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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帝的雕塑

德国鬼子

!上课半个多月了,要来个插班生,而且是德国人,西德人。我禁不住地开玩笑说:

“啊,来了个德国鬼子。”

我的职业告诉我,决不允许对任何学生持有偏见。可是说心里话,第一次要接触德国人,我心里总有一片不能抹去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我刚刚能把句子和句子连成篇,在那书页中磕磕绊绊地去寻一个新的世界时,我便大着胆子走向书店了。新华书店的台阶高高的,门也好像特别沉。我像一只小瘦猫挤进了门。然而当我一站在那又高又大的玻璃柜台前,我竟忘记我的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现在的一分钱)。我至今还能记得,向我探出身的是一个老营业员。他那推得短短的头发,发梢白了,像挑着一片雪花。不知道是他那张慈祥的笑脸,还是柜子里,那本书皮上,震我心魂的画面使我竟止不住怦怦地心跳,伸手去要那本书。老售货员细心考察的目光,紧紧地包裹着我,最后,他在我长满黑皴的小手上,掠过一瞥责备眼神。我立刻感到周身冰凉,心里别提有多后悔了。不用看,也知道我的那只经常用来抓杏核,抓布子儿玩的手有多脏。我急忙把手背在了身后,然而脚却迈不动步子,不肯离开书柜。我不知道是我的什么精神感动了“上帝”,那个老营业员竟把书递给了我。他用袖子在书面上擦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看看倒是可以,就是不兴用手指头蘸唾沫翻书。”

我使劲地点头,高兴得连脖子都感到在发烧。也就是从那天,我终于改了用手指蘸着唾沫翻书的坏习惯,而且每次上书店前都要使劲地洗干净手。于是一连好几天,我便蹲坐在冰凉的洋灰地上,靠着墙跟看那本书。洋灰地是冰凉的,然而,那书中的字字句句,却在我心中燃着熊熊的火。那本书就是《卓娅和舒拉》。那高高威立在绞刑架下的姑娘,她那清秀的面容和那一双有许多话要说的眼睛,连同她那短短的头发。还有那群龟缩在姑娘脚下的德国鬼子兵,他们手持枪刺,面目恐惧又狰狞。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又过了许久,我终于攒够了钱。《卓娅和舒拉》便是我买的第一本书,那书教给了我爱和恨。至今,我不能从心中抹去那震人心魂的画面。

我的插班生来上课了,当然不是头戴钢盔的德国鬼子兵。相反,那是我从不曾意想到文弱得像一个姑娘的青年。他长着一头极软的金黄色的头发。白嫩的脸庞上,一层淡淡的绒毛还没有退去,看上去实在像一只出壳不久的小毛毛鸡,可爱之极。他上课好像总是低着头,于是我经常看到的是他像毛茸茸球一样的头顶。偶尔,他也抬起头来,我便立刻看到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极为温和。只是此刻,那里都是问号。我明白,他不能全听懂我的课。我早就忘记了我对德国人的积怨,于是,在授课之中,我不断面向他,有意放慢语速,把教课重点重复给他。但我很快就知道,我的这种慈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每次在我对他作了特殊关照之后,他都是头也不抬地,用生硬的汉语说:

“我知道的。”

那天我也知道了,我眼前的这个毛茸茸球,原来是个针刺根根直立的刺猬。但我毕竟是老师啊,何况,我又总是喜欢有个性的学生。然而,我们中间还是不能避免地爆发了一场战争。

那也是在课堂,我忘记了因为什么扯到了希特勒,自然也便谈起由这个战争狂人挑起的,那场灾难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我素来不会装点自己的感情,也忘记了我的面前还有个德国留学生,和其他国籍的留学生一样,对这个杀人的魔鬼、刽子手表示了极大的愤恨。

那天,课堂上气氛非常活跃,连从来不发言的我的那个德国学生也发了言。他也说了希特勒,但我没注意他又怎么讲起了德国的历史、文化、文学……他为我展示的一幅顶顶美丽的画面,而那画面的转换又是那样自然,以至我刚刚还鼓得满满的怒气,一下又都烟消云散了。最后,他竟怡然自得地背诵起了伟大的诗人、剧作家席勒《阴谋与爱情》的最后一幕。那是剧作主人公费迪南多因中了身为皇家要臣父亲的诡计,而误解了自己的恋人露易丝。他自己饮了毒酒,也叫露易丝饮了毒酒。费迪南多在与恋人生离死别之时,弄清了真情。面对虚伪、冷酷的父亲,费迪南多发出了悲愤的控诉。那独白可以说声声是泪,句句是血。我的学生背诵时用的是英文,语速很快,我不能全懂。但不知是我的形象思维帮助了我,还是因为我读书时,也曾背诵过这段独白,而早已熟悉它的内容,我又立刻为那作品深刻的思想所打动。我禁不住要称赞我的学生了。而我的学生背诵之后,他那一双淡蓝的眼睛里,突然跳出一闪狡黠的目光,他像是随意地问了我一句:

“老师,席勒是哪国人?”

“德国人。”

他坐下了。好哇,这个貌似温柔的小子,原来早已是浑身甲胄。我正要说点什么,一个美国学生路见不平了。他英汉混用地打着哈哈。他说,大日耳曼人自古就是优良人种,连他们的鸡都是傲慢好斗的。两只鸡决战起来,一直打到身上一根毛都不剩,最后,被挂起来送进烤炉。在烤炉里还要抡着骨头架子厮杀一阵。到烤炉里,打完了,就休战了吗?没有。一直到被端上盘子,在碟子里,还要动胳膊动腿。最后,被人们拧着脖子撕下大腿地吃下去……

听到他讲到这,我想这两只鸡总该休战了。我那个美国学生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个没完。他说,德国的烤鸡被人吃下去,如果只是同一只鸡的肉,还尚且平安。倘若有两只鸡的翅膀,或者什么大腿、爪子呀,那么一定还要争斗不止。所以我那位美国学生劝大家,谁要是去德国,最好不要吃鸡,否则弄不好,就要肚子痛。

整个教室里哄堂大笑,我还想接着茬,说说中国人对鸡肠子的说法(小肚鸡肠),可是当我发现,我的这位德国学生脸变得煞白,我立即转变了话题。最后我表示我崇敬民族自尊。

下课,我思索良久,我不能不自责,自己情感简单。我应说明那是历史啊!我决定去找我的学生谈心了。可是他去北京历史博物馆了。他的德国导师来华指导他的论文。原来,他是汉堡大学东亚历史系研究生。这次来中国是专为完成他的论文的。我只有表示遗憾了,可不久我竟收到他的一篇文章。为他代劳的,还是我那个风趣的美国学生。他们原来是同屋。他一边为那次课上的事安慰我,一边告诉我,他常常把那个德国佬怎么怎么气得鼓鼓的,而同时他又不断地称赞他的同屋,学习是多么多么认真、刻苦。我读了他的文章,便立刻同意了这个美国学生的看法。文章的题目是《一次有趣的旅行》,全文如下:

1984年,我跟三个好朋友一起去苏联旅行。这三个朋友是两个同学(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和我的俄文老师。我们7月14日离开德国,坐了两小时的飞机就飞到了Moskau(莫斯科)。我们到了莫斯科的时候,天气很好。晴天,有太阳,有30多度。夏天Moskau很暖。

在Moskau我们观光了许多地方。第一天观光了克林姆林宫殿。这个地方是苏联的政府。在那儿也常常有大会,最有名是苏联共产主义政党的大会。我还看了有名的教堂,在最大的教堂有古代俄国皇帝的坟墓。夏天在Moskau有很多从西方国家和日本来的旅游者。我们四个人因为已经看了许多地方,我们不喜欢人多,所以第三天,我们坐火车去Biel。Biel是一个俄国南方的城市,差不多有20万人。

我们晚上离开Moskau,所以我们买了卧铺票,在车上有很多老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节车厢里,一个年轻人也没有。夜里我们跟他们谈天,我非常高兴练习我的俄文,我的俄文老师说得更多。很快我们知道了那个原因。原来,他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士兵。1942年到1945年他们和德国军队打仗。现在他们都来这,就是为了那个时候的纪念。我们知道他们的目的后,很不舒服,也担心我那么嘴快,想说俄语;人家并没问我时,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是德国人。我们以为他们很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是德国人,是他们原来仇人的儿子。我们想最好的方法是钻进卧铺去睡觉,可是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给我们泡茶,叫我们吃鱼子酱。我们更吃惊啦,他们约我们一定和他们一起过那个节日。

我们到Biel的时候,一个三天的节日非常热闹地开始了。原来,1942年到1944年很多德国士兵驻在这里,1944年也是夏天,苏联军队把他们从这驱逐回国。现在我们四个德国人,四个他们仇人的儿子,在这里跟20万俄国人一起欢庆了那个节日。这个事以后,我们高兴地在那儿玩了三个星期。8月10日我们才回国。

现在我好好想一想,这是我最有意思的一次旅行。

我读完了,现在轮到我好好想一想了。他不失为一个研究生,汉语文章写得算得上基本通顺。不过我认为他的认真,却不只在学业上了,他无疑在继续着我们那次课上问题的思考。这家伙对我这做教师的,也使用启发式了。是啊,我想了很多。

假若那些做了违背人民意愿的事的人,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他们可曾知道,他们的罪恶,何止为害于一朝一代。他们给他们的后世子孙也留下了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啊!他们应该自责,自束。相比之下,人民,无论中国的,苏联的、德国的……他们的肩头历来都承负着重担,而他们的心却包容着整个世界……

我提笔为我的学生修改了文章,也第一次,在外国学生的作业上,写上了自己带有情感色彩的批语:

“如果人类把用于战争,或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卫战争的经费,都用于谋求人类的幸福,那世界将是一种怎样美好的情景啊!我多么渴望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都消除占有的欲望,而又全都能平等、民主、友好地相处!”

