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流水,中有伤心双泪
对于青楼而言,酉时三刻委实过早了些,火红的天边一线,炽红的太阳一直徘徊在地平线的左右,留恋繁华人间,迟迟不肯归去。初青一直看着,直到眼前开始发晕还痴痴的睁大眼睛盯着它,不肯眨眼,唯恐自己错过,哪怕一刻。
这样美的天空以后怕是不得见了!初青望着,无不遗憾的想着,生命走到了尽头,却突然留恋起了这最后一丝的红尘滚滚。
当燕王带着人走到“点香楼”时,楼中尚未开始营生,见紧闭的两扇大门,初青拉着他便想带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谁知燕王竟不为所动,冷着脸拽紧她的手,带着人硬是大摇大摆的从前门推门而进。
初青一时错愣了一下,随即又一直笑着,扭头看着他有些气恼的样子,她心里微微一滞,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酸的厉害。
是啊,如今要他堂堂千岁之尊为一个娼女出头,他能岂能高兴的起来?!
刚刚跨进门槛,隔着大大的屏风就听见里面人声嘈杂,女子惨烈的尖叫声夹杂着男子时不时的呵斥不断传来,燕王脸色微变,几乎是本能的就往前站了一步将初青护在身后,乔浪也是瞬间就捏紧了自己的袖中剑,疑惑的眼神快速的看了一眼初青,然后与一众人等默契的将燕王护卫在中心,同时也把四周有利位置控制住,警惕的看向周围。
初青抓住燕王的手臂轻摇了一下,笑道:“没事,这肯定是张妈妈在调教楼中的姑娘了。”这样的事情在点香楼中每天都在上演,在这里对于不服管制的女子,暴力永远是最有效和直接的方式。
燕王又蹙眉,心疼的搂紧她,看着她面颊之侧的那道疤痕,想到她如今竟然能这样坦然的说出这些话,他心里竟然酸疼的厉害,她这些年……他不敢也不忍再想下去。
初青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直对着他笑,对于他独自蹙眉心痛的表情,她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侧开脸装作看向别处。
这时小郭绕过屏风从里面走出来,作为楼中最低下的粗使丫鬟,见着初青小郭赶紧向她行了礼,看到她身边还跟着许多陌生的男子面孔时才微微吃惊了些。
初青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张妈妈可在楼里?”
小郭一听,睁大眼睛顿时想起什么,拉紧初青的手催促道:“明姑娘你赶紧快走,通判府的少爷因为你的事情找上门来正在里头砸场子呢,张妈妈见损失了许多的银子正在气头上,已经叫了五虎跟六虎去找你了……你快走,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再说。”急促着对她说着,小郭抓紧她的手就往外拉。
初青听完倒是不着急,安抚性的拍了拍小郭的手,一直笑,而脚步却绕开小郭直直往里走去,“可是连累了楼中的姑娘们……?”她话未问完,一身嫩翠的张妈妈正巧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一见着初青就在眼跟前,张妈妈胖腰一挺,快步走上来立马张嘴骂道“贱蹄子,还知道回来……”
同样是话还未说完,带着狠风的一巴掌就已经重重的打在了初青的左边脸上,初青一时没有防备,顿时被打的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立马漆黑一片,脚下也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连带着小郭也踉跄的后退了一步。
燕王走在后面,只晚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老鸨动手打了初青,火气顿生,伸手挡住老鸨打向初青的第二个巴掌时,他一边伸手接过初青就要摔倒的身子,看见她正在淌血的嘴角,顿时手上用劲,一个反剪手迅速将张妈妈臃肿的身体摔起来,然后抬腿一脚将其踢飞,整个动作凌厉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张妈妈被踢着正撞在墙上,摔下来时额头上满是鲜血,被身后几个龟奴扶起来时,眼睛死死盯着初青与燕王,颤抖着流血的嘴唇却是什么话都没敢说,刚刚阻挡她第二个巴掌的那个男人,她看的明明白白,那个人眼里顿时迸发出来的杀意叫她深深胆寒。
“青儿,青儿……”
懵懵懂懂间,极静的空间里只听着一声声带有回声的叫唤,初青努力睁大了眼睛,可是眼前除了一片白茫茫的,却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燕王见她眼眸奇怪的僵硬着不动,神色顿时慌张,赶忙将她抱紧,喊了一声摩纳滕。
摩纳滕就在一旁,听着燕王吩咐快步走到她身边,只看了她一眼,他心下忧心更甚,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只是冲燕王轻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只是明小姐如今身体虚弱,被刚刚那一巴掌打的重了一些眼睛充血不足,缓一缓就好了。”话虽如此,但摩纳滕明白,眼前的女子,眼睛已开始出现失明的症状,说明她的毒早已发作,按理毒发之后,最先受损的该是记忆才对,可看她如今的情况,不像是已经失去记忆的人,摩纳滕奇怪的盯着她,那么,她是如何保持完好的记忆?
