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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飞赴香港

不过在这一切之前,他还要先去找纱代,把她从那群人中间救出来,然后告诉他自己马上要走。他不知道她将会做何反应,但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种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而实话说这次这个几乎是百年不遇。

“我会尽我所能的。”马尔科姆边说着边站了起来。

“我们雇你来就是干这个的。”卡尼回答说。

马尔科姆朝房门走去,这时比尔的第三块寿司扔了过来,正打在他的背上。

“祝你香港之行愉快。如果有人给你找麻烦的话,告诉他们是圣诞老人派你来的。”

纱代一直忍到两人回到了马尔科姆的公寓才跟他发作。马尔科姆是从她在回来的出租车上的表现知道,她会发脾气的。当时两人坐在一起,腿贴着腿,肩挨着肩,但是她没有靠在他的身上,而是把头靠在车窗上,双臂交叉着紧贴在胸前。不过马尔科姆不知道,她到底是生气了还是为他担心。不过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有麻烦了。

他跟着她走进起居室,看着她重重坐在皮椅上,然后开始解开高跟鞋上的扣。

“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而且我就待那么几天。”

她把脚上的鞋甩掉了一只,然后按摩着脚踝。

“可是我不喜欢你去。你说了你就是做日经交易的,只是在桌前工作,交易股票。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香港呢?”

马尔科姆在她身边坐下试着去抚摸她的肩,但是她躲开了他,然后用双手开始去脱另一只鞋。在她费劲地扭动着鞋扣和那些金属带的时候,她用日语咒骂了点儿什么。马尔科姆这次用双手紧抓住她的肩,然后把她扭过来面对着自己。

“这原因很复杂。但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是一次考察和研究,我会去面见一些人,然后就是一些关于钱的事。”

突然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液体在聚集。他是真的不能理解她,但是看到她这样让他心疼不已。在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她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除了他的工作。

“我以前告诉过你,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这里的事情和你了解的不一样。”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我知道,我是个疯狂的老外。愚蠢的大鼻子长毛白猩猩。”

边说他还边发出猴子的叫声,让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马尔科姆”

“我必须去,而且我想去。卡尼让我去做这事,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他信任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而我也需要证明我自己。”

她刚刚展露的笑容又消失了。马尔科姆再次陷入困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她父亲。但是一个酒吧老板能和他所在的财经世界有什么关系呢?纱代完全是在杞人忧天了。他不过是要去香港,弄清楚应该如何通过恒生追踪基金挣钱。这中间能有什么危险呢?

“我就是不喜欢这件事,”纱代又重复了一遍,“而且我不喜欢他。”

马尔科姆放开了她的脸庞,惊讶得不知所措。他很清楚纱代指的是谁。他突然觉得身心十分地疲惫。最近他实在是工作得太忙太累了,一直在试图找出点儿什么来打动卡尼。他终于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很大的计划,但是纱代偏偏让他觉得为难。想到这里他不觉有点儿生气。

“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他,不是吗?我想说的是他一直对你彬彬有礼。而且他对我也非常好,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没有他的话我根本就没法见到你。纱代,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还是他看你的样子?”

纱代摇着头,乌黑的秀发轻轻摆动。

“不,我不喜欢他看你的样子。”

纱代的回答让马尔科姆再次不知所措。他试图想说点儿什么,但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天哪,她就是不明白。卡尼是他的老板,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他的导师。卡尼是马尔科姆见过的最好的交易人,而且会帮助他实现美国梦。可是,马尔科姆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的语言技巧来给纱代解释这一切。

他需要的是稍微睡一会儿,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飞赴香港。

22香港

尖沙咀弥敦道位于九龙中心地区,距离海港港口两个街区。这里的香港金域假日酒店是一座30层高的摩天大楼,从这里可以俯瞰周围一系列的高端商铺、五星级酒店、豪华宾馆,还有激情四溢的雅皮迪斯科舞厅。这是一个财富聚积的地区,东方和西方在此交织在一起,孳生着奢华、狂妄,还有赤裸裸的拜金主义。这里是亚洲,但又不是亚洲;它是一个像纽约或是日本的国际大都市,但是又浸透了中国文化。这是一个多民族融和的大熔炉,但它又包容不下倦怠、饥饿和贫穷的人。这个地方既停滞在历史里,又在一场货币和商业化的强大冲击中重生。

这里是香港,九龙,金域。从下飞机那一刻开始,马尔科姆就觉得呼吸有点儿跟不上来。这里洋溢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能量,就像在纽约和东京一样,但是节奏还要更快一些,而且更加狂热。和东京一样,它也是一个充斥着霓虹灯和蜿蜒狭窄街道的城市。但它是中国化的,还多了一些露天市场和看上去很危险的黑暗的小巷,当然还有随时随处可见的拥挤人潮。和纽约一样,这个城市是纵向延伸着的,一座座高大建筑物矗立在海港上空,顶层都没入了厚厚的云中。香港星皇酒店可能是这些大楼中最现代的,它的外部结构由玻璃和合金材料构成,进入酒店的车道上挤满了保时捷、奔驰和法拉利等名车。马尔科姆绕开了挤在大楼登记台前的人群,直接走进了大厅远端的电梯。身后的电梯门合拢的时候,马尔科姆这才意识到电梯是玻璃结构的,沿着大楼外部骨架上下。电梯上升过程中,马尔科姆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整个城市往外逐渐展开,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一件精美的折纸工艺品展示在他面前,他再次感觉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从玻璃电梯里往外看到的景色的确是美轮美奂,就像是萨尔瓦多·达利的名画变成了现实。正是黄昏和夜晚交接的时候,楼下的街灯已经开始亮起来。在附近的广告牌和迪斯科舞厅的霓虹灯光中,整个海港都光彩焕发。九龙不愧是亚洲的一个梦幻世界,也是香港的风景卡片和旅游指南里永久的主题。马尔科姆是在万里之外的新泽西长大的,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来到这座城市,当然更没有想到自己会置身一架玻璃电梯之中,而在楼上等待他的,还有一场奢华的高空派对。

