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洼里雾气蒸腾,火红柿子悬挂枝头,成熟中透露一种幻灭感。
“模器”想起小时候抓过柿子就吃,嘴涩得打战。印权却不性急,他在地上挖个洞,填进柿子,不慌不忙地在上面撒泡尿,然后用土埋上。
“隔两天吃才香哩!”“模器”笑了,印权的话萦绕耳际。
“我的儿——”“模器”叫着,机械地用手刨开一个土坑,扔一枚青果,撒一把土。
“小孩子是咋生的?”
“肚脐眼里生的。”
“胡扯!”
“肚皮上有条笔直的线,那线一破小孩子就掉出来了。”
“模器”仿佛听到小伙伴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他欢快地刨开一个个刚刚埋好的土坑,泥土里绽露青果光滑圆溜的小头,他的孩子出世了!
玉叶生孩子时正值溽暑难熬的黄昏,密集的黑蚊子打着唿哨在玉叶腿上盯来盯去,黏汗沤烂了伤口。
“上当了!上当了!”田大妈沙哑的声音直揪田根的心。
起初,玉叶死撑着不喊出声来,喉头堵上一颗坚忍的活塞,牙齿扎进肉里,在嘴唇上烙下花花绿绿的印痕。腹中千条竹杠翻滚,万条筋脉旋拧,活塞冲破,声声惨叫奔涌而出。
田大妈不住地往玉叶身上撩水,帮她翻身。玉叶痛得一阵紧似一阵,她像蛇那样剧烈地盘扭身躯,巴不得赶快死掉。
“没法子,和你妈当年一样。”田大妈泄气了。
老天沉下脸,远山传来几声清冷的狗吠,一群没头没脑的蛾子绕着油灯四处乱撞。田大妈抖出一根红布条儿,一头结到门上,一头牵在玉叶手里,指望它能带来一线生机。
“抓紧些,千万别松手。”
玉叶的脸给阵痛扯得扭曲变形,苍白无力。她死命拽着那根救命稻草,门啪啪地撞来撞去,好像随时都要被晃下来似的。
田大妈和田根,一个居左,一个傍右,如同两尊幽黑的佛像齐刷刷向玉叶压来。玉叶将一口气和盘托出,碗口大的脑壳里滚动着一个欲望: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阵痛减弱,玉叶分明听到院里的母鸡拖着欢快的长音兴奋地啼唱。四十天一晃而过,小鸡脱颖而出,母鸡正傲然自得地咯咯大叫。
腾腾热气蒸昏了玉叶的头,她想起温热的红皮蛋,圆滚滚、刺溜溜,转眼即是粉嫩的新生娃。玉叶小时候最喜欢看母鸡抱窝,母鸡执著的神态深深镌刻在她心里。腾腾热气剥离出一只专心致志的母鸡,任凭公鸡怎样逗引,她都视而不见,将热欲啄碎嚼烂,一心扑在蛋窝上。小玉叶朝母鸡身上撩水,逗她跳出蛋窝,而她只是微微将头竖起,激灵灵晃动水珠,啾啾啄人的手,丝毫不愿挪动地方,她正集中精力把小鸡孵出来。如果有人走近威胁蛋窝,她立即虚张声势地咯咯叫个不停,颈部和背部的毛同时竖起来,撑开巨大的羽扇,随时准备应战。
母鸡孵蛋要消耗很多体力,公鸡寂寞难耐,有时也来凑热闹,学着母鸡的样子趴在产蛋窝边,但他缺乏耐性,没过多久就逃之夭夭。母鸡抱窝二十天后,玉叶妈把鸡蛋放在温水里逐一检查,凡是能在水面竖着跳动的鸡蛋就是孵成的,凡是咕咚一下沉入水底的就是臭蛋。
玉叶感到自己是一波三折的湖水,又像拨桨摇橹的渔者,载着新生娃轻拂水面。小宝粉嫩的脚尖在玉叶两乳之间溜溜滑过,玉叶张开双臂,爱抚着那湿嫩的脚心,小宝立刻将头叠起蜷成一团儿。