作业仍托我的美国学生转交。我的这位从来都是一脸嬉笑的美国学生,他看了批语之后,忽然一脸肃穆。他大睁着一双棕黄色的眼睛,站在我的讲桌旁,竟要求和我握一下手。我莫名其妙地把手伸过去,等着他说点什么,他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的手使劲一捏,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他这才转身快步走出教室。我真想要回那份作业,再看看我到底写了什么。平时,我们中国教师,对于任何国家的外国学生的批语,都是不带任何色彩的,而这一次……我猛然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是多么需要心灵的沟通啊,无论他属于哪一个国度。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和我的德国学生去见面了。他到历史系听课,我又整日在忙碌之中。直到结业式之后,我收到一个小纸包。一张小纸包着几张邮票:

小纸上写着:

何老师:

知道你一直关心我,我感动了。

我的论文题目是《德国在天津的租界》。我毕业后要作有关中德友谊的工作,为他们还债。

魏爱夏(我爱华夏——中国)

我真够迟钝的,他上课的第一天就告诉了我他的中国名字呀。

我又看那邮票。邮票里有一张和平鸽,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毕加索在西班牙的名作。

哦,人们的爱和恨有多么相似……

1992年2月3日于南开园北村

小林千大泉

!她叫大泉,是日本短期班学生。个子在班里最小: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钱包好像最鼓,气儿也最大。她那神情气势简直就是个敢于目空一切的小老鼠捷吉。进出教室总是背着手,高抬步,像个微服私访的高官。她父亲是木材富商。听说,跟中国人做生意,后来出了点疙疙瘩瘩的什么事。大泉是学经济的学生,还听说也是她老爸的御旨,但我觉得她对政治也颇为关注,好像还带点儿刺。

一次在阅览室,我正为学生做个别辅导。不知哪个学生说了一句:“中国政府对我们日本历史教科书提出质疑。”我就听大泉说:“哪个国家的教科书,是那个国家自己的事。别人无权管。”

我想如果大泉的汉语再好一点,她会使用更厉害的词。因为说完,她便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显然带火药味儿,也在试探,因为我是这个屋中唯一的中国人。说实在的,我是临时给他们代课,刚代课又要结课。老师难当!(师生没有足够时间沟通),而且政治敏感的事应该远离我们的课堂,但于此,我却不能沉默。

我起身走到屋前说:历史教科书是说给子孙万代的,当然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历史。接着我说,听我母亲告诉我,我的外婆家就是在抗日时期被日本鬼子烧光的。我还说了我们村里受难的事。

阅览室里,没有谁说话。日本学生很少当面提意见,大泉却像个律师。小姑娘起身,我觉得她好像一下高了一块儿。不用说,准踮着脚呢。小姑娘懂礼貌,不好意思问我的年龄,只是“请问”我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告诉她1943年。她长长地“噢”了一下,说:“我明白了。谢谢。”坐下了。非常像个资深的政治家,也特别像一个大律师在做她颇有心计的陈述。表情和声音里都有潜台词。我知道那弦外之音是:“听说的,不足为证。”我心里有些难过,但我仍真诚地告诉他们,事实总比语言来得坚实,尽管话语可以天花乱坠。我请他们在中国大地上多走走,多看看,也多问问。

结业,我们走出了校门。到中国广袤的大地,读历史,看今朝,思未来。

出门,大泉好像早就忘了自己政治家的形象了,倒真像只小老鼠。每到一处,她就一下钻进工艺品小卖部里。她个小,人家扒在柜子上看,她在人家身子底下钻来钻去。每次集合,我必须亲自提溜她出商店门。同屋敦子说,她买了一大提箱东西啦!简直是采买的人!还要买。

在西安看大雁塔。小老鼠在高耸的大雁塔前“啊啊!”美妙了一通便钻进工艺品展卖部了。我等在外面,没等我叫学生集合,忽然大泉却自报家门地出现在我眼前。样子怪怪的:她双手叉着腰,伸着脖,向我仰着脸,不说话,光是一声一声地:“啊!啊!”我睁大眼等着她,好一会儿她才说: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了。可我的日语不好,大泉好像一时忘记了说汉语,一边叽里呱啦说日语,一边用手在空中划个圈,然后伸开手掌像个刀,再一切。我不明白。她又用英语说:

“Cut!Cut(切)!”

我的天!什么地方砍了一刀?我忙看,原来大泉内裤的裤带断了。难怪她一直叉着腰不动呢。我当时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回宾馆呢?心想,小日本的产品,原来也不怎么样!(我根本就没想到,我的学生连内衣都在中国买。后来知道这里东西比日本便宜几十倍。)我想去找条带子吧,可大泉满脸惊疑,满脸困惑仍不肯挪步:

“为什么?我刚买它,在中国。”她把中国两字说得重重的。我看到大泉圆睁的小眼睛里跳出一抹鄙视的火花,好像我就是那商人。我没吭声,没办法,谁叫我们的同胞不争气呢。

那天我们至少有三个人的鞋带都支援给了大泉的内裤头,因为她穿的是短裙。我们的队伍,叫人哭笑不得。一个兵不断地叉腰;三个兵趿拉着鞋。后头还有几个不断“哧哧”拾笑的。回到宾馆,我在精品屋给大泉买了一条内裤头。不知是因为我送给她东西,还是因为那东西确实精致,大泉礼貌地向我道谢。

我问她:“你在中国哪儿买的?”

大泉回答:“在大街上。”

说完大泉翻了一下眼睛,立即又说:“您胜诉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问问,没想到,大泉又想起阅览室的弦外之音,像个律师。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大泉又说:

“您胜诉了,其实不是。”

原来,大泉刚才说了半句。这个小鬼头!她说:

“您真的没胜诉。大街、商店仍是中国。在日本不是精品,一定要全部销毁。”

于日本,也许我心里总有堤坝。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学生的诚意。现在我修改这篇文章,想来那确实值得我的国家深思。我想起在俄国和爱沙尼亚的商店,我都看过这样的招牌:“这里没有中国货。”开始我还挺得意,以为中国货走俏。后来才知人家是表示没有假货。

还有在拉脱维亚,我爱人买了一双旅游鞋,谁知刚一个星期,后帮子就破了。我俩理直气壮找到商店。老板一看鞋底,眉毛得意地一扬,大声地“哈!”了一声:“柯塔亚!”“柯塔亚!”(拉语音:中国)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俩当时的狼狈相,真是慌不择路地跑出商店。在国外,中国商品就是中国人,中国。

可惜,面对大泉时,我还没有这么深的体会。但我还是同意我没胜诉。那就是假冒伪劣商品。我说中国经济刚转型,以后会好的。但我强调任何国家都有社会不良现象,否则,国家机器也就消亡了。大泉勉强点头。和日本人接触,一谈政治经济,我常感觉,日本的教育绝对有大日本帝国的阴影。

第二天下午了,当骄阳收起烈焰向西天退去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又踏上驶向南京的列车。雄浑的西安古城楼,镶嵌在一片玫瑰的晚霞之中。那显示古城轮廓的曲线苍劲、遒健,恰似一条昂首欲飞的蛟龙。远望古城楼,忽然我心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渴望着祖国的强大,渴望祖国形象的完美。

到南京,我们又参观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1937年12月那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就在这里发生。30万同胞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向世人昭示着当年日军的野蛮与残暴。那真实照片所示的日本侵略者杀人手段之残酷,使我真的不能忍视;那依然还在的累累尸骨,那依然历历在目的血迹,好像都层层叠压在我的胸口,使我难以喘息。30万同胞的冤魂啊……

