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盘我做主?对跳舞的人来说,哪有这么轻易啊。跳舞地盘是要抢占,要PK,要哀求的。
每逢双休日,“穆桂英队”在这座城市里四处起舞,她们将《你可爱》舞得更加娴熟泼辣,而这首韵味奇特的歌曲也已在街头巷尾流传开了。到岁末的时候,这支歌不仅在“动漫节”开幕式上闪亮登场,并且还登上了媒体的各种年度音乐榜单。
但光有《你可爱》这么一个拿手节目,对于一支要实现商业传播价值的舞队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曲目好说,再向赵悦要吧。
张彩凤给小伙子打电话。小伙子说,来吧,到我工作室来,歌嘛,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挑好了。
结果张彩凤就带着清洁工具去了。好久没来,工作室又乱成一团了。于是,一切与上次一样,一个趴在地上搞卫生,一个趴在电脑上把音乐放得震天响。他们在说,这个呢,你听下,要不这个?这个不错,这个太柔……
张彩凤中意的都是节奏强烈的。她说,我们干粗活的,喜欢爽一点的。
赵悦说,明白,你下次来,我专门写一曲。
“我地盘”,张彩凤不知脑袋里为什么突然蹦出了这个词,她说,下次写一首,最好叫“我地盘”。
也可能跳舞的人,最关心的就是有没有地盘,去哪个地盘上跳。
赵悦心想这大妈还算潮,嘴里就说,好,我的地盘我做主,蛮帅的。
还做主呢。张彩凤心想,地盘的事要抢占,要PK,要哀求。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年轻的背影,说,好,帅一点。
张彩凤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个U盘,里面拷了赵悦的三首新作。
赵悦把U盘递给钟点工大妈的时候,还递过来了她在这儿搞卫生的八十块工钱,然后,再递过来一个信封,就是上次韩丹带来的那个。
张彩凤收下了工钱,但拼命推信封,说,这本来就是你的,这钱本来也就是别人给的,音乐是你的,就有你的份。
赵悦显然不擅长和一个大妈推来推来,但他态度坚决,他说,是你的,不是我的,按理说,这也是你的工钱,因为你在帮《你可爱》做市场,我该付你钱才对,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张彩凤看出这小伙子铁定了主意,就摇头笑道,好吧好吧,要不,就先留在我这儿吧,作为以后推广作品的经费吧,呵,不是说众筹、众筹模式吗,那咱也众筹一下,包装个音乐家,以后分吧。
赵悦朗声而笑。
呵,她也知道众筹。可见妈说得没错。
于是他就说,我妈昨天告诉我了,你超励志的,让我学学你们的意志力,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那首歌如果不是你们这种扫街式推广,怎么可能红呢?所以啊,不管咱是不是众筹,不管最后红不红,这钱就当是向“穆桂英队”学的学费吧。
张彩凤脸上笑意明亮,她摆手说,你妈说的?你妈这么说?其实我们也没专门推歌呀,跳舞健身为主,嗨,小伙子,你别跟你妈说我来帮你搞卫生了,大妈是顺便的,赚点钱也好。
张彩凤说得没错,地盘的事,哪有自己能轻易做主的。这不,伴奏音乐解决了,练舞的地盘又有了纷争。
随着“穆桂英队”接的活越来越多,总不能总靠早晨在中国银行门前那一小时的练舞时间吧,再说进入秋冬,风雨天增多,比如最近连续下了几天雨,舞队停练了。
于是哪天早晨没练,舞队的老姐们就感觉心里的念想浮上来。而中午时分,从五楼多功能厅传来的音乐声,更是像毛毛虫一样钻进心里,蠢动着。她们知道,这是陈芳菲赵雅芝这些白领们在练舞。
“穆桂英队”的姐妹们把期待的视线投向了总经理助理张彩凤。张彩凤懂她们的意思,她感觉这事如今火候已到,与两个月前相比,如今境况是大不同了,该提出来了,应该是合理的。
于是张彩凤先找了工会主席陈芳菲,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姐妹们的希望,怕陈芳菲不同意,她又加了一句:要不,陈主席,先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在多功能厅跳一次,你们各位老师看看我们跳得够不够好,是否也有资格在后场一起跳,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后场让我们跟着一起跳,就行。
