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
清晨,阳光穿过大开的窗子将光线直直投到床榻上的女子消瘦的面颊之上,初青睁开眼睛,扫视一眼帐顶那时常出现在梦中熟悉的青色帷幕,她瞬间呆了一呆,半晌后僵硬着坐起身子,房间里的一切也慢慢地一点点的映入眼帘。
桌椅板凳一如从前的是有些奇形怪状,左手边的妆奁上自己平日里所用的胭脂水粉也一应俱全,窗台上自己亲手培育的几盆耐旱易活的仙人掌也在明媚的阳光下如翡翠般耀眼……初青一一看着房间里面的点点滴滴,仿佛这此时此刻的一切不过都是她的平常日子罢了,脑中莫明出现的十年苦痛只是清晨做的一场梦……可当她触及到手掌之上厚厚的绷带时,冥冥中她似乎又是知道的,眼前这般的景象才是美梦,一旦梦醒来时这全部都将再次远离自己而去……因此,此时此刻的她,便是连眼睛都不敢去眨一下。
卫策从外面走进来绕过屏风,手里端着洗漱用具,见初青已经醒来,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忙走过来,见她的眼神正直直的瞧着前方且眉头微蹙,卫策神情微动,想着摩纳滕的嘱咐,她的病情时好时坏,遂试探性的跟她说道:
“青儿,吃早饭了。”
说完这句话,卫策只觉得内心深处顿时温馨一片,原来与自己所爱之人即便是说点这样简单的话语,却也是抵得上海誓山盟的承诺,明明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等了他十年,而他确也是在说完这句话时,触动了心底最后一根丝弦——因这一切,他明白过来,只为有爱。
家里的桌椅摆设俱都是从前他与她一同从城里各个角落淘换回来的宝贝,价钱虽不是很贵的,但难得的是东西俱都讨初青的喜欢,他用了一夜的时间,凭着从前的记忆,调动了整个邺城几乎所有能用的人马,只为——带她回家。
床榻之上,被他唤作“青儿”的女子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那一片安静的世界中,对于他的声音,她无动于衷。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初青仿佛也有所触动,她睁大眼睛牢牢的看着房中的每一样熟悉的摆设,欣喜的同时,心却快速沉了下去——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初青用尽全力想着,脑中却只泛着一大片的空白。
正对着床榻前面的屏风之上,挂了一副新画,幽翠的葡萄架下,是一个身着黑袍眼角含笑的男子和一个……女子,俩人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手虽相握,但那女子的神情却满是莫名的留恋与决绝。
女子?
留恋什么呢?或者她又是在决绝着什么?初青愣住,盯着画中那女子的摸样渐渐出起了神。
见她依旧坐在床榻之上一动不动,卫策知道她服食“无忧”导致如今神智受损,完完全全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当中,他与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此时此刻,卫策无不悲哀的想着,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他与他的妻子却都错过了彼此相认的机遇——这一回,她找不到了家,该是他领着她回家了。
压下心头的难过,卫策伸手轻抚了一下初青消瘦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她脸颊之侧那道自额头一直延伸至下颚的伤疤时,他的手指仿佛瞬间像是被那丑陋的疤痕似火烤着,微微轻跳一下——他的妻子,他怎能不知道呢?性子看似随性散漫,实则却最是执拗桀骜。
……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想及蓝府那一夜的对饮中,他坐在她对面,饮着酒,然后竟是以陌生人平淡的语气问着她,问着自己的妻子缘何年纪轻轻便被毁了容貌。
那时她没有看他,只独自仰头望天,随即便大笑了起来……
“是我自己毁的。”
为保名节,为保自己那一身的傲骨,她义无返顾的选择在她容颜最盛的年纪,用自己最心爱的碧玉簪——他娶她时唯一的信物,毫不犹豫的狠狠的划进了自己的脸,破了自己的容貌。
他现如今明白了她当时仰天大笑的缘由了——苦等十年后他就近在眼前,伸手便可相握,可她却选择了与他,咫尺天涯。
她没有办法,为了不流下眼泪,为了不哭……
……
拧干毛巾,卫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侧,轻轻的为她擦拭着脸容,细致到一点一滴,初青对接触到自己脸上温热的毛巾,无动于衷。
门外归宁进来,卫策从她手中的托盘中先拿起一杯漱口的盐水,温言对着初青说道:“青儿张嘴,漱漱口,咱们把药喝了。”
初青一动不动,卫策其实也知道会是这般的境况,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这次初青有了些反应,慢慢扭头朝他看去,虽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卫策却委实惊喜不少。
他不敢碰触她受伤的双手,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似鼓励般他一时又再说了一遍:
“漱、口。”
初青不动,但卫策心里知道,他的妻子是明白的,他将手中的杯子触碰到她已经失了血色的苍白嘴唇之上,她只犹豫了极短的一刻便张开了嘴,缓缓吞下漱口水……然后在卫策双眸涌上浅浅的无奈与深深心痛的神情下,咽了下去。
