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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丈夫的信,虽是薄纸几张,却与青春等价。

这封污渍斑斑的众人尽阅的信,足以让界平痛恨丈夫的所有战友们,痛恨他们的眼睛和大脑,进而希望他们都变成瞎子或傻瓜。

关上门,洗净双手,界平虔诚地坐到写字台前。仅仅想到这是丈夫的字迹,就让她激动不已。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忘记了他的长相,怎么也记不起他的笑容。那个男人,给她搭建了二十年的婚姻框架,可他是什么性格,什么爱好?有过什么追求?她却像陌生人似的一无所知。

界平感觉自己的婚姻像精心准备的一夜情。“我爱你。”他上战场前的告白让其他一切都变成了谎言。这是一场空中楼阁的婚姻,有着海市蜃楼的虚无。婚姻就是一种妥协,有时最好的陪伴仍是自己。比起界平所经历的其他关系,这场婚姻又似乎给了她坚实的存在感。

时间是伟大的,它能消磨尴尬的记忆,平息懊悔和厌恶。

界平打开了被战友们传阅过的那封信。

亲爱的界平:

每次提笔给你写信,总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又拿不准该不该向你讲。战争似乎正在改变着我们,战场让青葱的战士迅速成熟。每场战斗都是残酷的,都是生死较量。那种对灵魂的震撼、对精神的冲击,没在枪林弹雨里站立过一分钟的人是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战斗开始前,我觉得自己像坐在教室里的小学生,面对一张无法完成的复杂试卷,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战无不胜。

我不能吓唬你,你纯净的心灵里不能装入太多血腥的色彩,我也不忍心让你感染着血腥的味道。嫁给军人,特别是战争中的军人,那种艰辛和折磨,我是理解的。仿佛我们的道路上撒满了荆棘,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我们被永久地困在那里,看着时针一圈圈地空跑。

战友们总调侃我从河里捞了个新媳妇。是的,当把昏迷的你抱到病床上,你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你红色的裙衣裹着瘦削的身体,我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颤抖。后来,我们举办了婚礼,战士们嫉妒得发狂,以至于有些战士没事就在河边转悠,也盼着捞个新媳妇。

亲爱的,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吧?我不是优秀男人,但我是忠厚的有责任感的男人。命运总是出其不意地夺走我们的所爱,但我们必须永往直前地生活。有人说你跳河自杀,我从没问过。那夜洪水确实汹涌可怕,无论失足落水还是自杀,都不重要。活着,多么奢侈的享受,又是多么朴实的需求。战争意味着战士无权选择生死。两场战斗结束,我左右的战友们像被砍倒的玉米秆似的,永远埋在了南疆。亲爱的,活着,就积极地活着。

在你的注视下,我的过去付之一炬。没有人规定爱情是怎么样的,它无法被规定,也不会接受施舍。

我真想给你永生永世的快乐。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愿用你这个小女子去换乾隆后宫里的所有嫔妃。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们可以战胜敌人,可以炸飞喷吐着火舌的碉堡,亲爱的,有些内心的障碍、内心的碉堡,却不知如何攻克。

我像离群的小孤鸟得到了你撒的面包渣儿,这也算是优待了。不,亲爱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结婚那天,站在树下的人是谁?你们聊了很久,可是当我出去时,他转眼间消失了,快得让人惊讶。亲爱的,他一定是你重要的人,原谅我胡乱猜测,如果是你的情人,如果你们彼此相爱,我宁愿退出,虽然新婚的酒宴还没结束!爱情是比欲望更原始的东西,也是生命中最坚强的盾牌。

我不会夺人所爱,更不想让人夺我所爱。趁一切还能挽回之际,我宁愿让所有战士嘲笑,宁愿不在乎军人的尊严和男子汉的自尊!