我真不相信,那些提着人头的刽子手,和我身边的学生一样都是日本人。我当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因为我不由得又想到我那被日本兵烧死的哥哥,烧成一片废墟的家乡故土。因为这些屠杀我父辈同胞的刽子手,他们的后代就在我的身旁,他们是我的学生,是我和我的同胞用心血抚育的学生……

我极感疲劳地坐在大厅里的木台上。头在疼,心和情都在分着瓣……

大厅里参观的人一队接一队,却显得寂静、空旷。除去讲解员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人们挪步擦地的声响,静得甚至可以听到人们的喘息声。平日吵吵闹闹的学生,三三两两挤靠在一起,一脸肃穆,一脸惊骇。小个子大泉躲在伙伴的身后,摽着人家的胳膊,从伙伴的肩头上看。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变得苍白,她往日高抬的步子今天却在一步步地挪蹭。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我的日本弟子们,今天都讲起了蹩脚的英语。他们看展览说明的样子,也怪怪的:人站在英文说明之前,眼却不时地瞥向日文。我问学生,参观时为什么讲英语?他们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在那里,我们怕人知道我们是日本人。”唉,他们毕竟还是些孩子。我告诉他们,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而我同时又感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乃至情感,都是那么紧密地和自己的民族相连。

出来集合又没了大泉,还加上班长。正要问,他们回来了,看不见大泉的脸。他们各自抱着一大抱鲜花。日本学生最有钱,可花钱最会算计。那天,他们买了那么多花。他们每人拿一束,整齐地排好队。

悼念广场上设长明火,迎面石壁上刻着“遇难者300000”的黑色大字。全班默默地把花恭恭敬敬献在了石壁前。全班恭恭敬敬站好默哀,深深地鞠躬敬礼,也向我深深地鞠躬敬礼,向周围的中国人深深地鞠躬敬礼。我在心里告慰我的30万屈死的同胞,如真有在天之灵,就收下日本青年们的这礼,这花吧。

回宾馆上车,大泉又是怪怪的,她等着我(我总是最后一个上车)。她把她的小胳臂小腿伸成一个“大”字,一脚踩在轿车上,一手拉着我,对我说:

“车上是日本,老师是中国,我要作大桥。”

哈,我们这个小老鼠捷吉(她可爱时,我这样叫她)真是180度,转满舵。接着她使劲踮起脚,伸着胳膊扒着我的肩头,把她凉丝丝的小脸儿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感到一阵热浪扑来,我心里的堤坝一下冲垮了。可爱的年轻……

那天,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人类的教科书第一行字就要大写上:良知!和平!

第二天破晓,我的学生要去上海机场飞回国了。大泉来告诉我,他们班有向我说的话。我来到宾馆门前,看到我的学生们把手中一只只小白鸽高高举起,放向天空。小白鸽不多,几只,然而,那翻飞的白鸽在碧蓝的天空上顿时写满了“和平”!“友谊”!

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从哪儿买来的。我扭头找大泉,大泉把一抹调皮的微笑和许久的激动留给了我,转身跑了。

回校上课了,又一律忙,和大泉的恩恩怨怨也就没时间提了。过了许久,收到大泉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真正的道歉信。大泉为日本的教科书道歉;为南京的惨案道歉;也为她向老师发的小脾气道歉。还为她父亲买中国的红木道歉。这最后一个道歉是我后来去云南昆明开会才明白的。红木是中国濒于灭绝的珍贵树种。

大泉说:“老师,我现在学经济法律。如果我将来真能做国际经济法律律师,老师放心,无论面对哪一国,我都将站在事实一边。”

这个小老鼠捷吉!

1991年7月18日于南京宾馆一稿

2003年2月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意大利学生凡玛朵

她的名字叫凡玛朵,大家叫她麻烦多。我叫她凡玛,省事。教她可是心分八瓣也不够使的。一个女孩子既不漂亮,又不文静。不漂亮也罢,爹妈给的。安稳点儿总可以吧,不,她几乎一刻不停地给你制造麻烦。她的调查表写着父亲是意大利籍,母亲是美国籍。住意大利,又在美国上学。得!无拘无束加傲气,她都有。你和她谈话,她用两个鼻孔对着你,头总是高昂着。她的鼻子翘翘着,周围像撒了茶叶末儿一样,长了一层小雀斑。脸上的每一个部位,连那小雀斑仿佛都在宣布:“不屑一听”,要不就是“嗤之以鼻”。她个子不高,却叫你永远感觉她在君临天下。

上课,学生守则的第一条,就是着装整齐。她穿一双50年代的木呱嗒板来了。坐下吧,还不。她“呱嗒呱嗒”走到大家眼前,抬起脚说明:

“看,比荷兰的木鞋科学,脚自由。”

是呀!我小时也穿过,倒没注意它的宝贵。新鲜的视角!当然不能批评她啦。只是弄不清她从哪淘换来的?

过两天,她又来了新花样。仲夏三伏天,穿游泳衣在水里都热,我们的“麻烦多”竟穿了一件男人的中式对襟夹袄。紫蓝色的绸缎面上面是团型的寿字图案。我怀疑是从寿衣店买来的。一问,还真是。我埋怨卖衣服的人,怎么也不告诉人家,人家是外国学生。凡玛立即解释,老板告诉她了。那我就不明白了,凡玛,怎么活着,你就穿在身上了呢?凡玛朵毫不以为然,脸上的每个零件又都在炫耀:

“看我多美!”

凡玛朵说:“它是漂亮。死的、活的都是人。穿它非常漂亮。美啊!”凡玛朵眯起眼睛,大有陶醉之感。

想想看,你上课,眼前竟坐着这样一位美人,你有什么感觉?知道什么叫文化休克吗?我就差点休克。中国人关于死的忌讳是砌造了五千年的传统观念,叫我一堂课就跨越过去,那真是奇事。然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哪根弦叫她牵动着,我竟然同意为她说情,允许她参加日本文教大学的语言实践课(旅游。我是陪同教师)。日本文教大学短期班都是女生,亚洲人,加一个欧洲人。领队说:

“羊群里出骆驼,而且她是猴骑骆驼(——高去了)。”

我只有开着玩笑宽慰他:“人家个儿也不高呀,不过是群小毛鸭子中出了只小斗鸡。”

老有城府的领队给了我一队删节号:“呵呵……”。一上路,我就知道那删节号的丰富内涵了。

上车,宣布了旅游路线、活动时间、地点、旅馆名称、联系办法。我逐个发下日程表。没发到她那儿,小斗鸡就和我奓开了翅膀:

“为什么到洛阳不下车?洛阳是文化古城。”

没办法,我带来的兵。自讨苦吃!我这么着、那么着一通安抚,总算无事。车过洛阳,一看窗外,我的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车启动了,站台上却还站着一个我的兵。凡玛踮着脚把一声“放心”从窗外扔给了我:

“放心——明天的明天我去西安宾馆找您——see you again!(再见!)”

这回轮到领队开导我了:“她找我啦。放心,她几万里都飞啦。”接着给了我一个“哼!”字就闭上了嘴,但我分明读出:“看您的宝贝弟子!就她事多。我行我素!难以理喻。”

第三天,她赶到了。上帝保佑!我的心落了地。

参观完秦始皇陵学生集合了,却不见领队,也不见凡玛。等了好一会儿,俩人来了。领队气气囔囔,凡玛喜气洋洋。一问,原来有个小贩把他卖煮山芋的小铁炉,摆在了去秦始皇陵的砖道上。凡玛一定要他搬开,让出砖道,他们这才过来。凡玛眉眼飞扬地向我炫耀:

“我胜了。红薯老板说我是狗捺耗子。哈,我是有责任的狗,我是优秀的狗。”

说完,扭扭地走了。她那一扭一扭的背影都在表明,她美得像得了个什么大奖似的。

无可奈何。凡玛的思维真是“猴吃麻花——满拧”。其实当时我并没明白凡玛和小贩争吵的原因,只觉得自己这个语言老师失职。

要进兵马俑博物馆,领队的弦拧得更紧了。他转达馆里要求:“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拍照,违者罚款!”接着是一番叮嘱。前脚说完,后脚进馆,忽然就有人大声地“Oh!Oh!”起来。大概因为在大厅中有回声,那声音大得简直叫你震惊。

领队急忙召唤我:“又是您的‘麻烦多’!快看看去!”

我从后面赶到队前,“啊!啊!”那是我,只是我没有喊出声。我心里却真的止不住在惊呼,因为在我眼前展现的是怎样的一种壮景啊!

