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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邻里之间

我渐渐明白,一个人最难忘的,不是生活中的美好与幸福,却是苦难。而唯有苦难,才是人生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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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生摸了摸头上几道伤疤。一道有两厘米长,白色,状似蚯蚓,从后脑勺斜着向下至强间穴;一道在鬓边,由额头里侧向耳朵横跨;还有一道,在脑袋正中央。他母亲赵彩妮表情疼感十足地说,你头上三个伤疤,都是慕大贵、付二妮和他们的四个闺女给你留下的,还记得不?慕林生的眼神忽然闪了一下,然后把目光停留在对面被蝉鸣包围的刺槐树林上。

多年来,我总是对乡村充满乌托邦式的幻想,尽管时至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进程使得世界上每一地区和她的人们都觉得了一种空前的紧张感与万事大同的敞亮感。可是我仍旧对乡村——尤其是远离城市的偏僻之地,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素朴幻想。总以为那是城市生活者向往的精神圣地与灵魂寄托处。但这些年连续到南太行莲花谷小住,每日在乡野间听到和看到这样那样的一些现场故事,数年来对乡村的感性认识也发生了根本性飘移,渐渐觉得,乡村其实也和城市相差无几,只不过,城市中的某些事情是有遮掩的和必须遮掩的,而乡村,则仍旧承继了人类原始思维和行为,暴力可能更肆无忌惮,人性的暴露方式也更加直接。

慕林生家在慕家庄村以东的另一道山坳里,与慕家庄正村隔了一道不深的河沟。据他说,他家以前在慕家庄村最下方,十岁那年,他母亲赵彩妮执意要离群索居,和慕家庄人划清界限,才伙同他父亲慕恩富,用了几个冬天,冒着雪花和北风砌了地基,打了一大堆石头,手上和身上的伤痕摞起来,也能垒砌一堵墙了。等新房子折折腾腾盖起,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次日一大早,太阳还没有照见房檐,他母亲赵彩妮就坐在门槛上给他讲了一个梦。

山很深,不见头不见尾的。山沟向阳处,住着一户人家,四周都是青山坡加核桃树和柿子树,院子里还有一些牡丹、芍药之类的花。她开始很惊异,搞不清是谁住在这前后不着、左右不靠的深山里。后来却又变成是她自己。紧接着,她梦见左右手分别拉着一个男孩,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三个人刚走到院子里,天一下子黑了。还不是素常的那种黑,而是加了石头或者沙子的那种黑,叫人心堵得慌,呼吸也困难。再后来,有一个人带着一群狼出现在山顶上,她惊恐,大声喊那人不要把狼放到这里来。那人嘿嘿笑,然后甩了一下鞭子,一群狼就从山顶向她院子里奔窜。

他母亲说,这梦不是好兆头。刚搬到新房子,就做这样的一个梦,意思是说,还不能摆脱慕大贵一家的欺凌。一群狼,对付一只羊,那不是抬抬手、打个盹儿的事儿?说得慕林生心里也一阵惊惧。但没多想,背起碎花布书包,就朝着趴在东边山岭上的太阳奔跑而去。还没到学校,就把他母亲讲的这个梦忘到了爪哇国的后花园去了。

可他母亲一直记着,而且一记就是四十多年。

慕林生说,小时候,他母亲就一遍遍给他讲他们一家人在慕家庄的生活,对劳作的苦难和疼痛绝口不提,就说他们家——主要是他母亲和他、还有弟弟在慕家庄和本村人的矛盾与受到的伤害。三十岁前,他很是厌烦,一听母亲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找个借口,或者一句话不说,远远躲开。在慕林生看来,他母亲所经受的那些屈辱也好,痛苦也罢,自家人愚蠢、甚至自找的成分居多。可当他乘着岁月的马车一路狂奔到三十岁,尤其是有了自己的老婆,又生了孩子后,他忽然觉得母亲讲的那些陈年旧事,一个人和一家人在一个村子当中所领受的人对人的伤害和苦难,其实很有代表性和深层意义。具体说,从面上看,一个人和一家人的苦难哪怕再大,其感染力也是相对较弱的。但本质上,任何人的苦难都是人类的苦难,尤其是人对人的恶、恶作剧、恶念和恶行,是人性当中最悲哀,也最具有摧毁力的本能部分。

听完这段话,我惊异于慕林生的领悟力,尤其是他对个体和群体、生命本身和苦难特征的理解,别说莲花谷,即使南太行山区,也无人出其右。由此,我对他第一次有了智者和隐者的感觉,随之也从内心敬意丛生。在慕林生家近一个月,再加上前几年的盘桓,前后有四个月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慕林生。