电梯在缓缓接近30楼——马尔科姆的目的地。他无法不让自己去想起纱代,想起两天前自己草草打理旅行包时,她在一旁担忧的表情。他是多么希望她能愿意跟他一起过来,那样至少她可以和他分享在玻璃电梯里看到的风景。或许她能够理解以马尔科姆出生和成长的背景,能有到这里来的机会确实太不容易。或许她能意识到她对卡尼的看法是没有根据的,而马尔科姆的工作也并不只是呆呆坐在桌前按动键盘。马尔科姆更指望她能明白,在亚洲做交易就是要追寻机会,分析奇怪少见的情形,敢于在别人之前押下赌注,因为你已经在竞争中比他们快了一步——或者是比他们高了30层楼,消失在高高的云海中。

马尔科姆也回想起了过去两天中那些数不清的会谈、餐会、电话通话,还有面对面的交谈。利用卡尼的关系以及他自己的资源,他设法见到了几乎所有在香港交易界有分量的人,并且和美林、高盛、摩根等巨头和德意志银行的高层谈过,包括够级别卷入此次交易的所有领导人物,然而直到他还是一无所获。对此他有些气馁,也有些困惑。这次的交易数额巨大,涉及在开放市场中买卖的价值2亿2千500万美元的股票,马尔科姆本来估计这次的交易情况应该是不难打探的。但是跟他谈过的所有人都没有交易权,而且也没人知道谁有。

而在东京——还有其他所有地方——交易人们都在疯狂地买进电讯盈科。他自己买入的1千万美元已经操作成功了,而且此后卡尼跟他打过不下10次电话,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买进更多。但是马尔科姆不想在没有了解更多细节的情况下买入更多,至少他想知道是谁为香港政府进行这笔交易。到这份上,他已经开始在思考出现这样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整个情况本来应该是要简单多了的。

不过马尔科姆也还没到抓狂的地步,因为他还有一个交易人需要拜会,此人也是他香港之行的最后一个拜会对象。而且既然其他人都表态与这次交易无关,马尔科姆比较肯定今天晚上就能找到答案所在。他名单上的最后这位交易人也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位,绝对够资格来处理这次的交易。

电梯突然停了下来。几乎就在门轻轻打开的同时,马尔科姆被吞没在嘈杂的声音里:有大型的乐队演奏,香槟酒杯碰撞的脆响,高跟鞋底踩踏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当然还有说话声,包括了10余种不同的语言。他走出电梯,进入了一条狭小拥挤的过道,然后朝对面敞开着的门走过去。进门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顶楼大厅,这里有硕大的落地窗,好几盏枝形吊灯,屋子的正中央还有一个硕大的冰雕,雕的是一个正挥舞着棒球球棍的男人。看到这冰雕,马尔科姆肯定自己确实来对了地方。因为通过冰雕的帽子和人物耳朵的大小,他认出来这雕刻的是特德·威廉姆斯,波士顿红袜队的传奇击球手,也正是文斯·梅尔崇拜和怀念的对象。梅尔是香港规模最大的美国银行之一的首席交易人,也就是马尔科姆今天要拜会的人。尽管文斯身在香港,但他在波士顿长大、上大学,还打了橄榄球,显然直到他依然把家乡以及那里的球队牢记在心里。

马尔科姆挤进了来参加派对的人群里,不过还是不太确定自己该去的方向。估计在屋子里聚集了至少300来人,绝大部分都身着深色西装和昂贵的皮鞋。这个人群所包含的种族成分要比参加卡尼假日派对的简单得多:至少有一半男人是中国人,还有很大一部分女人是白人。同时马尔科姆还注意到,这里聚集的交易人看来要比他在东京那些同行要年长一些,而且更有教养。同样的,这里的音乐要轻柔一些,8个人组成的乐队在远处的一角,旁边的窗户顶上挂着一部音箱。

马尔科姆费劲地走到了冰雕下面,然后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文斯·梅尔。尽管梅尔的这个周年节日派对是他的同行聚集的场合,毫无疑问马尔科姆将来可能会需要跟他身边这些交易人打交道,正是建立关系的好机会,但是马尔科姆到这里来的目的非常单纯。梅尔已经是马尔科姆所面临谜题的最后一个可能的解答。他肯定拥有这个交易权,而且如果马尔科姆足够幸运,梅尔说不定还能告诉他很多的细节,这样马尔科姆回到东京之后,比起其他竞争对手可能还有一些优势,这可以帮助他再多挣上几百万美元。当然,在马尔科姆打探消息的过程中,本来是有一些道德和法律的底线是不可以越过的。但是他是在香港,做交易则是在东京,总之不是华尔街,不用担心有一帮证监会的监管人员在背后看着他们。

马尔科姆正打算到冰雕的另一边去找人,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此前在大阪他见过梅尔一回,当时他到他们公司在大阪的分部考察,后来到里子酒吧小坐了一会儿。马尔科姆那几个叫麦克的朋友中有一个给他们做了介绍,然后两人很快就发现橄榄球是他们的共同爱好。梅尔比马尔科姆要大几岁,以前在哈佛打过校二队。当时接触的时候,马尔科姆感觉梅尔是个不错的人,尽管比大阪那群人要拘谨一些,但他觉得那不过就是由于年龄上的差距。

发现梅尔时马尔科姆最先注意到的是他额头上的V形发尖,那是一片三角形的深色头发,遮盖着他高高的额头。梅尔个头很高,大概有6英尺2英寸,肩膀很宽,喉结高高地突起着。他今天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灰色西服,前面都扣着,双手深插在外衣口袋里。他前倾着身子跟一个差不多只有他一半高的女人在说着什么。这女人一头金发,穿着一条蓝裙子,脸上涂的粉厚得有点儿离谱。马尔科姆估计,她要么是个秘书要么就是接待人员,绝不可能是交易人或者是会计人员。

马尔科姆朝几伙正大声交谈着的交易人中间挤去,很快就穿了过去。这些人讨论的内容包括了差不多所有东西,从日元的价格到原油产品都有。马尔科姆猜想着这中间有多少人今天一直在买进电讯盈科。从今天和卡尼的电话通话里,马尔科姆了解到电讯盈科已经上涨了5%,而数字还会继续往那个方向走,直到下一个周五之前。在最后的大约一个小时里,大家会分享利润。

