。都说生意人精巴,丁港确实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如果看他憨厚的外表,常年穿一件蓝夹克衫,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暴发户,一个准大款。

轻人要住别墅,耍派头,依我看别墅哪里会有我这祖屋自由自在呢!再说别墅楼上楼下十几个大房间,三口人能住得过来吗?如果每天搞卫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呢!我的祖屋有天窗,屋顶就像天空一样照耀着它身下的四面墙壁;而四面墙壁各有绚烂之处。春日的朝辉和秋天的月光,总是被天窗折射得辉煌和宁静。我爱我的祖屋,一点不稀罕什么西方建筑哥特式。咱们中国自古以来的建筑凤格,可比西方要精雕细刻得多呢!然而现在的年轻人崇洋媚外,仿佛西方放的屁也是香的。

傍晚的阳光虽不像午后那般蓬勃有力,但也纤细动人。傻傻还在名人馆里,快乐地讲解着。我却坐在客厅猩红色的楠木椅子上,陷入对房屋的回忆中。在这祖屋里,我们家族有多少生命在这里出生,又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死亡?我想着我那些死去了的亲人们,不禁泪流满面。

在荻港村月的风景里,一对城市青年男女陶醉在蓝色的小河边。

河边绿草茵茵,野花峥嵘;矢车菊金灿灿的,阳光将它们的花蕊映照得非常靓丽,银白色的鸟从空中飞过。小伙子和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姑娘走过一座又一座古桥,脚印消失的深处,是富足的村庄。那里一些妇女穿着她们自己织成的丝绸裙子,噜噜噜地唤着鸡,而一些孩子则去采草莓,或者摘西红柿。小木屋掩映在浓翠的树木中,飘逸而出的音乐节拍,抑扬顿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许多彩色断带。窗外澎湃的河水,从春流到冬,流淌着获港村人的幸福与悲哀。

城里的这一对青年男女,在夜晚暗淡灯火下如山一样雄浑的温情,是新鲜而结实的。他们住的小旅店,屋外有院落、草场、田野、河流以及远处空旷的原野和高居天上的日月星辰。他们想这村庄真是富有生命气象啊!他们的恋情在这里孕育,他们的浪漫想象在这里得以实现。

我知道现在城里人喜欢来乡村观光,乡村人却大批进城打工谋生。俗话说:“这山望到那山高。“人就是这样的动物。第二天一早,这对城里来的青年男女,穿过高大的落叶松后,进名人馆听我讲故事来了。

下午是傻傻值班,本该两点去的,可中午来了一批外省旅游局领导。桑果儿非得让她母亲和我,一起去作陪和讲解。这天,傻傻感冒了,有点低热,但桑果儿说我们的讲解,代表着村里的形象,十分重要,我们就去了。傍晚回家,傻傻的脸红通通的,我给她测了体温,竞有三十九度。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头孢和退烧的白片,给傻傻吃下丙粒头孢,一颗白片;一般吃两天就好了。从前我们村谁发高烧了,第一个法宝就是刮痧。现在不作兴刮痧了,大家相信吃药打针。

傻傻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啊哟啊哟地呻吟着。她与我成亲以来,没生违病,这是第一次。我去地里摘了西瓜给她吃,可是她吃两口就不想吃了。她一病,下午的值班就由我代替了。然而桑果儿说:“这几天来参观的领导特别多,阿爸和姆妈德高望重,应该一起出席。“我说:“你姆妈发高烧呢!“桑果儿说:“那就让姆妈与他们见个面,坐在名人馆里五分钟足够了。“我说:“你当我们是展览品?“桑果儿说:“阿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为了村里的工作,一心想把获港村推到全国去,让更多人知道我们村的人文和革命历史以及厚重的文化积淀与经商意识。“桑果儿的话,也许有些道理。我说:“好吧,我从前对革命非常有理想;没想到老了,让你这个儿子又激起了我对革命的热情。当然现在的革命不等同于从前,我们这样工作也就是革命工作吧?“桑果儿说:“当然是革命工作,是和平时代的革命工作。“傻傻吃了药后,热度退了一些。她一听有领导来,便觉得接待他们是头等大事。她认为儿子桑果儿,为村里着想是作为一个村干部必备的素质。,何况自己做过妇女主任,知道要管好一个村不容易。为了儿子日后的提拔,傻傻非常乐意帮助儿子,同时也想为村里尽一份自己的力量。这天下午,傻傻带病一直忙到天黑才回来。我回家时,她还在与最后来的几位领导,讲她自身的经历。那些领导一个个听得眼圈红红的,被傻傻苦难的过去震撼着、感动着。

初秋的天空,好像一下子抬高了不少。天,显得格外蓝。白云风姿绰约的模样儿,像一位位醉了酒的贵妃。院子中的树木叶子,开始变成浅黄。树叶由绿转黄的过程,会失去不少水分。因此落叶是轻飘飘的,经秋风一吹,便翩跹起舞了。傻傻那天接待各路领导后,晚上又高烧到三十九度。我想给她刮痧,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吃几片药,明天就好了。“结果几天下来,一直没退烧。我踩着架子车,把她送到镇上医院。医坐说:“高烧不退,要做全面检查,住院吧!“傻傻说:“我不要住院。“医生说:“那你按时来做门诊检查。“医生给傻傻配了一大堆感冒退烧药。我们走出医院时,傻傻说:“医生真会赚钱,怎么感冒发烧就给配那么多药?“傻傻的高烧一退,她又去名人馆讲解了。但过不了两天,体温又升了上去。我劝傻傻去医院做各项检查,可她一天天拖着。