也难怪,苦难唯有自己品尝后,才知道它的真实滋味。每次提到这些,慕林生就显得沮丧、愤怒、痛苦和茫然。脑袋低垂,毛发溃散已久的头颅正好暴露在太阳底下,有一些油脂,弄得光芒四溅。我没再说什么,喝了一口茶,站起身,看到院子里一丛开得正无邪的月季花说,你看着花儿,开得比城市花圃中的还自然朴素,鲜嫩嫩的、美溜溜的。慕林生嗯了一声,顺便把头转过来,俩手仍旧搭在后脑勺上。我见这话无效,又笑着说,咱到山顶上去看看吧?

正是傍晚,太阳飞速下落,在山顶看群山和群山中的大小村庄和它们的炊烟,肯定是有意思的。俩人一前一后,沿着曲折的,被茅草和荆条灌木围困的小路爬到慕林生家背后的小山顶上,夕阳正把一张热烈得过分的脸放在西边那一座形似扇子的山顶上,余光如丝绸,热烈而柔韧。慕林生双手叉腰,迎着夕阳把目光对准早已落在阴影中的慕家庄。沿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座一半被核桃和刺槐遮蔽,一半裸露在褐色斜坡上的红石头房子。

那房子在慕家庄村左前方,一排五间,旁边是一溜斜坡,再旁边,是绿色围绕的田地和植被稀疏的荒坡。我知道,那就是慕林生所说的慕大贵家。而且还知道,慕大贵和慕林生的父亲慕恩富是亲叔伯弟兄。按乡俗说,还不出三代,属于血缘很近的家族兄弟。

我问慕林生,为什么会有那些事情?慕林生和他母亲赵彩妮分别讲了他们家与慕大贵、付二妮家人一些生存和精神上的交集,我也觉得他们两家的这种关系或者境遇,在整个南太行乡村,不仅具有生存的复杂性和灰暗色彩,还从某些角度深刻地验证了人性和世事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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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生父母以前住在慕家庄村最下方的一排三间红石房子里。对面是麦场,再对面是田地。斜对面是另一个堂伯家。正上方是慕大贵家。再向上是整个村子。赵彩妮说,她最初嫁到这里来,是父母贪图了慕林生爷爷奶奶三斗麦子和谷子,没和她商议一星半点,就把她嫁给了慕恩富。她开始不同意,话还没说完,父亲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她捂着嘴哭,大哥大姐劝她说,慕恩富家房子多,还就他一个儿子,将来继承的财产会很多,也不用担心和谁争来争去。她见没了改变的可能,心里委屈得跟针扎一样,一个人跑到空无一人的河滩上哭,哭声把河里大小不一的石头都打疼了,也还是改变不了父亲的主意。当年冬天某日,就被慕恩富用一头披红挂绿的小毛驴,并滴滴答答的锣鼓唢呐娶了回来。

结婚不到一个月,公婆便分给赵彩妮和慕恩富三间房子,两只空瓮和几升小麦和几斗谷子,还有一张土炕、一张桌椅和几个木质小凳子,让他们开始独立生活。那个年月,莲花谷各家的生活大致一样,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只能打榆钱榆树皮,还有柿子拌麸糠凑合着填饱肚子。可是,对赵彩妮和慕恩富来说,身体的饥饿有时候还可以忍受,只要在山里跑得远一点,还能找到野菜,如橡树果子、酸枣、野葡萄、黄芪、桑叶、马莲根等,不至于饿死。而来自同族人的无故事端,尤其是人多势众对寡小者的肉体和精神蹂躏,则伤害力更大更深。

按照家族辈分,慕大贵是慕林生的堂大伯,他父亲的堂大哥,他爷爷和慕大贵的父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无论民间还是庙堂,所有的恩怨都是有来头和起因,而在乡间山野,则大都是肇始于女人。有人说,女人有两项能力令男人无法招架,一是床上,二是嘴上。慕林生母亲赵彩妮与慕大贵家结仇,最初就是因为两方女人间的闲话。慕大贵老婆付二妮,娘家在羯羊圈村,人长得矮小,脸黑眼睛大,嘴唇薄如鸟翅,颧骨高,后脑的发髻上总是沾着白色或黄色的草芥。说起话来,两嘴角冒白沫,两排小牙齿整齐而白,像两排小刀子,但切割的不是自己舌头,却是他人是非。