从那人消失的那一刻起,我决定绝不冒犯你的身体,除非你同意。我可以睡沙发,可以当你的警卫,守护着你的生活和你的梦。

我站在床边,看着你睡梦里甜美的微笑,它太珍贵了,像星光只能在暗夜里出现。你梦到了谁?我站在你床边,心酸得像醋。

三天后我们就要南下了。战士们处在战前的激动、惶恐和焦灼的复杂情势中。亲爱的,你幸福吗?我却是个幸福的男人。在那三天特殊的日子里,作为连长我的任务非常重,留给你的时间很少。我多么渴望我们能深入地交谈,彼此敞开心扉,让阳光灿烂地照进我们的生活。可时间太紧,压力太大,每天都像走在索道上。你不开心,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

有人警告我,军人就是军人,在床上也是军人。我懂他们的言外之意,我珍重你,像珍重我自己。也许直到生命的尽头,我都不会提到那个烧掉我舌头的烫口问题。

你满腹心事,仿佛走在梦里。我知道梦里的主人绝不是我,应该是那个树下的人。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解开这错乱的结?有那么一刻,我曾希望射中战友的子弹射向我。如果洞穿了我的胸膛,也许这一切就解决了。

你说呢?

那位看似鲁莽的丈夫,却有着如此细腻的情感。二十多年来,界平强制自己不回忆那场精神似乎没参与的婚姻。那时的她像吸毒过量的女子,行为似乎不经大脑,未来也盲目地交付了别人。但是,借婚姻享受安逸的想法立刻招来了危险,犯错与失败让她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不多也不少。战争的烟雾让她喘不过气来,丈夫的信指引着她往尘封的记忆里挖掘,加深了她游走于婚姻边界的强烈的孤独感、罪恶感。

她感觉胃里的空洞加剧。

人生是一场际遇,那个三天的丈夫,竟然如此爱着自己,如此明了着她的心情。阅读的好奇心减退了,空洞而没有意义的感觉给她带来了一阵难言的痛苦。如果他没牺牲,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又会怎样呢?

失意的老兵就这德行,至死都牢记陈年旧账,牢记别人的缺点,更无包容的可能。

怪不得战友们那么痛恨自己,都以为她是不忠的妻子。生活的土壤早已被闲言碎语收拾妥当了,上面播种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和流言蜚语。

界平根本就不想解释自己。孤傲和不被理解也是她保护自己的两件冷兵器。当年被痛苦击倒的是脆弱女孩,而站起来的却是冷傲而姣美的女人。

亲爱的界平:

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

该死的雨下个不停,我们已泡在战壕里好几天了,战壕里水多得可以养鱼虾,战士们轮流往外舀水。天像一个永远悲痛的女人,日日夜夜哭泣着,太阳似乎忘记了这片雨林,似乎永远也不想漏下一缕光线。

不烂裆的不是人。

亲爱的,真不想给你讲这些,我只是希望你作为军人的妻子,别像有些人,对战争有着理想化的狂妄。这里比地狱更糟,在地狱的大火里也比这里骨头发霉、皮肤溃烂强。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晒干身体上的雨水,还能不能看到干爽的秋天和灿烂的阳光。我宁愿横穿整个世界和你在一起,不愿这样给你写信。和你相识的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水晶般纯净,永远折射着五彩的阳光和皎洁的月色,在寂静的战斗前夜,那是我心中最美的景色。

炮火撕裂世界的瞬间如此苍白,白得像阿司匹林。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对为什么来这里一时茫然无知。真理和谎言之间布满了复杂的河道,人们凭着直觉前行。

回顾短短的一生,三天和三十年没什么分别,这是我的命运,也类似其他战友的命运。

阵地埋满了地雷。有时夜行的动物会踏响地雷,敌人以为是我们在进攻,我们以为是敌人在夜袭。方向错乱、信息杂沓,我们像站在绞刑架上等待赦免的囚徒。等待,等待着胜利,也等待着死亡。在这里,连上帝都沉沦了,每个人都是一副赌徒般虚伪的笑容。

