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毅得了这宗金子,日用微觉从容,遂把功名一道从新提起。到得来年,就是一个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辞拜了母亲,早赴长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处,日夜留心读书,静候进场。这且莫题。
却说长安东有道泾河,河中有个龙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长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与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两个相交甚密。辰熙有个女儿,名唤螭娘,就许配了痴郎。
敖虔宫内有个婢女,叫做鱞儿。人材丰俊,心计诡谲。从小与痴郎有染,长至成人,亦时与敖虔私通,龙婆并不能拘管。螭娘过门之日,鱞儿恐其夺宠。把痴郎叫到一边,说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见他骂你。”痴郎问道:“他骂我什么?”鱞儿道:“他说你系鳖精,怎堪上配龙女。”痴郎道:“果然吗?”鱞儿道:“我从几会说谎话来?”痴郎信以为真,怒道:“贱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与他成亲。”从此别床异铺,并不近螭娘的身边。螭娘向他说话,痴郎并不答理,惟与鱞儿纵情恣欲,竟似未曾娶过亲的一般。鱞儿心犹未休,还要置螭娘于死地。这正是:
须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欢。
却说泾河水中每年出宝珠一颗,泾阳君祝寿玉帝,定执此珠为礼,俱叫龙婆收着。龙婆一日拿出来看,不知不觉被鱞儿窃去,暗放在螭娘头面箱中。
及玉帝寿期已到,敖虔向龙婆来要此珠,那里还有!敖虔把龙婆百般打骂,如何还找得出!鱞儿插嘴道:“大王却不必着急!二娘子头面箱里有颗珠子,何不要来看看?”敖虔就叫龙婆向螭娘来要,螭娘道:“娘家并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么珠子?”鱞儿道:“有与没有,把箱子拿来大王看看,何妨?”螭娘执意不给,却被鱞儿强力夺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开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内。敖虔大怒,骂道:“这等贱妇,欺压吾儿,抵盗吾宝,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门外,叫他在泾阳坡中以牧放囚龙为事!”螭娘有口难诉,再不准她回家来了。鱞儿大遂其愿,就与痴郎明铺夜盖,直同夫妇一般。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应试长安,场务已毕。候至揭晓,因诗腰偶倒一字,落第而归。一日走到个书房门前,柳毅向里一看,门上悬着“育英斋”三个字的一面匾额,下贴对联一付:
绛丈流风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这定是位名师,何不进去一谈,以抒闷怀?”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几上有未就的诗稿一幅,上面写着两句:
卧牛觉阴短,栖凤嫌叶长。
柳毅问道:“此诗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师。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边竟绝对了,外去构思,不知几时才回。“柳毅道:”对有何难?“遂拈起笔来,足上两句以相嘲云:
节外强生枝,腹中苦无禳。
武陵柳毅续貂
诗已写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师,如此不通!还敢误人子弟!”仍出门而走。
往前走到泾阳陂边,见一个放羊的少妇坐着啼哭。你道这个妇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颜妖娆,坐陂边,哀音缭绕。姿近王嫱,年还小;态似郑旦,女中真希少。泪眼怎开,秋波漾,啼口半掩辅颊好。含冤负恨有谁晓?赍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调寄《醉落魂》
却说柳毅来的渐近,那妇人收泪站起,问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县柳郎吗?”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妇人道:“妾有一事相烦,望相公万勿辞,柳毅问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断不敢辞!“那妇人
道:”妾乃洞庭君之女,与泾阳君次郎为妻。被婢所谮,逐出在此。烦相公捎书一封,叫我爹妈好来救我。“柳毅道:”这却不难,但洞庭君深居水府,书从何处投进?“那妇人道:”相公回家定过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龙王庙一座,庙后有大橘子树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树重击三声,水中就有人出来照应。“柳毅道:”既是这样,速写书来!我好带去。“那妇人忙把裙上白绫扯下了半幅,咬破指头一个,就写了血书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禀父母大人膝下:儿自嫁至敖门,不幸被婢女鱞儿陷害。始见恶于丈夫,后触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风霜,昼间缺乏衣食。万般苦状,难更仆数。见字速来相救,稍迟则儿命休矣!临启曷胜翘企之至!