那由几千名武士集合起的陶塑大军;那由神态各异、姿势各异的士兵、战将组成的方队,栩栩如生、磅礴浩大。你可以听到他们的撼天震地的呐喊;可以听到他们踏地“刷刷”的脚步声;携带兵器铿锵的碰撞声。你可以感到他们的喘息;他们气冲天宇的豪情壮志;他们无坚不摧的意志。你真可以看见:前秦“带甲百余万,车万乘,骑万匹”驰骋疆场,威震四海,统一六国的壮举。你真可以看见,那打开的历史史页上,昔日征战的辉煌。

是啊,古长安兵马俑“是世界最壮观的,最珍贵的考古文物群”。“是世界的罕见和奇迹”,“是东方的骄傲”——那是世界的评论啊!

我自己也激动不已,为自己祖国璀璨的文化,只觉得脊梁骨不由得挺得直直的,早忘了领队的圣旨。凡玛还在“Oh!Oh!”我忙叫学生小声点儿。凡玛两眼都直了。她呆立着,不断地用手捂着嘴自语:

“Oh!Oh!Great!Wonderful!(伟大!奇妙!)Un-imaginable!(不可思议)”。看着,看着,她竟忘情地“咔嚓咔嚓”地照起相来。我想她是忘了,因为她答应我不照相。我没注意,我也要看啊。到最后,她竟然把相机伸出栏杆去照。我忙制止她,但晚了。一个保安气势汹汹赶来,一把按住凡玛的照相机。

可想而知,我们这个盛气凌人的女皇,气也不盛了,也凌不起来人了。保安一定要把胶卷曝光。我忙说情。我想她回去宣传我们的祖国有什么不好?保安说这是规定。没办法。凡玛不说话,更不求情。她慢慢打开相机取出胶卷盒,我以为她要交出胶卷。谁知她“啪”的一下交到保安手中的是相机。胶卷,她先举到保安眼前,然后放到自己的胸衣里。哈!鬼精灵。这回她说得可是很温柔:

“回去我要说中国!我要展览中国!非常非常的惊奇。对不起,胶卷给我留下吧。相机你罚去。Sir!(先生)”

学生一下把我拉进了她的战壕里。我的心感动了。我想保安也一定和我一样,从里到外一样:心暖暖的,眼睁得大大的。保安,这个陕西大汉似乎有着女人心肠,嘴看来是笨嘴拙舌。他只瓮声瓮气地说:

“都给你,都给你。展览吧,展览吧。”走了。

我对人家千恩万谢,我的学生却毫不领情,拉着我就走。我有些生气。弟子却说:

“他是不执法的管理人。说说话就改变规定。”

嘿,人家放了你,你还得便宜卖乖!我的大弟子却说,那是奇怪的规定。在欧洲,哪个展览馆都允许照相。她说的不假。后来我两次去欧洲,只在法国凡尔赛宫就拍回很多照片(只是不允许使用闪光灯)。弟子说着说着,好像又想起在秦始皇陵的事,顿时来了气:

“中国管理人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要管。山芋老板的铁炉子会把古砖道弄坏,没有人管;照相却要管。美是世界的!”

凡玛还告诉我:在意大利,一个警察见到一个小偷和一个在古迹上乱刻乱画的人,如果警察抓住了小偷,而放走了损害文物的人,他一定被解职。损害文物,就是刻刻画画,最少也要坐五六年牢(我明白了为什么意大利现在仍是小偷多,而文化古迹保护绝好)。

凡玛还说:“在意大利的修复工作,一定是复古复旧。如果像中国这样,面貌全新的修历史遗迹,设计师永远解职。”

是啊,我后来在爱沙尼亚塔林,就看到过一座现代建筑,而它的一边完整地镶嵌着一个古代城堡。你一眼就可以非常分明看到历史和现代,看到光阴的步伐。美真的是世界的。是啊,一路看来,中国的历史遗迹的保护真有许多问题。

凡玛越说越激愤。我想起“意大利激情”一说,一旦意大利人燃起爱情,或什么追求文化艺术的烈焰,便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凡玛真的叫我感到这种灼热的情感。她说,回去她一定给中国的总统写信。我立刻表示帮忙。说这些话时,我们正走在队里。凡玛听到此话,越过她的伙伴,冲到我面前,张开两臂拥抱我。

那天一直到回饭店,我都很不平静,为自己祖先磅礴壮观的伟大的杰作,为我中华文化的魅力。当然,也为我那个浑身带棱带角的弟子的一个拥抱。当老师的就是这样。然而,没有幸福一会儿,领队气哼哼来了:

“您的大弟子,这回不但自己又颠儿了,还拉走五个,去小吃街了。多亏纯子报个信。饭都定了,你看费事不。”

等吧!缺觉,困得提落耷拉。十一点她们回来了。个个吃得油光焕发。六个孩子争着告诉我,她们吃了什么。羊肉泡馍、刀削面、拉皮儿、辣羊蹄……我的意大利弟子手提一个血灌肠。她把那肠儿在我眼前晃呀晃,请我吃:

“老师,最科学的食品。马可波罗的书上就说,中国饮食文化是最神秘的。”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我的弟子想说的是:“为什么不安排吃西安的风味小吃?”果然,她要求明天补课。

我早听说,灌肠的血都是生的,真不敢恭维。顺便,我说了食品卫生呀,带队的责任呀。但小姑娘的脸在发红,鼻子周围的雀斑在变深。我知道她心里又在冒刺:

她说:“吃生食是人的本性。”

老师说:“吃熟食是人类从蛮荒到文明的进步。”

她说:“但人类的文明使人的本能在退化。”

是,深刻。我同意她说的,但到大街的小吃课不能补。

小姑娘一扭一扭,昂着头带着一百个不满意走了。临走又给我留下了一句:

“自己民族的文化还不歌颂。”

我笑了,还挺能上纲上线。不过,我发现,我的弟子的汉语真的满有水平了。这真是羊群里出了骆驼。忍不住夸起她来。周围的一群日本小羊也都赞美她:

“凡玛朵是太努力的学习。”

“凡玛朵正写‘中国文化面面观’论文。”

“老师,她天天学习到一点。”

小羊花合子是她的同屋,佩服凡玛朵简直五体投地:

“我们日本女生是胆小,她是太大的勇敢的人。她着迷中国文化。”

是啊,她们不说,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做什么都铿锵有声的小铜豌豆。意大利人对文化艺术都很敏感,还真的不假。她对我祖国的这份真情,我真的感动。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

在上海,日本学生飞回国了,我也要返回学校。凡玛朵却要返回西安,看她没有看够的中国古代,然后,还要去看神秘中国的神秘西藏。我真遗憾,还有课。真想同她一起去。

我该走了。没有想到,这个浑身长刺的弟子,这个头上长角的弟子凡玛朵给我提着包,送我进站,送我上车。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我,我甚至感到她的体温。她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塞给我一个纸包。

我的车开了。铁的车门在我心上拉过,一下把我们分离,隔开。那时,我还没出过国。我觉得,我和许多弟子一旦分离,便终生很难再看到了。

火车呼啸着冲出了车站,把我的学生留在了站台。看着她使劲挥动的手,看着她那娇小的身影在慢慢远逝,我的心阵阵酸楚。

坐定,打开纸包,一张小纸条烫着我的心:

“老师你是真心,I love you!(我爱你!)”

纸条的下面是一个做工精美的小镜框。那里镶着的不是她给我的照片,而是画的一张彩笔漫画,那是我。额头上的头发卷成一个圈儿,一张圆脸上,三个大圈:眼吃惊得变成两个大圈儿;嘴惊奇得张成一个更大的圈儿。呀!那原来就是我呀!家门、校门、国门刚挤开时的我。

小镜框的另一面还是一张彩笔漫画:那是她。鼻子周围点着一群小黑点儿。一张脸上还是三个惊讶得大得没法再大的圈儿。那就是她,第一次来到神秘中国的意大利留学生——凡玛朵。

我忘记了是在车上,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说给了同车的旅伴,他们也“哈哈”起来。我笑出了眼泪。刚分开又在想念她。

1988年8月6日上海到北京列车上一稿

2004年2月5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厌厌川下胜美

我素来不大喜欢日本人,日本侵华战争给我留下的阴影太浓重了。抗日战争时,我的哥哥因为日本人的细菌得了霍乱,又叫日本人烧死了,现在我没有哥哥了。

叫我教日本留学生(那是国门刚开之时,头一次教日本学生)。我是受了国际主义教育的,可是见了日本人,心里还是起波起皱的。有一个学生也像心里有什么草呀,棍儿的,好像总在生气。她叫川下胜美,一个胖墩墩的姑娘。不爱理人,上课也不抬眼睛。紧闭着胖胖的嘴巴,不说话也像卡通电视《蓝精灵》中的厌厌。厌厌总在说:

“我讨厌……”

听课,她不抬眼皮,回答问题也不看我。但从不缺课,笔记一篇不落。可是有一天,她没来。想到教师的职责,我到外宾楼去了。轻轻地敲门。没有人回答,又敲,还是没有人。我看灯亮着,于是又敲了三下。这回,门开了,只开了一个缝。接着,挤出一个蓬乱的头,一张睡意矇眬的脸,那神情没开口,我似乎已经听到:“我讨厌……”果然她很不高兴地说:

“今天,您没和我约定要来。”

我也不高兴了,问她:

“怎么没去上课?”