灰色的雾弥漫大地,掩盖自然界变化的秘密。战斗打响了,轰隆隆的炮声地动山摇,天地之间被火光照得如同血色黄昏。我们愤怒地想把所有的子弹射向敌军,敌军也愤怒地射向我们。我们的130火箭炮、130加农炮和152榴弹炮喷吐着灼热的激情,像节日的礼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曳光弹拖着金光闪闪的尾巴,邪恶地钻入敌人的阵地,在一片爆炸的火焰里,敌人的残肢在火光里一闪而过,阵地一片火海。亲爱的,战争并不是看电影,战场上没有英雄,只有子弹。子弹选中了谁,谁就得流血、牺牲,没被选中的就是英雄。冲锋时,我眼看着战友的双腿炸飞了,他茫然地望着我,像饥饿的婴儿看着母亲。几分钟后,他死了。亲爱的,我不是英雄,但我会愤怒,会从失去战友的恐惧中爆发,我和战士们冲向敌人的阵地,那个该死的碉堡,正喷吐着灼热的子弹。火红的海洋在我的眼前展开,仿佛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上演。我们越战壕,爬山坡,架起爆破筒,目标瞬间腾起一片灿烂的火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遗憾的是,战友却被击穿了胸膛。他才十八,像个孩子。我很难过,他在他父母的生命里永远缺席了。

当灾难落到我们头上,我们根本不愿正视它,因为这太可怕,太不体面了。

胜利都是用悲痛换来的。

我该怎么向孩子们讲述战争?

我实在不愿让我们的儿子趴在灌满水的战壕里,不能容忍我们的孩子也享受枪炮的洗礼。一切,让我们这辈承担吧。爱你,也爱我们未来的生活!幻想未来让战壕里的我无比快乐,这种快乐是那么珍贵,就像沙里的金子。

结婚才三天,我却感觉我们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了。幸福的日子真遥远,你真遥远,那贴着红喜字的家真遥远。你还想他吗?一定想的。我理解那份感觉,但也请时常想想我,我是你合法的丈夫,是爱你的法定男人。如果子弹收走了我的生命,我不后悔,但我可惜,我多想和你长长地过一辈子,陪着我们的孩子们慢慢长大,看着子女们结婚成家。亲爱的,我向你坦白,在战友们问起你的时候,我总有股酸酸的味道浸入骨髓。我嫉妒那个人,我也曾希望射中我战友的子弹能射中那个人,这并不残酷,而是自私的最原始表现。情敌间的任何祝福都是虚伪的。

部队里,我是最木讷的一个。除非必要,我不喜欢说话,因为我感觉许多言语都是多余的。我不想出头露面,也不想争强好胜,我喜欢和平地隐藏在战友中,隐藏在大家都不在意的角落里。然而生活很幽默,无意中却让我成了英雄,成了报纸的头版头条。生命如此美丽,如此不真实,有时又如此残酷,令人措手不及,仿佛瞬间被抛入了深渊。

亲爱的,我不说如果我牺牲了以后的事,我无权说。我只说我爱你……许多话,还是留待战争结束后再说吧……

界平呆呆瞪瞪地坐了许久,觉不出自己醒着还是在梦中,只觉得听见脉搏在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像洗过脸似的满面皆是。她深深地抽泣着,发现这场哭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而是二十多年来从没停止过。界平当然理解战争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般简单和光荣,但也没想到丈夫曾那么艰难地沉浸其中。事隔多年,第一次读到丈夫战场上留下的字迹,界平备感内疚和羞愧。自己太对不起丈夫,对不起那个拯救过她生命的男人。她匆忙地又读了两遍。每读一遍,悲伤似乎都换了味道,仿佛抖掉什么东西似的抖动了一下身子。出身的真相、养父的猥亵、妹妹的去世、恋人的突然消失和孩子的夭折,让她变得麻木、冷酷、尖刻和自私,甚至对婚姻也缺乏热情。是的,她对生活缺乏热情,对婚姻缺乏期待,对未来缺乏期许。她成了一个机器人,一个军属,一个寡妇。她喜欢最后一个名字,这名字是她的盔甲,在寡妇的盔甲里,她平安地度过了二十多年。

