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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太行乡村，因了慕向中及其诸多乡亲，我再一次真正地深入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叶的北方民间，或者说当代乡村的底部。有一天，到莲花谷村转悠时，遇到一个面色白净，走路腰杆笔直的中年人。慕向中说，这是他堂哥慕月明，二十年前参军，曾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某部任职。
闲聊间，慕月明讲了他自己的一个幽秘往事。
五年前盛夏的一天，他四姨妈突然被人杀死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慕月明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领导讲话稿，他弟弟来电话对他说了这事。慕月明先是愣在当地，脑袋迅速被黑云塞满；大约三十秒，慕月明才大叫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他弟弟叹息一声说，不知道。又说，四姨妈昨天下午去地里刨了一篮子红薯，在路上还遇见几个人，有说有笑。第二天早上起来，村里的一个人去地里干活路过他四姨妈家，看到她光着上身躺在门槛外边。不用说，是被人用细铁丝勒死的。慕月明说报案没有。弟弟支吾了一下，又说不知道。慕月明吼叫着说，赶紧报案，赶紧报案啊！
飞机从巴丹吉林沙漠起飞，冲入云霄，不一会儿，就与黄色沙漠隔离开来。从北京坐火车到邢台，天已经黑得只能看见自己了。租了一台车穿山越岭，慕月明回到莲花谷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四十分了，他四姨妈家在石盆村东边一座山坳里，上下是山坡，左右也还是山坡，除了大片林木与河沟流水，以及几片旱地，几无人迹。凌晨风冷，茅草瑟缩，院子里一个人没有，但屋内灯光很亮，照得窗前一棵小梧桐树一片凄惶。
慕月明母亲、三姨妈以及四姨妈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其中，他母亲和三姨妈坐在四姨妈生前的大床边。四姨妈穿着一身类似戏剧服装的衣服，头戴凤冠，脚蹬绣花鞋，仰面躺在靠墙的床边。慕月明作势要哭。母亲和三姨妈几乎同口说：这么晚了，别哭了啊！按照乡俗，见到已故长辈要放声号啕，这是悲愤心情的表达方式，也是乡间规矩。可慕月明竟然没有一丝悲伤。不是慕月明不喜欢和尊敬四姨妈，而是内心空空荡荡的，依旧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瞬间荡然无踪。站在冰冷的屋地上，慕月明低垂头颅，只是叹息，一声接一声。
慕月明问大表弟，报案没有？大表弟个子不高，脸长且瘦，眼睛细如缝衣线。他也叹息一声，看了看慕月明，把尖葫芦一般的脑袋左右摇了摇，没说话，低头走开。慕月明又问二表弟。他们弟兄俩长相相差无几，只是稍微胖些。他也摇摇头，眼睛在慕月明脸上扫了一圈，然后又无神地抬向屋梁。慕月明又看了看坐在屋角，头发金黄、红唇粉脸的表妹双莉，她也正在看慕月明。慕月明还没开口，她的头也左右摇了摇。
母亲袖着手，叫了一声慕月明名字，出门去了。慕月明跟随而出。站在院子里，风吹着周边的杂草，声音刺刺啦啦的，像是一群羊在翻捡去年尚未吃掉的嫩草。慕月明母亲依旧袖着手，站在慕月明跟前，叹息一声说，这事儿你就不要问了，人家弟兄俩和一个闺女不拿主张，你替人家做主不合情理。
慕月明哦了一声，知道这是南太行乡村一个规矩，意思是，有儿有女的人家，除了舅舅，即使亲兄弟姐妹，也不能干涉人家家事。慕月明看着母亲，点点头。他母亲又说，你啊，刚看到你四姨妈时就该哭的。慕月明嗯了一声，也知道，这样有失礼道，不仅对死去的四姨妈不恭，也让表弟表妹觉得慕月明不近人情。慕月明只好实话说了。母亲说，不哭就不哭吧。反正人没了，还死得不明不白，老人常说，屈死也比冤死强！慕月明说，这里面一定很蹊跷，该报案的，至少给她一个清白。表弟们执意这样做，实在没道理。