螭娘把书写完封好,交与柳毅。屈身拜道:“千万奉托,切勿相误!”柳毅答道:“些须小事,娘子放怀!”
柳毅带着这封书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时,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龙王庙,庙后果有棵橘子树。柳毅去把橘子树击了三下,立时从水中出来一个夜叉,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是要见大王投家书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禀知大王,再来请你!”说罢,复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顿饭时,只见湖水两开,从中现出一条干路。夜叉上来说道:“大王请相公里面相会!”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时,已到水晶宫前。你说这宫,好不耐人观瞻:
但见门墙高耸,殿宇巍峨。东廊西厢,无非琉璃碧瓦,红墙斗拱画栋雕梁。檐前铁马,触洪涛而无风自响,扉上铜驼,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视虬祁之规模,尤觉宏整;较阿房之形势,倍增壮丽。真乃海藏龙宫,不同帝居王府。
那夜叉把柳毅领到殿前,早有位大王白袍玉带、金冠皂靴,在上相候。看见柳毅,降阶相迎。同到殿上,叙礼让坐。那大王问道:“先生尊姓?”柳毅答道:“晚生姓柳。”又问道:“从何处来?”答道:“从长安应试而来。”又问道:“带的何书?”答道:“晚生路过泾阳,陂前有一个牧羊的少妇。他说是大王的令爱,特修一书,托晚生带来。”就把书子呈上。洞庭君拆开一看,长叹道:“此皆老夫之罪也!”又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大王,黑袍玉带,紫袍皂靴。过来与柳毅见礼,就在洞庭君右首坐下。柳毅问洞庭君道:“这是何人?”答道:“此乃三舍弟,号为钱塘君。”洞庭君向柳毅说道:“老夫适有要事,暂着舍弟奉陪。先生万勿见怪!”柳毅道:“大王有事自管照料!”洞庭君退去。
却说洞庭君转到别殿,坐了公座。把令牌一击,大小水族俱来听令,就差了鳖元帅、鼍将军、鲥总兵、鲂督司四员大将,率领三千水族,直往泾阳进发,去救螭娘。
洞庭君又修了一道本章,上奏玉帝。其本云:
盖闻万化原于闺门,人道始自夫妇。此名分所宜正,而嫌疑尤当别也。敖虔父子,听奴婢之唆拨,逐匹俪于野外;昧家主之体统,图聚尘于宫中。有玷风教,取戾纲常。臣已统兵剿没,用彰天讨。擅兴之罪,疏奏候旨。
玉帝批道:“敖氏颠乱伦常,理应剿灭。泾阳河水府事,暂着辰杰代管”。洞庭君接旨已过,仍转回大殿,与柳毅彼此叙谈,这且不表。
却说泾阳君敖虔,领着慧郎,往极西国行雨,只剩得痴郎在家守宫。八月尽间,天还不甚凉。痴郎领着鱞儿,在一个内书房里赤身露体交媾起来,无所不至。忽看门的老蟹进来禀道:“从东南来了一枝人马,好像洞庭大王那边来给二娘出气的。少爷当作准备?”痴郎道:“料他不敢。若是来接那贱人,叫他陂前去接罢!并不必进我门来。”老蟹唯唯而退。
说话终间,四员大将已把看门的老蟹杀讫,将闯至书房门前。鱞儿见势头不顺,衣裳并没及穿,赤着身子,往外就跑。早被鲥总兵揪住头发,不能动转了。痴儿见鱞儿被擒,手执大刀,出来交战。被鲂督司一脚把刀踢落在地,着人背后绑住。四员大将直入后宫,把龙婆并慧郎夫人俱各枭首。转回殿上坐下,叫痴郎跪在一边,把鱞儿拉翻在地。着人行杖,五板一换,直打得两臀肉尽,方才歇手。又抽出脊筋,取出肝肠,然后把痴郎杀死。宫内一切水族,并没走脱一个。