燕王听着初青乃是刚刚那一巴掌所致,扭头看向正被龟奴们扶站着,还磕掉了两颗牙的张妈妈,眼角微眯,好看的薄唇中平淡的声音透满冷森之气道:“给我拿下。”
张妈妈混迹青楼多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看着眼前的这帮人比刚刚蓝府的少爷还要凶悍厉害,且各个威仪不凡,不吃眼前亏的活命经验让她赶忙转了态度,就连刚刚摔掉了的牙齿也没有喊疼,双腿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喊着磕头求道:“大爷,几位大爷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
李德山面无表情的冲隐在暗处的暗羽抬了抬下巴,立刻就有俩人出来踢开一旁的龟奴,将老鸨反剪着胳膊,头用力压地上。
待初青慢慢能看清,听着张妈妈杀猪般夸张的求救声,她蹙眉想要推开抱紧她的燕王,推了两三下无果后遂轻摇头放弃,燕王见她一直往张妈妈那儿张望,不禁问她道:“你要干什么?”
“放开……快放开她。”初青的头还是一阵阵嗡嗡的作响,只能用手指着被踩在地上的张妈妈,喘了一口气对燕王说道。
见他半晌不动,初青扭头看着燕王已经铁青了的脸色,想来是从没有人敢这样当面忤逆过他的命令,初青勉强笑着跟他解释道:“她肯定也是被蓝府的公子给逼急了,其实,她也不容易。”
因为,他们的身后明明只是浅浅的一扇门窗,便深深隔绝开了人世间的种种,门窗那边的人间情暖,春夏秋冬与另一边的人间地狱丝毫没有关系,在这里诸事皆无关紧要,只要你想活着,即便如鬼般生不如死,但是要你想活着,希望并不是没有,而张妈妈凶悍的外表下,无疑保全了他们活下去的微薄愿望。
死有什么难的?在这里,有时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燕王微微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初青,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但他还是冲远处的暗羽点点头,示意将张妈妈放开。
真是奇怪?怎么还有人为管教自己的老鸨求情?燕王再一次拥紧怀里的女子,她这样难以猜透的古怪性子,虽莫名熟悉,但带给他的却是把持不住的惴惴心慌,看着她还是在笑,他有些恨恨的冲她说道:“就你心善。”
初青笑笑,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是他不能明白的,而她也打算不跟他解释丝毫,伸手拽着他绕过屏风,走进了大厅里面,果然,一入眼帘的大厅里,往日里摆放齐整的桌椅此时全部都碎了一地,唯一空出的一块地上,站着几乎楼中所有的姑娘,人群中间还有几个正被蓝府家丁欺打的姑娘和小厮,而蓝府的少爷蓝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含骄横的看着地上哭泣的几个姑娘。
见初青一众人走进来,周围站着的几个姑娘立马哭着上来围住她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初青往站在一旁一脸漠然神情的兰芝面上看了一眼,二人目光相对时,初青在她眸中明明白白的看见了早已预料到的嘲讽,初青脸上的笑容微僵了一下,随后才看向环在自己身侧的几个哭泣着的姑娘。
终于?初青立马表示明白的冲她们点点头,倒是一旁本来坐在椅子上,骄横的看着她的蓝临在发现她身边竟然还跟着乔浪之时,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冲他规矩行了礼。
“多年不见,原来是乔大哥回来了,小弟失礼了。”蓝临拱手跟他客套着,作为乔城守的公子,乔浪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京身居要职多年,自小便是邺城所有青年成功之典范。
燕王冷冷扫了一眼乔浪,正巧二人眼神互对了一下,乔浪不动声色的对蓝临冷冷的点点头“嗯”一声算作回礼,然后从旁边的地上扶正一把椅子放在一边,燕王将初青小心着扶坐在上面,然后又在蓝临吃惊的神色中坐到乔浪又扶起来的一把椅子上。