她忙向我道了歉,告诉我,她病了。声音有了歉意,却并不请我进屋。堂堂的中国老师叫学生拒之门外!哼,我走了。中国老师可不是一见了洋人,就变成浑身没有四两沉的人。

第二天上课,她来了,垂着眼皮只看她的笔记本。可这天下课休息,她似乎有很多问题,说这问那。她的同窗们也帮嘴帮舌,话题也是东南西北。但是,从他们的谈话中,我还是弄明白了:原来日本教师不管考勤。出勤是学生自己的私事,考勤算学分,由班长统计。教师也不必屈尊家访以示关怀。登门,没有事先约定的不速之客,当然不受欢迎啦。我圆睁了眼睛“噢”了一声,不由得瞥了胜美一眼,正好和她那双正在偷眼观察我的目光相遇。我立即看到,她那黑眼睛里跳出一个调皮的火花。我们俩都笑了,都有些难为情。我想好啊,难怪人们都说日本学生内向,原来还耍了个小心眼。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的栅栏叫她拆除了一半。

可没几天,上课,我学生脸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在呐喊:“我讨厌……”瞥眼看,哈!我差点笑出声来。真不知这是日本的什么新潮发型。头前该长头发的地方,剪没了。后面该剪齐的地方,却七长八短地向后翘翘着,像半朵垂下的喇叭花。我不由问:

“哈,川下在哪儿做的这么时髦的头?”

川下的嘴鼓得跟肉包子一样,眼皮仍不抬地说:

“太大的没办法。”

川下的女伙伴们跟着唧唧喳喳,男生们也跟着帮嘴帮腔。老半天我总算明白了(他们是零起点班的学生,生活交际用语都没过关)。

原来,周末川下去了美发厅。理发时,川下想说前头的头发不要剪短。她指着前额说:

“这个不要……”

想说“剪”,但不会。于是她用手指比作了剪刀。理发员干脆麻利“嚓”一剪子,她就变成这副尊容了。川下一看镜子里的川下,怒火中烧,立即忙说:

“不要!不要!”

川下想说,不要这样剪。师傅也生气了:

“你不剪头发,干嘛来这儿?”

川下告诉我,理发员真的态度不好。不停地说,大概是唠叨。可不是呗,你说“不要”,那人家就给你剪了呗。剪了,你又不干。川下一劲儿说:

“不要!不要!(这样)”

我想,准是师傅以为川下不让剪了,当然就不敢再剪了(汉语的多义词真是跨语言交际的沟坎儿)。师傅也只好这么洗,那么吹,这么梳,那么卷。这些词,全是伙伴们帮川下表演出来的。川下没有动。胖墩墩的川下,本来坐在那儿就像是一个面堆儿。现在又剪了这么个发式,那样子就像一个面堆儿上又扣了个小簸箕。大家都忍不住地笑。川下可不笑,也没有表情。最后,她翻了会儿词典说:

“中国的服务员和日本的服务员,太大的不一样。中国和日本不一样。我抗议。”

川下真生气了。我能猜得出那些服务员老爷、小姐们的风采。我说:

“作为中国人,我替理发师傅向你道歉;作为老师,我要批评你:你实在应该努力学好汉语。”

气包子好像瘪了点儿气。唉,那天,我也给自己找了麻烦。我是老师,没办法。从那天起,我每次上课都是早来点或是晚走点儿。有时下午有空儿,我就多给她补点功课。有时也把她带回家。

结业了。川下来休息室找我,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付我的课时费。还有一张时间表,那上面半小时,20分钟、2小时零10分、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日本人真是……我笑了,谢绝了她。说实在的,我真的是没有时间。怕把自己拴上,所以也没定准给她补课。我告诉她把汉语学好比什么都强。川下站在我眼前,鼓着嘴巴使劲地捏那个信封,像要捏出点什么似的。大概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吧。瞅了我一会儿,给我鞠了一个躬,脚拖着地“突突”地走了。咦?是生气了吧?

第二天,川下的带队忽然和我聊天。谈日本的神社,中国的菜。没话找话。临走好像顺便问我:

“满意川下胜美吗?”

我说何止满意,我非常喜欢她。一提这个不苟言欢的弟子,我可真有的可说。我找出她最近一连几次的考核,都是优。川下真是一丝不苟。我滔滔不绝地夸奖自己的弟子。当然也为自己教学而得意。带队好像总跑题。说学生喜欢我。说我呼学生的名字,什么叶子、百和子呀,很亲切,但叫川下胜美,却叫姓:“川下”为什么?

哈!诱敌深入来了!其实,我只是哪两字方便,就叫哪个。日本人的姓氏也真够麻烦的。原来只称呼姓表示郑重、严肃,比呼全称还厉害。难怪川下胜美总是严肃。其实,带队还有不好启齿的原因。那是后来韩国学生偷偷告诉我的。

他说听老辈人说,日本人好战。古时几乎所有男人都被征去打仗,没空娶妻生子,所以人丁稀少。当时一个国主决定,让所有男人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随便跟女人生孩子,以此希望人丁旺盛。休战时,日本女人都习惯了“不管何时何地”的那种方式。于是就背着枕头、被单出门,后来就成了和服后面背着的那一块。

很多女人被“不管何时何地”后,男方来不及告明姓氏,就又去打仗了,所以她们生下的小孩,就出现了“竹下、近藤、井上、平原、田中、寺内、松下、渡边、山口”等姓氏。而知道姓氏文化的日本后来人,当然就不愿叫人只称表示地点的姓氏。“川下胜美”的“川下”自然也在此例。(日韩结怨由来已久。日韩学生一提历史,好像立刻都拿矛拿盾的。这里是否有揶揄之词,我无从考据了。但关于日本姓氏的由来,真有此记载。)

那天,带队为了我给学生补课,还向我猛表感谢。不过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带队舞剑意在告诉我,日本,如果应付钱而对方不接受,那就是表示看不起对方或是骂人。

嗬!这可是供盘摆错了香案,冤枉呀!真事多,哼!白吃馒头还嫌面黑。我没多解释,只告诉日本带队,我是中国老师。剩下的就是带队向我一个劲地“阿里噶多狗扎一马斯(日语音:谢谢)”了。

最后一次课了,没见到川下胜美。听说她去了长春。但她却安排了她的同桌宣读她的作业。真的没想到!我成了人家难忘的人,做了人家难忘的事。心里不好意思地美滋滋的。心里的毛毛刺刺也抚平了不少。那文章的结尾是:

“中国和日本真的不一样。第一次没有钱的交换。第一次这样的真情。第一次我这么感动了。”

我也第一次被日本人感动了,其实那天我没都感动完。

结业告别宴会。出了课堂的学生们个个像出栏的小马驹,可解放了!互留地址呀,互赠礼物呀,多好的饭菜顾不上吃。没办法,我们老师被弟子们包围着,光说“茄——子”了。

谊园宴会厅,灯火辉煌,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一道道五彩缤纷的中国大菜,叫学生老外们目瞪口呆,赞叹不绝。然而,学生们的谢师表演也叫我们老师赞叹不绝,口呆目瞪。不知什么时候,一群小女生换上了中国的国服。胜美也在里面,尽管她的旗袍绷绷着,可是还真显得苗条多啦。伙伴告诉我,为了穿那旗袍,她们在集体减肥,胜美快绝食一周了。

真漂亮!华美的吊灯下,站出一排青春亮丽的女孩。她们穿着五颜六色旗袍。淡绿色的、深紫色、橘红色……金黄色的灯辉里,闪着一种柔和的亮光。女孩个个显得身材修长,典雅、华贵。中国已有几千年历史的丝绸,穿在这些日本女孩的身上,那么光彩照人。我是仰慕着绿色军服长大的。旗袍都是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么娟秀华美的旗袍,不是穿在七扭八歪的妍女身上,就是绷在胖葫芦一样的泼妇身上,真是败兴。

而今,第一次看到自己民族的盛装,被外国人如此地欣赏,珍视。中国的旗袍,原来也竟有这等的高贵美!

