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坐着的正是吴氏,元化阳嫡妻。长子元怀楚、三子元怀川、六子元怀景和小女儿元萧忆,均是吴氏嫡出。二子元怀烨、四子元怀熙、五子元怀安则分别是侧室陈氏、赵氏和梁氏所出。
夫荣妻贵,吴氏本已是一品诰命夫人,又生得元怀楚那样一表人才、文武出众的儿子,加之女儿又贵为当今皇后,真个是风光占尽,贵不可言——不料如今遭此厄劫,亡夫丧子,合族上下孤掌难鸣,让风韵不减的吴氏一下子苍老不少,鬓间骤然增添了丝丝缕缕的银色。
但吴氏毕竟出身侯门大族,合族五代,从前朝至今,历经祸乱,却仍是代代显贵,自是比一般人家更扛得起大风大浪。出事以来,吴氏虽再无往日神采,却没有因悲痛而变得糊涂懵懂。此刻,她心情复杂地瞟了下元怀烨,将手上的茶盏往婢女手上一推,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她平素是最嫌憎元怀烨的。只因当年和元化阳刚结为连理时,还在新婚燕尔之期,便传出府内一伶人已怀上元化阳的子嗣,那下作的伶人便是元怀烨的生母陈氏。元怀烨只比元怀楚晚出生两天,若不是元怀楚未足月就出生,长子便是元怀烨了。陈氏早亡,吴氏却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的耻辱,因此多年来,对元怀烨从无半分好感。可如今厄运当头,相府属吏各各瞅准风向,纷纷效命于长史周颐;元家几兄弟中,元怀烨本来最为平庸,偏偏却是他出来周旋应对,独挡一面。因而,吴氏对元怀烨一时也不知该摆出什么姿态才妥。
“是,母亲。”
元怀烨有问有答,一字不多。母子俩人一番过场话后,吴氏便开口道:“今儿我倒有个事要理个头绪。我问你,怀景院子里的那位姑娘是谁?”
“高离之女,高月。”
吴氏见他回答得不慌不忙,语意稳稳,似乎早就等她发问,可见是明知故犯了,顿时沉下脸,怒气上涌,“好大的胆子!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兄弟俩倒愈发长进了。若不是高离一家所累,你父兄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你今儿竟引狼入室,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人——”
“母亲!”元怀烨突然打断她,“高月对我有再造之恩,恳请母亲看在我的薄面,让孩儿略尽宾主之谊。”
吴氏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上心!她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那时出计退敌,又不是专为救你!”
元怀烨听得此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半晌才艰难道:“不管怎么样,若不是她,孩儿早落入西贼之手,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孩儿心中有数!”说到这,抬眸盯住吴氏,仿佛刚刚下了什么决定,语气骤然冷硬若冰,“所以还望母亲不要做得太过份,不要太为难她!”
吴氏听出他言语里的挑衅和警告意味,这让一向尊贵专横的她登时大怒。
“你——”齿缝逼出一字,看着他的冷脸,愈发盛怒难当,声音也倏地拔高了几分,“好你个元怀烨,你倒是知道知恩图报,却将养育之恩搁边了。我看你今儿是翅膀长硬了,终于敢出来忤逆了是吧?”
一室的婆子丫鬟眼看着这对母子言语不和,陷入僵局,都心慌慌地打起了鼓,生怕持续的剑拔弩张会带累下人。
有说得上话的一等丫鬟和有脸面的婆子,纷纷两边着意道:“二公子刚风尘仆仆的回来,这不茶饭还没吃吗?院子里的那些琐事就让我们下人安妥罢,不然夫人要怪奴才们办事不力,还让公子操心呢!”