和表弟几个在一侧小屋内蜷缩睡下，谁也没出声。慕月明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外面风在继续，猛兽一样踢打着大地上的一切。脑子里尽是他的四姨妈。那个好看的女人，国字脸型，大眼睛，鼻子恰到好处，皮肤白皙而充满光泽。慕月明小时候见到她，觉得跟年画上的女人差不多，甚至还要美上十倍。那时候，慕月明就对他母亲说，以后给我找媳妇，就找四姨妈这样的，不然不要，也再不给你当儿子。母亲把慕月明的话说给了四姨妈，四姨妈笑得前仰后合，整个身子像是春天的柳枝，身边两丛鸡冠花都羞得从中间折断了！
有一次，慕月明感冒发烧，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来一睁眼，就与四姨妈的两只眼睛碰上了。那是一双大大的，睫毛如蒲扇，整体看起来好像山间清泉的美丽眼睛，明澈而富有灵性，看久了会使人头晕目眩，丧失本我。她见慕月明醒了，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齿，然后转身，从一边木桌上端了一碗糖水过来，又把慕月明扶起来，看着慕月明喝完。
四姨妈婆家在石盆村中央，两排青石房屋，与其他人家毫无差别。每次去，总要绕很多石头巷道，墙壁拐角涂满了黑黄不一的干鼻涕。慕月明觉得恶心。对四姨妈说，你们村人太脏，以后不去你家了。四姨妈露出两排小牙齿笑笑说，四姨妈脏不脏？慕月明摇了摇脑袋，说，四姨妈当然不脏了，还漂亮！她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摸了一下慕月明的脑袋说，你小子啊，真是个乖外甥子！
2
阳光还没把树尖照红，院子人声鼎沸。两个表弟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慕月明草草穿上衣服，到院子，来来往往的人或围着锅台烧火做饭，或在一边袖着手低声说话。母亲和三姨妈等人仍旧坐在他四姨妈尸首一边，一脸沉肃。看到慕月明，母亲说，洗洗手脸，去吃点东西吧。慕月明没吭声。看了一眼沉静如故的四姨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昨晚的疑问，走过去，掀开盖在四姨妈脸上的白纸。四姨妈两只眼睛竟然还大睁着，慕月明吓得后退一步才站稳。站在一边的三姨妈说，怎么又睁开了呢？唉，傻四妮子！带着浓郁的哭腔。母亲说，人说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咱四妮子真是啊！说完，两行眼泪已经越过脸颊，打在前襟上。
慕月明虽是个刑侦外行，但也能看出，四姨妈确实是他杀，而且用的是细长铁丝，两根，深深嵌入肉中，血被清洗后，伤口如同两道小石缝，搁在四姨妈白皙且有点臃肿的脖颈上，给人一种深切的惊悚感。慕月明转身，三姨妈重新把白纸盖在四姨妈脸上。走到门外，慕月明忽然觉得恍惚。心想，这就是美如仙女的四姨妈吗？怎么就成这样子了？怎么就遭遇了这样的祸事？她才五十出头。虽然时间在她肉体上斗折千回，耘犁万遍，可也没有比以这样一种方式向人世告别来得残酷！
站在院子中，慕月明看着四姨妈房院周边一切，但都不过是一种背景。脑子里纷纭的都是四姨妈存储于慕月明内心里的种种景象。慕月明记得第一次到四姨妈家去，四姨妈和母亲在屋里说话，他自己在院子里绕着几棵梧桐树玩。好像是春天，梧桐花开得满院子生香，不时有花朵连皮带壳地掉下来。慕月明捡起来，摘掉后壳，把喇叭状的花屁股放在嘴里，舌头上立马就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大表弟好像出生在冬天，是母亲接的生。那晚上，夜黑得连它自己都不见。煤油灯在窗台上忽闪，把母亲烧水的背影打在对面墙壁上，又高大又凌乱。慕月明躺在肚子大得不可思议的四姨妈身边，中间还可以躺两个人。四姨妈开始轻微呻吟，让慕月明想起在分娩的小母羊。再后来，慕月明睡着了。醒来先是听到揭房掀屋的北风，房顶和院子里都是树枝折断和沙子打墙的声响。慕月明侧身一看，四姨妈盖着一条厚厚的花被子，正一手托着头，侧着身子露出两只比馒头大一点的乳房，其中一只，被一张小嘴含着。她大大的眼睛旁边，有几道不明显的皱纹，再向下的脸颊上堆满了笑，连鼻尖都能弹起一把笑意来。
