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怪诞—真式艺术
2007年9月,在伦敦的一个商品展销会上,哈罗德百货公司推出了一款镶嵌着红蓝色钻石的凉鞋,标价合人民币95万元。在摆放凉鞋的玻璃柜里,公司租用了一条埃及大眼镜蛇做鞋子的保镖。这条蛇三米长,手腕粗,毒牙毒液足以致人于死地。毒蛇的攻击速度与鳄鱼相近,从伸头张嘴咬食到头部回收,用时不到三分之一秒。偷盗者打开柜子,伸出的手还未碰到凉鞋,即会被它咬上一口,走不上百步就会毒发身亡。
尽管凉鞋镶嵌了品质极高的红蓝钻石,有近百万人民币的天价,但在高档消费风靡全球的今天,也不足以引起人们更多的注意。这双凉鞋之所以抢眼,主要是因为它配备了一个极恶保镖。
毒蛇冰冷的体肤,闪电的攻击速度,致命的毒牙毒液,贪婪的血盆大口,都使人极度恐惧害怕,是人类主要的恶梦形象。无论毒蛇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人本能的高度关注,出现在镶嵌钻石凉鞋旁边当然也不会例外。当顾客意识到自己与毒蛇隔有玻璃而惊魂稍定之余,肯定也会去注意一下毒蛇旁边的那只凉鞋。与极恶对象合乎逻辑地并置,是配有毒蛇保镖的镶钻凉鞋吸引无意注意的原因。
眼镜蛇确实让人看了害怕,不过一般人都知道毒蛇的牙齿很短,连装它的布袋都咬不透。
小偷只需穿上长衣长裤,戴上厚布手套和面罩,这样即使毒蛇扑上来也奈何他不得。商家放置这条毒蛇做保安,与其说是保卫钻石凉鞋,还不如说是帮助钻鞋吸引顾客的目光。虽然这个不寒而栗的保镖恶名很大,却又无用,使人哑然失笑是滑稽,但这好笑被恐怖笼罩时,观众又会感到它的怪诞。
这个对象的三个构件—凉鞋、钻石、毒蛇—都是现实事物而非虚拟或者仿造,是对象中的真。毒蛇的毒害功能对盗窃者有一定的威慑作用,凉鞋可以穿用,钻石可以卖得高价,可以彰显主人的富贵与地位,是善。凉鞋精细雅致,钻石华丽闪耀,是优美。毒蛇分不清小偷与卫士,它对所有迫近者都会实施突然攻击,无备的好人被咬的可能要比有备的窃贼更大,因此用毒蛇做保安事实上害大益小,是有害的恶。毒蛇的体态花纹合乎视觉形式美规律,但它的花纹引起的冰凉感、危害感、恐惧感,又使人觉得它漂亮得很恶毒、很恶心,是对象的丑。这件展品的滑稽、怪诞、真、善、恶、丑带来的快感,引起顾客、观众对它的浓厚兴趣。
现实生活中也有不少怪诞—真式新异故事。到2000年,河南素有半仙之称的张老汉已年过七旬,他为自己掐算的过世时辰是当年农历九月十二日子时。到了“大限”的前一天,一个老熟人见他健康如常并无要死的样子,就开玩笑说,张半仙,你为别人掐算了半辈子,要多准有多准,轮到自己咋就不准了呢?张半仙听了觉得太丢面子,左思右想,就买了一瓶剧毒农药藏在床头,第二天半夜喝下死去。死的时间与他掐算的时辰完全吻合,一时间仙名轰动十里八乡。
现代巫术掐算未来的实质,是妄图以主观意愿征服客观现实,若事实与预测不合,不是改变预测去符合事实,而是改变事实以符合预测。于是到了掐算的死期未死的会去自杀,到了掐算的出生时间未生的会去做剖腹产。这件为圆仙名而赶死的事件之所以新异轰动,就是因为它体现了这种改变事实以符合预测的巫术原则。
人服毒药自杀非常可怕,但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掐算的准确去自杀,既是反常好笑的滑稽,又是可怕好笑的怪诞。这种事民间常有发生,是现实的本来面目,为故事的真。害他人害社会是恶,张半仙害己自杀也是恶。他喝药中毒后的挣扎、呕吐、痉挛、僵硬都是反形式美的丑。
2.怪诞—假式艺术
这幅画是马格里特怪诞绘画的代表作品。连衣裙上长着丰满的乳房,高跟鞋上长着俊美的脚趾。
虽然衣衫贴着乳房,鞋子包着脚丫,但人类中能够想到将两者长到一起的,也许只有马格里特。将物距最近、心距最远的乳房与裙子、脚趾与鞋子对接在一起,使本作成为极端陌生对象。
乳房与脚趾是生命之体,衣服和鞋子是无生命制品,它们长在一起,乳房与脚趾必然死亡腐烂,让人担心恐怖是恶。衣裙与鞋子总是遮挡保护着人体,现在却像树枝一样,因为靠得久了就与乳房脚丫长连在一起,既让人觉得可笑是滑稽,又让人感到可怕好笑是怪诞。人类穿用的衣服与鞋子成为人体的一部分,这只能出现在想象中,现实世界不可能存在,是画中的假。衣裙、鞋子、乳房、脚趾、木板花纹、桌子等都描绘得非常秀雅精细,是优美;再现得异常客观准确,是真。绘画的这些构成元素带来浓厚的快感体验。
