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云层里挣脱出来,撒下无数光怪陆离的彩条。“模器”端坐岸边,神思悠远,屁股底下滑腻湿润。
水面异常平静、舒展,没有一丝波纹,如同一位淡漠的老人。“模器”惶惑不安地盯着水面,迷散的目光无法聚到一处。他感到一阵发躁,蓦地,水面中呈现一个充满诱惑的女人,急待他去抚摸,亟待他去亲吻。
……一件火红的棉袄……鲜红亢奋,昂昂雄立的鸡冠……春宝屁股上大理石似的斑驳血痕……
水影一点一点鼓噪起来,着了墨彩,映出母牛浑圆的影子来。
“模器”喉头发紧,本能地伸长脖子。粗壮的颈上凝聚伤痕,稍一挣脱,火辣辣的灼痛袭来,倒让他略微清醒。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一刹那,眼睛睁得牛般大,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周围一切均静默在恬退隐忍的气息中,惟有一头牛低头挑拣着地上的嫩草,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饱满的臀部圆绽,宛若初沐甘霖的少妇。
“模器”屏住呼吸,痴情地望着那头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牵动着迷散的思绪。那头牛就是春宝,他竟认不出来了。“模器”两手撑地,软乎乎的黏泥毫不受力,将他扔出去。他脚底一滑,扑通一声重新摔坐在泥里。春宝似乎听见响动,恬静地抬起头,含情脉脉,温婉可人。“模器”呵呵怪叫,两手攥满黏泥,像要被淹没似的,浑身上下不知所措地胡乱抽动。他忽然想起该和春宝说些什么,起码也要打个招呼。
“嗬——嗬——”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哞哞的分明是公牛发骚。春宝听得真切,停下沙沙的咀嚼。
四围一团寂静,空气也沉淀到水面上。槐树下一牛一人在这凝重的空气里对峙。缓缓的气流默默堆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力量围上来,簇拥着他们,罩上一层淡蓝的光。天上那团灰雾已经散开,太阳抛下激动人心的溶液,金灿灿涂满天空大地。水里鱼儿受了暖,扑啦啦恣意游动,浮藻顿开,水面上空泛起生命的氤氲。
壮丽的阳光会同“模器”心头的火焰,顿时充盈无限渴慕,使他想快活地站起来。他要走过去爱抚春宝,为她拾些挂着露珠的嫩草。他要躺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得身体发烫;眯起小眼,眼前仍是一片鲜红;晒得尚未发育的小鸡高高勃起,像一个肉做的小豆角……“模器”站起身,看着自己赤裸肮脏的身体,茫然不知所措。屁股上两块漆黑的河泥,湿津津如梦魇之后的大汗,又如两块屠夫烙下的印记,分明戳在敦实的屁股上。
回忆不断撞击现实,“模器”空灵的脑海再也辨不出真假。远处山上脚步声杂沓,混合着孩子们的欢笑,阵阵尖叫声里充盈着莫名的亢奋。
小金斗依旧跑在第一个,侧转头望着同伴,小脸上笑容灿烂。小印权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嘴里不停地一张一合,肯定又在鼓捣着什么鬼主意。后面,一群半大的放牛孩子簇拥着小灵芝往前跑。她的笑声欢畅淋漓,咯咯咯咯直传下来,撞击着“模器”的耳鼓,让他血脉奋张,额头上血管突突直跳。
“模器”一阵温暖,咧开嘴笑了,他伸出双手,似接纳又似投入。
转瞬间,大地又恢复了难挨的静谧。
“模器”回头望去,小伙伴们无声地叫嚷、嬉闹、奔跑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云里飘似的,嘴巴仍旧一张一合,由于缓慢而显得分外夸张。他们跑进一团红光里,消逝而溶,但无声的笑容依旧回旋、飘荡。那片红光也随之泛起,迅速地充斥于阳光下面的世界。红色愈浓,天地愈发朦胧起来。这时,分明有几枝亮闪闪的红缨枪从那团红光里搠出,高高勃起的枪头银光闪闪,透出渴欲的眼神,稀拉拉的红缨穗迎风招展,恣情舞动,捕捉着邪恶……