慕月明记得，他十一岁前，从没见过四姨夫。母亲说，四姨夫在新疆当兵，一年中就能回来一次，待几天就走。慕月明说，四姨妈老是一个人，怎么能生三个孩子呢？母亲嗔怪说，大人的事儿，你毛屁孩子操啥心！到石盆中学读书，因为距离自家远，穆月明隔三差五到四姨妈家吃饭。冬天住校，就扛着行李卷到四姨妈家闲置的房屋里睡。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慕月明一溜烟去到四姨妈家。刚要进屋睡觉，四姨妈喊慕月明到她屋里来一下。慕月明应了一声进屋，四姨妈笑容可掬，手里拿着一袋饼干，说：“这是你四姨夫从新疆带回来的，尝尝。”慕月明伸手接住。然后看到，一个穿着三点红军装的男人坐在炕沿上，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细得能当缝衣线用，一只手拿着一根烟，连续放在嘴唇上吸；一只手扶着光滑的炕沿，支撑着上半身。慕月明叫了声四姨夫，然后出门到另一个房间睡觉去了。回到屋里，吃了一块饼干，躺下后，慕月明老觉得有个问题在心里像蝎子一样乱跑，不抓出来就浑身不舒服，虽不疼，可叫人莫名地焦灼与恐惧。
慕月明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给慕月明的感觉却异常巨大，还古怪。翻了几个身，他才弄明白。那个问题是：美如仙女的四姨妈怎么嫁给那样一个丑男人呢？常年不在家，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可到底是怎么样的味道，慕月明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舒服，跟吃了烂柿子一样，又凉又烧心。年纪稍长，慕月明才知道那是嫉妒。现在想来也是如此。慕月明读高中一年级那年，听说四姨夫转业了，没回原籍，去了葫芦岛。母亲说，你四姨妈一个人在石盆村南边的山沟里哭了好几场，有一次，把绳子拴在树上要上吊，眼看就吊起来了，也许命不该绝，生死关头，被本村一个进山打柴的妇女看到，大呼小叫地阻止了。母亲和三姨妈闻听，姐妹俩就住在了四姨妈家里，守护了十几天，四姨妈才打消了死的念头。
3
南太行丧事极端雷同，慕月明四姨妈的也不例外，谈不上特别，但可以说隆重，请来了吹鼓手没日没夜地吹奏《百鸟朝凤》等曲子；歌舞团的女子们在木台子上基本光着吼叫扭动，戏班子也吱吱哇哇唱了两天。慕月明四姨妈虽然孤身十多年，但仍没有与四姨夫办离婚手续。按照风俗，还是要在四姨夫祖坟的一侧掘坑下葬。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妹披麻戴孝，拄着哭丧棒，都哭得狼烟震地，痛不欲生。坟堆成形后，生活一如既往。陪着母亲回到自己家，慕月明还觉得纳闷不已。母亲知道慕月明的心思。小声说，你四姨妈的死，确实很冤枉、蹊跷。你俩表弟不报案，也是有原因的。慕月明说啥原因？母亲哀叹说，这事儿俺和你三姨妈琢磨过，肯定是哪个仇家干的。可俺姊妹俩盖石盆村都想遍了，也觉得没一个人和他闹过很大的矛盾，深仇大恨更没有。
那为啥不报案？慕月明瞪着眼睛说。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三姨妈不是没有跟你俩表弟说过，说了人家不听。你大表弟说，她妹子，就是你表妹曹双莉，不正干，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在石家庄一个歌厅干活。她说她自己在那儿当服务员，可别人说她当了小姐。前年个，她带着两三个男的，都是顶一头黄毛，胳膊、腿上拴着大金链子的年轻人，开着车回来了。其中一个，个子比门外那棵小桐树还高，大眼睛，粗眉毛，嘴唇给生面饼子一样厚。说话咋咋呼呼，腰里边别着一把匕首。到咱家来了一次，带了一箱子高级奶和七八斤香蕉。你表妹曹双莉说是藁城县一个铁矿厂厂长的儿子。