《聊斋志异》的491篇小说中,最短的是《快刀》,仅104字,也是怪诞—假式优秀艺术: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
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
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章丘这个地方处死强盗时,有时不一刀砍死,还要补上几刀才让其断气,这种慢刀零割肉的杀法让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感到恐怖,因而对砍一刀即可断命的刽子手特别巴结。
脑袋脱离身体后,会失去血液供应和肺部气流对声带的震动,这个脑袋还怎么思维、怎么说话呢?因而,人头落地还大声喊叫的描写,对于刽子手之外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不仅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想到过,是极限陌生的神奇对象。由于作者的描绘超出了读者的现实经验与想象能力,绝大多数人既无法证实它又无法否定它,便会对它的真假感到迷惑而产生探究的兴趣,开始新一轮的深度注意。这个故事在构成上采用的人体一部分独立自主活动法、极端陌生法与极端贫证法等构成技巧,使它成为新异对象吸引无意注意。
人头被砍飞老远让人恐怖,落地后边旋转边赞喊刀快,又让人好笑,是典型怪诞。人的脑袋被砍飞之后,嘴里还在大喊大叫,显然是艺术虚构的假。处死犯人时故意二割,犯人求刽子手一刀砍死自己等,是历史事实的真。强盗的危害是在灵智生命的指挥下由动物生命完成的,杀灭他们的灵智生命是保护社会大众利益的善。刽子手挥刀砍人的动作表情,血溅头落的场面等都是反优美的丑。小说构成元素怪诞、真、假、善、丑带来诸多快感体验。
3.怪诞—善式艺术
在欧美足球赛事中,球员祝贺进球的方式花样翻新,前几年最抢眼的方式之一,是翻起球衣蒙在头上满场狂奔。
但在不明白这一背景的读者眼中,这种形象却会引起另外一番感受。由于他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上是高兴还是痛苦,就会对他包头狂奔的原因作出负面猜测,是被人泼浓酸毁了容,还是受到人挖眼割鼻的威胁?要不他为什么要将脑袋包得这么严实仓皇逃窜呢。因为防御外来危险的威胁时,人们常常会将自己的脑袋包起来,如养蜂人戴头罩,阿富汗女人戴面罩。
在危险的环境中戴着防护危险的罩子与环境协调一致,人们几乎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但如果让他们在相反的环境中出现,比如戴着养蜂面罩来到商场,戴着女人的面罩走在步行街上,就会因为极端反常而产生强烈的抢眼效果。这个被误读为蒙头逃跑的足球运动员也是如此,如果后面有几个手持器械的人在追赶,人们会将他视为一般的逃跑见而不怪。可是当他处在全场队友观众为他热烈欢呼祝贺的友善环境中,作出这种疯狂的蒙头奔跑行为,人们就会为他的行为的反常大吃一惊。人的行为对环境的极端反协调,使它成为陌生对象。
一个人隐藏着神秘危险拼命逃跑让人恐惧,他故意包着头,眼睛看不清道路地瞎跑又让人好笑,他是个既可怕又好笑的怪诞。人如果遇到毁容割面之类危险,包了头能起到一些保护作用,这是蒙头的善。人物的身体动作,以及包头的衣服下面显露出来的两个眼洞,都异常客观确切,是写实摄影的真。衣衫与短裤一种颜色、一种款式,色彩饱满、质地纯正、款式新颖,是优美。
此人身板矫健,气势奔放,情绪疯狂,是崇高。摄影的怪诞、善、真、优美、崇高,造成丰多的快感体验。
4.怪诞—恶式艺术
这是用四只手臂做成的镜框。一般的镜框都是用木头、金属等独立材料做成的,如果我们把这个镜框中的四只手臂也当成独立材料,它们就应当是人体上切割下来用钉子和胶固定在一起的手臂。