马尔科姆终于挤过了最后那几步路,来到了那个矮个儿女人的身后。梅尔看到了他,但接着却看向别处,之后才又看了过来,看样子他是尽力想回忆起面前出现的这个人是谁。马尔科姆给了他不少时间,等了一会儿才微笑着来到他面前。这时那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在美国时听过的一场音乐会。她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老家可能是德克萨斯或者路易斯安那。

马尔科姆耐心地等她说完,这才向梅尔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很快,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文斯,这个派对太棒了。我非常喜欢这个冰雕。”梅尔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随后他显然是认出了他。

但是,不想那女人却在他有所表示之前先握住了马尔科姆的手。

“我是米拉姆·拉芙勒。文斯的派对总是最棒的。他是想摆脱哈佛的那股子呆板劲。”

马尔科姆倒是不觉得这里有冰雕和大型乐队演奏就表示要摆脱古板传统,不过他并没有反驳。

“不好意思。”梅尔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他握起马尔科姆的手,热情地说:“还真让我费劲想了一会儿。你是约翰·马尔科姆吧。从大阪来的?你是在香港做交易人吗?”

马尔科姆紧紧握了握对方的手。他很清楚梅尔是香港最有地位的交易人之一,肯定知道他不在香港工作,他这么说可能只是出于礼貌。

“不,我在东京工作。我的老板是迪恩·卡尼。”

听到这个名字,梅尔的手一下子软了下去,面部表情也僵硬了起来。马尔科姆完全没有预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他原本估计梅尔知道卡尼,甚至于两人曾经见过面,但他从未猜想到提起卡尼的名字的时候,梅尔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马尔科姆登时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文章。他跟卡尼提过梅尔是他名单上最后一个拜会对象,而且既然是最后一个,也很有可能就是他要找的拥有交易权的那个。卡尼完全没有提到两人过去有过什么交往,不过确实是他告诉马尔科姆,梅尔会举办节日派对的,他还提过这个派对是面见梅尔的好机会。

梅尔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欲言又止。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拍了拍拉芙勒的肩膀。

“米拉姆,我看那个雕像好像化掉了一点儿。我想请你帮我找陈先生看看能不能把冷却器再调高一个档。”

拉芙勒瞥了马尔科姆最后一眼,随后转身离开了,这样马尔科姆就单独和梅尔留了下来。让他意外的是,梅尔突然一下拽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离人群有几步远的一个角落里。马尔科姆低头看了看梅尔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感觉自己的肌肉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梅尔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把马尔科姆松开,然后退后了一小步。

“我看这样吧。”梅尔的口气非常急促。

马尔科姆吃惊得瞪大了双眼,脸颊登时热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被梅尔这一系列举动弄懵了。他不过是想找他了解关于电讯盈科的情况,但是这人居然看样子是不问情由就要赶他走。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来这里是参加派对的。”

“算了吧,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不过卡尼知道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所以你赶紧滚回那架飞机,然后回东京吧。”

马尔科姆简直无法相信梅尔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知道卡尼的名声有些奇怪,但是还从没看到有人对他的名号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不过梅尔这次完全错了,马尔科姆不是卡尼派来香港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来这里就是要追寻电讯盈科的相关消息。

不过马尔科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卡尼没告诉他梅尔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他不知道卡尼有没有预见到两人的会面会是如此情景。

“好吧,不过见到你还是很高兴。”马尔科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生气,但不是对梅尔。他只是不喜欢被人愚弄的感觉。卡尼显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情况,而且他也不知道卡尼希望他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马尔科姆无奈地回头准备朝电梯走去,但梅尔却拉住了他的肩膀。这时他表现出的已经不再是刚才的暴怒,而是一种无奈和妥协。在他眼里流露出的还有恐惧。

“哎,算了,你等一下。”

他紧咬着下嘴唇,看来在考虑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神中的恐惧变得愈发地强烈,看来他不会让马尔科姆就这么空手回去。但是他这恐惧的原因好像很复杂,并不只是因为他可能需要承担向马尔科姆泄漏消息的法律责任。马尔科姆知道,他恐惧的对象总之不是自己,而是卡尼。

马尔科姆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双脚像是在地板上生根了,根本没法动弹。为什么一个香港的交易人会惧怕卡尼呢?为什么他不敢拒绝向他透露消息呢?马尔科姆一下子想起了纱代,还有她的警告。说不定她说的东西的确是有道理的。或许她父亲告诉了她一些关于卡尼的事情,而这些是马尔科姆不想听到的。

“算了,”梅尔终于又说话了,“妈的。”

然后他凑到马尔科姆的耳边。

“我没有斧头,而且我不知道谁有。”

说完他就转身走开了,马尔科姆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很快梅尔就消失在人群里,但是他的话还在马尔科姆耳中回响。“我没有斧头,而且我不知道谁有。”马尔科姆突然明白了梅尔的意思。他说的其实是交易人的行话,而且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没有斧头”是说他没有交易权。他不是追踪基金的买家,并不负责买入电讯盈科2亿2千5百万的股权。更重要的是,他说他不知道谁有交易权,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交易权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这种情况看似不可能,因为总还是得有人买入的。追踪基金必须要进行调整,它必须要吸收2亿2千5百万美元的股票。整个市场都坚信这一点,东京还有世界各地的所有人都在买进电讯盈科的股票,都指望着一周之内它的价格会飞涨起来,连马尔科姆自己也买进了1000万。但是尽管马尔科姆为此事不辞劳苦来到香港,他还是没有找出负责这次巨额买入的交易人。而他竟然发现这个大家都坚信将要发生的买入甚至有可能不存在。

“我的天啊!”马尔科姆的心在颤抖。

然而很快马尔科姆清醒了过来。或许真的不会有大额买入,或许真的没人有权买入,因为追踪基金不会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去买进电讯盈科的股份。或许香港政府想到了别的方案来满足追踪基金的需要。

如果马尔科姆想的没错,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理查德·李,也就是盈科的创始人和首席执行官,香港大名鼎鼎的亿万富翁。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马尔科姆的脸激动得胀得通红。香港政府不会通过一个交易人在开放市场中买进股票,因为他们和理查德·李本人达成了一笔交易。李拥有电讯盈科一半的股份,他会把股份直接卖给追踪基金。

