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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伊莘农相国言,人生枯菀升沉,或由福而祸,或由祸而福,皆有定数,殊难逆料。不见予年五十,犹于滇省节署堂皇西偏,枯坐胡床,仰屋默数木椽方砖时耶!客请其说,曰:余初铨除云南通判,因公罣,吏议去官。穷滞不得回旗,欲谒抚军求谕寅采,凑赆资斧。司阍者以絓误废员,斥不与通。恳告再三,始颔之,令少待。但见大小吏分队晋谒白事,司阍者次第传命:“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厅也”,入;“府厅也”,出。“州县也”,入;“州县也”,出。“佐贰也”,入,“佐贰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意以为当及己也,时日濒晡,忽闻司阍者大声言曰:“抚军今日接见属吏,一一处分公事,为时久,甚矣惫,闲人毋得干嬲。尔且退,期以诘朝相见。”予次且徒步归。凡往返三日,皆如之。惟日于节署堂皇西偏,支胡床,屏息枯坐,一无所事。始仰屋默数堂皇自西讫东木椽若干,继默数椽上承尘方砖若干,目谛心识,顺算逆覆,周而复始,藉攻沉闷。既抚军但语郡守为道地,仅共敛白金百两为赆,而抚军固终未之得见也。滇省去京师万里,途长资短,可奈何!计惟暂置妻孥,孑身入都向亲友称贷,再事区画。不谓都中亲友见予免官归,相率避道,无一存问。故事旗员因公去官,例许请觐。有旧胥谓予曰:“君困若此,盍援例请觐?倘沐旷典未可知。”如言,蒐腰缠仅存所赆金三十两,罄付作孤注,得具文上请。时朝廷方厪念滇中苗疆事宜,以予从滇来,特召见垂问苗情,予谨据实条陈。奏对称旨,上意嘉悦,敕以原官,仍回滇视事。亲友闻予复官,渐有来庆贺者;及陛辞遄发,旋奉命超擢郡守,亲友来者愈众。不惟庆贺,有推荐纪纲者矣,有馈饷食物者矣,且有不向称贷而殷殷嘉惠程币、惟恐拒而不受者矣。予迫于朝命,不敢濡滞,甫出都门,便奉诏简授监司,并谕兼程驰驿赴任。既抵滇省,妻孥相见,彼此慰藉,恍疑梦中。即日,遵典礼参谒抚军,前司阍者见余至,亟趋前罄折起居,言笑和悦,不似前气象愁惨。比将命入,抚军即传命曰:“请。”相见之下,吉词奖庆,备极谦宠。见余着监司冠服,讶曰:“君尚不知耶?昨已奉诏,特命君陈臬滇中,君尚不知而犹着此耶?”命左右速为具按察冠服,就于节署更易。两年之间,由滇臬荐转布政,坐迁巡抚。受命之日,恭诣节署堂皇,焚香设案,望阙九拜谢恩,接纳印绶毕,忽仰见堂皇西偏屋椽方砖,历历在目,因忆昔支胡床枯坐其下,三日往返,欲求一望抚军颜色而不可得,其时犬马齿已迫曰艾,固不料当日求见不得之抚军,甫两易寒暑,竟俨然及身,起而代之也。予方木立神溯,冥迫默忾,忽予阍人来报:“凡滇省大小属吏,咸临宇下待命谒贺。”予次第接见,犹是“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厅也”,入,“府厅也”,出;‘州县也”,入,“州县也”,出;“佐贰也”,入,“佐贰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抚今追昔,惶槐惶愧。予接见各吏既毕,乃进司阍者而戒之曰:“尔曹识之,自今以往,但有来谒者必将命,尔曹务接以和悦,切勿以愁惨之气象相加,慎毋令堂皇西偏,再有人枯坐胡床,求见不得,徒劳其仰屋默数木椽若干、方砖若干也!相国名伊里布,沈阳人。罢相后,尝为人言之。

里乘子曰:往予读《国策》、《汉书》,睹苏季子、朱翁子已事,未尝不感慨太息。今闻相国所云,然是鼎有足矣!人生世上,势利富贵,盖可忽乎!