我们看到,这件艺术作品的制作过程非常简单,选两个手臂长短一样的男人,在他们手臂上画出风格一致的纹身图画,让他们手臂握手臂摆成方形,站在另两人前面进行合影拍照。或者是用这两人的手臂方框照片与合影照片作电脑合成。以前人们只是用非人体的东西做镜框,而本画的作者却用人体做镜框,由于他的想法在人世间是第一个,因而手臂镜框就成为举世罕有的极限陌生引人注意。
截取手臂做镜框,十恶不赦让人恐怖,蠢笨滑稽让人可笑,是十足的怪诞。镜框中的四只手臂与照片中的两个男人,都由高清晰摄影来表现,精确客观得纤发毕现是真。两个男人神情沉稳、目光坚毅,手臂粗大、强健有力,很有一些阳刚的崇高。他们手臂上的文身花纹十分精巧工整,是一种优美。画中的镜框是用手臂摆出来的镜框形态,是艺术家天才虚构的假。作品的怪诞、真、崇高、优美、假为读者带来丰富快感。
5.怪诞—丑式艺术
这是一家艺术公司的广告。正在喝酒的人看到了某一怪异对象时,吃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像大象的鼻子一样拖到地上。
作品中五个人的身体、衣装,以及他们周围的巴台、酒瓶、吊灯、地板、凳子等所有对象,都按实物的本来面貌再现出来,逼真得如同高清晰的写真照片,只有主角的嘴巴长度被悄悄地放大了一二十倍。由于周围都是逼真的现实,这种情景预设使读者的心理定势倾向于把画中的一切都看成真实事物,当看到主人公四五尺长的嘴巴时,自然会以为它是现实中的怪物而大吃一惊。
如果是在处处都是长嘴人的神话世界中,读者看到这个长嘴巴自然也就无从大惊小怪。人群中独一人体的独一局部的突然放大,使象鼻嘴巴人成为极端陌生新异对象。
人的嘴巴三四尺长,口腔舌头无法吞咬下咽食物,让人感到恐惧好笑,是典型的怪诞。画中人面相英俊,衣装得体,大厅里的器物精致工整,都很优美。人的下巴又软又长地拖在地上,是对形式美严重背反的丑。除了嘴巴之外,画中的一切都用超级写实主义的手法描绘出来,精细得如同现场实拍的照片,这是作品中的真。特长的下巴是一种病态,严重危害人的健康,是恶。
这种长嘴在现实中无法存在,是画家夸张虚构的假。饮酒聚聊的年青人个个舒适、休闲、愉快,是善。绘画中的怪诞、优美、丑、真、善、恶,为读者带来大量快感体验。
斯威夫特的诗《美丽的女郎就寝》也属于这种怪诞—丑式优秀艺术。作品写一个包装美女就寝时露出了丑态原形:
……
再把头上的假发脱。
于是抠出水晶眼
擦擦干净放一边。
鼠皮做成的眉毛
一边一块贴得尚精巧,
……
灵巧地,她拨出两块口塞,
它们帮助填充那深陷的两腮。
解开绳线,牙床上,
一副牙齿全出场;
扒去支撑乳房的布帮子,
垂下一对松弛的长奶子。
继而,这位可爱的女神,
解开钢筋背衬,
施展操作技巧,
背衬平凸填凹。
手一举,她脱去
填补臀部的软具;
温柔地一一探看
自己的血水、脓疮、下疳;
一次又一次不幸留下的结果,
此时又一个一个贴上膏药;
但就寝前,还有必要
把脸上的红白油脂搓掉
把前额的皱纹全压扁
再贴上一块油纸片。
现实生活中,一个女人可能用一两种、三四种器材来造假充美,比如戴假发、装假牙套、做假乳、描假眉等,而诗中的女人,却集中使用了假发、假眼珠、鼠皮眉毛、口塞、假牙、布帮子乳房、钢筋背衬、软具臀、红白油彩颜色共九种器物来造假。造假充美方法的大集中,使本作成为极端罕有对象吸引无意注意。
美女身体好看的地方都是用器材冒充出来的,这些充假器具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严重伤害,是可怕的恶。美女连眼珠、腮帮、屁股都是假冒的,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是好笑的滑稽。这个美女是既可怕又好笑的怪诞。
诗歌揭示了斯威夫特那个时代美女造假使用的器材与方式,是作品的真。一个女人如果所有这些造假器材都使用,她就不可能存活下来,是作家夸张虚构的假。这个女人从远处看光彩照人,犹如摇滚歌王迈克尔·杰克逊一样,有一种表皮上的优美。但她就寝卸装时,却是无发无眉,两腮深陷,满脸皱折,口中无牙,长奶松弛,驼背凹臀,是对人体形式美的全面背反。天下最难看的女人竟然是卸了装的“西施”,这是诗中的丑。这首诗构成元素滑稽、怪诞、真、假、优美、丑造成丰富的快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