原来这一次东京和世界各地的交易人都错了。他们都疯狂地买进电讯盈科,以为追踪基金下周五之前也会买进一大笔,从而促使股价大幅提高。但是事实上,理查德会在周五之前大量卖出,这样的话股价会下跌。

“我没有斧头,而且我不知道谁有。”梅尔其实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一条价值难以估量的信息。而他吐露这个消息则是由于对卡尼的恐惧。

马尔科姆一方面为自己的发现狂喜不已,但另一方面,不知为什么他又感觉自己有点儿脏,好像被埋在污泥里一样。他转过身来,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电梯。一直到独自一人站在电梯里,并且已经开始下行了,他才重新开始呼吸。

马尔科姆知道这一次ASC公司将会由于他的发现挣到难以置信的巨额利润。尽管他们会在已经买进的1000美元股票上面遭受一点损失,但是基于新的信息,基于其他人犯下的错误,他们将会猛挣一笔。如果梅尔告诉马尔科姆的消息是真实的,如果马尔科姆对这个消息解读无误,也就是说电讯盈科不会暴涨,而是暴跌,那么马尔科姆个人将会收入上百万。

但是马尔科姆不解的是,为什么梅尔会对卡尼的名字做出那样的反应呢?这次他到底让自己卷入了怎样的关系或是纠葛里了呢?

马尔科姆不得不设法把这些疑惑暂且抛开,他毕竟还有工作要做。调查研究还只是他这个挣钱方案的一部分,把调查所得拿来挣到钱,方案才算是完成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快得简直让马尔科姆自己也大吃一惊。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假装没有看到——当时所有交易人都分散在各自的工作间,还是按照平时的节奏在工作——但是马尔科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们在注意。他们和他一样,都在等待着那个大时刻,而房间里进行的所有交谈都和马尔科姆在卡尼和比尔指示下进行的这个计划联系在一起。即将进行的是ASC公司最大的一次交易——他们把1亿多美元押在了一个旁人没有注意到的赌局之中。根据马尔科姆的合理推测,公司决定卖空电讯盈科价值1亿美元的股票。就在东京和别处其他人都在买进并且期望股价上涨的时候,马尔科姆却选择了沽空。他们的方案执行得很容易,因为其他银行和对冲基金都在买进。的情况是,如果马尔科姆是对的,那么他会狠赚一笔,而如果他错了——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再过10分钟,电讯盈科进入恒生之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就要结束了。市场中所有人都以为随着香港的某位交易人开始买进,电讯盈科的股价会直线上涨。但是他们都错了,没有人有斧头。

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过去。还剩8分钟,6分钟,4分钟。

就在这时候,突然,事情发生了。

很快。

电讯盈科的股价开始下跌。

马尔科姆完全可以想象到城里各家交易公司里的恐慌情景。他几乎都能听到这些交易人在喊叫着——卖出!卖出!卖出!

马尔科姆耐心地等着,看着。数字从他电脑屏幕上闪过。跌,跌,跌。3%,5%。

10%——

马尔科姆开始敲击键盘,把消息传送到正在进行电讯盈科交易的恒生市场。

马尔科姆盯着屏幕,按动键盘的速度丝毫不亚于股票下跌的速度。最后他终于坐定了下来,脸胀得通红。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ASC所有其他成员都在表达着他们的祝贺。马尔科姆坐着椅子转过来,看到卡尼和比尔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卡尼手里拿着一瓶昂贵的水晶香槟。

“祝贺你,”他说,“你小子干得不错。”

马尔科姆看着他,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尽管他对自己获得信息的过程还有很多的疑虑和不安,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他赌对了,而且赌注的数字大得惊人,所以结果是他狠狠赚了一笔。

在短短的不到3分钟的时间里,他为自己的公司挣得了2000万美元。

23东京

一只名牌背包重重地摔在了马尔科姆的腿上,把他吓得着实不轻。他连忙把椅子转过来,原来是卡尼在他背后,正冲他咧嘴笑着,双手神气地叉在髋部。马尔科姆先是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个包,感受了一下它柔软的棕色皮层,然后才去看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叠叠厚厚的日元,用皮绳扎紧了,叠数多得不太容易数清。马尔科姆看了看面值然后开始在脑子里运算起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卡尼依然在笑。

“1000万日元,”卡尼说,“大概相当于10万美元。这是你在恒生交易利润提成的预付款。别告诉别人这预付款的事情,就当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吧。小子,你确实干得不错。你要给我带来更多这样的东西,那样的话我给你的包会越来越大。”

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始新的一周确实不错。10万美元啊。马尔科姆知道这还只是他提成的一部分,但是看到这些钱放在自己面前感觉真是太好了。它似乎已经足以帮助他赶走从香港带回来的忧虑——为什么卡尼的名字吓得梅尔告诉了他如此重要的信息,马尔科姆的这个疑团一直都没有解开。他还在想卡尼是不是用某种方式利用了他,或是至少知道他可以威胁并迫使梅尔说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这倒不是什么身体方面的威胁,因为尽管马尔科姆以前是个橄榄球明星,但他块儿头不算特别大。如果卡尼想要以这种方式威胁梅尔,他可以把赫普和格劳菲尔德派来。不过提到卡尼的名字就已经足以让梅尔吐露马尔科姆需要的信息,然后他就在这个信息的基础上押下了赌注,冒了风险。可以说马尔科姆的成功正是因为他准确地预见到了实际发生的情况,但是他的消息说到底还是通过卡尼得到的。

马尔科姆只能暂时不去想这些,而是让背包里那10万美元帮他赶走这些担心和疑惑。就在拿到预付款的这一天,马尔科姆去买了一部新的杜卡迪。他买下了一部能够找到的最大屏幕的彩电,是日本产的,几乎占据了起居室里整整一面墙。一周以后他带着纱代到曼谷过周末,两人下榻在最好的酒店里,住的套间比他的公寓还大。他们可以懒懒地躺在浴缸里,可以订客房服务,可以找人来给自己按摩,或是买下好看的热带花束。尽管马尔科姆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很穷,但是大把地花钱对他来说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非常享受金钱带来的舒适,而且他可以买到之前一直想要但无法拥有的东西。他还得到了更多的注意,不仅仅是来自ASC其他的交易人,还有城里其他同行。ASC公司2000万美元巨额利润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东京金融交易界。