在慕林生看来,他母亲所有的伤害和屈辱都是慕大贵及其老婆付二妮强加的,自己则一点错误都没有。这种认知方式,凡人都如此。我觉得这样对付二妮和慕大贵有点不公,毕竟,两家恩怨,两相对质,才能理出好坏对错。但即便把慕大贵夫妇叫来,他们说的,也肯定全是对慕林生父母的怨言。

因此,我觉得还是偏听为好,偏信可能会有,但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和人,都会有漏洞,且都会在无意中,以蛛丝马迹的方式暴露出来的。

20世纪70年代初期,赵彩妮从另一个村庄新到慕家庄时,付二妮在慕家庄已经是四个女儿的母亲了。按照慕林生的说法(他一再强调说这是莲花谷人尽皆知的事情),付二妮和慕大贵的三女儿四女儿都不是慕大贵的,是付二妮分别和一个放牛的、放羊的野合而生。有力证据是,三女儿长得像****山村的一个老光棍,那光棍先前在慕家庄放过牛。

许多年的某一天,付二妮在位于山顶上的谷子地里“间秧苗”,放牛的把二三十头牛赶在斜坡上吃草,然后躺在甲虫和蚂蚁爬行的青草堆上抽旱烟。正是春天,大地和空中都是蓬勃的气息,动植物生命的原动力从里到外张扬,渴望碰撞与升华。作为牲畜的牛们也不例外,甚至更为直接。正午时分,一头大犍牛和母牛在草地上旁若无人地交合,热烈而稳重,持续了几次,弄得空气中除了鸟鸣和花香,就只是牛体液奔涌与流溢的浓郁味道。

触景思物,由此及彼,人也不例外,何况,那放牛的才三十三四岁,正是性能力黄金时期。放牛的眼有所见,心有所想,一时间蓬勃不已,全身如同着火一般,在山坡上扭着身子乱翻。而付二妮此时正内急,到地边隐蔽处小便。凑巧,放牛的从后面看到一只雪白屁股,看到那一瞬间,心脏就要爆炸了。随即闪电一样奔了过去。正在淋漓的付二妮听到动静,急忙起身,系住腰带后回身一看,是村里那个放牛的。就笑说,死不要脸的看到啥了?放牛的气息咻咻,一声不吭,冲到付二妮面前,一把抱住,使劲往地上按。

有的村人说,那一次,放牛的得逞了,要不然,付二妮和慕大贵的三女儿怎么长得那么像那个放牛的?有的则说,那次放牛的当时没得逞,后来用半年工钱才和付二妮有了两三次那事。

放羊的是山西人,年纪大致四十来岁,有家有口,但出外为人放羊,不可能十天半月回趟家,至少也得三个月。那时候,刚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村里的羊都分到户上,然后放在一起,雇请外地人来放养,一年大致两千块钱,再加五袋麦子面和三袋大米。

因为怕羊得传染病,夏天一般在野地露宿。放羊的也必须在现场看管。某一个凌晨,放羊的正在酣睡,付二妮突然出现,放羊的眼睛还没睁开,也不知道到底啥情况,谁来了,便被主动钻进被窝的付二妮手脚麻利地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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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艳事在南太行乡村一抓一大把,几乎每个自然村落,随便哪张嘴,就能说出几十个来。从慕林生的叙述当中,我觉得了一种放荡,而且是天然的,本能的,野性的,符合乡野趣味和民间审美要求。但若当真,其蕴涵的意味是,付二妮确实是一个很随便的乡村妇女,而且专和常年在野外与牲畜打交道的人进行肉体之交。我不置一词。慕林生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皱着眉头,自己笑了一声。那声音当中,有一些尴尬,也有不易觉察的不满。

赵彩妮和付二妮的恩怨从此开始。某一日清晨,赵彩妮抱着刚满三岁的慕林生,到地里锄草。这个村子的田地,分散在村庄四周,能浇水的叫水地,剩下的望天收叫旱地。赵彩妮提着锄头迈进自家的一片水地,看到疯狂的野草在玉米垅间特务一样抱团成长。她找了靠墙根儿的空地,把慕林生放在一片塑料布上,然后俯身薅草的时候,地边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叫骂声。那声音在清晨流水的河沟,从一个人的嘴巴和舌头之间迸射而出之后,甚至连河沟里长得意了的猪耳朵、蛇葚子、马尾巴草都剧烈地摇晃起来。赵彩妮回身一看,竟是付二妮。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付二妮站在斜斜的田间小径上,就像是一根脱光了枝条的核桃树,只听得身体某处咯吱咯吱乱响,不见身子动弹。