陈芳菲想起上次她们在门口张望被自己回绝的情景,觉得现在马上转口答应,有点别扭,就说,可能有点问题,因为我们要参加省级比赛,训练是第一位的。
于是张彩凤在考虑了一天之后,去找强总,说这样刮风下雨,“穆桂英队”已经好几天没训练了,毕竟不是专业的,毕竟是大妈了,即使是专业的,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所以想请强总帮助一下,能让“穆桂英队”在中午时也去五楼多功能厅练一下,这也是工作的需要,现在“穆桂英队”是公司旗下的产品,确实是工作需要。
其实张彩凤还没把上述意思讲完,强总已经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于是赶紧打电话,让工会主席陈芳菲上来。
陈芳菲微皱着眉头听完了强总的话,她没马上表示行还是不行,她说,要去问问舞蹈小组的赵雅芝、李艺、钱霞飞、闻凯丽她们。
然后她就下楼来。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原本,就如今清洁工大妈舞队的红火劲儿,让她们进来一起跳也没什么,但两个月前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她们,现在让她们进来,好像自己这方输了一样。天哪,居然输给她们了。
陈芳菲这么想着,心里就有较劲般的不舒服。她想到那些清洁工大妈多半也会想到这点,并且由此而心情舒畅,她就纠结。
果然,李艺她们听闻此事,都跳了起来。
李艺说,这怎么行?到底是谁贡献大,在这么个公司里?我要给我哥打电话。
谁都知道李艺的哥是省长秘书,她动不动会给他哥打电话,当然也因为她哥给公司办过一些事。
在李艺为这鸡毛蒜皮的事找她哥的过程中,陈芳菲把这事拖了两天。第三天上午,白领辣妈钱霞飞在走廊里堵住张彩凤说,我知道你们想跳舞,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我们两类人在一起跳,会显得很怪,音乐不搭,风格不搭,当然,怪也没什么问题,都什么年代了,人应该讲平等,但我们马上要去比赛了,是全省企业文化建设比赛,这是体现企业社会效益的事,比经济效益还重要,所以现在只能这样,对你们说声sorry。
张彩凤听不太懂她话里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是否有所指,就笑着说,我们跳得不错的,你们就让我们试一次吧,看看双方是不是真的很不搭调,是不是真的影响你们排练了,说不定我们还能给你们比赛出点主意呢。
钱霞飞咯咯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可是我们不是街头风呀。
强总知道了两群女人在为跳舞的地盘闹别扭。
今天他桌上的晚报上也正好有一则类似的社会新闻:本市两支大妈舞队,为争抢广场舞地盘,PK了一整夜舞蹈,吓呆了周围居民,惊动了警察。
强总叹了一口气,心想,这种事,要么PK技艺,要么武力抢占,最搞不灵清的是我们这楼里的这类女人,要我表态,我******,这种娘们儿的事还要我表态。
于是聪明如他,一个电话把陈芳菲李艺钱霞飞三个人,以及张彩凤李招娣王菊香三个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三对三,让她们自己表态、自己商量。
六个中年女人坐在强总的办公室里,强总的眼睛看着窗外,从这里能看到对面的高楼,看到奔流不息的马路,看到楼下的绿地小广场。这么一看,心烦意乱的情绪又浓重地堆上来,妈呀,在本世纪第二个十年,我可能真的要跟什么劳什么子的舞蹈扯上关系了,这绿地小广场引出的纷争,至今还没平息,报上隔三差五就来那么一篇报道,土管局已经来电话通知了,下周二要我过去,他们也扛不住了。唉,靠,这城市里的女人是不是到这个年纪又都嗲起来了,多可笑啊,唉,当然,咱“穆桂英队”倒是借了这个潮流……
强总让她们商量,她们就在这屋子里各抒己见,强总心里显然偏向“穆桂英队”,不就是跳跳舞吗,有什么了不得的,街上那么多队伍,难道每一支都要划分条线,分分你是什么出身什么阶层吗?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是因为她们是女人,而且是大妈,每当他看她们缠不清的样子,烦都烦死了。
看得出来,“穆桂英队”在斗嘴中,败象明显,她们哪说得过那些知识女性哪。
强总去外面抽了一支烟,回来说,怎么还没商量好,那么,投票吧,看看你们投票的结果如何?