听了母亲一番话，慕月明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开始只是石盆村一小片，现在扩展到石家庄及其周边县市。慕月明挠了挠头，说双莉咋到那个地方混了？母亲说，她们姊妹几个也不是没劝过，可人家拧着脖子犟，举着耳朵听，可塞了俩耳机，嘤嘤唧唧听歌。有一次快过年了才回来，拿出好几捆钱，至少有七八万吧。你四姨妈说不要，比狗屎还脏！双莉说不要白不要，钱是硬通货。要是能挣到钱，就是天天吃狗屎也高兴！你四姨妈骂双莉比狗屎还脏，让她滚。双莉说滚就滚。把一沓子钱装进包里，就出了家门。你四姨妈还以为她赌气一阵子就回来了，正要去给自己闺女说软话，你大表弟曹安群说，双莉早包车往邢台方向走了。当时，你四姨妈站在地上包饺子，一听双莉真的不辞而别，过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又朝天看了一会儿，又扑腾一声坐在雪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慕月明也叹息一声。表妹双莉的模样在脑子里晃动。从长相说，双莉才是真正继承了四姨妈长处的人，比起那两个表弟来，简直不像是四姨妈生的。小时候眉目虽清秀，但鼻涕擦不干净，袖子和前襟上都结着厚厚的黑垢，要不是四姨妈勤给她换洗，一个冬天还没过去，双莉的衣服就成了铁甲。可十三岁以后，双莉忽地变了个人。脸型酷似四姨妈，嘴唇淡红，不薄不厚，眼睛比四姨妈的还清澈幽深，眼皮一闪，好像就能打开一扇门，两唇一动，连钢琴都得失声。慕月明见到后，眼前一亮，呆在原地至少有十秒钟，双莉用食指捅了一下慕月明的胸脯，说，表哥你咋了？慕月明支吾一阵，低着头快步走开。
慕月明似乎还记得，见到美丽绝伦的表妹双莉后，晚上躺在床上，无耻地想，要是双莉是别人家的女子就好了，等她长大，娶她当媳妇。可是，近亲不能结婚是个大烦恼，他甚至恨定这个规矩的人。又想起古书上老出现表哥、表妹结婚的故事，美好至极，有的也肝肠寸断，激荡人心，极少有不圆满的。最典型的是陆游和他的表妹唐婉。有了先例，慕月明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去四姨妈家也多了起来。有时候专门和双莉一起玩，甚至陪着她上山捋洋槐树叶子回来喂猪，还和她一起到河里抓了几次螃蟹。慕月明参加工作第一年冬天回到家里，再去四姨妈家时，从早上待到日落西山，也不见表妹曹双莉出现，纠结了好一阵，佯装随口一提询问了四姨妈。四姨妈说，双莉现在不上学了，在家闲待了半年，才和村里几个闺女一起到邢台去学美容美发了。
短短几年时间，双莉就从一个地道的乡村俏闺女，变成了省城一家夜总会的小姐。这个变化，慕月明始料未及。慕月明总想，南太行乡村人无论乡邻间怎么乱来，但从没哪一个未婚女子，在任何情况下自坠风尘。听了母亲一番讲述，慕月明觉得这太不可思议，美丽的表妹双莉怎么也加入那种行当？以她的美貌，在石盆村周边要嫁给哪个富翁，都得车马相迎，当作天仙宝贝小心伺候。可双莉仅在邢台学了一年多的美容美发，就风掣电闪地进入了皮肉行业，并不以此为耻，反而越陷越深。这种痛心，对慕月明，是撕扯灵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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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姨妈家，也说到此事。她和慕月明母亲一样，眼窝子浅，一提起四姨妈就眼泪不止。哽咽着说了一件事。
十多年来，慕月明的四姨夫一直没回来过，即使他的亲爹亲娘生病到死去，也没见他露面，可能只寄回了三四万块钱。大致是1998年夏天一个傍晚，一个男人开车到了石盆村，没问没打听任何人，就去了他四姨妈家。车子在村子外面马路边上放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不见了。村里人议论说四姨妈混了个男人，还是个有钱人。一时间，流言说得比茅房里的石头还脏。三姨妈说，你四姨夫走到葫芦岛那年，你四姨妈确实去邯郸一个配件厂打过几个月的工，回来后，十多年来，再没出过咱蝉房乡。一个常年在村里的中年妇女，怎么会突然被人勒杀在家门口呢？三姨妈又说，俺和恁娘分析了好几回，觉得应该不是咱这边人干的事儿。用铁丝杀人，只有城里人能想到这怪招，俺是头一遭听说。