“你才是****的驴操的,你孩子是你和老队长家的那条黑狗作弄出来的!”付二妮短小的身子不停把脏话向着空气,以及空气中的村庄和近在咫尺的赵彩妮喷泻出来。赵彩妮听到后,先是转身,看了看付二妮,觉得付二妮可能在骂别人。低头瞬间,心想说,她对着我,不是骂我骂谁?抬头朝四边看了看。山地层叠,层层向上,除了她和慕林生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赵彩妮头皮发炸,轰的一声,热血上头,站起说:“二妮嫂,你在骂谁?”付二妮继续嘴溅白沫骂:“哪个操他娘烂×的说俺三闺女四闺女是俺和放牛放羊生的,俺就骂他娘的谁!”赵彩妮说:“哎哟,谁说你这话,简直是连个赖娘们都不如!”

“可不就是哎!”付二妮嘴巴笑成了烂皮球,整个小身子由没枝叶的核桃树转变成了春天的细杨柳。然后又骂:“真是操他娘的,那是看俺闺女长得俊,下不里气哎。”赵彩妮迎合说:“恁那俩闺女长得确实俊,盖咱莲花谷少见。”付二妮又笑。然后转身,抱了新割的一篮子猪草,扭着屁股,晃着腰肢,往村里去了。赵彩妮继续干活。太阳连续升高,光芒愈发毒烈。一直在地边玩耍的慕林生满头大汗,看起来亮晶晶的,好像满头满脸都生了星星一样。可能是饿了,也热得不舒服,慕林生咧开小嘴,哇啦啦地哭了。赵彩妮扔掉手上的锄头,又拍了拍土尘,把慕林生抱了起来。

莲花谷夏天正午,蝉鸣之外,一切寂静。好不容易把慕林生哄睡,赵彩妮也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头刚放在枕头上,就听院子里有人低声说话。赵彩妮心想,怎么有人在自家院子里说话呢?起身,从门缝朝外看,只见两个身影,在房前轻手轻脚,不断来回。赵彩妮猛地拉开房门,是慕大贵和付二妮,一人手拿着一把镰刀,一人手抓一支锄头。赵彩妮大声问:“咋到俺家拿东西不说一声?”慕大贵和付二妮脸一样黑,中午,由于日照,显得更黑。因为黑,赵彩妮看不出来他俩的脸有没有发红。慕大贵支吾了一句,看着付二妮。付二妮说:“自己人,借个东西还用打招呼啊?”

“这是自家人干的事儿吗?借东西,不打招呼,那是偷!”赵彩妮嗓门大了,付二妮笑了一下,然后脸色跟茄子一般,再看赵彩妮时,脸色彻底黑了,笑容像是被刀刮掉了一样。然后说:“你给别人说,俺三闺女四闺女是俺和别人生的。早上俺在地边骂的就是你!你这个傻货,还帮着俺骂。真是傻得不透气!”赵彩妮脸倏地红了,血往上涌,接口说:“谁说你闺女不是你和慕大贵生的?哪个贱货嘴闲?俺一个人带着孩子,地里活都忙不完,哪有嘴说你们家那烂事!”

付二妮脸色峭厉,眼睛睁大,咬牙切齿地说:“人家都说你说的,红口白牙,你还想赖账,不怕老天爷派龙抓了你?”赵彩妮火气也大,尖着嗓子说:“谁要是说恁家那烂事,谁舌头上长疮,嗓子夹石头!”

慕大贵先是在一边看着俩人互骂。妇女吵架,一般靠的是嘴上功夫,男人则是三句不对,就动手。慕大贵自己站的没意思,手里仍旧拿着赵彩妮家的农具,低头想了想,提着转身就走。正在和付二妮吵架的赵彩妮一看,大喊:“你咋还拿俺东西呢!”人随话到,上去从慕大贵手里夺。

随后的事情可想而知,慕大贵紧抓不放,赵彩妮抢夺不已。赵彩妮使出女人绝招咬了慕大贵的胳膊,慕大贵疼极,反手打了赵彩妮。赵彩妮倒地不起,哭喊出声。付二妮见状,拉了慕大贵就跑。等被晌午觉睡得两眼虚泡的近邻听到并先后晃出自家门洞,赵彩妮一切说辞都无法得到相应的证实了。即使有人在此之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莲花谷人历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关己,除非是亲娘老子才会坚持事实外,其他人的,则一概向着人多势众且心狠手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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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生说,他幼年记得两个场景。一是他母亲赵彩妮在房后赶着驴推碾子,付二妮站在碾子上方斜坡上骂赵彩妮,赵彩妮一边拨拉碾盘上的玉米,一边和付二妮对骂。再后来,付二妮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一个俊秀的闺女,也张嘴吐着比茅房石头还脏的脏话;她的脏话还没收住,又一个俊秀的女子也加入了战团,舌头如风车,手指若暴雨。那两个女子虽然没结婚,可骂的都是已婚妇女的话,下半身词汇如同一支支飞箭,穿过赵彩妮与付二妮之间的大片青草和柿子树叶,在村庄内外曲折跌宕。