圆光二则

梅生,四川人,久客皖江,思乡綦切。尝馆六安州幕中,会署有术士,愿为作法。先令尽量酣饮而卧,戒众勿惊,自坐生榻前,骈二指自画左掌心,口中喃喃诵咒,呼十二岁识字童子谛视之。少选,童子曰:“掌中放光,圆明如镜矣。”又曰:“镜中现馆舍,梅生卧榻上矣。”又曰:“梅生兴矣,出门矣,方渡于水之涯矣,旋陟于山之巅矣,升峻岭矣,履坦途矣,抵屋一所,登门矣,升堂矣,入室矣。怪哉!怪哉!室中一少妇,凭几握管作书,梅生竟笑倚其傍,且拊其鬟而玩其字矣。”术士曰:“是矣,汝第谛视所书云何?”童子一一口诵,术士另纸笔之,盖其妇方作寄夫书也。须臾,书毕,妇缄叠完好。童子以语术士,术士曰:“先生不可久留矣。”复骈指画其掌,仍令童子视之。则曰:“梅生出室矣,出门矣,由坦途而峻岭矣,又陟山而渡水矣,犹是入馆舍而上榻矣。”童子之言甫毕,梅生遽从榻上欠伸起,竟体大汗如雨,拭目叹曰:“奇哉幻梦乎!”术士叩其梦中所历,与童子所言相符,因笑而谓之曰:“此真境,固非幻梦,君如不信,俟夫人家报至,自知。”未几,生妻家书至,验之,果与生梦中所见,并童子口诵而术士笔之者无少异。后生归,与妻话及此事,妻讶曰:“方妾作书时,恍惚鬓边有物作祟,固不虞是老奴作此狡狯伎俩也。”相与粲然一笑。

里乘子曰:宋鲁应《龙括异志》载:“三山曾陟,尝馆于陈氏,七载音信不通。夏月,青衿俱歇,独处一室。有道人自吴山来,谓曰:‘子思乡之切,何不少归?’陟曰:‘水陆三千里,几时得到?’道人剪纸为马,令合眼上马,以水噀之,其疾如风,祝曰:‘汝归不可久留!’须臾到家,门户如旧,妻令入浴易新衣,陟曰:‘我便去。’妻曰,‘才归便去,何不念父母妻子乎?’陟便上马而行,所骑马足惊折,寤,乃身在书馆中,随身衣服皆新制者。道人亦不见,惟留一药篮,中有一诗云:‘一骑如龙送客归,银鬃绿耳步相随。佳人未许轻分别,不是仙翁那得知?’”此事与梅生差相类,然以身骑纸马而归,较梦中不更为神异乎!

杭州沈公子,世居吴山之西,食旧德,拥厚资,丰衣美馔,粥粥群雌,顾非心之所好,惟馀桃断袖,嗜而溺之。少美仪容,生性徇通,喜涉猎图史。尝独居斋中,左右给役皆二八娈童,有鲍婉奴、蒋霞媖者色尤姣好,宠信倍隆。家藏祖遗夜光珠一颗,面面圆匀,大如雀卵,诚为希世之珍,最所宝贵;缀于角巾,黑夜光照一室,不肯轻以示人。会残暑初退,天气晚凉,夜脱巾庋斋中案头,晨兴,求之已亡。斋故在花园中,不许外人阑入,意必两童之所窃攘,讯之,坚不肯承;鞭之,各负重伤。与两童约,速为觅获,倘合浦不还,则蚁命难活。绍兴俞仲华茂才万春,素谙圆光之技。某甲见两童鞭扑之惨,特造俞告其事,谓:“君术妙圆澄,曷不一试?”俞不肯,甲嬲之曰:“我非为公子失珠,所愿是非立见,庶免波及无辜。果是两童则已,否则,亦可为辨其诬,俾性命得全,功胜合尖浮图也。”俞固好善,恻然心动,乃诺之。甲喜,趋告公子。礼延俞至,命备黄纸十二张,骈指作剑诀,书勅勒其上,口默诵咒,焚投地上,选十二岁以内童子十馀人,环视之。俞戒之曰:“尔曹第有所见,据实以报,勿得妄言!事毕,各有厚赏不吝!”少间,群儿报称地现镜光,圆如釜口,镜中现花园,园中池亭、花木,竹石、鱼鸟、阑干、罘罳,帘幕,及斋中几榻、图书、鼎彝之属,一一毕具。则见公子着罗衫、首戴缀珠角巾至斋中,两童从其后。公子脱衫,冒椸上,着短衫,据案观书。两童或燃烛,或瀹茗,或进瓜果菱藕,或拳背按摩、挥扇驱蚊,展衾拂簟。公子欠伸起自私,手除角巾置案头,解衣脱袜上榻卧,两童安置虎子,压幕剔灯,联背拽门而去。俞问:“两童子去后,角巾尚在案头乎?”曰:“然。”俞曰:“是非正在此刻矣,尔曹须用心观之。”俄,群儿又报,称:“园中荷池花叶纷披中,忽立一白髯老者,四顾而嗤,何也?”俞曰:“是必有异,须再用心观之。”忽闻群儿惊曰:“噫!是何怪也?老者上岸,则人首而蛇身也。由岸而升阶,伏窗棂而内窥矣。径由窗棂入,至榻前揭幕笑向公子矣。回身至案前,顾角巾而笑,以口衔珠,仍从窗棂出,下阶蜿蜒入池,遁不见矣。”俞大笑曰:“得之矣!”斯时帘外帘内观者百数十人,闻群儿所言,佥咄咄称怪,且同声赞俞曰:“先生真神术哉!微先生,则屈煞两童矣!”公子疑信参半,命以车涸池水,果见角巾在焉,巾则犹是也,而珠已化为乌有矣。盖池旧有蛇妖,以珠为宝物而袭取去也。噫!失物顾可妄诬人哉!