小鸡跳出蛋壳,湿淋淋的,羞于见人。母鸡立刻张开双翅,扑棱棱一阵扇风,小鸡马上变漂亮了,好似小绒团,鸣声啾啾,唧唧作响,左一个右一个从母鸡宽大的羽扇里探出滑溜溜的小头,窥视着红男绿女,酒色花香。
玉叶爱在灶房地上铺一层草木灰,看着小鸡蹒跚而过。它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箭头似的小脚印。玉叶仔细辨识:如果箭头方向左右交叉,必是雌的;若是箭头方向呈一直线同向排列的,就是雄的。
一个浪头打来,天阴雨湿,玉叶恬静的小舟顿时六神无主,随波逐流。她心中敬香膜拜,呢喃吟咏,祈求天赐小宝。
一双眼睛浮游虚空,若隐若现,渐渐清朗,一串串哀怨滚滚欲落。那是玉叶见过的最有灵性的眼睛。八岁时,还贪睡的她在深夜里被爹惊悸的叫声唤醒,踩着一阵阵颤抖的声音,记不起如何穿过院子,远远看见牛棚的柱子上悬着一盏血红的马灯,手心凉冰冰的。
叶儿!叶儿!来呀……爹诚惶诚恐,似呼唤,似祈祷。家中惟一的母牛跪卧在乱草上,一声一声沉重地喘息,嘴里白沫四溢,乱甩的头像要甩掉它们,甩掉痛苦。隆起的肚子喘得乱弹,痉挛得发狂。再生不下来就完哩!叶儿手小,掏,掏……爹央求着,不容分说地抱紧了硕大无朋的牛头。
玉叶不及细想,蹲下身子,刚摸到汗腻腻的牛腿,那牛却像触电似的一阵抽搐,沉闷而悠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霎时,一股滚烫黏稠的东西糊满小手,玉叶诧异地缩手一看:血红……她睁大睡眼,不相信似的看着自己的小手,一声凄厉的尖叫冲出牛棚,激得那灯一阵乱晃。血红的光倾泻而下,旋转、泛滥、奔腾……母牛死去的同时,玉叶一头栽进沾血的草堆里,昏了过去。
往事如烟,一切模糊得像一场梦,惟一清晰的是那漫天的血色当中,分明有一双灵光闪烁的大眼睛,默默向玉叶诉说。一串串哀怨滚滚欲落。
“生子如小死,跟阎王爷隔一层窗户纸。”她仿佛听到老巫的咒语,如同食盐的刺猬沙哑的干咳。水珠将画面涂抹得一片迷蒙,鬼城的十重大殿若隐若现。玉叶紧紧盯着窗前的灯盏,脆弱的火苗悸动不安,摇摇欲坠,二十年女儿生活擦着她的脸颊飞逝而过。
许久,玉叶受了清风一般,眨眨双眼,小火苗也通人性地跳了一跳,落在玉叶眼里。亮亮堂堂的多好!玉叶心底有个声音在念。一灯如豆,又如丝般系住了她一颗飘忽的心。渐渐地,那心也似这灯,飘忽,飘忽。
心即是灯,灯即是心。
剪不开,扯不断。
亮亮堂堂的多好……
玉叶从未觉得自己像此时这般温柔,温柔得想叹口气,想去搂抱肚里的小宝:怕是你也受了不少苦哩!风摇灯影,东倒西悠。橘黄的火苗播散着生命的幽香,沉沉地包围她,渗透她,仿佛直要将她托起来……小火苗绝望地悸动了一下,熄灭了。
“糟啦,你媳妇昏过去啦!”
田家村的大队医外号叫媳妇迷,晃到三十八岁还是光棍一条。十年光景,三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却如同吸血的黑蚊子嗡嗡附在耳际,冷不防狠咬一口,疼得他永世不忘。
玉叶再度醒来时,天上涂满黑锅烟子,田根手推独轮车架着她停在一棵潮闷的乌桕树下,满树黏软的黄花摊开一张扑朔迷离的网。苦蝉狂吠,急汗如雨,田大妈叩开媳妇迷茅草掩映的院门。
“咋啦?”