一排阳光灿烂的日本女孩,穿着中国丝绸旗袍站在华灯之下!真像金碧辉煌殿堂上的一幅油画;像小提琴协奏曲梦幻的波尔卡;像杯杯萨贝斯的美酒……

学子们唱起了中国歌,那是我许久没听的歌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大海呀,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再见了,亲爱的老师,我们的小船就要起航……”

心里叫学生唱得酸酸的,想溜走。说实在的,我最不愿意参加结业式啦。朝朝暮暮和这些孩子们真是摸爬滚打,天天在一处。这一走,还真有点像把他们从我身边切走一样。我要先走了。

胜美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仿佛一直包裹着我。胜美抬起眼睛,真好看。她笑得那么生动,嘴巴在她的胖脸蛋上,笑得像一个向上弯的单括弧,两边一边一个小酒涡。我想说她漂亮,她却先开了口:

“老师,您真漂亮!”

我笑了。真的忍不住笑了。一说宴会将结束,看看这些学子们早哭得“稀里哗啦”了。有的小男生也哭。女孩们竟忘了她们化了妆,结果,都成了大眼熊猫。我故意提高声音叫她:

“胜美更漂亮!”

没叫川下。胜美使劲地答应了一个:

“到——”并激动地叫起来:

“老师漂亮!旗袍漂亮!中国漂亮!”

胜美一边掉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笑。她递给我一封信,装着生气地说:

“也是课时费。”然后拉着我去说“茄——子”了。

回家。夜晚,灯光像一块橘黄色的台布铺在桌上。我打开了胜美的信封。那里有胜美给我的信,而那信中提出的思索,我怎么都不能把它和那个胖墩墩的小女生连在一起。但那信是她写的。我真希望能拿给我们国家的大人物看。她写:

“老师您不明白日本。”

是,我不明白:一个不足中国一个省大的小国,居然两次荷枪实弹,踏上你面积位居世界第二泱泱大国的国土。我不明白:一个资源如此贫乏,地震多发的小岛,一个遭受了两颗原子弹的战败之国,在不足半个世纪就跃居世界强林之上。胜美写:

“日本是一个非常非常自尊,又辛苦努力的民族。那是在残酷中养大的意志、意识。不战胜就死去。在日本,我从小就常听说:‘我们日本人’……”(写这样的句子,显然胜美是查词典查出来的。后来我知道为写这封信她熬了两个夜晚。)

“老师您不知道,福泽谕吉这个人,他的头像印在一万日圆的纸钞上。日本的昌盛和他在明治维新时代,提出科学文明有太大的关系。他是日本文明的父。我从小就听老师用他的话训导:‘日清战争这样团结一致的胜利,实在令人高兴,值得庆幸。日本需要这种精神。’后来我又听外公说:‘日华战争的失败是大和民族的丢面。’现在许多人仍有这样的看法。外公是侵华战争的老兵。”(原写的“日华战争”又改为“侵”字)。

“来中国时,外公叫我去长春,到他曾住过的地方看看。我去了那儿,那里成了高楼。”

胜美还去参观溥仪伪皇宫陈列馆。文章结尾处,几句并不通顺的汉语,却咚咚敲着我的心。她写道:

“……看着,我激动得太大了,我对日本侵略军的罪行愤怒了。我看到我们日本打仗的另一方。在日本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不明白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怎么可以那样残忍?”

是呀,我也不明白,一个如此温文尔雅,如此勤勤恳恳的民族,怎么和残酷,和没有人性连在一起?

我学过日语,我觉得,那是我接触的语言中最难的。它不同于别国语言,有非常复杂的敬语系统。日语不只单纯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而且是严森观念的表示。交流双方的身份地位、相互关系乃至所持态度都有极严格的规定。

语言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日本人不同于别国人,好像有一条不成文的律令。它比法律更严格地规定着人们的情感、思维乃至行动。可惜直至今日,许多人只看到日本的经济,没看到日本的精神。胜美说:

“老师,我从小跟外公长大,现在我要独立了。”

我明白那话的意思。胜美表示:

“我要努力学习汉语,将来作中日友好工作。加倍,加倍地还日本对中国人民的歉意……可惜许多日本人不是我这样想。日本的扩张仍被看为英雄。不能忘记危险。”

“中国人的心像中国国土一样广大,中国人的心不如日本人的心精细。日中友谊要很长的努力。”

这个刚刚20岁的女学子,有着怎样警世的思考。她的心装着今天又装下了未来。这个胜美,最后她又说起了课时费。她说她“要向中国付一辈子。”我把她的信抄出来,这是她无价的课时费。

胜美回国了,不久来信告诉我,她一边在大学完成她的学业,一边在一家中国书店卖中国书。

1988年9月21日沙市道一稿

2004年5月6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美国姑娘莫当娜

!“我叫莫当娜,我从小就想来中国。中国是个神秘的地方,我要知道中国,我特别喜欢……”

姑娘的自我介绍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她翻着棕色的眼睛,在她不多的汉语词汇中翻找“摄影”这个词。遗憾,没有。她只好把两只手举在眼前,嘴里“咔嚓,咔嚓——”起来。就在这时,她坐的椅子“咔嚓”一下腿断了,姑娘被重重蹾了一下。可是她竟能两手保持原有的姿势,把头扭向后边看着椅子腿问:

“老师,用汉语怎么说?”

“椅子腿坏了。”

“腿坏啦——腿坏啦——”

这时候,我的学生,又像发现了什么新知识一样,一遍遍学着这个汉语句子。而她似乎忘记了,她此刻,正打着赤脚盘坐的那把可怜的椅子还在“吱吱”呻吟。

这个颇具个性的姑娘,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暑期短期班的学生。她的穿着非常随便,蓬松的棕色卷发随意地系在脑后。一件大过膝的纯棉背心在腰间系一条绸带。由于也系得随意,后面翘翘着,使她很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来斗架的公鸡。再加上那本来已经是很陡峭的鼻子,仿佛又叫谁向上捏了一下,翘翘着,于是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傲慢,旁若无人。上课时,她也打着赤脚,穿着拖鞋,带着照相机(短期学生不作着装要求)。她常常提出你意想不到的问题,对念书似乎不大感兴趣。

课刚告一段落,莫当娜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大概一上课就想问了):

“老师,晚上我可以到大街上去睡吗?”

我奇怪,两目圆睁。教书这么多年,还没有学生提过这样的问题。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和我刚刚讲授的课有什么联系。于是我想,必须找词儿叫我的学生念书了。那时我的脸一定有点长。我说,很快就要考试了。刚刚还神气十足的莫当娜,顿时就打了蔫:

“My dear!I've got a headache。(我的天啊!我有点头疼。)”

可是有一次,就是这位总不愿意进教室的学生,却请求我给她补课,而且是利用大家去北戴河休息的日子。实在,我有些欣喜若狂。要知道,我们的教学也要达标啊。

八点,我来到谊园会客室,没有莫当娜的影子。八点半我来到莫当娜的宿舍。不用敲门,门开着一个缝,请求老师补课的学生,正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趴在床上酣然大睡。同屋请我进了屋,她立刻惊坐起来:

“对不起,我的腰病了。”

可是她还是飞快起身,又飞快地不断地把床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柜子里。我觉得她似乎看出在我那张不高兴的脸上,正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打量着她的房间。因为她的什么衣服、毛巾被、手提包……都不在自己应在的位置上。

“对不起,老师。我到外面忙去了,去做有意思的事……”

学生脸上掠过一抹神秘的微笑。她马上又说:

“啊,是的,昨天我也念书啦。很晚,很晚……”

学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把书递给了老师,有书为证。确实那上面写满了一会儿英文,一会儿汉文的小注。可是那却是本《报刊新闻》。爽快的莫当娜一下变得支吾起来。美国学生自尊心很强,他们也认为中国老师一定不喜欢不学他所教的那门功课的学生。

“对不起,我喜欢你,不喜欢你的课(《经贸汉语语法》)。我不想光为了攒钱。我喜欢报刊新闻课,我想以后做新闻摄影工作。你知道Red Star Over China(西行漫记)的作者吗?”

