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春季,是一个令人难忘、令人心花怒放的季节。尽管有点姗姗来迟,但总还是把她等来了。暖意融融的春风,裹挟着难得一见的清新气息,迅疾吹遍了大江南北。冰融了,山青了,树绿了,花开了。报春的燕子在天上追逐嬉戏,蜻蜓们咬着尾巴在空中交配。冬眠的小动物小心谨慎地爬出洞穴,成群结队地在野外觅食。蛰伏在泥土里、草丛间、老树皮下的小虫子,蹬蹬腿,伸伸腰,凭着灵活的触角和发达的肢体,开始向新的生活环境挺进。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春天,像一个含苞怒放羞羞答答的少女向人们翩翩走来。伴随着令人陶醉的春风,新一轮的改革开放犹如脱缰烈马,在广阔的大地上肆无忌惮地狂奔。什么这也不该,那也不行;这条路不能走,那条路走不通;这里是红灯,那里是禁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的争吵,经过一场春风的洗礼,顷刻间都销声匿迹了。匡世宗像一头被放生的雄狮,挺着胸膛,张着大口,深情地呼吸着令他荡气回肠的清新的空气。
就在这年春天的一天,匡世宗随昌史县招商团,赴北京参加了一次招商会。带队的是关东州书记。参加招商会的大都是县乡干部和县属企业的厂长,村支书只有他一个。因为随团行动,世宗没让世勇和肖菡接站,说是散会之后再去与他们见面。
上午,招商会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幕式,各种形式的自主招商活动便随即展开了。这是一次全国性的招商盛会,参会人员来自全国各地。有的单位会前已经跟外商谈得差不多了,这次过来就是在会上举行一个双方合同签字仪式。多数单位会前并没有与外商预约,这次来就是在会上寻求合作伙伴。
新落成的北京国际会展中心,用材讲究,样式别致,气势恢宏,数万平方米的招商大厅,高大而宽阔的空间给人的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座现代化的体育场。厅内布置得井然有序。用轻便薄板、或者用布幔围起来的、半开放式的、面积不超过四五平方米的小屋子,排列在纵横交叉的人行通道的两旁。来自国内外的数百家投资商,一家占据着一座小屋子,作为推介和宣传自己的临时摊位。三面墙上挂满了宣传画,敞开的门口前面各自都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上堆着印制精美、图文并茂、自我推介的资料和宣传画册。人走在中间的通道上,如同进入了店铺林立的商业步行街。
匡世宗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依照自己计划好的招商意向,细心地寻觅着可能的合作伙伴。他一边走,一边浏览着各个投资商的摊位。感觉对心事的,就上前翻翻资料,跟站在摊位里的投资商交谈上一阵子;感觉不对心事的,晃一眼就走开了。一家饲料生产商引起了他的兴趣。摊位里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位中年人,长得粗大黑胖,满脸络腮胡子,一身黑色的休闲装,紧缩着他肥胖的身体,领口下的颈脯上,袒露着像猪鬃一样的胸毛。那女士身材窈窕,面庞清癯,细眉红唇,穿着时髦,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着像鸟叫一样委婉动人。匡世宗站在摊位前,边翻资料边与那女士搭讪。早在做副县长的时候,匡世宗就对该公司有所耳闻。这是一家泰国的跨国公司,公司名字叫光泰集团,他们生产的“光泰牌”畜禽饲料,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匡世宗和那女士及大胡子交换了名片,并主动向客人介绍自己。那女士也不怠慢,指着大胡子向世宗介绍说,他叫阿提实,泰国人,光泰集团驻中国首席执行官。别看他样子凶,其实他是个为人亲和的畜牧业专家。然后又自我介绍,说她叫秋蔓,山西人,在阿提实手下做雇员。大胡子冲世宗笑了笑,以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欢迎你!”说着便伸出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世宗的手,用力地摇晃着,“有什么想法尽管讲,只要符合我们的条件,我们会认真考虑双方的合作。”匡世宗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本来前印制好的、内容既有家乡情况介绍又有招商意向的两本资料分别递给他们。两个人看完资料,接着又询问了一些他们关心的问题,匡世宗都一一给予了解答。交谈的情况令阿提实十分满意,他向世宗提出,双方先草签一个合作协议,随后他会到匡家峪实地考察,考察情况如果满意,投资办厂的事就可以正式定下来。匡世宗连连说好。随后,世宗在秋蔓女士的引领下,来到设在大厅旁边的一间商务洽谈室,共同起草合作意向书。意向书不比正式合同,条文比较简单,不到半个小时就起草好了。
从开始接触到协议起草,秋蔓女士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帮着世宗说话,让世宗的心里不免有点感激。他客气地对那女士说:“今天能把项目谈下来,多亏有你的帮助,谢谢了,秋蔓姑娘。”
秋蔓女士谦虚道:“但凡真心实意想要投资的外商,都想找一个靠得住的合作伙伴,阿提实固然看重你的投资条件和投资环境,但他更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你学历显赫,事业心强,浑身上下闪烁着新一代年轻人蓬勃向上的朝气,一看就是个干事业的人。不是这些,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管不了用的。”
世宗说:“过奖了,过奖了。”
秋蔓女士冲着世宗矜持地笑了笑,咕哝咕哝嘴,仿佛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
世宗就问:“还有什么需要嘱托的吗?”