李艺嘟哝,投票还不一样,三对三,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还是强总你定吧。
我定?强总皱了一下眉,我男的,不懂这些呀。
正这么说着,门推开了,进来的是安安和赵雅芝,她们来汇报三季度广告形势调研结果。现在,安安如有什么事需要汇报,总是带一个同事过来,她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某人的远离。
强总看见她俩,眼睛一亮,指了一下她俩,说,这不有了吗,她们是我们这儿最文艺的,让她们参与评判,她们会更多地站在艺术、站在舞蹈角度看这个事,你们看好不好?强总问那六个坐在沙发上的人。
六个人看了赵雅芝安安一眼。
没想到,双方都爽快地点头了。
其实他们都打了自己的算盘。陈芳菲们首先看到的是赵雅芝,赵雅芝是自己队伍里的人马,当然会站在自己这边,她那高不可攀的样子,怎么可能偏向清洁工一边呢?而安安呢,那更是保险了,她平时说这个农民那个土的,怎么会投同意票呢?
于是陈芳菲们赶紧点头让这两人参与表态。
而张彩凤们首先看到的也是赵雅芝,张彩凤知道赵雅芝现在虽跟自己有点莫名的尴尬,但她心里是在乎自己的,这自己知道,所以她不会不答应,而她“穆桂英队”的同伴们也知道这个赵老师与张彩凤有点交情,否则彩凤不可能为“丝绸梦园”这么卖力;而那个安安,看上去是大大咧咧的人,这楼里谁都看出来了她和办公室里的老女人们是混不到一起去的,只要她喜欢的就是她们反对的,只要是她们反对的就是她喜欢的,所以她不可能顶她们……
于是投票。
结果,是五票不同意,三票同意。
强总对着那一小堆打着×和√的小纸片,笑着打了个圆场,呵呵,这样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只不过是跳跳舞嘛,我看啊,现在要冲刺全省企业文化大赛,排练任务紧迫,等比赛完了,这场地怎么用明年再说,大家好说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所以你就别猜别人到底是怎样的用意,你猜不明白,是因为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的角度。
比如,清洁工对安安的判断没错,但有一点最致命的,是她们不知道的——安安一向对张彩凤“穆桂英队”的俗路子推广十分鄙视。另外,难道你忘了,最初就是她说的,这楼里都被大妈们跳出了“酱油兮兮的味道”。
那么赵雅芝又在想什么,让她投了反对票?
张彩凤发现,现在自己的悲伤与跳舞无关,只与赵雅芝有关。
她想,她看不起我们,她还是看不起我们的。
虽然她也明白,赵雅芝为什么要看得起自己,别人没有这个义务。但她不愿意去接受,因为这一年曾经走得那么近。
那样得近,曾经是她在这楼里的安慰。
张彩凤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低声抽泣,在这楼里她从来没有这样哭泣,她只见过这公司里的那些大娘子、中娘子、小娘子这样哭哭啼啼。
后来张彩凤抬起头,发现“穆桂英队”的好多老姐们围在自己的周围。她们说,不干了。
是的,她们中的不少人觉得憋气,说,辞职,不在这儿做了。
“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的清洁工们真的集体辞职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
但也没什么意料之外。这年头,大学生找工作难,但女民工的活儿是越来越没人干了,所以怕什么,当女民工的活儿越来越没人干的时候,女民工就是稀缺资源,怕什么呀,到哪儿都找得到拖地、扫街的活儿,辞,在这公司里咱又干体力活,又为它去跳舞,现在还被摆上桌面似地被人看不起,那还不走啊,走。
这下可乱了。
一下子到哪儿去找那么多清洁工?
于是,工会主席陈芳菲被派来做思想工作。陈芳菲看她们自摔饭碗的倔样,心里又惶恐又后悔,她想,这怎么办,我们这是怎么了,不就是跳舞吗,有这么严重吗?
她说,别走,别走,你们家里人知道吗,你们没活干,怎么过日子啊?
“穆桂英”们理都没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