“小孩子下不来,涩壳子。”
媳妇迷趿拉着鞋奔出来,他掀起被角看到月光下玉叶那张惨白的脸。他见了这女人的眼神,如芒刺背,万箭穿心。
一摊软泥撑托着两只坚忍的眼睛,正是独轮车里绵软无形的大肚子女人。媳妇迷分明看到上百条黑绿蚂蟥钻入女人腹中肆虐行刺,搅得她翻江倒海,可她始终一声不吭,残忍地磨砺自己的神经。
媳妇迷触到了死神的湿冷气息。十年前,他迎娶的新媳妇就用这视死如归的眼神把他的心刺得支离破碎。媳妇迷父母早亡,兄弟姊妹各立门户,没人帮他张罗托媒娶亲的事。拳头打进棉花里,媳妇迷方寸大乱。
二狗得了烧酒,把他领到邻村宝平姑娘家。姑娘躺在床上,面色青黄,倦怠无力。媳妇迷顿时生疑,姑娘说她拉肚子拉软了。姑娘的爹妈、兄弟姊妹喜笑颜开,七束火把连成一片烧晕了媳妇迷的头。
娶亲当天,媳妇迷披挂齐整,热情膨胀。宝平姑娘套上妆新的棉袄被兄弟姊妹架上拖拉机。铁牛呱呱嗒嗒碾碎金灿灿的阳光。
被窝还没焐热,媳妇迷触到姑娘凸起的肚子,骂她是带肚来的,再一摸,姑娘已口鼻湿冷。到了医院,医生断定她是肝硬变腹水,晚期。媳妇迷急呼上当。姑娘咽气前紧紧盯住媳妇迷,当着众人吐出半句话:我是让他给压的。她完成使命,终究给家里省了一笔丧葬费。
他见了这女人的眼神,如芒刺背,万箭穿心。
玉叶黑白分明的眼珠刺得媳妇迷脚心冰凉。他想起那晚,大雨遮天盖地卷来,无数银亮鞭子抽打房檐。
媳妇迷占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先前,他收留了外乡逃荒的寡妇刘嫂和她未成年的儿子,日子过得蛮好。媳妇迷好生奇怪:
大凡他交桃花运总是双份的。眼下人家硬说给他一个黄花闺女,让他左右为难。
杨家姑娘二等蛋皮似的脸滑滑溜溜掠过眼前,让他最终下定决心。刘嫂的儿子是蜈蚣精变的,先知先觉,他悄没声地收拾好来时的包袱,紧拽妈妈的衣襟。刘嫂答应帮他收拾好家什再走,媳妇迷兴味索然。天留我不留,狠下心,图个清静去圆好梦。
刘嫂停止抽泣,抿紧嘴对着媳妇迷瞧了一会儿。那目光冷嗖嗖的,躲避着他的眼睛却又在他的视线之内。刘嫂夹着她的儿子破窗飞去,将那副眼神镌刻在媳妇迷心里。
他见了这女人的眼神,如芒刺背,万箭穿心。
玉叶眼里闪着微弱的光泽,仿佛失根的浮萍,无所依托,苦苦寻觅。
媳妇迷迎娶杨家姑娘那天,清疏的小院聚拢全村男女老少。滚烫的女儿红咕嘟咕嘟冒着白气,五个圆碟排成梅花形,媳妇迷自觉功德圆满。
杨家姑娘穿着簇新小褂刚一露头,众人就一哄而上,嗡嗡叫嚷,打拱作揖。新娘子被众人拥到堂屋中央,正欲行大礼,她突然刷地解开裤带,猛然下蹲,露出两扇雪白的屁蛋,一股淡黄尿水喷涌而出。地上一小摊水很快冲成几个箭头向四面八方奔流,呲呲冒白气。新娘子原来是个白痴!一泡尿浇散了贺喜的众人,浇灭了媳妇迷心头的火焰。
女人是祸水,自古皆然。
杨家姑娘静默时,眼波流动,百川灌河,竟看不出一丝疯傻的迹象。她细溜的腰身摇曳多姿,引得媳妇迷浑身发燥。可她一瞪眼,一吐舌,全然破了相。媳妇迷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以后干脆只是打,他的脾气如同干柴烈火,打得杨家姑娘披红挂绿,断了骨头连着筋。说来奇怪,媳妇迷抡圆胳膊朝二等蛋皮上印一个五指山红,那杨家姑娘的眼珠眨都不眨,唇尖吐出些许汗粒,仿佛一位生就的忍者。
第二年冬天,媳妇迷将杨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后,更加兴味索然,也懒得再打。一日,天寒地冻,大肚子女人深夜未归。第二天,村民们发现她死在津河岸边的老槐树下。
媳妇迷安葬完杨家姑娘后,立刻觉得手疼,尔后蔓延到下身,最后浑身上下哪儿都疼。他吃饭嚼到黑沙粒,做梦遇见长山蛇,走路碰到鬼,静坐撞了魂。
阳光萎谢,媳妇迷的小屋一败涂地,四壁爬满苍绿的霉苔。媳妇迷心河结冰,终日软怠无力,一无用处。在麻木的钝痛中,他又将心中的冰化作仇恨,恨女人,恨女人那副坚忍的眼神。
“三叔,你看咋办?”田大妈的叫声吓了媳妇迷一跳,他立时感到湿冷的脊梁上布满无数鬼掐。
田根呆头木立,眼巴巴等着回话,媳妇迷照见自己当年的影子。独轮车里的大肚子女人依旧死劲撑着,依旧是那幅不死不活的赖样。媳妇迷的心冷了,硬了,他厌恶地别过脸去,淡淡地说:“没法子,反正保了大的保不了小的,保了小的保不了大的。”田大妈被他这句绕口令搞昏了头,回转脸瞧着田根发呆。
“上公社卫生院吧。”媳妇迷说完,兀自调转头,一点一点挪回屋去,犹如一盏渐渐熄灭的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