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蓝府，上合楼。
淡青色的帷幕后面，一身白衣的贺晟静坐在初青身旁，细细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她。
只见她微微晃动着头，睡梦中的她仿佛是梦见了什么，眉头紧蹙，但是嘴里却一直在胡乱说着些什么。
贺晟弓身下去，为她捏了捏被角，耳中却听见她在梦中呓语道：“五魁首……六六顺……”。
贺晟一怔。半晌，嘴角才轻轻扯出一个笑容。
原来是梦到了划拳。
紧张了一下午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他嘴角带笑的轻轻为床上还在梦中划拳的女子轻抚了鬓角。
天是湛蓝的，云朵儿是洁白的，泰和楼上，她喝着酒，与人划着拳，快乐的不得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恍惚了下，待清晰后，然后映入眼帘的是神医贺晟那俊逸潇洒的脸庞。只是对上她的眼神时，他除了担忧外，尽然还隐隐含着丝笑意。
她想起上一次在自己的院子里对他说的那些狠话，于是低垂下眼睛，淡淡的问道：“你笑什么？”
贺晟笑着道：“输了，还是赢了？”
初青一听，抬起眼睛，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只听他解释道：“你在睡梦中，嘴里不停的说着划拳的词，难道不是在与人拼酒？”
刚刚说完，就见初青的神色竟然慢慢凝重起来，贺晟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她慢慢紧蹙起眉头：原来真的是梦到了啊！
想了又想，盼了又盼，这些年夜夜梦中除了如血般的红色外，什么都没有，天地间就只自己一人，如无根般的浮萍，没有目标的漂浮在血红色的世界里。而今日终于要决定放下了，那些本应该永远忘记的梦却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初青暗自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真是命运弄人！
良久，贺晟看她慢慢闭上双眼，但嘴里却低声喃喃道：“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贺晟见她念着的句子凄苦，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道：“才刚醒，你别又睡过去了，我去叫人把你的药煎上。待会儿吃点东西，把药喝了再睡。”说罢，不及初青答应就转身出了房间。
而躺在床上的初青，在听见贺晟关门的同时，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透明的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滑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而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帐顶。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卫夫人，我就是你的卫郎，我们永远在一起……”
彼时相约恩爱一生，相许白头偕老的俩人，生离十年，今日相逢，竟成陌路，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与死别又有何意。
初青心下一片绝望，坚持了十年的信念，相信上苍仁爱，看在她生受十年苦痛，总想着此生若见不着也就罢了，可是若有缘还能再见着他，总盼他能想起点她来。
而如今，相逢陌路。一昔间要自己亲手从心口剜除最后求生的期盼，这疼痛，无人相述。
她神思慢慢开始恍惚，脑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捏碎着她的记忆。她心下恐惧无比，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头，心里在无声的大喊“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正难受时，恰逢听见窗棂上发出了“叽叽”的声音。
初青抬头，是琴鸟。
她起身跳下床，打开窗户，只见一只外貌并不好看的灰羽毛的鸟站在窗台上。
那只琴鸟看见初青，显得颇为亲热，晃动翅膀飞上她的肩膀，顺便还对着她晃了晃自己的腿。
初青轻轻抚摸了下它的羽毛，然后从它的腿上取下白布条，里面包着一颗如手指头般大小、白如脆玉的药丸。
她捏开药丸，取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书：拖。
她看罢，低下头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字条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抬头看着正看着她的琴鸟，扯着嘴角，无声的笑了起来。
“回去对他说，我会尽力而为。”她对着琴鸟低低的嘱咐道：“我欠他的，这一次，就一并了了。让他今后好自为之吧！”说罢，抬手把琴鸟推了出去，然后紧紧把窗户关了起来。