斯诺?不知道是因为斯诺的名字,还是学生的抱负,我的心和学生一下拉近了。

那一天,莫当娜的话特别多。原来从1982年起到今,她已是三次来中国了。

“每次,我都大吃一惊。第一次就感到人太多太多;第二次楼多了;第三次商店多,小摊多,摩托多,小汽车多……”莫当娜一说到这些,精气神十足。鼻子、眼睛都活起来。她兴奋地拿出一大沓彩色照片。美国学生到什么地方都带照片,我是知道的,可是莫当娜足有一尺厚的照片,我却是第一次见。那些照片不仅把我几乎带到了全国各地,而且使我好像触摸到姑娘那颗发烫的心。她对中国的一切那么动情。

是啊,在中国,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既有正在消失的过去,又有刚刚开始的现在;还有已经破土生长的未来。那天连我自己也为祖国大地发生的深刻变化而心动了。莫当娜如数家珍,最后她极为得意地拿出一本专拍中国老人的相册。那里有在街头卖灵芝的白胡子老人,有练武术的老人,打扑克的,说书的,赶毛驴的,拿着蒲扇坐在大街上聊天的……莫当娜告诉我,那里许多照片都是她骑着自行车旅游,在路上拍的。这次,等课一结束,她还要一个人骑车去旅游拍照,两个月后再回美国。姑娘雄心勃勃,她说:

“真的,美国对中国了解得很少,很少。”

她回国要出摄影集子,先出中国老人的。莫当娜的母亲是意大利人,在养老院工作。莫当娜做了一个撇嘴的姿势说:

“在美国、意大利的老人总是这样。”

接着她又把嘴变成微笑的月牙形说:

“看中国老人都笑。比美国笑。比意大利笑。”

接着她饶有兴趣地说,她每天晚上都看到不少老人在马路边坐着,还有躺着的,又说又笑。她问:

“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做了如实的回答。莫当娜沉吟了:

“美国住房很大,老人都不笑;中国房子小,老人都笑。啊,真有意思。我真想也有一张席子,也到他们中间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为什么笑?”

那天,我真想送给她一张席子。我突然觉得,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学生,原来有多么可爱。她棕色的眼睛闪着亮点,满脸朝阳,浑身都饱绽着一股劲。我知道美国青年大都在拼命攒钱,为了买双人自行车、冲浪板、帆船、跑马……他们说要及时享乐人生。至于“理想”这个词,尤其在女学生中很少能听到。莫当娜却坚定地说着她的理想:

“我一边上学,一边干两件工作。一个做导游小姐,一个做照相。可是我不能光为玩玩,快乐。我一定要干出一个‘追母’(dream梦)来,我要出太多太多相片的书,叫美国人都明白中国、中国人、中国老人、中国孩子……”

我忙帮学生纠正语病,开补我的语法课。

那天补课,如果不是有人来敲门,学生和老师都忘了下课吃饭……

1988年4月18日于沙市道

“老外”战友——大清

!在我的老外学生中,对中国持有挑剔观点的,少得很,可这其中就有他。与其说我们俩是师生,倒不如说我们俩是“战友”——争战的战友,而且我们的战地,几乎到处都是。我们第一次相识就颇带火药味。

接新班第一堂课,照例做就职演说:

“我的课上得不好,希望大家多支持……”

话音没落,“呼”地从后排站起一个大汉:

“那好,我不选您的课。”

说着,他就要走出教室。我一下僵在了那里,不知是我的聪明,还是自信救了我。我忙说:

“可是我一定能够教好大家。”

于是他又“咚”地坐回了位子。1:1险平。

我开始注意他了。他是荷兰一家公司派来的高级班进修生,也比一般学生大得多。他明显地带有北欧人的特点,粗犷、剽悍,像个拉着架子的摔跤将。九十月,他还穿着一条大裤衩。一件无领无袖的大号坎肩,紧绷在他饱绽着块块肌肉的上身。他一进教室,教室立即就显得小了一块。他的头发很别致,该长头发的前脑顶,没头发;后脑海却留得长长的,束起了一条辫子。难怪大家叫他大清。大清的表情也很特别,他的嘴角不说话也有点向下,两腮有两道深深的皱褶,似乎他脸上总挂着一副挑剔和嘲讽的表情。

说来有意思,在中国这五千年文明史中,我最不喜欢清代。也许那是由于黑暗的近百年史留在我心头的阴影太浓重了。一听“大清”这个词,我便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果然不久,我和大清就爆发了一次战争。

一次,我在讲到词语运用时,举例提到中国的民族风情。脑瓜极好使的大清立即做出反应。他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句子,写完,便第一个把本子递到我面前,随即,也送来一抹顽童般狡黠的目光。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完了:“我在新疆国看过非常有意思的民族风俗民情。”那“国”字是后加上的,显然那是在激我火。因为我的学生都知道,我这个爱开玩笑的老师,在严肃问题上却从不苟言笑。我立即用红笔在他的本上狠狠地划了个叉,又把那“国”字勾掉,然后面不露色地把本给了他。大清立刻向我耸耸肩说:

“I'm sorry, I was only joking。”(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我理也不理他,接着上课。下课,我忽然叫住了大清,说:

“大清,你的爸爸给你寄学费来了。”

顿时,这个已经做了爸爸的儿子,满脸绯红地呆立在那里。在独立意识极强的西方人看来,自己当了爸爸却仍要花老子的钱,那实在是不光彩。说完,我从他身边走出教室,然后轻轻地一笑:

“I'm sorry, I was only joking。”

随即我告诉他,我这还是客气。假如以后再用国家大事开玩笑,我绝不客气。

说心里话,我早想出口恶气。他不止一次地在教室大声用英语说,中国人如何地不讲卫生;如何随地吐痰;如何不排队,爱加塞儿;爱打架;小贩如何地爱骗人;当官的又怎么怎么地索贿;商人又如何地卖假货……说实在的,这些话自己人说,出气。叫一个外国人说,我心里真窝着双倍的火。

我心想,荷兰鬼子,有什么了不起,四百年前,你就是我们手下的败将。哼!那天,总算1:1扳平。我猜想,大清早晚得举枪杀出来,可是他却出我意料地按兵未动。

那是我们要到蓟县去上社会实践课。组织这些最爱旅游的外国学生外出,却意想不到地需要你去动员。说来也许有人不信,这些来自有钱国家的学生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算账。我问一个学生:

“为什么不去?”

“还交30元饭钱。”

“那可是四五天啊!在学校也得吃饭啊!”

“那不一样。自己买。”(弦外之音:“别想赚我们钱!”)

“……”没法说。我又问了一个学生。

“可怕!厕所!”

答话的女生,当时就捂住了鼻子,浑身颤抖。我无可奈何。可是我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不愿说出的原因:我的这些长期班学生,从来就不喜欢去看为他们安排好的地方。

大清那天却第一个报了名,我喜出望外。说实话,我早就渴望出去看看了。在这座高等学府的深宅大院,改革的大潮在我所能看到的,似乎只是物价的与日俱增。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所发生的深刻变化,都是学生用问号为我勾出的。而且那使我怀着好像重返故土一样的渴望,是因为十几年前,我作为一个新毕业的“老九”曾在那里接受过再教育。

5月,严寒早已退去,春天用绿色装扮了大地。绿是那样娇嫩、新鲜,在路边树上的枝头,在偶尔探出墙头的花枝,令人激动。我们终于去看那绿的大地了。

一辆高级大轿车,装载着我和我的老外学生们驶出了校门,轻快地跃上高架的立交桥,向着广阔的天地飞去。学生们仿佛出栏的马群,顿时欢腾起来,我的心也一下为之轻爽、快乐。“万类霜天竞自由。”自由的颜色是春色。

春雨,轻柔地洒浴着田间,那些刚刚舒直身腰的禾苗。远山在一片迷蒙的轻纱之中,勾出淡蓝的曲线。我贪婪地望着窗外,不想说话。一上车,我就选了一排空座。没多久,有人来了:

“我可以坐这儿吗?”

不用看,是大清。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说话,因为还没出门,他早已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请问了”。

请问,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是什么?请问,农村改革成功表现在哪里?请问,谁坐小轿车?请问,请客谁花钱?请问,抗日战争发红包吗?请问,农民人均工资是多少?住房多少?生几个孩子……

“老师,请问……”

“大清,这回该‘请’你自己去‘问’了。”他点了头。

下午在渔阳宾馆的报告会上,他一个人至少也有二十个“请问”。第二天参观访问开始了,因为我也在忙着“请问”,我竟忘了大清:要知道,我到这里毕竟是故地重游啊!每到一处,我都在辨认依稀的故景,然而每到一处都叫我刮目相看。我们参观一个乡办服装厂时,我就是这种感觉。因为贪问,我落在了队伍后面,瞎赶,撞进了包装车间。

车间高大、宽敞,到处都是打好包的木箱、纸箱。到处都显示着辛勤的劳绩。条案上放着一摞摞成品服装。工人不多,有的在装袋,有的在装箱。一进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大清,还有一个日本留学生。大清,他那大个子,此刻正弯成了个“C”字形,在仔细地翻看着一摞装入塑料袋的裤子。于是,我听到他和一个工人如下的对话:

“这是你们做的吗?”