蓝临的吃惊也只极短的一瞬间,他知道那个坐在乔将军扶起的椅子上的男子是谁,昨晚舅舅随同城中大小官员从皇家行宫回来之后,他便已经得知,那个前些天以乔浪挚友身份在自家做客的国姓公子“卫子七”乃是何人,只是眼下他自己没有承认,蓝临也作未知,且更不希望表妹知道。
看着被扶起来正在哭泣的几个姑娘,初青心里泛着冷意,杀机一再凸显,她捏紧手指,冷笑着问道:“蓝公子这是做什么?仗势欺人?”仗一个六品通判的势?初青有些好笑的想着,她被燕王安置在椅子上坐下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只用眼睛冷冷淡淡的紧盯着蓝临。
蓝临自小眼中便只有他表妹蓝枝婉一人,向来是最瞧不起教坊司中的女子,“明姑娘好大的架子啊,少爷我花钱找你来是为我家小姐授舞的,你们可倒好,拿了钱人就不见了?”顾忌着有燕王在场,蓝临不再敢坐回椅子上,只站在一旁讥讽的看着初青,为了今晚的夜宴,表妹不惜被家中长辈训斥,拜托他从这等地方寻人教舞,可今日都已中秋,作为教授的明初青竟然迟迟没有回来,看着在家着急哭闹的表妹他岂能不急。
“蓝少爷也是好大的架子啊,青天白日的纵容通判府的家奴私闯点香楼,动用私刑殴打无辜,竟然还理直气壮,我倒是要看看,他蓝浩恩这个通判令要置朝廷律法何在?”燕王坐在初青身边,压着怒气低沉着声音不紧不慢的说着,扭头吩咐乔浪:“乔浪,去把蓝浩恩叫来,我倒是好奇的很,这邺城几时改了姓,变成了他蓝浩恩的?”他此话意味说的极重,把蓝浩恩一个六品通判令比成一品城守这样大的封疆大吏,只要有心人稍稍点拨一下,冠蓝浩恩有谋反之心都是理所应当的。
蓝临听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脸上顿时变成一片土色,暗自安慰自己一句,“屈尊”跪在燕王面前道:“此事不关我舅舅分毫,还请殿下明察,所有一切都是草民自己的主意。”
“呦?”燕王身子往后倾斜靠着椅背,冷笑着戏谑他道:“这会儿知道我是谁了?本王还当你在这蓝浩恩的天底下,早已眼高于顶认不得这个‘卫’字是如何所写了?!”说罢,燕王冷冷扫了一眼站着不动的乔浪,杀机已露。
这么大的事,乔浪也是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见燕王眉间隐隐压制的怒气,他心下一惊,赶忙低头称是,吩咐人立马去办,但心里却不禁骂着,这蓝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燕王殿下前日遇刺几乎是满城皆知的事情,他见面不行礼已是铸成大不敬之罪,此刻竟然还一再招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蓝浩恩此人乃是义阳王妃的亲外甥,兼之又与父亲是至交好友,乔浪有心想替蓝府求求情,但他自己作为邺城的少城主,在燕王跟前身份敏感不便开口,于是只能冲一旁正一副看戏表情的摩纳滕使了一个眼色,想请他开口,以他与殿下的多年私交,这点事殿下不会不给他面子,可奇怪的是,一向玩闹不羁的摩纳滕这次竟然对他投来的请求目光只做无视状,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
摩纳滕表面看着好戏,心底却无限悲哀的感慨着椅子上双手相握的俩人,他是知道一切缘由的,那年他损失了一名爱慕他多年的得力的属下,当时派去调查的人回来时,除了带回那名属下的死因外,还有一个秘密,只为瞒住一人而大动干戈的秘密。
这也是他为何一再替初青悲哀的原因:两个人的爱情如果只剩一个人来坚守着,且等不来回报的那一天,太辛苦,也太痛苦了!初青拼尽一生,几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守着他们的爱情,却不知……他兀自摇着头,知道乔浪一直在旁边瞪着自己,他撇撇嘴,心里暗道,好赖也是一方暗羽的统领将军,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没见着燕王正因为初青的伤势火气正旺着,这时候叫他上,不是送他去当现成的炮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