二是某年暮春,洋槐花漫山遍野,把莲花谷香得浑身燥热,魂不守舍。有天早上,慕林生刚趔趄着迈出门槛,就听到剧烈的吵骂声。循着声音,他走到自家房后。母亲赵彩妮果然在那里,一手提着猪食桶,一手配合嘴巴朝上面的付二妮、慕大贵及他们的三个女儿发出愤怒的骂声。慕林生人小,害怕,见到那阵仗就浑身哆嗦,一个闪身,就钻进了赵彩妮怀里。因为天热,赵彩妮穿了一件短袖衫。慕林生钻进去后,感觉没什么能遮盖的,又把头伸了出来。就在这时候,一只白瓷碗凭空冲着赵彩妮头部飞来。赵彩妮还在狂骂,见有物飞临,下意识用手一挡,瓷碗落地,碎成三瓣。赵彩妮的手背上,也迅速涌起一道红色河流,虽不能翻江倒海,携泥带沙,但在慕林生幼年眼里,却汪洋恣肆,无比恐惧。

说起这些,慕林生的表情虽然平静,眼睛时时闪着一种仇恨。我还知道,赵彩妮之所以在与付二妮的吵闹中屡屡吃亏,一个原因是:在以人口多寡论能力和势力,充满原始暴力的乡村,赵彩妮是一个人在与一大家人对抗。她的丈夫,也就是慕林生的父亲慕恩富那时候在远处参与修水库,常年不在家;爷爷奶奶住在邻村不说,也对赵彩妮及其孙子几无责任感。赵彩妮只能孤军奋战,而付二妮大女儿出嫁后,二三四闺女相继出脱成人,最小的儿子也只比慕林生晚生一岁。

我也认识到,一个人最初的成长环境至关重要,民间一方水土一方人,乃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等俚语俗话也具有相当的科学性,尤其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乡村生活经验,有时候高于空而大的哲学论述。再后来,赵彩妮与付二妮的“战争”不断扩展,一直烧到了付二妮婆婆、妯娌和小姑子身上,慕大贵和他两个兄弟、两个外嫁别村但相距甚近的妹妹也参与其中。这是乡村人群同仇敌忾的典型特征。按照慕林生的话说,他爷爷那一代人逃过日本鬼子。鬼子才十几个人进村,还杀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妇女,全莲花谷一千多号人,只有卷着铺盖,拉着小孩往山上逃的,不见一个人站出来挑头,并想法把十几个鬼子打死的。农民对内——对强势者的天然屈服当中,并不缺乏对暴力的崇拜因素,而对外,则是以各逃己命为要。

赵彩妮与慕大贵、付二妮一家的“战争”既然蔓延开来,就难以收场。对方是完全以血缘连接起来的战斗同盟,而赵彩妮和慕恩富一家,则势单力薄。慕恩富是村里少有的独子,一个妹妹嫁到邻村,虽一岭之隔,不但不会与赵彩妮站在一边,而且还与堂哥慕大贵一家过从甚密。赵彩妮说,慕恩富和慕大贵本是一家人,两者的父亲是亲兄弟。按照乡俗,倘若她和慕恩富离婚,把几岁的慕林生留下,慕恩富再娶可能几乎没有。一旦父母百年,没有老婆的男人并其孩子只能委身于血缘最近的有儿有女人家。因此,慕大贵和付二妮等人的根本目的是,通过欺负赵彩妮,迫使她和慕恩富离婚,最终将慕恩富并其儿子慕林生乃至家产合理地纳入自家门下。

我对此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的人生观念里,人对人的伤害,虽然大都来自各种利益冲突,但在物质贫乏的乡村,一个人乃至一家人、一村人,他们拥有的那些,如山坡、树木和田地,实在算不上什么财产。慕林生得知我的这一想法后,给我说了一件事。就是在莲花谷,一户人家老人双双去世,两个儿子分家,最后余了一只碗。老大要,老二也当仁不让,争执不已,差点大打出手。最后由他们的舅舅和家长做主,当着众人面,把那只瓷碗摔碎了。我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但无法怀疑慕林生所言的真实性。赵彩妮又说,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等到慕林生开始上学,慕大贵家的几个女儿和儿子也伙同几个亲戚的孩子同时对慕林生采取攻势,在学校,慕林生是典型的破鼓乱人捶。她反问说:“要是一个孩子很调皮,经常和同学打架,那没啥。要是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是同学,又相互粘连着亲戚,不是表弟就是表姐、表哥,总是这么几个人欺负一个同学的话,是不是就有了大人言传身教的嫌疑?”

