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午喝了点酒,不多,本来我是可以一点酒都不喝的,因为菜很不错,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但是我看见我的领导向我使着再也明白不过的眼色,我假装为难地望着那杯酒,它洁白得像一杯纯净水,漾着微微的笑意。我低头仔细看它,我发现里面有一根断了的眼睫毛,是我的?是小姐的?是领导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环顾周围,大家都殷切地看我,眼神和下巴都表示着鼓舞的意思,我想起来今天我用了宝蓝的睫毛液,于是我就很放心。我迅速地把它们都倾倒进了我的嘴里,连同那根黑色的眼睫毛,细碎的口红印在杯口上,很醒目,像开败了的月季花。我喝下去了,我在心里面想,那是一杯水,于是我喝它的时候它就是一杯水,我得到了表扬。然后他们告诉我你喝下去了,因此你对面的那个人就也要喝下去,我便举着手里的空杯子傻呆呆地盯牢他看,脸孔上带着柔和的笑。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推辞着,作出很不乐意的样子,终于还是喝下去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想,我喝的不是酒,只是水而已,会吗?他会吗?我只是看见他的耳朵根都红起来了,于是我莫名地也高兴起来了。
电脑和我手里的材料都变得花花绿绿了,我站了起来,用茶叶水湿润眼球,无济于事,我什么也看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我今天要把它们都弄好,这是我的工作。我什么都不干或者什么都干不了,怎么会有底气端着这个碗定定心心地吃饭呢?虽然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还是完成了。我的身体和意识里到处都是这些字词句子。我觉得自己很有长进,虽然我制作它们的时候它们只是横的竖的笔画,但是它们堆积在一起并且组合巧妙就是高明的讲话稿。
我站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觉得安全来了。在黑暗中女人都很安全,脸上的皱皮和条纹消失了,你可以放心地捡一只水晶鞋来穿。黑暗中你只看得见她的明眸皓齿,你看不到其他,比如细细密密的雀斑,她们给自己上了层层的肤色调整液,粉底,散粉,光线不分明,那是很细腻的一张脸,扭捏着走近了。女人开始觉得黑暗便是所有的一切了,男人也觉得黑暗里出入的都是美女,于是无论是男人和女人,每个人都热爱黑暗。
我走着,肚子里有滚烫的液体开始翻覆,似乎中午的酒劲终于上来了。我兴奋地走着,手舞足蹈,我扭动着腰肢。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张扬过,我只敢用暗色的紫口红,我终究还是不敢用纯黑的。我只染一个红指甲,它时常被羞答答地掩藏起来。风吹过来,脖子都觉着冷了,但我的腿却只裹着一层薄丝,它们是很难买到的淡紫色,就像我的唇彩一样。紫色会衬得我的嘴和我的腿有种病态的美。
尽管我是喝了点酒的,不多,我的身子和脑子不是很舒服。但是我认为我是没有醉的,我认为我很清醒。我走着,我马上要到家了,我今天什么都没有拖欠,该是今天做完的我都做了,没有留到明天,虽然我有点累。
并没有很晚,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走,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这街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着了。起先还听得见背后有人走动的声音,好像是一大群人,各自散开着走。我很想回过头去张望,但我担心我见了就会紧张。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对自己说,那是一帮和我一样的男女,他们都要加班,然后再回家,我们都从不把今天的事情留到明天做。
拐了个弯儿,突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鞋子的金属声音敲打着地面,丁东作响。我买它是因为我喜欢那声音,平日走路的时候它的声音混合在很多的声音中间,与大众投和并且亲切。但现在是晚上,我憎恨这双鞋发出这么响的声音,让我不自在。我走着,但我确实地感觉到,后面有一个人在跟着,从我拐弯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回头。我只是把紧了我的包,我知道有人会抢会偷,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我就可以认为这种事情不存在,只要我没有碰上过,我就可以认为从来没有这回事儿。
他终于还是靠了上来,走到我前面去了,“小姐。”他发出声音,声音很低,但我听见了。
我没有停下来,我仍然移动着我的脚,同时我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高高瘦瘦的一个人,戴着眼镜,好像文弱的模样。每个人都会因为戴眼镜而显得文弱,但并不会因为戴了眼镜就文弱。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些什么,应该不是让我把钞票和首饰统统交给他,或者跟我交个朋友什么的吧?如果是抢东西的话,他早就应该动手了。最合适是应该在后面的时候,他敲我的头,趁我昏迷不醒抢走我的包,然后迅速逃走。他居然还叫住我,走到我的前面,让我看清楚他的模样,那他一定不会在受害人神志非常清醒的情况下敲她的头。我们受到正面袭击记忆力会非常惊人,我们都知道。那一定是后一种了,于是我很放心,我想看看接下来他会怎么说。
他说:“我能不能问你要这双袜子。”他指着我的腿,“我拿这双袜子跟你换好了。”同时他扬了扬另一只手,那只手攥着一双包装精美的水晶丝袜。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很镇静:“你放心,这袜子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看了他手里的袜子一眼,的确,封口还没有开。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女人,在某一个晚上,你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问你要你的长统袜你会怎么样?如果你是男人,你会在一个晚上,去问一个独自走路的陌生女人要她的长统丝袜吗?
“这种丝袜在购物中心四层就可以买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话,再走几十米我就到家了,我可以很快地到家,开门,不理会他,让他去好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有见到我的机会了。但我居然告诉他哪里有卖。
“不,不,我只要你腿上的这双。”他坚持,“我不是白要你的,我是用新的来换。”
我知道他手里的那种货色,色泽美丽,而且质地精良,我丝毫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桩让我捡便宜的好事,我的旧袜换送上门来的新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到家只要五分钟了,我可以慢慢地走。“你为什么要我的长统袜?”
沉默。
“我不会给你的。”我说。沉默。
“我也不会要你的丝袜。”沉默。
“好了好了,你一直跟到我家门口了,我要上去了。”我说。“就算是我求你了。”他快走几步,超过我,堵住了我,然后,跪了下来。
我抬头,已经看到自己家里亮着灯了,我绕过那个跪着的陌生人,上楼梯,走进房门,我坐在沙发上,开始脱袜子,母亲在旁边看着我,有些奇怪。“你怎么了。”她说。我麻利地把两只袜子褪了下来,它们成为了两只圆圈。
我光着脚,趿着拖鞋,下楼,我看见他在暗处,眼睛闪闪发亮。我把那两只圆圈给他,我的手伸长着,没有任何想法地伸展着。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苍白,修长,接的同时他固执地把他的丝袜塞过来,我接了过来,他飞也似的跑掉了。
我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子消失,我的手抚摸着现在属于我了的新袜子,它完好无损,制作精良。我又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房,然后我上楼去了。
我趴在窗台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树黑森森的影子,枝叶微微地抖动着,什么都没有。我穿着我的吊带裙,夜凉如水,我睡着了。我没有睡着。我做梦了,我没有做梦。我只想到处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