悲痛再次灼伤了她,忧愁是自私的,伤感也是。她沉浸在扑通扑通的心跳中,时针每转一圈都是他……战场上血流满面的他,微笑着写信的他,幻灯片似的浮现在眼前。界平坠入无尽的过去,却无法找到出路。无论灵魂怎样辩解,身体号啕不已。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次也不曾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咽下了倾诉的冲动。这信使疾驰的生活中断,回忆也将中断,死是最终休息,但也不知丈夫是否在天有灵。此时,她却感到完全地、一无遗漏地被理解了,她第一次变成了空白,像轻飘飘的气球那样腾空而起。

一九八四年,北京举办了国庆大阅兵,各地方也以不同的方式庆祝建军节。界平和许多军烈属被邀请观看了庆祝“八一”演出。大礼堂闷热而欢乐的气氛始终让界平格格不入,节目尚未过半,她就盼着快快结束。歌唱家们上场下场,灯光明明灭灭,界平总感觉有人在监视她,向四周望去,除了一张张欣赏节目的笑脸,并没发现监视的目光。散场后,一位失去右腿的残废军人,突然用一支铝合金拐杖挡在了界平的胸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界平像置身于手电筒下的飞蛾,不知所措。那残疾男子凑近界平:“潘金莲,滚出去!”

界平盯着那双黝黑而锐利的眼睛,不知哪来的勇气,朝那张标准国字脸狠狠地唾了一口,然后推开拐杖,众目睽睽下昂首离开了。

界平感觉那是作为英雄妻子的唯一一次英勇行为。

这次英雄行为却让她落下了心病,从此见了残废男子总是远远躲开,无论老少。仿佛那拐杖也不是拐杖,而是能击穿灵魂的老枪。

崔总曾和王子吵得像两只鹅。崔总说王子奋力铲平了英雄的宫殿,却又为英雄搭起了一个透风漏雨的茅草屋,而且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善举。

王子大呼正义已亡,邪恶滋生。那场遥远的战斗犹如夜空中的明月,是作为黑暗的象征而打响的,因此,记忆中的战争总以四周的黑暗为背景,细长的炮火弧线、从枪膛穿出的红光,一动不动地呈现在记忆的夜幕上,忍受着四周的黑暗、时光的磨洗。而张连长并非神似的英雄,他的血肉之躯在绝望灵魂的支配下,走向了灭亡。

崔总挥动着诉状,让王子闭了嘴。还有什么比监狱更现实的地方?

崔总站在白鹭大学的白杨树下,他来等人。王子告诉他,仅就张薇的模样,第一眼就能认出是张连长的女儿。老连长的女儿就在身边读书,这么多年来竟然不知道,崔总感觉很惭愧,仿佛鼻头上长了个硕大的粉刺,严重影响了观瞻。

王子说张薇这只羔羊吓唬起人来倒像只猛虎。

白鹭大学的教学楼前,腾法哲站在丁香树边,等待着女友下课。

校园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学生们像开闸的水库,汹涌地奔腾而出。张薇兴冲冲跑出教学楼,奔向丁香花丛。

崔总再有十双眼睛也看不过来那么多女生,正懊恼间,突然发现了丁香花丛里的一对男女。是她,果然像张连长!崔总向丁香花丛走去,把欣赏这位女生的过程拉得很长。崔总挡住了一只野狗到垃圾箱边吃半块肉包子的路,棕色的瘦狗竖起了耳朵,仿佛要狂吠,也许发现这傻男人并无抢食的意图,耳朵又向后平了下去。

那对男女突然向校外走去。

“喂,我认识你,等一下!”崔总的声音惊起草地一群麻雀,盘旋成一团浅咖色的朦胧,颤动着飘向不远处的冷杉树。

听到声音,有好几个同学回头看他。法哲和张薇手牵着手离开了。今天他们约好的一起看电影《美国丽人》。

一群身穿篮球运动服的男生挡住了崔总的视线,他们不紧不慢地围着他向前走,仿佛他是这群大男孩的教练似的。

下班的高峰时间,出租车稀少得像大熊猫。法哲和张薇在校门口拦出租车,几辆车都被抢走了。时间不多了,两人非常着急。这时,一辆红色丰田停在了他们身边,车窗缓缓摇了下来。