元怀烨对打圆场的话语置之不理,毫不退缩地盯着吴氏,声音依旧沉冷,“母亲言重了。母亲连日操持家事,还望多看顾身体,旁的杂事就交给下人去办。至于外头的事,孩儿定会为母亲分忧。”说罢,施了一礼,径直走了出去。
吴氏气黄了脸,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目中逼出绵绵细细的寒刺。
元怀烨方才的锋芒和凌厉,哪还有以往沉默寡言、隐让谦卑的模样?这些年来,她是不是低估了什么……
“去把怀川、怀景叫来!”
一时丫鬟领命出去,吴氏顿陷入深思。
此时的元怀烨,在这种非常时期展现出来的处变能力,确实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其中最为震惊的,莫过于丞相长史,周颐。
当天夜里,周颐在书房,收到数州刺史相继被刺杀的消息后,霍然而起,手上的密函揉攥成团,狠狠地往地上一掷,咬牙道:“好个卑鄙的元怀烨!我真小瞧你了!”
“大人,现在那几州的兵权都已落在元怀烨手上,顾不得那么多了,何不赶紧让中卫军铲除了元家,否则等元怀烨势力坐大,后果不堪设想!”一名官吏道。
书房内另外几名官吏见有人将心思捅破,都不再有顾忌之色,纷纷发出狠话,要求斩草除根。
一时言语纷乱,却是众口一词。
长史周颐见群情激昂,反倒冷静下来,踱出案桌,想了想,道:“廷尉大人龚洪满失踪得蹊跷,廷尉府上下却异常风平浪静,怕是早有内奸……”说着,往众吏身上一一扫过,目光擦过谁的身上时,谁都下意识地回避眼锋。
“这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周颐收回目光,凝神半晌,突然想到什么,即令人备车马,道是要去一趟太尉府,面见岳父郑太尉。
众人听得周颐半夜造访太尉,揣测其必是有所决断了,忙恭送出府。
甫出西边角门,与众吏作别后,周颐正准备上马车,却发现车旁侍立的仆从没有上前侍候的意思,正欲斥责一番,不料车厢内却传出一把声音:
“长史大人,下官恭候久矣。”
周颐吓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却见里面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不认识学生了?”元怀烨撩起袍子,跳下马车,对一脸惊愕的周颐笑道:“昔日大人可是提点过学生不少,如何就忘了?”
周颐稳了稳,看清来者,满脸戒备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家父一手提拔的各位……长辈。”元怀烨缓言道,将后面众吏的反应一一看入眼中,又将目光锁在周颐脸上。
“大人!不若趁此机会杀了他!”一官吏上前道。
元怀烨挑眉,毫不在意地勾唇笑道:“就凭你们?”
周颐不语,沉着的脸已然青了几分。他有今日的地位,除了元化阳的赏识提拔,最重要的便是他善于审时度势,有着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本领。今日元怀烨出现在此,不可能毫无准备。
“现在弃暗投明的,本官一律既往不咎。”元怀烨朝众吏补充了句。
周颐望向沉沉夜色,转眸逡巡,企图看穿暗夜掩护的是什么诡秘。
但不管是什么,已然经不起犹豫,当机立断才有可能反客为主!
“来人,快绑了他!”周颐一反应过来,便毫不含糊地朝身后的侍卫下令道。
刀剑出鞘,几人举着利器正要上前,却听得元怀烨道:“对——还不快绑了他!”
元怀烨重复着他的话,神态怡然地做了一个传递信号的手势。
须臾间,深重的夜幕里依次亮起了无数火把,不一会,所有空地都被点燃,密密麻麻地犹如一条条火舌,飞扬跋扈地延伸至远方。
角门前杵着的一个个于宦海沉浮多年的士大夫,当即意识到了已功亏一篑,无力回天。
黑夜在这一刻灿如白昼,照见那齐齐整整的无数兵甲,众吏如见到夺命罗刹般,怔忡在地,不能言语。除了束手待毙,别无它法。
大势已定。
刀起血溅,长史周颐始终没有阖上双眼。
大概无比留恋他那璀璨却如昙花一现的政治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