马尔科姆的名号开始越来越响亮了,他在日本待的时间不长似乎也没什么关系。而且很讽刺的是,他过去曾经为尼克·里森工作的这段历史好像也没有让他的地位打折扣。他已经逐步成为业界炙手可热的年轻枪手,同时可能还是东京最大的日经交易人。

马尔科姆生活得很奢华,因为东京就是一个生活奢华的地方,而且他非常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在他跟母亲为数不多的电话通话当中,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去跟她解释自己新生活的样子。于是他干脆直接给她寄送礼物:他给她安排了去加勒比海地区的旅行,买了美国网球公开赛前排座位的票,还让她去拉斯维加斯最好的赌场玩了一个星期。他还给她买了很多她自己绝对不会买的奢侈品,有卡地亚手表、路易·威登的手袋,差不多看中了什么就买什么。对于他的大方,他母亲不知道应该做何表示,而大多数时候她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担忧而不是愉悦。她实在是无法理解他是通过什么挣到了这么多钱,而让她更难以置信的是这还只是冰山的一角。在马尔科姆看来,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马尔科姆的母亲不是惟一一个担忧的人。就在拿到香港那笔交易的分红之后不久,马尔科姆注意到他和纱代之间的气氛更加紧张了。她差不多已经搬进了他的公寓,把他那间空闲的卧室变成了一个画室,并且在里面练习水彩画。马尔科姆是最近才发现她有这个爱好的,同时也发现她憎恨自己奢华的生活方式,尤其讨厌他和卡尼以及其他那几个人在一起。和他们应酬的时候马尔科姆总是想带她一起去,除非卡尼和比尔说明了是要去附近的陪侍酒吧或是脱衣舞夜总会。她总是婉言拒绝,然后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画画。看来两人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只是她对卡尼的不信任和不喜欢了。

一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在一顿安静无语的晚餐结束之后,马尔科姆终于忍不住提起了这个问题。他告诉纱代他对她的感情没有改变,但是他不知道她还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他。他觉得她看来很失望,而且他不喜欢她看待他和他的生活方式的那种眼光。他并没有像周围其他外国人一样放荡不羁,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膝上裸舞之外,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她,而且一直都把她当女王一样对待。

“为什么你不能更尽力融入我的生活中呢?”他问道,同时还在帮她收拾桌上的盘子。

她小心地折起一张榻榻米垫子。

“我们有我们的世界,而你有你的世界。我和你一起在我们的世界里,但是其他地方就不属于我了,同样也不属于你。”

马尔科姆把盘子一个一个摞了起来,响声很大。有的时候他觉得纱代那令人费解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但有的时候也让他有些难受。

“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能看出你是怎么了,”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回答,“你变了。”

他跟了过去,抱盘子的样子就像抱着橄榄球。

“我没变。我只是过得很愉快。我很喜欢我的生活。”

“你在变成他们中间的一个。”她把“他们”两个字说得很重。她走到水槽边打开了水龙头,用手试着水温。她头顶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锅,不远处还有一台硕大的冰箱。

“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马尔科姆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像是被人掴了一个耳光。她居然把他和东京那些下三滥的外国人相比,那些他需要防着不让他们接近纱代的人。他一直都是以这些人为耻的,因为他们每个周五周六的晚上都挤在六本木的红灯区里放荡。“我只不过是生活在一种使劲工作,使劲娱乐的文化当中,而且没有摆脱它的办法。”

“这不是文化的问题,”这次她强调了“文化”二字,“问题在于你选择成为怎样的人。而你选择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马尔科姆的愤怒在加剧。

“那好吧,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说完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在后悔了。她怒视着他,然后冲出了厨房。

她只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那我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马尔科姆独自一人呆站在厨房里,用脚上的鞋子使劲蹭着地面。他感觉身体要被撕裂了,其中有一部分想要去追她,告诉她他自己知道错了,他应该慢下节奏,做出一些改变,回到自己过去的样子。但是另一部分仍然还在愤怒当中。为什么她要这么看待他呢?就因为他买了很多好衣服吗?就因为他总是去高档餐馆和酒吧吗?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原因。原因是卡尼,总是他。还有他们的对冲基金,他们所挣的钱,以及他们挣钱的方式。

马尔科姆长叹了一声。他盼望着能和什么人谈谈,盼望着有人能理解他。这个人不会是纱代或是他母亲,也不会是大学里那些朋友,他们都快忘了他的存在。这个人只能是他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阿卡里。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通向起居室的房门。即便是站在厨房里,他似乎都还能想起在咖啡桌上展开的棋盘的模样,还有那些摆好了的黑白的陶瓷棋子,当然还少不了留在那精美的木杯子里的象牙骰子,所有这些看来都闲置了很久。

从香港回来以后,他和阿卡里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马尔科姆不知道阿卡里是不是嫉妒自己的成功甚至于超过了他贷款项目可能的收益,还是因为他太过忙于自己的工作,总之两人很少能在ASC办公楼里打个照面。过去这几天里都不知道阿卡里到底去没去办公室。

马尔科姆下定决心要把两人之间的问题说清楚。就像在大阪的时候一样,两人的住处只隔了几层楼而已。这里倒是没有防火梯相通,但是电梯就已经足够了。马尔科姆确实是得找人谈谈,而阿卡里或许还不知道,其实他也需要马尔科姆回到他的生活中来。

“等等,我就来。不过我可不会穿内裤。”

马尔科姆完全没有想到阿卡里会这么打招呼,但这已足以让两人的接触从微笑开始。他敲门敲了足有5分钟才听到屋子里脚步走动的声音。折腾了好一会儿,阿卡里才终于过来打开锁拉开门。而当马尔科姆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他震惊了。并不是因为两人太久没见面,而是因为阿卡里的气色实在是差得有点儿离谱。眼睛深深陷着,脸颊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他的头发都给压平在一边,看上去已经好几天没洗过澡了。他穿着牛仔外套和休闲裤——可能穿了内衣,也可能没穿,马尔科姆不太肯定,此外他的运动鞋上还沾满了泥浆。

第10节:荣誉和成就

阿卡里闪开地方让马尔科姆进了门。房间里的情况跟主人自己也差不多,看来就像一片废墟一样。起居室里堆满了脏衣服,满是油污的盘子,还有没有收拾好的电脑打印纸。厨房里传来一股子臭味,而且屋子里暖气开得太高了一些,使得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气。马尔科姆摇摇头,问道:“这他妈是怎么了,阿卡里?你是要拿这崩溃场面吓我么?”

