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这个孤傲的女人,很多事在经历的时候往往不明白,经历过了,难受过了,就知道有个融合度了,对什么事先得低一下头,像我们这样的人,低头又怎么了,低头了,人就会与人相处了。
傍晚正在来临,赵雅芝与雅兰一路谁也没说话,她们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在“雷迪森”门前分手。
赵雅兰去坐公交车。赵雅芝说自己想走走路,就走回去吧。
向北走了二十几米,赵雅芝回头,妹妹雅兰已经被淹没在公交站台等车的人群中。她继续往前走,心里悲哀,在这座城市,三姐妹像小草一样长大,父母去世以后,她们是这世上彼此的牵绊,但即使这样,感觉中也在相互远去,每次相遇总是尽力端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其实人人都在隐忍着一些什么,哪怕你知道了,也往往无力走近去窥探。
赵雅芝往前走,这一刻她是多么爱妹妹雅兰胖胖的脸,多么心痛妹妹雅敏的无所谓。她感觉忧愁在这星期天傍晚的街边无法遏制。她走过鱼儿巷口“九星电器”商场门前的空地时,感觉路被人挡了,因为那些跳舞的人排的队伍散得太开,或者说,这里跳舞的人太多,把空地全占了,她只好往队列中走,从两排舞动着的人中间穿过去。“火辣辣的情歌,火辣辣的唱,火辣辣的草原,有我爱的天堂……”赵雅芝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赵老师。
毫无疑问,是张彩凤。
这个时候与张彩凤的相遇,是我们这个故事的需要,也是张彩凤自己的需要。今天是星期天,她刚从菜场买了菜回来,准备回家做晚饭,路过“九星电器”门前,看见这里的人马正跳得起劲,她就情不自禁把菜袋子放在一边,加入进来,她家就在“九星电器”后面的小区里,跳完一曲,回去做晚饭也来得及的,她此刻突然起兴,与今天是周日她和清洁工们早晨没去中国银行那儿跳过有关。最近每天都跳,哪天没跳,一整天就像丢了魂,就像少做了正经事。可跳得再入神,张彩凤对赵雅芝的身影还是非常熟悉的,她没想到这个身影会突然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就叫唤了一声。
赵雅芝见是张彩凤,说,呵,你跳到这儿来了?
张彩凤说,我家就在这后面呀。
赵雅芝把手放在胸前向她摇摇,径自向前走。没想到张彩凤跟上来了,说,赵老师要不你去我家吃饭吧。
其实张彩凤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邀赵雅芝去家里吃饭,也可能是喜欢她,也可能是在这黄昏时分,这样一个瘦高女人独自走在街边的样子让自己怜悯,尤其是这女人在单位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给自己以平等感觉的人,也可能是没这么多心理活动,只是自己马上要回家去做饭了,一眼看到赵雅芝了,就脱口而出请她去自己家吃饭,赵老师不是夸我手艺不错吗,星期天在赵老师家帮做午饭时不是嫌她家调味品种类太少吗,当时好像就说过“哪天你去我家,我做给你吃”。
赵雅芝一定忘记了当时嗯嗯啊啊答应过。但张彩凤是记在心里的。
张彩凤跟在赵雅芝后面,努力劝说着她去自己家吃饭。她晃着手里环保袋中的菜说,我今天买到了两条好汪刺,很好的蘑菇,梭子蟹这两天便宜,我也买了,就好像知道会遇上赵老师似的。
就赵雅芝的性格她哪会去别人家吃饭。但张彩凤的死缠硬拉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尤其是在众目睽睽的街边。张彩凤说,这个时间点上,你回家也是要吃饭的,你一个人吃饭也是要吃饭的,那你还不如跟我去我家随便吃点,我家就在这商店的后面。
也可能是因为在街头这么拉扯让她局促,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下午心里的忧愁,以及对回家之后孤单感的厌倦……反正这一晚公司中层、知识女性赵雅芝居然去了清洁工、老同学老韩的前妻张彩凤的家。
张彩凤的老公老何也在家。这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目光忠厚,寡言少语。他见老婆带客人来家里了,就点头招呼,然后接过张彩凤手里的菜袋,进厨房忙碌起来。
张彩凤说,到了我们家呀,就轮不到我做饭了,老何的手艺比我好出五倍。随后她把头伸向厨房,大声问:五倍有没有?没有?那就算三倍吧。
老何憨厚地笑,问汪刺鱼是做汤呢,还是煮梅干菜?