“没有没有……”秋蔓女士若有所思地回应着,“不说也罢,都是些陈年往事……”
“有事就说,别不好意思嘛。”世宗催促着。
“好吧,既然你如此热情,那我就说几句,能帮就帮,不能帮就只当我没说。”秋曼女士客气地说。在山西老家,我还有位七十多岁的奶奶,整天哭号着要我为她找丈夫,也就是我的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爷爷秋满车。爷爷是在解放前离家出走的,到现在都过去几十年了依然杳无音信。奶奶死活不肯放弃,吵着骂着催着儿女们一趟一趟地外出寻找。她说,找不见活人找死人,人死了尸骨也要运回来,找不到你们的爹就别回来见我!奶奶的儿女们——我爸我叔我姑,又何尝不想满足娘的心愿,可他们几乎跑遍了全国,也没有打听到爷爷的下落。奶奶如此任性,如此渴望地找爷爷自有她的想法,她是担心她百年之后,不能跟自己的男人合葬在一起,活着被世人瞧不起,死后还得受阎王小鬼们的气,觉得这是做女人的最大耻辱。近些年,奶奶找爷爷的心思虽然不像过去那么强烈了,但只要一想起,隔三岔五就会哭闹一场。她的两只眼都哭瞎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整天卧在床上,喃喃着爷爷的名字:“秋满车呀秋满车……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咋就狠心把我扔下……”说到奶奶,秋蔓女士的眼睛湿润了。
“真是苦了她老人家了!”世宗动情地说,“是啥原因逼爷爷离家出走的?”
“说起来话长……”秋蔓讲起了她的家世。据奶奶讲,我的曾祖父秋福寿在世的时候,我们秋家也算得上是个有名的土财主。秋福寿生来就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凭着他一股子发家致富的劲头,辛勤劳动,省吃俭用,十年里头就置买了二百多亩上等好地。家里常年雇着十来个身强体壮的长工,每年打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像山一样吃不动喝不动。他又置地又办房产,几盘院子连成一片,全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进去之后像进了迷宫一样。家里的红木家具、各种珍奇摆设,一套一套的。家里骡马成群,牛羊满圈,大车小辆一出门能排半道街,谁见了谁都眼气。按这样的家底,你大概会认为,土改时肯定会给我家定个地主成分,可我们家的成分是贫农。你知道为什么吗?秋蔓说完曾祖父秋福寿的辉煌家业,转而问世宗。
匡世宗猜测说:“不会是遇上天灾人祸了吧?”
“你说得对,是人祸。”秋蔓女士说,“一九三五年冬,曾祖父因年老多病,就把家里的管理大权交给了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秋满车。谁知时间不长,他就染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恶习,两年不到就把曾祖父几十年创下的家业挥霍殆尽了。家里出这等孽子,曾祖父岂能容忍,一气之下就把我爷爷逐出了家门。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真的不幸!”匡世宗为之叹息,“知道他跑哪去了吗?”