赵彩妮说,有一年冬天,她去上塘(村子上方的旱地)背玉茭杆,路过慕大贵家,正下坡,就被人从后面掀,自己收势不住,胸脯磕在一块大石头上,疼了半个多月;还有一次,她和付二妮又相互吵骂,付二妮上来打她,她个子大些,上去就把付二妮扭住了。不料想,先是付二妮三个闺女上来,后来她两个妯娌,甚至婆婆都上来帮忙。几个人有的拽她衣服,有的薅她头发,有的抱住她胳膊和脚,把她扔在地上,不但脚踢手捶,还把女人本事发挥到极致,一边骂得比大粪还脏,一边往她身上吐痰。有几个村人看到了,一声不吭,老鼠一样躲远了。其中,就有她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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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村,两家一旦结下冤仇,就有了代代传承的趋势,尽管有很多会因为利益而有所改变,但人的本质是记仇不记恩。赵彩妮和慕恩富夫妻两个,曾经闹过无数次离婚,无论赵彩妮怎么说,甚至哭闹,回娘家,慕恩富就是不松口。事实上,赵彩妮也没有了父母,回娘家,无非是回到哥哥家。时间长了,哥哥倒没啥怨言,可嫂子就甩起了脸色。赵彩妮只好抱着孩子回到慕恩富身边。在自己家,虽然受苦受欺负,但毕竟是安心的,自由的。

赵彩妮说,当时不离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舍不得慕林生。她怕孩子没了娘,跟着慕恩富,被人乱打乱捶。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再加上与慕林生小时候很乖巧、精灵,赵彩妮舍不得。人无论在何种险境,一旦有了盼头,就会勇气百倍,忍辱负重能力增强。从慕林生三岁到十七岁这段时间内,大的方面,莲花谷每户人家都经历了包产到户,并从中得到了实惠。慕林生家也是,赵彩妮更是。可是,土地和荒坡等分到了个人后,水、荒坡和草还是公用的。莲花谷虽然靠山,也是附近乡村的水源地,但从八十年中期以后,干旱也成为了南太行乡村人群每年必须面对的一种集体困境。

慕林生说,他小的时候,河沟里还水流哗哗,昼夜响,他十四岁那年开始,河沟好像突然就没了流水,众多的、大小不一的乱石被闲置起来,先前殷勤的绿苔、青草,甚至蜻蜓都逐渐销声匿迹。村里几个池塘是公用的,以前半天一池水,浇半块田地,后来则三天蓄不满一池水。而村人都想用水和先用到水,让自己的庄稼吃饱喝足,他人的即使全部干成了粉末眼睛也不眨一下。赵彩妮在村里弱势,每次放水浇地,不是被这个抢去,就是被那个半路把水截到自家地里去了。其中,付二妮一家最多。有几次,赵彩妮黑夜白天地看了三天的池,好不容易聚满了,捅开,然后跟着水头往自家地走。水渠是泥石修筑的,挖一锨就改到了别的地方。到自家地后,赵彩妮刚想站在地边歇一会儿,任水漫浸干得就要缩回地里的庄稼,可还没喘几口气,就发现水变小了。依照经验,一池水完全可以浇三畦,可一畦还没有漫过,就没水了。

果然是付二妮把水改到了自家地里。赵彩妮沿途查看后,放开嗓子大骂。付二妮听到了,站在地边和赵彩妮对骂。赵彩妮专心骂付二妮时候,完全忘了身后左右。正骂的嗓子发红,背上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她回身一看,竟是慕大贵。抡着拳头打她。赵彩妮第一反应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就跑。

这样的事情几乎贯穿了莲花谷的每个春夏季节。因此,赵彩妮成为了莲花谷最有名的吃亏户和没能耐的人。赵彩妮说,他爹慕恩富吃粮不管闲,老婆孩子被人打骂,他始终不吭一声,有时候转身就走,躲到爹娘家。赵彩妮骂他是木头,他不还嘴。说他能不能像个男人,保护一下自己的老婆孩子。慕恩富闷着头说,事儿都是自己找的,要不和他们争的话,他们还来欺负咱哎?赵彩妮开始听这话,当即哭闹,对慕恩富又是捶打又是唾骂,慕恩富则一动不动,任凭发泄。时间久后,赵彩妮对慕恩富的表现见怪不怪,有了事,被人欺负了,就是一个人抗争,挨打了哭一顿,挨骂了生一顿闷气,实在憋屈得不行了,就去找自己的哥哥姐姐妹妹诉苦。