有时还嫌我哕嗦,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有种高烧的过程会长一些,才能完全退尽。“她这样说,仿佛很懂医的样子。想着她的固执,我也就没再吭声。

子像水一样地流淌着。傻傻的发烧,时好时坏。但她依然坚持每天去名人馆工作。她说:“这比在家待着快乐多了。“那天,柳枝儿带着五岁的小住佳回来,母女俩都是一袭丝绸旗袍,天生丽质。小住佳爱跳舞,她跳舞的姿势,很像我的母亲梅梅。所以我总是忘情地看着这小人儿,陷入对母亲的回忆中。傻傻发着烧,但媳妇回家来,她一定要硬撑着起来做饭菜。她说只有这样,婆媳关系才能和睦相处。我说:“你病着,得让媳妇做给你吃。“傻傻说:“你以为还是旧社会,婆婆可以制约媳妇?现在倒过来了,婆婆得拍媳妇的马屁,儿子才能在媳妇面前少受罪和不受罪。“我呵呵笑道:“婆媳关系向来难处,但也没有必要硬撑嘛!和睦相处,关键要双方的体谅和理解。“柳枝儿在闻儿他们的丝织厂上班,小佳佳放到了厂办幼儿园。闻儿说:“柳枝儿穿丝绸旗袍,是我们厂最好的公关小姐。不少厂商来订货,看着柳枝儿线条丰满的身材和丝绸质地优良的旗袍,便会毫不犹豫地多订一些货。“柳枝儿不管春夏秋冬都穿旗袍的名声,老早传遍了整个荻港村,乃至整个和孚镇了。村里只要有人做旗袍,就会与柳枝儿来商讨款式。确实,柳枝儿也能做得一身好旗袍。她的旗袍基本都是她自己精工细做的。她曾想开一家旗袍店,一边卖丝绸,一边做旗袍。但闯儿说:“我们要家和万事兴。你现在必须为丝织厂做公关小姐,开店的事日后再说。“初的天气。依然很热。傻傻那天正在接待一批客人,突然晕倒了。剧烈持续的心前区疼痛和憋闷,让她面色苍白,呼吸困难,额头冒着冷汗,咳嗽不停,吐出的痰呈粉红泡沫状。在场的客人们吓坏了,急忙找来桑果儿。桑果儿慌忙中,用架子车载着母亲去镇上医院。傻傻在一路颠簸中,疼痛地趴在架子车上,呻吟声越来越低。等到医院急诊室时,她已经不行了。医生们全力抢救,终也没能挽回傻傻的生命。

医生在死亡证明上写着:“猝死于心肌梗塞。“傻傻猝死的这天,正好是她八十周岁生日。本来说好,晚上咱们全家到村口那家新开的酒家,为她庆祝八十岁寿辰。闯儿中午还专门派人,去镇上的食品店买回来了大蛋糕。我则在村里小店买了几瓶桂花酒,准备在晚宴上喝个痛快。没想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喜事成丧事,叫我如何不悲痛呢?!

我得到傻傻猝死的消息时,正在催促青草换上漂亮的连衣裙。我说:“青草,你穿漂亮一点。在傻傻太奶奶的寿宴,我们要拍全家福呢!“青草说:“那就穿翠青的碎花裙吧!那裙子是闯儿姑姑刚送的。“青草回屋换上翠青碎花裙道:“太爷爷,看,漂亮吧!“我说:“好看好看,这裙子很像你的名字呢!“青草就哈哈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见青草笑,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心里十分欣慰。

我们正要出门到名人馆喊上傻傻,一起去村口的酒馆时,强强气喘吁吁地跑同来道:“奶奶死了。“我说:“强强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你奶奶八十大寿,不许乱说。“强强说:“我没有乱说。奶奶突然晕倒了,阿爸送她去医院。奶奶没有被医生抢救过来,就翘辫子了。“青草对强强说:“什么翘辫子?这样不尊重太奶奶,亏太奶奶把你养那么大?就是太奶奶真死了,也得说’去世‘;而不能说’翘辫子‘。“强强说:“这是我们的土话嘛!“青草说:“这是土话中对死人的贬义词。“强强说:“你别咬文嚼字,我没空理你。“强强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小抗敌回家时,我满面泪痕地说:“你带我去见躺在医院太平间的傻傻呢!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到她。“小抗敌说:“在医院,家属不能见已被推进太平间的死人。他们说不定已将尸体送殡仪馆了呢!你要见傻傻阿姨,只能在追悼会上了。“我只能忍住隐痛,乖乖地等待开追悼会的那一天。但我心里骂:“桑果儿这孽子,拿我们当展览品;如果傻傻不劳累,怎么会猝死呢?“我沉浸在悲痛中,不再去名人馆讲解了。桑果儿对我说:“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革命工作。“我说:“你这混小子,害死你母亲不够,还想害死我吗?“桑果儿说:“母亲突然病死,怎么能说是我害死了她?“我说:“不是你是谁?你让她超负荷工作,你当她是年轻人?她疼你,什么事都为你着想。你呢?你为她做过什么?“桑果儿说:“姆妈当然疼爱我,她可不像你那么计较。你除了与我有血缘,为我做过什么呢?“桑果儿话音一落,我就气愤得火冒三丈了。我说:“就是为了那血缘,我才认你这个隐含着罪恶的儿子。

账来了。“这时,小抗敌听到吵闹声你倒好,你母亲尸骨未寒,与我算起从里屋出来,见我与桑果儿喉长气短地吵架,便把桑果儿拉出门去说:“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阿爸哪一点待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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