阿卡里笑了,但声音听来有点儿像挤出来的。他坐倒在一张双人椅上,身下押着一堆纸片。他把两腿往前伸着,把咖啡桌上一只塑料碟子踢了下来。

“我一直在拼命工作,所以这里这么乱,而且工作情况也很乱。”

“你是说那个未清偿贷款么?”马尔科姆边问边走向窗户边上一张老式木躺椅,从那个窗子里可以俯瞰下面的街道,正是这条街把这栋大楼和附近的超市分隔开。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很美的风景,但是比在大阪时要强很多了。看着这里的混乱情景,想起自己的房间,马尔科姆突然觉得有点儿尴尬。他能拿到的分成至少是阿卡里的两倍,而且他知道阿卡里的贷款包计划还没有什么收获。当然如果成功的话收入会很大,但是办公室里大家已经在谈论说这事还会拖下去。

“听着,马尔科姆。祝贺你在香港项目上做得那么成功。”

马尔科姆摆摆手,随着这个动作,身下的椅子也摇晃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走运罢了。”

“你可不是走运,你把它看穿了。你玩弄了整个市场。那可是超级巨星的表现,你知道的。”

阿卡里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马尔科姆不觉在猜测他的朋友最近几周到底睡了多少觉。他很为阿卡里担心。

“那个贷款计划还没有收获,是吗?”

阿卡里没有回答,于是马尔科姆凑了过来。

“阿卡里,我是你的朋友。我想帮助你。我不想拿走任何的荣誉和成就。妈的,我甚至可以假装根本没有介入你的事情。你只需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能怎么帮你把事情运作起来。”

阿卡里看着他,然后终于有了反应。他用手掌揉揉眼睛,然后说:“我完蛋了,马尔科姆。我他妈完蛋了。从这些贷款里我他妈一分钱都挣不到。”

马尔科姆盯着他,回想起当初看到过的数字。将近3个月之前ASC公司通过阿卡里从日本第一银行购买了1亿美元的未清偿贷款,价钱仅仅是1000万美元。这些贷款的抵押物是价值5000万美元的房地产。这笔交易当时看来是想都不用想就会挣钱的。要么那些负债者付清欠款,要么ASC可以得到那些地产,转卖出去,然后还是把钱挣到手。这事的过程应该是很简单才对。

“我不明白。如果他们不还钱的话,我们把那些地产拿走就可以啊。”

阿卡里还在揉着眼睛。

“我们把地产拿走?”他不屑地说,“我们把地产拿走?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阿卡里——”

“妈的。好吧,马尔科姆。我带你去看看。去拿你的头盔,我们去兜兜风。”

马尔科姆驾驶着杜卡迪以70英里的时速在夜幕中穿行,走的是一条弯曲的两车道公路。马尔科姆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头灯的光柱,还有阿卡里尾灯发出的在黑暗中跳跃不定的红光。阿卡里开车的时候路线摇摆不定,转弯的时候也非常地猛,以至他的肘部和膝盖差不多同时接触到了地面。马尔科姆知道自己的朋友太疲劳了,根本不应该开得这么快,但是他并没有打算靠近阿卡里去提醒他开慢一点,因为他要把自己的车子控制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法分心去为阿卡里担心。他们开的杜卡迪是为追求速度制造的,而不是为了夜行,当然更不适合夜间在没有必要光照而且总是要拐来拐去的公路上骑行。

马尔科姆还从来没有见过东京的这部分地区。事实上,他都不太确定这里还是不是在东京范围之内。在路上他们穿过了一个很长的有灯照着的桥,很快霓虹灯中的城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地区,到处都是库房和矮小的办公楼。越多走一点儿周围看着越像大阪。马尔科姆开始有点儿担心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油可能会用完,好在不久以后阿卡里在车上直起了身子,然后用手指着右边。马尔科姆顺着他的手看去,发这个很安静而且照明不太好的街区一角有一幢9层楼的房子。它看来比周围大多数建筑物都要更现代一些,可能修建了还不到10年,应该是泡沫经济时代中期的产物,估计是在第一银行繁荣的时候向它贷款修建的。这楼的主人拖欠着贷款,而阿卡里则拥有这笔贷款,换句话说,这座大楼属于ASC公司。

马尔科姆把杜卡迪推到路边,停在阿卡里的雅马哈旁边。他取下头盔,把它放在车尾,金属和皮革摩擦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理了理头发,然后等着阿卡里从他的车上下来,随后两人一起沿着小路往里走。

“这地方挺荒凉的,”马尔科姆说,“这到底是哪儿啊?”

“这里叫作台场,”阿卡里回答,“这里主要就是些库房,而且其中一半以上是空置的。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电信和软件中心。后来泡沫破裂了,所有的东西都破灭了。”

他们走到了大楼门前的台阶前。马尔科姆注意到楼上有几层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而且从一层主楼也透出来一点暖暖的光亮,尽管窗帘都拉了下来,而且前门是很厚实的木头材料。

“这栋楼的所有者曾经拥有很多间情人旅馆。抵押了这栋本来是要成为货仓的楼以后,他的公司破产了。他欠我们1000万美元,这就是他的抵押物,价值在400万左右。”

两人走到了前门口。虽然不是十分肯定,但是马尔科姆似乎听到里面有声音,日本人的声音。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因为这楼按理说应该是空置的。它是一笔未清偿贷款的抵押物,本来是应该被拍卖了的。

“那我们就把这玩意儿卖了,”马尔科姆说,“把它放到市场上,然后算是把贷款收回来。”

“是啊,我们把这玩意儿卖了。只不过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阿卡里走上前扭动了门把手。门随之被打开了,里面闪烁着的橘黄色的光亮照到了进来的路上。马尔科姆眨了眨眼,然后向前迈出了步子。