可是,亲戚们都远,且亲戚们也不好插手。要是插手,付二妮家亲戚也在邻村,都那样的话,就成了家族仇敌,再大一点,就是群体性事件。因此,赵彩妮最大的希望是离开村子,到村外离群索居。慕林生十岁,他弟弟六岁那年,盖起新房子,在一处下有田地并坟地,上有山冈与荒坡的地方,除了必须的活动和劳作外,基本上与村庄隔离开来。可尽管如此,赵彩妮一家仍旧没有摆脱付二妮一家的掌控。大人间的战争在孩子之间飓风一样蔓延,慕林生上小学时候,上学下学路上,总是和付二妮家以及她的侄儿侄女们摩擦,有时候正走路,一块尖石飞来,正中头颅,先是砰的一声,如爆炸,然后疼,用手摸,鲜血在指间滚烫。如此几年,到初中,这类事情方才有所消停。

在漫长的时间中,赵彩妮最希望的,是慕林生和慕聚平俩孩子快快长大,有了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付二妮及村里其他人就会有所畏惧。可由于赵彩妮在村里长期处于底层,在教育孩子上,只是叫他们遇到强悍的赶紧躲开,而不是迎刃而上;见到付二妮等人要绕着道走,免得被人抓住暴打一顿还没地方说理。这样一来,慕林生和慕聚平弟兄两个的性格也稍显懦弱。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尽管抓经济谋发展也成为了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村人的一致行动纲领,但上了年纪的付二妮和赵彩妮仍旧守着几亩地一面坡生活,再加上因为房基地的意见纠纷势在必然,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此缓和,反而更为水深火热。

赵彩妮总结的经验是:在人际关系和各种利益交集上,软硬不怕的人才是人所畏惧并且敬畏的,若是企图说理服人,根本就讨不到一点好处,反而被人认为傻,好欺负。更糟糕的是,莲花谷人喜欢拿弱势者开玩笑,像猫抓了老鼠总要逗弄一番一样,人都喜欢戏耍弱势者,并且随意脏话出口,拳脚加身。我之前认为人对人的暴力乃至刻意的伤害都是不得已的,可现在却想到:施暴是有快感的,也是会习以为常,并且认为对他人发表语言和精神凌辱天经地义。按照付二妮的话说:“谁叫你怂,没本事呢?活该挨骂挨打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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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个清晨,我刚起床,见到一个老太太,瘦而矮,脸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他都如多年没洗的黑油布,还皱得铁绳都拉不展。年纪大致六十七八,胳肢窝里夹着一把镰刀,走在路上轻而快。见到我,她站住,问我从哪里来的,在这里干啥,还邀请我去她们家。我说谢谢,有空一定会去的。等她走后,慕林生说,那就是付二妮。我哦了一声。慕林生又说,付二妮四个闺女,大闺女二闺女都嫁在一岭之隔的砾岩村。说起来蹊跷,大闺女嫁出去后,二闺女未婚,常去姐家玩。大姐丈夫常年在煤矿,回家次数少。大姐和丈夫的一个堂弟相好了。那堂弟也没成家。再后来,二闺女就和他结了婚。这事在莲花谷一岁大的孩子都知道。人议论说,姐俩共一个男人不说,还成了家,是莲花谷历史以来头一遭。

大闺女二闺女不管那一套,慕大贵和付二妮也没说什么。三闺女开始长得俊俏,也算是百里挑一的好人物,可十八岁那年,突然一下子臃肿起来。开始是细溜溜的身条,双眼皮长睫毛,脸白得叫人恨不得咬一嘴。后来人说,是付二妮的三闺女也和一个男的早早就做那事,有了身孕,人流后动了凉水或者没歇好,才西施变东施。四闺女先是嫁给一个退伍兵,结婚没半年,和村里一个有家有口的医生好上了。有人说,大白天他们就关了卫生所的门,在里面你欢我叫,引得几个好事的乡亲一见他们关门,就在窗下偷听。事情败露后,四闺女丈夫央求她和那医生断了,那医生的老婆也和她闹了一场,最终还是求丈夫收心回家。可俩人都不听,忽一天早上,医生和四闺女杳无踪影,十多年没再回莲花谷。