里乘子曰:《晋宋艺术传》载:“石勒将擒刘曜,佛图澄令一童子絜斋七日,取麻油合胭脂,躬自研于掌中,举手示童子,粲然有辉。童子惊曰:‘军马甚众,见一人长大白皙,以朱丝缚其肘。’澄曰:‘此即曜也。’”钱竹汀先生大昕谓即近日圆光之术,盖本于此。

楚北王某

楚北王某,性豪而黠。家固不封,常与人缓急相通,辄贷此偿彼,不爽所约。西邻富翁某,素贪且吝,极有心计,王欲贷其资贸易,恐不见诺,而思有以赚之。会岁将暮,虑人索逋,以妇翁家颇小康,特诣称贷百金,约岁周归还,并加什一之利,妇翁知王不失信,如数予之。王以百金兑钱,不待索逋者登门,一律先期偿讫。尚馀钱数十千,市布帛为妻孥制衣裳,焕然一新。富翁心果生疑,谓王每岁暮索逋者踵相接,今不待剥啄,一律先期偿讫,且为合家细弱制衣裳焕然一新,何其绰绰有馀裕也!得勿掘发窖藏耶?既届除夕,听王宅爆竹声震耳不绝,潜往侦察,见王门已闭,心益疑之。谓除夕迎神,类皆重门洞开,今反闭之,何诡秘乃尔也!王宅故湫隘,门内即是堂皇,窃侧目从门隙内窥,但见堂上灯烛辉煌,家人嘻嘻,笑语甚欢,几上累累堆积朱提,大小不下数百铤,默计何止盈万,不胜骇羡,益信掘发窖藏无疑。因念王本窭人子,一旦幸邀天贶,暴获巨资,足征时运亨泰,倘与合伙贸易,利当倍蓰,即什伯千万不难也。献岁,特诹吉日,折柬独召王饮,肆筵设席,极其丰腆。酒酣,笑王曰:“贺君得巨资,能以奇零贷我否?”王蹙然曰:“小子守命安贫,君所知也,何得巨资?”富翁笑附王耳小语曰:“君瞒他人可,不必瞒我,我知之稔矣。尚何虞诈为也?”王力辨其无,富翁曰:“君不愿贷我,我却愿贷君。今请以五千金付君,同为贸易,君愿之乎?”王摇首固辞曰:“小子赤贫,受君重资,倘为折阅,其何以报?不敢从命!”富翁曰:“如获利,彼此均之;如有折阅,誓不责偿,何如?”说之再,王始首肯。富翁乃慨以五千金相付。王赍至江西,见菜油满市,爰倾囊购归。是秋楚北菜油翔贵,获利数倍。富翁大喜,仍以母子金尽付王,听其筹运。往无不利,不十年,累资百万,彼此均之。至今两家子孙犹称素封焉。富翁尝自鸣得意,为王备述畴昔除夕侦察一事,谓:“君至黠,乃竟为我所赚。”王笑曰:“微君言,亦将明告。畴昔几上累累堆积阿堵物,固是锡箔粘成,计君倘来窥,姑以相衒,窃冀一垂涎,即藉以饵之,果赖得君资,致有今日。诚如君言,非君赚我,实我赚君矣。不然家无儋石储,纵说如苏张,君亦安肯慨以重资相付乎?”富翁闻之,始恍然如梦初觉。乃前席笑拍王肩戏诋之曰:“我自谓颇有心计,不图竟为君所赚,促狭儿,何其谲也!”两人相视粲然一笑,遂订为莫逆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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