司机就是陈文文,陈副市长的女儿。文文远远看到腾法哲,内心立刻痉挛起来。昨晚她梦到了法哲,法哲穿着一件黑风衣,帅气地在雪地上打鸟,子弹是一个个松软的雪球。文文在楼上偷偷欣赏法哲。雪花漫漫洒洒,大地洁白,雪松美丽……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文文正想着如何将梦告诉法哲时,抬眼看到法哲立在路边。

文文得知两人去电影院,便爽快地要把他们送过去。法哲介绍了张薇和文文相识。得知文文是法哲儿时的伙伴,又是副市长的女儿,骄傲的张薇像掉了鞋跟似的,瞬间矮了下去。张薇感觉文文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窥自己,那审视的目光仿佛满含着讥讽和冷漠,坐在车里,比坐在电椅上还惊恐。敏感的张薇偏想读出隐藏在促狭的微笑之后的心绪,怀疑这位公主在享受着什么秘密。

困守在车里,张薇像笼子里的猫一样不耐烦。十五分钟的车程,比一年都漫长。

阴谋和嫉妒是两头尖的矛,伤人的同时也伤己。女孩子的心思比蚕丝还纤细敏锐。后视镜对视的瞬间,彼此就确定了敌友关系。

“什么味道?”文文嗅了嗅鼻子。

法哲便把丁香伸到文文面前。

“你还是喜欢野花,上不了大场面。”文文高贵地昂着头,优雅地转着脖颈,仿佛她是和太阳订婚的明月,姣美的容貌让丁香之类的花朵黯然失色。

“装甲车上得了大场面,你喜欢吗?这可是丁香,你别不像中国人似的,小心嫁不出去。”

被法哲这么一呛,文文羞红了耳朵。

张薇奇怪法哲何以与文文相熟到如此地步。她感觉不舒服,周身的骨骼像轴承缺了油似的不灵巧。

法哲牵着张薇的手向电影院走去。

“文文不会抢你吧?”

“祝贺你又将多个手下败将!”

“她爸爸可是副市长!”

“与我有什么关系?”

文文看着他们亲密地离开,而自己甘愿做了他们的车夫,像被跳蚤叮咬、又被毒蝎子蜇了似的焦躁、愤怒。她没看到红灯,差点儿和另一辆车撞上。交警摆住了她,要她把车停靠在路边。她生气地一踩油门冲了过去。交警像发现兔子的老鹰追了上去。红丰田像娇娇的公主,华贵地停在了公安分局的门前。

文文非常气愤,不是气跟随而来的警察,而是气张薇,还有法哲。她觉得内心就像一块烧红的煤炭,不喝十杯冰水无以消解。那天与法哲聊天,她极尽柔美的表露了喜欢他的心意,辗转地倾吐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可他根本没透露已有女朋友的事实。

张薇最大的过错就是不该使文文感到烦闷!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法哲的心应该永远是文文的私家花园。

文文以为,任何人如果心里有点诗意和浪漫,无论从长相还是从家庭的条件,对文文和法哲在一起的设想都不会无动于衷。

那可恶的张薇在文文看来并不怎么出色,法哲却当着她的面揽着张薇的腰,亲昵得像面前无人似的!

花猫一出现,老鼠就应该钻回到黑暗的洞里。

小交警停下摩托车,给文文开了罚单。文文像茎上的花一样优雅地侧过头,一副高贵温和的姿态,微笑着接过罚单。“喂,有女朋友吗?”

“改天请你看《美国丽人》,好不好?”她自以为正中靶心,抬起头嫣然一笑,倒车,差点儿撞到小交警的摩托车上。车像一团火焰消失在滚滚的车流里。她要的不是一场恋爱,而是一场恋爱的借口。

作为副市长的女儿,她的灵魂早已被锻炼成真金。在她眼里,无论是张薇或小交警,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他们的命抵不上一张电影票。她觉得副市长之女的生活简直美极了,只要打开褡裢,金钱和机会就像雨点般落下来。她像调皮的渔夫玩弄着上钩的鱼。可小交警并不是钩上的鱼,他冲着那红色的车,痛快地骂了句妓女不如的脏话。