贺晟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初青站在窗户边上，身子倚着墙，正往自己嘴里塞着什么。
他一怔，心下无端冒出丝恐惧的迅速出手，把正送到她嘴角的药丸给抢到了自己的手上。
拿着药丸只闻了一下，贺晟脸色大变，看着初青，惊道：“你怎么会有“无忧”？难道你不知道这是……”
“毒药”。她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我知道这是毒药。请先生把药还给我。”
他自然是不肯的。而她也不急。只见她垂下眼角，遮住眸子里的绝望神色，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道：“自我们相识初，初青身上的病痛，不论大小，为了省钱，张妈妈都叫人喊你来给我看。如今这副身子到了何种地步，想必先生心里也已经有数。”
“无忧”本是苗疆的秘制慢性毒药。中毒者的身体会慢慢失去酥麻疼痛等感觉，而且药性会大量的破坏记忆，使人在死前，会丢失很多记忆，慢慢变成痴子死去，死后与常人无异。只是此药潜伏期较长，一般人都嫌费时过长，而弃之不用，久而久之，就连他们苗人自己都不制作了。
贺晟道：“你是罪臣之后，以前只道是你在狱中吃苦，身体寒毒淤积，且你又不爱活动，所以身体要比常人弱一些，谁曾想……”想来再善心的医者都是不能容忍病人不爱惜生命，因此他说道此时，怒道：“谁曾想，你竟然服毒，你为何要如此啊？”
初青低下头，用力扯了扯嘴角，想变成一个微笑的样子。然而待她抬头，面对着真正关心着自己的人时，那个硬生生扯出来的笑脸却在瞬间崩溃，变成了哭泣的表情。
见她流泪，贺晟知她心里凄苦，一时哑言，不知道说什么“你……”
“把药还给我吧，这是我欠下的债，倘若此生还不完，我会死不瞑目的。”她慢慢说着，泪珠不由自主的又流了下来。
贺晟见她如此，心下痛极，伸手捧住她的面颊，细细擦掉上面的泪珠，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什么样债，要你服此毒药多年来还？你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相识之初，他就打听过她的身世过往，罪臣之后，但是身怀消失中原近二十年的“云滕”绝技，还有她说自己的丈夫，但当初自己打听时，仿佛没什么人知道她嫁过人，还有今日的吐血，真是太蹊跷了。
贺晟心里细细的想着，就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能说，”她微微摇着头。
知道会有这样的答案，他扶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神情坚定的说道：“那让我，跟你一起还。”
初青听罢，脸上神色大惊，伸手抓住他拿药的手，并且紧紧抓住说道：“子玥，你这是何必呢？我……我配不上你啊。我比你大四岁。而且你的家世背景，是绝对不会容许你娶我的。何况我是罪臣之后，此生除非是死，我才能脱掉乐籍，离开教坊。你明不明白？”
说罢，初青用力一把推开他，掰开他的手指取出药丸，然后在他的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抬头傻笑起来看着他道：“你不用自责，其实我早已经与死无异了。而非你见死不救。你虽是神医，能治好我的病，但也仅此而已，我的命是早已注定，救不了的。”
贺晟也后退一步，脸上满是不甘心的神色，说道：“你别胡说，我那里有一块免罪金牌，是当年救治丰娘娘时，陛下赐给我的。我拿它去求陛下……”
话尚未说完，就见初青“哈哈”大笑起来，但眼睛里却孰无笑意，笑得最后竟然弯腰咳嗽起来。
贺晟拍了拍她的背，正想问及原因，就见初青慢慢直起身子，脸上还带着丝笑意，说道：“当年我家可是担着乱臣贼子的罪名被抄的家。按律十五岁以上男子斩首，十五岁以下充边流放，女子不论年纪大小，全部迁入乐籍。”她看着他，淡淡的微笑，毫不在意的说着自己家破人亡的事情。“可我家就不一样。同样的罪名，皇帝陛下下旨，全家上下，不论年龄大小，全部屠之。就连门房大叔养的狗都没能幸免于难……。”
初青哧哧的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又说道：“可我为什么没死呢？”说着，她抬起头看着贺晟，道：“你说，为什么他没处死我，为什么？让我在这人世间遍尝风尘数年是为了什么？”
听见初青一声又一声的责问，贺晟心里一沉，明白过来：皇帝是故意为之的。
见他沉思，初青伸手拉住他的手，低低说道：“我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这趟浑水你就别蹚了，回去吧。”
贺晟平复了一下内心的震动，反手捉住她的手，握了握，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两步，然后又回身说道：“我去看看你的药，想必已经煎好了。”说罢，退出了房间。
在门关上的瞬间，贺晟背靠门框，隐忍许久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以前只是觉得她比较特别，所以多留意了她，如今才明白过来，不是她的特别留住了他的眼神，原来是爱，让她住进了他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