慕月明愈加觉得此事蹊跷。像四姨妈这样的俏媚妇女，要是在石盆村及周边再嫁，估计得有上千个男人排队候着，磕头下跪的少说也得上百。况且，这情况也确实有过。三姨妈说，别说本村的，就是方圆五十里内托人来说的也不少于二十个，可你四姨妈就说一个理由：孩子小，没娶媳妇也没嫁出去，带走不方便不说，这边家业也扔了。当地的请人来说媒，你四姨妈说乡里乡亲的不合适，闹好了谁都满意，稍微有个啥不对的，本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就全成了仇人。这么一耽搁，就是小二十年过去了。谁知道，守了这么多年活寡，两小子都结婚成家了，就剩双莉那妮子淘人不省心了，她却被人杀死了！
吃过午饭，慕月明向三姨妈告辞。回家路上，慕月明遇见好几撮人，聚在一起几乎都说他四姨妈的事儿。乡村就是这样，一有个蹊跷事儿趣事，大人小孩都要说，过几天就忘在了一边。见慕月明到来，知道是亲戚，就闭嘴或者改转话题。遇到一个常年在家以种地做小生意为生的中学同学曹元庆。先是一顿谈话。慕月明主动把话题说到四姨妈身上。曹元庆掸了掸烟灰，看了一下对面的山坡，又支吾了一阵子才开口说，这事确实蹊跷，让谁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咱这边类似的事儿出了好几桩了。
“上庄村朱友河，在中学当老师当了大半辈子，老婆孩子种地，前年夏天一个傍晚，他回到家里，开灯却没电，脚下有个东西一绊，摔倒在地，啃了满嘴泥。爬起来拿打火机一看，全是血。再找到手电看，却发现老婆和闺女满身是血。叫人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可娘俩都成了植物人。后沟村的赵有亮也是，一家三口，都是被人冷不防用头或者锤子砸了脑袋，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公安局破案破到现在，一根人毛也没抓住。你四姨妈这个事儿，恐怕也和这个有关。说句不好听的，死了总比屎尿不知的好。”
他说的时候，慕月明大睁双眼，心脏发紧，寒意行遍全身。慕月明做梦也没想到，十多年前和睦相安，最多邻里吵架打仗的南太行乡村，竟然也有这样的惨烈事发生，而且都冤有头、债无主，伤、死无对证！对于四姨妈，曹元庆知道是慕月明至近的亲戚，当然不好多说，慕月明也不能多问。也忽然觉得，暖阳照耀的乡村也阴森可怕，看似明亮的地方，有着看不见的诸多暴力与杀戮。回到家里，慕月明就对母亲说，家不能这样，要修围墙，或者干脆把家里房子圈起来，上面装上电网。母亲说没必要，慕月明说不行。她见慕月明坚持，说，等你弟弟盖了新房子再说吧。
夜里，一个人躺在乡村的黑暗房间，风是热烈的，鼠们活跃在更幽暗的疆场。午夜时分，慕月明觉得周边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敌意和杀气。打开灯，什么也没有。再关灯，它们重新包抄而来。再开灯，久后，也觉得有一种销魂蚀骨的凉，水雾一样蔓延。凌晨，慕月明做了一个梦。主角是四姨妈。她变得年轻了，梳着一根大长辫子，垂到屁股上；眼睛又大了一圈，嘴唇和白牙格外诱人。像小时候那样，慕月明躺在，她趴在慕月明枕边看。慕月明睁开眼睛说四姨妈你咋了？她咯咯笑了一声说，乖外甥子，你睡相可好看了！
当慕月明惊醒，日光从窗户一角探进来，落在一朵牡丹花上。吃饭时，慕月明对母亲说了那个梦。母亲说，今儿是头七呢。慕月明悚然一惊。正说着，四姨妈家两个表弟来了。母亲说这叫谢孝。几个人说了一顿话，临走时，二表弟把慕月明喊到屋外，顿了顿，轻声说：“哥，不是俺兄弟俩不报案，不心疼自己亲娘。可俺娘一年前就对兄弟俩说过，无论她发生啥事，咋的了，都不要经公。当时，俺兄弟俩说能有啥事，没往心里去。可她非要俺俩答应。那天你问，俺俩都觉得憋屈，心里也矛盾。最终决定，还是听娘的嘱咐，毕竟是她亲口交代的，不管到底为了啥，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慕月明呆站了好久，直到两个表弟沿着小路走远，被蒿草遮没了，才回过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