崔总猜测张薇起诉王子,根本没经妈妈的同意,不然,界平又怎么能答应呢?毕竟审判这起版权案,总会涉及界平的夹生饭似的婚姻,总会拉出她情感的隐秘故事。无论由谁揭开伤疤,疼的只能是她们母女。

多年的创业经历让崔总明白,解决麻烦的过程就是建立新关系网的过程。当然,没有好处的事情,崔总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丝毫心情。插手版权案让他隐隐感到,他会因此而拉近与界平的关系。界平内心世界同外界之间的那把生了锈的锁,将被巧妙地打开。崔总幻想自己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吹拂而过。

张薇以为自己的说服力与自信相符,岂不知是自掘陷阱。

学校正举办排球比赛,张薇作为班里的主攻手正和对方进行着激烈的淘汰赛。对方几次扣杀都没能接起球,瞬间丢掉了三分,队员们相当着急,情绪都很激烈。前面的怪后面的没接起球,后排的又怪前面的没让开位。崔总挤到班主任身边,装作看球似的喊了些建议:扣球了,一号位后撤一步接球,好球!拦网、拦网,六号补位,好球!

队员光有激情和决心是不够的,球场休息的时候,班主任当即抓差,让崔总给队员们指点指点。崔总是部队排球的干将,熟悉排球就像熟悉自己的五指。球队的灵魂还在沉睡,需要一次震撼才能把它唤醒。他从攻防两面分析对方的技术,设定破解的方法,及时协调场上的士气。队员们果然犹如神助,怎么打都顺手,怎么打都得分。气势越来越足,终于反败为胜,淘汰了对方。

同学们以为崔总是班主任请来的指导,班主任以为是同学们请来的专家。

“我是张薇爸爸的战友!”

“还真没法找我爸爸考证!”正在擦汗的张薇莫名其妙地瞪着崔总,大脑迅速旋转,心想肯定与那案情有关。

坐上崔总的宝马,嫉妒犹如一只飞翔的雄鹰,忽地一闪,从空中直冲下来,用它那利喙,牢牢地叼住了张薇的心。爸爸埋在了南疆,而这位战友却开着宝马享受着人上人的生活。更让她坚定了替爸爸翻案的决心,仿佛爸爸的牺牲是崔总造成的。

崔总问张薇想吃什么,今晚崔叔叔请她吃大餐。如果没有排球比赛的引子,骄傲的张薇绝对不会随崔总出来。当着师生的面,爸爸的战友找到学校,这多少让张薇挣了点面子。毕竟从小到大,叔叔辈的人到学校探望她还是第一次。崔叔叔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坦荡的激情。崔叔叔的到来,似乎填补了情感的某项空白,虽然她也不清楚到底空白了什么。

张薇不是一顿大餐或一件衣服就能哄高兴的小姑娘。她知道今天这莫名的晚餐定会有许多下酒菜,她得把应对的辞令考虑清楚。

“你长得很像爸爸!”

“机智也像我爸爸!”

其实,张薇更希望自己像妈妈,妈妈是极品级美女,虽然人到中年,那漂亮的五官依然让许多年轻的美女惭愧。可遗传就这么不给面子,偏偏没遗传到妈妈的美,反而克隆了爸爸的五官。张薇犹如在一片欢快而不安稳的大海上颠簸着,脸上却没有一点惶恐不安,甚至连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

“你爸爸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爱因斯坦也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张薇像老奸巨猾的商人,偏偏不接崔总的话题。今天,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你爱吃什么?”

“我爸爸爱吃什么?”

崔总感觉到了张薇的尖锐,体察到了她的愤愤不平。她似乎善于用木棒把别人敲下马,但这举措并不能让她变得更聪明。

“老连长爱吃芸豆、土豆、粉条、茄子和肉片一锅乱炖,爱抽长长的旱烟袋。”

张薇头倚在椅背上,眼睛斜视着崔总,暗自思忖:“他果然是王子的帮凶!”

“那今天就吃一锅乱炖!”

崔总猛然踩住了刹车,他本来想吃西餐的。“这个季节,哪里能吃到乱炖呢?”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饭店,点了菜和果汁,在等着的当儿,崔总才近距离欣赏着张连长的杰作。

“起诉王子,你妈妈不知道吧?”