“天哪!”他突然一声惊呼。

这间长方形的大厅很宽敞,而且完全没有任何家具或设备。原来铺着的地毯被拉走了,墙壁被磨损得很严重,留下了很多印记,因而已经变成了很黯淡的黄色。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也都被拆掉了,但奇怪的是这里还是有光亮,一种闪烁着的带着怒气的橘黄色光亮。马尔科姆费了点劲儿才找到光源:是一只硕大的垃圾桶里燃烧的火焰,就像是一堆篝火,周围围着一群年轻的日本孩子,都是大约十几岁的青少年,穿着皮质的摩托车服和有破口的牛仔裤。周围还有很多,都穿着类似的外套,头发往后梳着,里面的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金色的项链,头顶还有深色的宽边太阳镜。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尔科姆小声对阿卡里说,此时两人一起站在门口。“这个楼里应该是空的,但是角落里居然有篝火。”

“对,”阿卡里也小声回答着,声音中透着无奈,“这里每天24小时都是如此,周末的时候更严重。他们就在大厅里开摩托。”

刚开始的时候,这帮年轻人都没有注意到马尔科姆和阿卡里站在门口。后来篝火边有一个孩子看到了他们,然后大声用日语说了点儿什么,整个大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天哪,”马尔科姆大惊失色,“我们跑吗?”

阿卡里没有答话。这时有两个孩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朝门口过来。他们步态十分嚣张,脸上都带着凶悍的神色。其中一个很高很瘦,下巴尖尖的,牙齿很白。另外一个个子矮一些,但是很结实,留着一根长辫子,下嘴唇下面还有一撮小胡子。他们很快走到了离门口几英尺远处,这时马尔科姆发现矮个儿的那个把手伸到了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带出一道寒光。

那是一把蝴蝶刀,在垃圾桶那边传来的火光中闪亮着。马尔科姆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来,只能紧张地看着阿卡里。但不知为什么,阿卡里看来并不害怕。

拿着刀的少年用日语喊了点儿什么,阿卡里也大声喊了几句。少年举起了刀,不停地比划着。高个的那个则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马尔科姆很害怕自己和阿卡里会被人切成肉片,但突然听到一个日本人的声音穿过大厅传了过来,声音很低沉很粗厚,是个年长一些的人,看来有某种权威。两个少年随即闪开到一边,把头低了下来。

两个日本男人从阴暗处走出来,然后朝马尔科姆他们这边过来。两人看来在35到40岁之间,都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前面的那个人脸很圆,往下弯着的嘴唇让他显得像个帮会成员。他的衬衫纽扣开得很低,因此马尔科姆能够看到他身上那个一直延伸到喉咙附近的文身。后面那人脸形很方,样子显得很凶恶贪婪,带着深色太阳镜。他身上的文身更加明显,几乎遮盖了所有暴露着的皮肤。

“黑帮。”马尔科姆挤出了这个词,膝盖在不住地摇晃。

“没错,”阿卡里回答说,眼睛依然看着正在靠近的这两个人。“就是黑帮。他们就聚集在这里,你看到日本第一银行的问题在哪儿了吧。他们借出了1亿美元的贷款,但是没想到借款的公司是被黑帮控制的。因此他们无法讨债,也无法拿这些大楼来抵偿,因为这些黑帮分子搬了进来,聚集在这里,而日本警方对此根本无能为力。所以你知道第一银行是怎么办的了?”

“他们把贷款卖给一伙老外,”马尔科姆回答,“让他们去解决问题。”

两个匪徒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前面的那个跨出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你们这些家伙!给我滚!”

马尔科姆看到了他前臂上的文身。但是他此刻更害怕的是他身后那个人。这个带着太阳镜、样子凶恶贪婪的家伙正透过镜片盯着马尔科姆,似乎想记住他的面孔。马尔科姆感觉到背上淌着冷汗。

“阿卡里——”

“嗯,我想我们赶紧离开吧。”

阿卡里抓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离开了门口,身后那两人则把门重重地摔上了,里面随即传来嘈杂的笑声。马尔科姆和阿卡里手忙脚乱地跑回摩托车上。骑着车到了几个街区以外之后,两人在路边停了下来,摘下了头盔。马尔科姆明白了阿卡里为什么这几个月里变成了这副德行。

“为什么警察对此不采取任何行动呢?”

“原因有几条。这里关于集会的法令很奇怪。你不能用武力赶走这些人。日本的黑帮跟美国的帮会不一样。他们进入了金融和政治领域的各个层面。这里有些很大的银行和公司就是黑帮投资建立起来的。他们的利益一直延伸到了政府高层乃至顶部。过去几个月里我做了很多调查,发现我们的情况也曾经发生在很多其他美国公司身上。有些日本银行把自己无法收回的债务以很低的价格卖给这些公司,很快买下贷款的美国人会发现贷款并不值那么多钱,这正是因为这些黑帮的存在。”

马尔科姆扶在头盔上的手指全无血色,整个身体也都在颤抖。他仿佛还能看到那把蝴蝶刀在面前比划,在篝火火光中闪亮。尽管他在橄榄球场上和场下没少打过架,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威胁。

这可不是马尔科姆想象中的金融世界。他和阿卡里只是交易人,不是匪徒。阿卡里不过是从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买下了未清偿贷款。这不是什么毒品交易,只是一个金融决策。

“这简直太荒谬了。”

“这就是日本。”阿卡里的声音透着无奈。他把头盔套回头上扭动了摩托车的油门,引擎在黑暗中发出轰鸣。

马尔科姆也把自己的头盔带上,嗅着皮革、玻璃纤维、还有汗水的味道。他为阿卡里感到难过,因为如果他挣不到钱,卡尼无疑会非常生气和失望。但是那还只是一方面的担心。他闭上眼睛,但是依然能看到那两个穿着花衬衫的黑帮分子。他想起了香港之行之前纱代就一直在跟他说的那些东西。这里不是美国,也不是华尔街。马尔科姆回想着那个浑身都是文身、带着太阳镜、面相凶恶的家伙。那人一直瞪着他,记着他的面孔。这里不是纽约,这里是东京。