“是。”

“我在美国见过这种名牌裤子,你们出口吗?”

“对,出口美国、日本。”

“你们工人都好好干吗?”

“当然。工厂是我们工人集资建的。”

“你们工资多少?怎么订?”

“平均三百多元,计件、计时。”

“奖金多少?”

“一年,1千至2千。”

“谁发?”

“厂长发。”

“厂长奖金谁发?”

“我们工人大家评。”

“谁当厂长?”

“自己申请,大家选,一年评一次,四年选一次。”

“厂长腐败怎么办?”

“我们选掉他。”

“啊,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当然,你可以去看。”

我也过来翻看那些成品,那裤子连腰带都穿好了,做工如此精细的服装我是第一次看到。离开包装车间,我和大清怀着一样的心情,想看个究竟。我们跑到制作车间。制作车间更大,似乎是整个一层楼。从一进门,就是一排排的缝纫机,一排排吊着的管灯,一排排攒动的人头,一摞摞的布料,一摞摞衣服。这里一片紧张繁忙。

这里,那飞转的车轮和沙沙的机器鸣响,把那些阡陌草屋的农家儿女编织成有组织,有纪律的劳动大军;这些从农田村舍集合起来的农家姑娘,用她们那刨豆摘棉的手,又在创造着叫世界人民为之赞叹的业绩。大清从衣服的打样、剪裁、缝制,一直到成品的包装,一道工序未落地看了个底儿掉,问了个底儿掉,最后他非要买一件防寒服,说是为了送给他的妻子。

走出厂房,我忍不住心里的牛气,故意问大清:

“怎么样?”

大清站住脚,想了一下却问我“而已”一词的词义,我莫名其妙地给他讲了。听完,他指着工厂对我说:

“这不过是加工而已,语言教授。”

我知道那加上的称呼,言外之意是我不懂得经济。

我不知怎样为我们这次较量打分,1:0么?我终不情愿。我不由想起十几年前,我和房东大娘在这片沙石地上刨苦曲菜的景象。那时,和今天一样……

春无私地把人世间最美的颜色——绿赐给了大地,然而,在这同一片土地上生长的却是那苦涩的野菜。但它在当时,便是我和大娘全家唯一可以佐餐的佳肴。

我心里困惑极了。夜那样长,直到我把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从记忆中搜出,我才得以成眠:

“一个再愚蠢的妈妈,也会欢心地看着她的孩子迈出第一步,决不会因为他摔向左边,便说他左倾;也不会因为他摔向右边,说他右倾……”

早上,我终于重整了旗鼓。但是大清那天却好像无意向我宣战。早饭时,他给我端来了牛奶,又把桌上的红果酱都端给了我。这个貌似粗鲁的大汉,竟那么细心地观察到我爱吃红果酱。而且他那一向闪着挑剔目光的蓝眼睛,却微蕴着一种温情。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没能和大清交谈。

参观日程安排极为紧张。我们参观了农场、果园、鸡舍、学校、养老院,并听了课。在紫砂厂一个操作车间,我又和大清赶在了一处。说心里话,我也不愿听安排的介绍,愿意通过自己的眼睛去得出结论。这个紫砂厂没有一处高大的厂房;我撞进来的这个屋子,也像是砖加白灰临时搭建的一样。屋里一个大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艺烧瓷制品。屋中一个大长桌,桌边坐着两位姑娘正在工作。大清也在里面,由于屋里狭窄,大清弓着腿弯着腰,成了一个“S”形,头凑在姑娘手中的一个坛形瓶胎前,仔细地看着。如果不是亲见,我也决不相信。那两个姑娘面前既没有画样,瓶胎上又没有底稿,而她们刻出来的图案,每一个花都是绝对一样。大清这回可再也没问:“这是你们自己做的吗?”经过交谈,我知道,他们制作的产品,在江西召开的世界贸易会上得了银奖。现在和他们订货的已有七八个国家。花瓶、古鼎、小马、飞鱼,仿佛都有着生命,都带着自己的个性,好像都在说:“看吧,我们就是我们。”大清一直睁大了眼睛看,我也和大清一样,不肯把目光从这小屋里,从这还带着些土气的姑娘身上移开。然而就在我们告别的时候,我和大清几乎同时发现,我们眼前那个姑娘,竟是我们曾去人家吃饭的孔大爷的女儿!难怪她一直冲我抿嘴微笑,我根本没想到是她。

我不能不提一提在孔大爷家的那一顿饭了。带外国留学生到农民家作客,我真还捏一把汗。七几年我来蓟县,我的房东家屋里只有一张炕席,一个矮腿饭桌,几个草坐垫……

那天,我和四个留学生到了孔大爷家。一进门,一个去过我家的女生上田就大叫起来:

“啊!这房子比老师的大,电视比老师的大,立柜比老师家的好……我惊奇!”

真的,我们每个人都惊奇,那顿饭更叫我们惊奇。从十二点多,菜一直上到下午三点多。啤酒两箱,白酒是几十块一瓶的特曲。我问上田:

“饭好吃吗?”

上田又大叫“可怕!”(再吃,肚子要爆炸)

大清可没光吃。他抽空跑了所有学生入户点,还有他能进去看的地方,回来向我点了头:

“是真的富。”

但最后,他还是找到不满之处:

“为什么女人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于是他一定要敬主人家的女儿一杯酒。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那个曾羞得满脸通红的姑娘。而今天,姑娘和那天却判若两人。我们交谈时,她曾很不服气地对我小声说:

“洋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早就是我们手下的败将。”

是啊,1942年就在姑娘住的四头村,他们献出了42位亲人而叫日本鬼子的一个支队全军覆没。

“请问”,大清又有问题了,“你有钱,为什么来这努力干?”

“我要看到我的人生价值。”

嚯!这简直是电影里的语言!姑娘回身指着门上的对联叫大清看。那里,上联写着:

“厂衰我衰,厂荣我荣拼命干。”下联写着:

“国贫我贫,国富我富换新天。”横批:

“走向世界”。

我一下子紧紧握住了姑娘的手。

老实说,我不懂得经济,我只是在这里终于寻到了那种自强、自尊、自立的精神;那种不只是为金钱所启动的“中国的脊梁”。

我的学生们,个个也都特别高兴。那种热烈的情绪是我在课堂上,从没见到的。看得出大清也很兴奋,虽然他不像那些黄毛丫头、黄毛小子们那样判若两人。他一直跟着我想说点什么,因为我们每参观一处回来,总要争战一番。此刻,我们都想知道对方的感受,于是两张嘴一块张了:

“怎么样?……”

但是我们终于没有谈成。原来早饭前,他就接到了一封让他回国的电报,难怪他那样关照我。然而,等车的几小时,他也来参观了。

接他的车来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眷恋。我看见那个又高又大的大清,往日他那张总是挂着挑剔和嘲讽的脸像揭掉一样,不见了。他那双大睁的蓝眼睛闪烁着一种伤感和温情。终于大清像孩子一样向我喃喃地说:

“老师,可以拥抱您吗?”

我点了头……大清走了,车很快地消失在那石砌的大墙之外……回房间的路上,我打开大清临别时塞给我的字条,上面仓促地写着:

“老师:我敬重您。我也爱中国啊!连我的名字……我一定再见您……”

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他。等我赶回学校,他已远渡重洋。他托人留给我一篇文章《中国的未来》,那是我们一直争战不休的题目。而他文章的观点竟是那样出我意料(请注意这是1994年)。他的文章如下,我一字未动,把它交给编辑。

中国的未来

未来的世界将属于经济实力最强的国家,而那个国家很可能就是中国。

现在中国看美国、日本的感觉,就是十几年后,日本和美国看中国的感觉。为什么这样说呢?拿亚洲的日本比较一下就清楚了。

一、中国的土地很大,这有很多好处:资源丰富,如果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话,中国可以自给自足。因为地大,所以局部自然灾害不会影响全部。

二、亚洲有一个很大的以中国为中心的华人圈。随着中国大陆经济不断提高和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投资。他们不仅带来了大笔资金,也带来了高技术和先进管理方法。这些都会给中国经济很大帮助。

三、中国的人口很多,关于人口问题说坏的很多,而好的地方差不多没人说。人不是普通的动物:大量的廉价劳力,可以说是一笔资源。只要很好地开发,利用,就会有好的结果。

我相信只要每个中国人都努力,中国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

海墨峰(大清的中国名)

大清回国了,我的教室因为忽然没有了他,而显得空旷。我的学生真可谓“桃李满天下”。我常常想念他们,然而我最想念的莫过于大清了。他总是以那特殊的方式叫你看到自己,从你意想不到的角度叫你思索……

大清,你现在在做什么?……

1995年5月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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