张彩凤说,你定吧,反正赵老师是我的恩人,要拿出最好的水准。
赵雅芝赶紧从小沙发上欠起身,说,快别这样说,你帮我搞卫生,该谢你哪。
这么说着,就环顾这间小屋,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多层公寓楼中的一间,虽旧虽简陋,但很整洁,毕竟是清洁工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桌上装饰着各种布艺。张彩凤见赵雅芝在打量那些格子布挂帘、灯罩,就笑道,这是自己做的。
赵雅芝说,你喜欢格子布?这里还真有点英国乡村小屋的味道。
等老何把菜做好一盘盘端出来时,赵雅芝真的服帖到底了,也没见他们买了多少菜,但居然满满做了一桌,汪刺鱼被几块子排围着蒸了梅干菜;四只梭子蟹被分拆成盖和肉,盖子里加了蛋液和咸肉末,做成了“蟹斗”,而蟹肉对半切,在盘子里倒立成怒放的兰花状,用鲜酱油蒸;蘑菇用黄油煎了一下,洒上了黑椒……更体现会过日子的是:那八只蟹大钳,被剪成碎块,和丝瓜同煮,做成了一碗红黄绿色相间的浓汤。
赵雅芝坐在他们中间。菜肴的美好滋味惊得她都快流出眼泪了。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呀。竟然让人感动到几乎落泪。她细细地辨着,好像有那么点熟悉,但也不尽是。那熟悉的是什么呢?是的,她感觉到了,好像小时候在外婆家吃到过的滋味,悠远的,阳光普照田间,柴灶炊烟,菜籽油飘香,通往家园的味道。
老何言语不多,一直是以乐呵呵的表情听着赵雅芝的赞语,听着张彩凤的打趣。他那张经历风霜的脸上,是络腮胡刮得泛青的印痕,而那厚实的笑意就像这桌上的菜,虽普普通通,但诚意充溢,做得很有诚意,很用心,所以让赵雅芝惊为天味。
是的。赵雅芝在心里暗自评定:主要是用心,菜做得好不好,取决于是不是放进了一颗心。
赵雅芝已经有十年二十年没上别人家吃过饭了。在这座城市,这是普遍性的倾向,虽说这是朋友那是朋友,但真正能坐进他家吃个便饭的,又能有几个?她环顾四周,用格子布艺装饰的房间,仿佛很眼熟,但她以前可没来过这里。
赵雅芝和张彩凤夫妇吃着聊着,慢慢地,她心里就轻快起来了。是啊,别人不也在过日子吗,不也在尽力高兴地过吗?他们还羡慕你有文化有职位呢。赵雅芝后来有些走神,她没头没脑地说,不错,你们过得真不错。
赵雅芝离开的时候,张彩凤非要送她。她将赵雅芝送过了三个路口。一路上开始时谁也没说话,后来在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时,张彩凤隐约感觉赵雅芝在想与她家有关的事,就看了赵雅芝一眼说,赵老师,人一定要想开,我和老何就是这样,开始时别人都说两个二婚的人,会很难很难过好,但现在不也还好吗,都是经历过的人,都明白了,生活是啥,走到你面前的就是生活,你认了,想开了,就会好过下去。
她说,跟老韩那会儿,人年轻,还不懂事,很多事在经历的时候往往不明白。经历过了难受过了,就知道有个融合度了,对什么事先得低一下头,低头又怎么了,像我们这样的,低头又怎么了,低头了,人就会与人相处了。
晚上街边的风有些大,赵雅芝脸上的笑意被风拂着,有些闪烁。她瞅着张彩凤说,我们这一代,没有谁没吃过苦的,呵,其实中国哪一代都是吃苦的。
张彩凤没搭上她的话,她在自己的思维里,她说,老韩,人不错的。
老韩?赵雅芝敏感于这话里的意思。她心里别扭了。她想,什么情况啊,都跟我说这事,昨天儿子对我疑神疑鬼,今天雅兰在插手雅敏老公出轨事件时也忙中不忘劝导我,“看看,如今好男人有几个啊,就冲着老韩执着这点,你也得无条件服帖”,唉,现在连他的前妻也闪烁其词。什么意思啊。
她觉得十分别扭。
张彩凤没感觉到赵雅芝的别扭,她径自在说,老韩人不错的,就是有点黏黏糊糊,我和他无缘,所以哪怕他现在混得再好,我也无感,我现在希望他过得好,都快六十的人了……
赵雅芝生性敏感,她在想张彩凤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别扭。
是的,别扭。十几分钟前还在她家吃饭,现在居然在谈这事。那可是她的前夫啊。不行啊,不会有这事的,自己是有定力的。没错,走到面前的才是生活,这没错,但缠成一团的麻烦事,不能让它们走到面前。
她让张彩凤别送了,她说,谢谢你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