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诺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布局上和雇佣兵们的房间差不多，只是更小一些。这是一个独立的单人房间，很适合像她这样的人居住。
“到底是什么问题让你这么谨慎？”关上房门之后，李夏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个麻烦的问题……艾伯特先生。非常麻烦。”米诺没有直言，而是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瓶苹果酒。“尝尝那个，不必你城堡里的差。”她无意识的用手蹭了一下自己的脸。“噢，我差点忘了脸上还有这东西。”她走到水盆边，双手捧起一些水，把脸上的浓妆洗掉。这些浓妆是用最廉价的东西抹上去的，不防水，没有多好的效果，也很容易清洁。比劣质的化工产品好多了，也许这也是化工业不发达的好处之一吧。
李夏倒是不担心她在酒里做什么手脚。在这种时刻对自己表现出敌意完全没有意义，更何况，以她的能力，要击败甚至杀死李夏还真没那么容易。他拔掉瓶塞，把酒倒在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带着历史的味道，显然是一瓶质量上乘的珍藏品。
“酒不错。”李夏不由得称赞道：“应该有二十年以上。”
“眼光不错。整整二十四年。”米诺用毛巾擦干自己脸上的水渍。她本人的容貌并不是很出众，乱七八糟的浓妆更能彻底遮盖她本来的面目，因此是很好的伪装。“在二十四年前，为了纪念一个女婴的诞生而酿制，精心储藏在最深的地窖里。它选用了那一年最好的苹果和最好的酿酒师，总共有四十瓶，这是其中的一瓶。我的父亲的珍藏品之一。”
“我敢说这位女婴就是我面前的这位小姐了。为什么要拿出这样一瓶值得珍藏的好酒呢？”李夏摇了摇杯子，品尝了一口。味道绝佳。
“为什么不呢？”米诺反问了一句。她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一口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艾伯特……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她说。“我直到刚刚才明白过来。我帮你屠戮了我的族人、你的反对者，还要感谢你……”
“感谢就不必了，我们互不相欠。你复了仇，我稳固了地位，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被揭穿的李夏毫无尴尬的意思，他是发自内心的不尴尬。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尴尬的事情吗？大家都出了力，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多好的交易。
“当怒火消散之后，我感觉到的是可怕的空虚。”米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知道吗，艾伯特？我之前人生中的一切都毁了，全部都是。我的父亲死了，表现的像是骑士的男人只是懦弱的胆小鬼，所有人都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我的父亲，背叛了我，甚至是我的叔叔……”
李夏几乎是现在的米诺唯一能称之为半个朋友的人。她从前的朋友要么因为叛乱事件而疏远她，要么已经被她亲手杀死。那些拿钱办事的雇佣兵当然也称不上朋友。事实上，如果她真的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不会被所有人那样冷漠的对待——或者说，她和她的‘朋友’之间的友谊，远远还没到让所谓的‘朋友’豁出性命的地步。
她会这样对待杀死自己父亲的人也不为奇了。
“嗯，这很令人遗憾，米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李夏喝完杯中的最后一点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新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就像我所承诺过的。”他顿了顿，想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道：“你会得到一笔钱来保证你的新生活安稳无忧。”
“不是钱的问题。”米诺喝下苹果酒的速度很快，惊人的快，仿佛在借此发泄着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银币更重要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艾伯特，一个失去生命的人要银币干什么？一个失去一切的人要生命干什么？”她烦躁的扯了扯肩带。“我此生中最后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复仇，向那些背叛我的人复仇。这还要多谢你的帮助。”
李夏敏锐的意识到了不对劲。米诺的口吻显然不是大仇得报，准备拿着钱去新地方开始新生活的释然，而是心灰意懒。对，就是心灰意懒，那种已经对一切感到心灰意懒的程度。很显然，她并没有从复仇中得到什么快感，反而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异常的绝望。她最近的精神压力很大，可以说是以前感受过的所有压力的总和的平方。
巨大的精神负荷让她接近崩溃。虽然平常都被很好的掩饰下来，然而，毫无疑问的，压力必须通过某种方式释放出去，否则她离精神失常就不远了。
“这……”
“别打断我，好吗？”
虽然是问询的句式，但米诺的语气显然在把它当做一个命令强调。“我一无所有，因此我不在乎再失去什么。”她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我决定要在剩余的生命里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暂时起意，哪怕代价是死亡，只要我想做，我就会毫不犹豫、不计代价的去做。”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去做一个雇佣兵？我想我还能给你找些能保命的东西。用它们来抵那些你应得的银币怎么样？”
李夏并不愿意看着这个女孩就此失落下去。此时，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想让这个女孩活着，就算其中完全没有任何利益因素的影响也一样。虽然相互之间的关系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但他们现在的关系真的正在向朋友发展——或者，比朋友更进一步。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和杀死自己父亲的人成为朋友，即便那父亲并不是很令人喜欢。
“你太现实了，艾伯特。有些时候，我们的生活中需要些不那么现实的东西，只因它们能令我们感到暂时的快乐。让现实和未来一起见先祖去吧。”
米诺显然在暗示着些什么。
她一口灌下了一整杯酒，然后借着那种刺激性液体带来的冲动，一口气撕开了自己背上那些维持着胸衣的系带。
………………
次日清晨。
李夏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即使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是在这张破床度过的，也丝毫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因为疲劳，他醒来的时间比往常要晚一些，太阳已经挂在东方的天空中了。米诺不在房间里。可能是为自己昨晚过于主动的行为感到难以接受，她很早就醒了过来，然后悄悄溜了出去，没有惊醒李夏。
他揉了揉因为劳累而发酸的腰，走到窗前，推开了木制的窗子，看着窗下三三两两的行人。虽然只是清晨，城镇中却已经充满了为谋生而努力的人们。
这是在领主的城堡内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象。
连李夏都感觉压力少了不少。最近有很多事情能让他感到压力，兽人要来了，无烟火药的产量还不稳定，雇佣兵和大量外来者引起的治安混乱……很多事情。在度过了这令人愉快的夜晚之后，他感觉好多了，精神上很轻松，完全没有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虽然嘴上从未说过，李夏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是领主唯一的儿子。如果是这样，他就能安安心心的制造出大量乱七八糟的火药武器，把由此带来的麻烦和风险扔给别人去处理。如果是这样，他就能做一位全天候的北境舰队司令官，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和兽人的战争中去。如果是这样，他就能远离谁沾谁倒霉的‘政治王八蛋’，成为一位始终战斗在前线的海军英雄……
没有如果。
如果说李夏在这些日子的领主生涯中学到了什么，‘没有如果’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如果’永远都是美好的，现实永远糟糕透顶。与其抱着自我安慰的想法去设想什么‘如果’，还不如省下点时间，用来想想怎么处理自己现在的麻烦事呢。
不得不说，‘它’是人类最本能、也是最有效的处理压力的方法，没有之一。
回忆起昨晚经历的某些片段，李夏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这种事情真的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而走起路来的姿势都有些古怪的米诺也感觉精神焕发——虽然有点睡眠不足，虽然身上的不少肌肉都感到了酸痛的，那种精神上的愉悦还是能压倒一切。由于信仰问题，李夏并不认为这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他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人类在生物学上创造的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