金斗印权他们的手把枪攥得紧紧的,胳膊上的红小兵印章紧绷。他们开始慢慢地走近“模器”,枪也慢慢平伸。枪尖圆钝,“模器”却感到锋利的威胁。他退了几步,想喊,却被恐惧堵在嗓子眼里,只能发出咻咻的低吠。
红小兵仍旧慢慢缩小着包围圈,越来越近。“模器”甚至可以看见小灵芝眼里的一丝惊恐,以及分外陌生的冷漠。
神经一阵痉挛,他禁不住又向春宝走近几步。春宝猛地抬起头,警觉地盯着他。他却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春宝焦躁不安起来,不断地踢打着蹄子,拴牛的缰绳扯得笔直。在“模器”的手指欣喜地触到牛背时,春宝“啪”的一下挣脱了绳子,箭一般朝着金光闪闪的天边飞奔。
牛跑,“模器”追。阳光炫目,“模器”心中火焰飞升,播射无限希望。他神经亢奋,迈着欢快的步子追赶春宝。起初还是小跑,后来索性放开脚步,心头盘踞多时的欲望一泻千里。
春宝丰满的圆臀因为奔跑而左右扭动,竟扭出一种勾人魂魄的魅力来,正如生命中最原始的韵律,温暖随之洋溢。
金灿灿的大地由两边聚拢过来,润湿的蒸腾着热气,“模器”拥抱着一片最温柔的肌肤。渐渐地,大地晃动起来,翻滚着无数筋脉。“模器”眼前时而是女人,时而是母牛,时而是一望无际的大地。
女人,母牛,大地,浑然一体。
津河水蜿蜿蜒蜒,静静流淌。
春宝突突地跑着,“模器”努力地追着,头顶的阳光灿烂迷人。牛跑过津河的阳界,仍旧牵着“模器”一往直前。
“扑哧扑哧”,牛蹄陷入泥沼的声响,在“模器”听来是那么颓迷,眼前出现了裸露的软瘫女人,目光迷离而疯张,亢奋的嘴角溢着一股股狂澹的妄语……
春宝在灼热浓烈的红光里袒露无遗,空彻得仿佛回到了胎衣里,正一点一滴地溶化。“模器”甚至可以听到她溶化时的“嗤嗤”声响,看见她美丽的脏器……“模器”脚下一片空旷,温柔的湿泥轻托玉叶绵软的身体,紧紧地拥住他,绵绵深情油然而生。
泥浆翻滚……“模器”的视线开始模糊,他恍然又回到了水边,凝视着水中的倒影,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哟!“模器”怜惜起自己来,心疼了。
水里的鱼儿躁动不安,纷纷云集,尖利的嘴啄食他映在水中的倒影,撕剥着他的脸皮,吮吻他白森森的头骨,从他的眼洞中穿来穿去。
泥浆翻滚,泡沫咕嘟咕嘟,沉闷阴郁,如同前世的咒语……水中的倒影汇成一个女人。“模器”辨认着影子,那女人隐隐绰绰,分明像她。再看,不是玉叶嘛!耳畔还有一盏黄亮的小油灯。
灯灭了,春宝的眼睛盯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反刍,衬得眼神格外清冷,又像是他自己。
泥浆翻滚……
油脂般滑腻的湿泥渐渐上涌,潭面在“模器”眼前游动,闪现缎子般的光洁平滑,映着橘红的日光,竟有喜乐平安的味道。
……一件火红的棉袄罩着玉叶隆起的肚子……春宝无力地躺在田边,后腿之间的血泉汩汩奔流,铜铃大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热泪。
大地吸附了春宝的血泪,因而变得热气腾腾,生机盎然,仿佛在诉说生生不息的亘古真理。
女人……牛……还有他自己,都将被这大地所吸附。
“模器”异常平静,仿佛在印证一个生就带来的谜语。泥浆从他嘴里、鼻孔、耳朵里灌进去,热乎乎的,温柔缠绵。
他伸出一只手臂,筋络虬结,被泥浆染成锈褐色——分明是一截树根。
“模器”异常安详,放心地蜷起身体,以不久前在子宫里眠卧的姿态沉沉睡去。
阳光出浴,火光冲天,绽放忘我的瑰丽。
秋去春来,津河的烂泥潭中竟长出些嫩草,茎叶茂盛,鲜脆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