却说敖虔父子,行雨已毕,回至半路,耳热眼跳,甚是惊恐。意料家中有事,极力赶来。刚到门首,四员大将从宫内走出。鼍将军看见,没用分说,过去一刀一个,俱各杀了。又进入宫里,放起火来。才统领水族,往陂前去接螭娘。按下不表。
却说柳毅与洞庭君兄弟两个正在殿上坐着说话,忽见一条赤龙,驼着一红装女子,腾空而来,落在殿前。那女子一见柳毅,叩头相谢,向洞庭君道:“柳君系孩儿的大恩人,父王断勿轻待!”洞庭君道:“老夫感佩在心,何烦女儿相嘱!”那女子走入后宫而去。
午刻,宴柳毅于碧霄殿,单着钱塘君相陪。旨酒佳肴,人间并未经尝过。席终,柳毅告辞,钱塘君留道:“先生才到寒舍,少歇一宵,明晨着人送出湖去。弟还有一言冒渎,须得晚间相商。我暂且领先生外边去走走。”
柳毅同钱塘君出了宫门,到了一园中。异树奇花,不可胜数。当中有座亭子,上悬“照远亭”三字。进入里边,上悬着大镜一块。柳毅问道:“此镜何用?”钱塘君道:“这镜能远照万里,后照百年。先生请近前照照!”柳毅听说,过去一照。见一个大池,池内两条老蛟,锁在铁柱子上。柳毅问道:“这系何故?”答道:“此乃悍蛟,日后定作大孽,暂且锁禁在此。”又看见二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大虎、数只小虎,咆哮跳梁。柳毅若有惧色,钱塘君道:“此虎虽恶,终属有人拘管。先生文武全才,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时来正借此显名当代,何故作此怯懦情状?”说完,回到宫来。
天色已黑,涵光轩内,点上灯烛,摆上肴核。从此洗盏更酌,彼此谈心。钱塘君道:“老夫闻先生诗才最好,愿聆佳作,以开鄙怀。就以洞庭湖为题,韵限庚字。”
柳毅略不推辞,开口咏一诗,道:
<pre>
巴陵胜状在洞庭,气象千般莫可名。
朝雾潜通云梦域,晚烟隐射岳阳城。
平流何待中秋月,内伏神龙水自清。
勿羡禹功明德远,安澜同致历万庚。
</pre>
钱塘君道:“先生过奖!愚兄弟安敢上拟神禹!”柳毅问道:“大王欲与晚生相商何事?敢请说明!”钱塘君道:“舍侄女新寡,慕君高义,愿充下陈,望先生笑纳!”柳毅心中暗想:“山阴结婚,徒成画饼。这如何还敢认真?”答道:“大王见爱,晚生心感。但家有老母,尚须禀命,暂且相辞。”钱塘君道:“先生既不敢自专,小弟亦难以相强。果系有缘,终须后会。”晚上,就照管柳毅在湛然居中睡去。
次早,柳毅要走。洞庭君道:“先生不必过急,饭后定送先生出湖。”少顷,见一鳜婆,手托金盘,盘内盛一珠子,送至洞庭君前。洞庭君道:“小女蒙君大恩,无以为报。聊借此珠,以伸微情。日后明珠还浦,始见先生与小女原非陌上人也。”柳毅把珠子收讫,随后饭到。饭过,洞庭君道:“愚兄弟亲送先生出湖!”
于是,携手同行湖底,仍开出一条干路。走有里许,已登湖南岸上。洞庭君道:“先生既扑正路,愚兄弟从此作别了。”说罢,彼此一揖而散。
柳毅往前走不多时,已到梅花村前。进得门来,参拜了母亲,就把所遇龙女之事说了一番。庄氏道:“你前年所遇是虎,今年所遇是龙。云龙风虎之从,定主功名显达之兆。可惜我年已衰老,未必及见了。”柳毅道:“母亲自应寿比南山,何必以此为虑!”
那料大限难逃,住有月余,庄氏竟自故去。发送已过,柳毅落得一空如洗,并无半点倚靠。贾庆长夫妇诸般照应,自不必说。但不知柳毅几时才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