他来不及阻止,他的妻子现如今正渐失神智,提前若是不嘱咐好,她是什么也不懂不会了,今日只是一个开头,往后的日子,他明白,她会失去的更多,直至……生命的尽头。
不敢多想下去,他放下杯子,拿起托盘里另外一只青花小碗,“来,把药喝了。”
初青对已搁置在她鼻端下正散发着怪味的药碗无动于衷,卫策知道她嗅觉已失,但想起前些日子她在行宫中抗拒喝药的情景,他还是暗自将手中药碗捏紧,然后对着初青的眼神,依旧一字一顿的说道:“青儿乖,喝、药。”
就在卫策万分期待的神情下,初青慢慢的将头扭开,他知道自己手里的这碗药救不了她,这药只是贺晟在还未找到唯一能解救她的解药之前,抑制“无忧”在她体内快速蔓延的一个法子而已,可即便是这样,卫策却不得不逼得她喝下去。
他本身长在西域,这些年又治在西域,此次他不惜动用了他在西域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全部力量去寻找“梵思花”,只为他的妻子,不死。
捏住她微微挣扎的下颚,卫策狠了狠心将药碗往她嘴里去喂,她突然不再挣扎,只是眼光瞬间一片迷惘开来,卫策捏开她紧闭的嘴唇,将药汁喂出第一口时,初青竟然咽了下去,然后……然后卫策竟然是再也喂不下去了。
“……孩,子。救……”
她神智不清,只暗哑着嗓音含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眼,她是在喝下第一口药汁时潜意识里想起了她的孩子,那个在明家被满门被屠的本该是团圆却下了大暴雨的夜里,她被他安排的人服食了堕胎药……
乔浪说,那晚她被服食的是皇兄早就为她预备好的夺命毒药,常兰从皇城中领命而来之时便一直随身携带,只等最终的任务——毒死明初青,他的妻子。
那一幕想必是惨烈之极,以至于初青如今已是这般失了神智的情景下,即便是无意识的吞咽了药汁,却还是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卫策将药碗递交给一旁的归宁,然后颤抖着双手轻轻搂住初青,他想对她说抱歉万分至极,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比谁都知道初青对于那个孩子的到来是有多么的欢喜,他那时以为自己不喜欢她,又因着有利用她为目的的想法在先,他随即很快便在婚后渐渐平淡了俩人的关系。
就如初青后来所说,婚后他虽对她有求必应,却也与她相敬如宾。
初青是有大智慧的女子,这一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她却当做不知,日常琐碎中她总是默默的凭一己之力想要挽回他,为此她怀着身孕亲自上了羽山,请求自己的恩师慕容烯下山为他们一家亲自作画留念。
可他却临阵逃走了——当她强迫自己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细微光泽面对着恩师慕容烯时,他承认自己胆怯了,不知缘由的就想要后退……他待她不好,他知道。
她也知道,所以那孩子要不得——失去父爱庇护的滋味他懂得,所以他为他提前预备下了堕胎药,只待任务完成离去之时将一切都结束,包括这份有缘无分的爱情。
可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不,是他自己超出了他所预料之外的怪圈里……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温柔的笑着问他:“卫郎,你说他(她)将来会像谁多一些?”
他忍住心底最深处的害怕,没有回答,而她却按住他想要抽离去手掌,依旧笑着说道:“是像你多一些,沉稳灵慧,还是会像我呢?”她说着笑了出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还是像我吧,等我把他(她)养育成天下第一的赌神,便可一生富贵无忧了。”
他知道她天下杂学涉猎颇广,且有很多都颇为精通,除了酒之一道有阮醇这位酒痴在前外,赌也是明家大小姐在尚未嫁人之前最为擅长的一项娱已喜好。
她要将他们的孩子养成赌神,只为保他(她)一生平安!
这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最简单也是最毫无私心的爱护,可是……
时过境迁的今天,她就在他眼前,在他的怀里,他却感受到了他的女子在面对喂服到她嘴角边的毒药时是何等的无助于绝望。
时间悄悄走过,屋里明媚的阳光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离开了,不留一声叹息。卫策搂紧怀里已经痴傻的女子,想说对不起,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声作罢!
强迫她喝完药,归宁帮着他一起将初青从前最爱的一件海棠红的裙子穿上,然后卫策亲手为她挽起了头发,用他重新为她搜罗来的碧玉簪。
初青呆呆的看着铜镜中迷糊的自己,眉眼依稀从前,只可惜……
她低垂下眼睛,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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唠叨几句,前文中提到初青的家是“青竹水榭”这四个字,也就是现在的“青竹小筑”,我写到后来,发现还是小筑这个词更为温馨一点,这里说明一下。
另,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祝福在外漂泊的孩子们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