“陪您吃饭,我妈也不知道!”

张薇一副初生牛犊般的天真,摆出担当大事的气魄。张薇太沉湎于爸爸当英雄的黄金时代、沉湎于英雄爸爸军绿色的疼爱里,没发现世道已变了,对英雄的记忆像蛇蜕皮一样,早已抛却了那星辰般的光环。

菜上来了,崔总把菜放在张薇面前,又给她续了果汁,把纸巾包打开,抽出两张餐巾纸,放在张薇的左手边。张薇有点儿小感动,内心翻腾着一股热流,但随即又强制把热流压了下去,提醒自己不上感情的当。

崔总倚在后背上,心想让孩子成熟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把你爸爸的历史摆到法庭上,最好让你妈妈知道。”

“这是鸿门宴吧!”

“如果热爱你爸爸,就不要惊扰他的安息!”

张薇霸气外露的气焰突然被钟形罩闷熄了,“安息”两个字像定时炸弹,让她忐忑不安。

这个老家伙滑得像鳝鱼、刺多得像仙人球。在凶猛的一道菜肴之后,张薇决定还击。“起诉,让你和战友不舒服了吧?你们谁还记得我爸爸?谁还记得那个英雄——‘闪电张’?你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我爸爸却埋在万里之外,包括你,你是记得我爸爸,还是记挂着我妈妈?你敢说你当年没惦记过那个漂亮寡妇?”

崔总像被敌方的炮火猛一阵扫射似的,一时不知怎么还口,吃惊地瞪着站起来的张薇。

“你的舌头叫人拔了吗?驳斥我啊!你开着宝马来接我,在师生面前装正人君子,背后也有小二、小三了吧,也用不道德的手段敛财了吧?别冒充长辈来说教,你们都没这资格!”张薇无情地冲击爸爸的战友,自己也很受伤。悲怆涌向双眼,咸涩的泪水就淌了下来。

“你爸爸没给你公开陈年旧事的权力!”

“他也没给你阻拦我的权力!”

张薇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端着托盘的服务生急忙给女孩让路。这个女孩处在人生旅途刚刚起步的年龄,起步时的精神面貌,正是她成长环境的综合反映。

崔总呆愣愣地坐着,他从未在这样短暂的谈话后感到如此筋疲力尽,心脏狂乱地哆嗦着,每跳动一下,胸骨都发出一声金属般的回响。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以表示大人不和小孩子计较的胸怀和大度,结果自己摇了摇头,像在驱赶围绕着头嗡嗡叫的苍蝇。好久,他才拿起筷子,慢慢独自品尝着那份怀旧的大餐。战场只有一位神——死亡。可他不能对这个小姑娘说,说也不理解。至于对界平动情,崔总倍感心虚,心虚到后背冒汗。当时对界平的那种迷恋、痴狂,以及痛到断臂割腕的思念,也许只有经历战争的人才能体会。这种迷恋像暴雨中的河流,迅速地、不知不觉地、不可抑制地沸腾了。现在想来,那时爱的也许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更多地宣泄着对死亡的恐惧,对战争伤痕的抚慰,对悲观人生的深度体察。

法庭只相信推理和证据,而非想象和热情。崔总被张薇死呛了一顿后,心里一直不踏实,如果将张连长的过去搬到法庭上,许多老战友将作为王子的证人出庭,张连长许多本真故事,会逐一被揭发出来。那不仅是张薇,也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比如张连长和指导员起冲突,张连长擅自修改战斗路线,致使重伤了两名战士……

《我的老战友们》消极地塑造了界平的形象,她会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反应呢?

青春可以为一切狂躁买单,时间可以埋葬一切痛苦的记忆。而今那些心痛的伤疤将被一个小姑娘揭开,界平真的能保持沉默?

崔总被带回到从前,渴望着单独与她在一起。偶尔错身而过,他身上发抖,呆若木鸡,不敢说出朝思暮想的话。他惊恐地向周围张望,寻求援助,以免一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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