“后来听说,他在距家一百多里开外的一片荒山野林里入伙当了土匪,跟着一帮不要命的匪徒,整日地打家劫舍。视脸面如生命的曾祖父,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大口吐血,时间不久便长别于人世了。曾祖父死后,家里曾派人去山上给秋满车报过丧,可他死活都不肯回来看他爹一眼。”
“再后来呢?”世宗说。
“后来听说那帮土匪被国民党军队收编了,成了正儿八经的国军。不管怎么说,当兵总比当土匪好。收编他们的时候,正好赶上日寇侵略中国,也许因为这个缘故,秋满车的人性仿佛被严酷的现实唤醒了。虽然他没回来探家,但从他寄回家里的几封信里可以看出,这几年他在国民党军队中的表现还算不错。在抗击日寇的战斗中,他英勇善战,多次立功受奖,时间不长就当上了连长。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都为他高兴。”
“是该高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匡世宗赞赏着。
“你听啊,好戏还在后头呢!”秋曼女士兴致盎然地说,“当连长不到一年,爷爷就跟他的上司闹崩了。矛盾源自对受到日寇两面夹击的八路军独立师某团,要不要出手相助。秋满车出于对友军的善意,力主半道上打一次伏击,阻击日寇对该团的进攻。而他的上司们却主张按兵不动,说这是重庆方面的意思。秋满车义愤填膺,大骂道:‘只他娘的知道搞内耗,民族大义哪去了?让狗给叼去了?’倔强的秋满车不顾撤职杀头的风险,偷偷带着他的一连人马,趁天亮之前,赶到日军将要经过的路上,埋伏在山半腰的丛林中,以逸待劳,准备给日寇以迎头痛击。与此同时,他派出联络员,摸进八路军某团阵地,设法与身处险境的毕云雷团长取得联系,让他心里有底,做好彼此呼应、合力歼敌的准备。这场阻击战,从打响到结束,整整打了三个多小时,打得十分艰苦也十分机巧。敌人这边一个中队,二百多人,轻重机枪迫击炮要啥有啥。而我爷爷这边,一个连,一百多人,除了一人一杆长枪、几颗手雷手榴弹,重武器就只有两挺机枪,敌我力量之悬殊可想而知。战斗大致分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出其不意居高临下打伏击,敌人自然占不了什么便宜。半个小时的饱和攻击,敌人便死伤大半了。之后敌人在迫击炮的掩护下,疯狂地向山上冲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爷爷没有率部冲下山去与敌人硬拼,而是采取诱敌上山,命令士兵分散开,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用捉迷藏的方法逐个歼灭之。幸好是大白天,视线好,不然敌人也不会黑灯瞎火地贸然追上山来。就这样,他们在山上与敌人周旋了两个多小时,一个中队的日寇全都让他们给报销了。仗打完之后,秋满车自知回归原部队已不可能,在士兵们的齐声呼唤下,他便毅然决然地率部投奔到毕云雷团长的麾下了。他们投诚的时间,大概是在一九四三年的秋末冬初。
“当年晚些时候,家里突然接到爷爷在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战友捎来的口信,才知道爷爷投靠了位于太行山区的八路军独立师,具体是哪个团哪个营哪个连,他全都没有说清楚。因为兵荒马乱,加上我爸我叔我姑当时都还小,谁都不敢跑那么远去找爹。后来还是我的二爷——秋满车的兄弟秋满囤——从山西老家徒步几百里路,摸进了八路军独立师根据地,向当兵的打听了个遍,结果谁都不知道秋满车这个人。”
“他会不会顾及自己以往的不光彩历史,改名换姓了呢?”匡世宗大胆地揣测说。
“有这种可能,你这么讲倒是提醒了我。”秋蔓女士恍然道。
世宗接着说:“如果人在世,解放后这么多年,按说他该跟家里有联系,没联系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战死在战场上了。秋曼女士,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我爷爷认识独立师原来的一些老的官兵们,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一旦有消息,会立即告诉你。”
“好,好,那就劳驾你了,谢谢,谢谢!”秋曼女士握住世宗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随后又说:“匡兄,项目的事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离开商务洽谈室,两个人回到招商大厅的摊位前,将拟好的投资意向书交给阿提实。阿提实审查了一遍,觉得没问题,双方就在协议落款处分别签了名。
告别阿提实和秋蔓女士,匡世宗沿着摩肩接踵的人行通道,继续他的招商活动。他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刚跟光泰集团签下的饲料生产项目,心里乐滋滋的,觉得很有成就感。该项目是他回村任职以来引进的第一个外资项目,如若成功,当然是一次突破,更是匡家峪历史上的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尽管后面的谈判路程还很艰苦,变数还很大,但一想到有秋曼女士暗中为他助力,他立马就信心倍增了。他惦记着秋蔓女士的重托。他忽然想起爷爷匡火鼎手里有一本珍藏多年的像宝贝一样的小册子,上面记录着埋葬在烈士陵园里的八百多个独立师战殁将士的名字。小册子是独立师离开太行山时留下的。烈士们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生前所在部队番号、本人相貌、军功记录等,除少数人是空白,多数人都有记录。秋满车会不会在上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