我觉得不可思议。乡间男女有情色私事,也是情理中事。但像付二妮及其四个女儿这样的,算是少见。我一开始怀疑慕林生因与付二妮一家有隙而故意夸大。有几次,在别人处也依稀听到这些传闻,但他人说的比较隐晦,有的干脆闭口不提。慕林生说,人都怕惹人哩。

赵彩妮还对我说,自从慕林生成家后,与付二妮一家的摩擦渐渐少了,可这几年,付二妮和慕大贵又在慕林生家一边修房子。赵彩妮一脸忧虑地说,当年就是为了躲开那一家人,俺孩子大人图个清静,这没多少年,人家又撵过来了。慕林生也说,慕大贵和付二妮四个闺女,就一个儿子。儿子慕本秀在乡政府所在地曲蝉开了一个批零门市,因为离得近,和乡政府的干部交熟。有一年,慕林生弟弟慕聚平与慕大贵胞弟慕贵新发生摩擦,慕贵新伙同其两个儿子,半路把慕聚平截住,暴打成脑震荡。慕林生和赵彩妮报案,派出所一开始说要严惩,后又改了口。慕林生和赵彩妮去派出所时,看到慕本秀和几个民警在饭店喝得脸红脖子粗。果不其然,两天后,派出所处理,让慕贵新和他两个儿子一共赔偿慕聚平医药费、误工费一百五十元。慕林生和赵彩妮不同意。民警说,你们不要,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不上告,要不一分钱拿不到!赵彩妮无奈,伸手接了那皱巴巴的一百五十块钱。

而最令赵彩妮刻骨铭心的是,慕聚平被殴打后,见到慕本秀,慕本秀看是赵彩妮,故意呵呵大笑,笑得两腮的肉都咝咝地冒着香味。我听到这里,也觉得胸有怒气,说,倘若是我,定上去扇他几个嘴巴子!人的落井下石,人在得意时对他人苦痛的欣赏与落祸,是最可恶的本性。

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到村子去转。那村子是很古老了,大多房子空了,门前灰尘上都长出了荒草,偶尔见到一个老人,好像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一样。我唏嘘。正在喟叹时间对于生命的残酷与必然性,付二妮不知何时站在对面,身穿一件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短布衫,一条悬挂在脚踝以上的黑裤子,脚上是一双短雨靴。她还是露着白牙笑,那种笑是错列的,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笑,而且怎么笑出来的。她再次邀请我去她们家。我没犹豫,就跟着她爬上一面斜坡,进到慕林生一开始凝目看的那座房院里。屋里很黑,大白天还要开灯。

慕大贵脸也黑,头发白成了尿素样,连眉毛也是。见我来,他从炕上下到地上,冲我打招呼,又走到屋墙中央的桌子前找香烟。我掏出一支给他。他说,现在不抽了。付二妮说,前年刚做了手术,也是胃癌。我哦了一声。付二妮又问我总是来慕林生家为啥,是亲戚?我说,算是亲戚吧。她哦了一声。又问我到底是干啥的,在北京的啥单位上班。我简单说了。她说她做饭,晚上就在这吃饭。我说不了,慕林生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付二妮提了一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眼睛眨巴了好一阵子,声音压低问我说,赵彩妮和慕林生给你说俺家啥(事儿或坏话)没?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我要说了,就是传闲话。这在乡村是很忌讳的一种行为,赵彩妮和付二妮怨隙的由头或者说是借口,也是以闲话开始的。我能理解乡间闲话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虽不可或缺、调剂单调的生活,也可能使得两家甚至多家人由此而反目变脸,吵骂倒在其次,往往还会上升到肢体暴力。

说了一些不大关己的闲话,我告辞,慕大贵和付二妮送我到院子边,并嘱咐我多来他家坐坐。我渐渐明白,一个人最难忘的,不是生活中的美好与幸福,却是苦难。而唯有苦难,才是人生主课。以莲花谷赵彩妮一家为例,乡村的苦难在很多人看来是自然环境和生产能力问题,其实,更大的苦难乃至不幸却在人和人之间,并且是由人带给人的。对于一方地域、一个村落而言,倘若是经济稍好、人相和睦,乡村肯定是这喧嚣时代中最后的精神家园,倘若如南太行莲花谷一般,全靠荒坡果木和田地维持生存,资源的匮乏、人与生俱来的贪欲,必然使得一群人相互为了可怜的生存资本而相互倾轧、伤害,甚至不惜诉诸暴力乃至阴谋,这虽然不是人生主业,但却是每个人时时处处都必须严阵以待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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