他还在颤抖着,但还是开动了摩托,踏上了回家的路。

24东京

闹钟的电子屏幕上显示时间是早上5点,但这有点儿不太可能。因为如果真是早上5点,马尔科姆应该正和纱代躺在一起,紧紧挨着她温润柔滑的肌肤。他应该正在做着关于橄榄球或日经市场的梦,甚至于是有关新泽西的梦。他的身体应该正处在一个恢复和调整的状态,因为他刚刚熬夜研究了印度尼西亚市场,分析了它的波动将会对大阪交易市场产生怎样的影响。

可是,马尔科姆直直地坐在睡垫上,眼睛睁得圆圆的,紧盯着放在那部崭新的电视机顶上的闹钟。没错,时间是5点,他很清醒。

然后电话响了起来。

他从铺盖里钻了出来,身旁的纱代翻了一个身,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马尔科姆用手掌轻抚了她的头发,然后起身去接电话,脚下的大理石地面给他带来一股凉意。电话又响过几声之后,马尔科姆终于在他几个星期前去京都游玩时买下的红木梳妆台上找到了那只无绳电话,于是他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马尔科姆,我想找你谈谈。”

是阿卡里,但是他说话语调很高。自从两人那次从黑帮聚集的地方回来以后,阿卡里就一直在疯狂工作,试图找到某种法律途径来把那些帮会分子赶出去,这样的话他就至少可以收回一部分的贷款。但从他的语调来看,应该是没有什么积极进展。或者更确切地说,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情况。

“你怎么好像很害怕?”

“我几乎是胆战心惊,不过我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些。”

马尔科姆觉得阿卡里应该只是在胡思乱想,不过他又不太肯定,因为他又想起了那个挥舞着匕首的少年。

“我马上过来。”马尔科姆回答,说完就伸手去找裤子。

“我不在公寓里,我在办公室。但是我也不想在这里见面。我们一起骑车出去谈吧。20分钟以后在伊豆车道那边见面,就在收费亭那里。”

马尔科姆很快就穿戴整齐了。伊豆车道是他和同事们一起去飚车的私有收费车道。到那里去谈论工作好像有点奇怪,但是私有车道至少是还算能保障隐私的。而且阿卡里肯定特别希望在5点这么早的时候去,因为不会有别人。这样他应该可以暂时不去想贷款的问题,马尔科姆也可以暂时不理会他和纱代的争执。过去的这两个星期当中,马尔科姆尽量地多陪着她。他拒绝了ASC其他那些交易人很多的邀请,甚至于包括卡尼。但是纱代却好像仍然对他有些芥蒂,每当马尔科姆想要跟她提到哪怕只是稍微涉及到工作的事情,她就非常敏感地躲开了。马尔科姆直到还不知道她的这些反应是不是来源于她父亲告诉她的关于卡尼和ASC的东西,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两人的关系确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马尔科姆挂上电话,把听筒又放回到梳妆台上。他转过身来时,看到纱代也醒了过来,妩媚的杏眼紧盯着他。她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遮住了脸庞的一半。

“这么早啊。”她问的倒是不多。马尔科姆点点头。

“阿卡里有点事情需要我帮忙。”马尔科姆还没有告诉她那栋楼里黑帮的事情,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曾经面对面接触过她警告他不要去招惹的人,她的反应肯定会很激烈。不过其实他是很希望可以告诉她的,毕竟她父亲也跟这些人有瓜葛,而且她或许还能告诉他怎样才可以帮助阿卡里处理这个局面。但是他知道这样的谈话无疑还是会不欢而散。

“小心一点儿。”她柔声说,好像尽管马尔科姆什么都没说,但她什么都知道。当然她每天早上都会在送他去工作的时候跟他这么说,但她从来都不相信他所说的他只是一个简单的交易人,还有他的世界再平凡不过。而且经历了香港之行和跟黑帮的照面之后,马尔科姆自己都开始同意她的看法了。

30分钟之后,马尔科姆把车停在了收费亭旁边,然后用一只脚踮在地面上保持住平衡。他把头盔面罩抬了起来,让凉风冲刷自己的脸颊。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色很亮空气很干,没有一点儿雾气。在他面前,车道蜿蜒着向远处延伸。收费亭里没人,但是让人奇怪的是,挡住路面的大门却是开着的。

马尔科姆四处看着,想找出阿卡里的踪迹。阿卡里应该在他之前到这里的,因为办公室离这里要少10来分钟路程,而且从公寓过来的路上马尔科姆一直都没有超速。但是显然阿卡里不在这里,马尔科姆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先来了而且决定自己先绕着场子跑一圈,这样的话门开着也就说得过去了。

马尔科姆又等了10分钟,然后把头盔重新戴好。他最讨厌等人了,所以决定自己先走一段,然后再掉头回来看阿卡里到了没有。他把身子压得很低,不停地扭动车把加大油门,飞速穿过了大门。他让车子跑得越来越快,身后飞溅起很多砾石,清晨的凉风飞速从头盔边掠过的声音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感。两侧绿色的田野飞速地退到他身后,车胎下面的路面蜿蜒曲折。他低头看了一下车速,发现已经超过了120英里每小时。他不觉偷偷笑了起来。纱代说对了,这里不是美国。在美国是没有私有车道的,所以在那里他绝对不能把摩托车开得这么快。

他拐过一个急弯,然后把油门加得更大了。已经130了,而且还在继续。前面还是没有看到阿卡里的影子,只有空荡荡的路面。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赛车道,在6点之前将不会对他人开放。他可以在沥青路面上狂奔5英里,没有限速,也没有规则。他紧贴着车身,然后继续加大了油门。

已经是140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跑到这个速度。他的杜卡迪已经都不怎么抖动了,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一样的感觉,只有刺激和兴奋。他想要再快一些,但是看到几百码以外的路面有一个急弯,几乎是一个U形,于是他只好把速度降了下来。

他把车速降到90,80,然后到70.对于弯道行驶来说,这个速度其实还有点高,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够控制住。

他以60英里的时速进入了弯道。这里感觉比印象中要紧窄一些,他把身体大幅度地倾向左边,护膝接触到了沥青路面,发出很大的声音。他的速度是有点快,但是之前他这么跑过,也差不多要完成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辆轿车,黑色的金属和有色的玻璃车窗。车子从弯道的另一侧径直朝他冲过来。他看清了这是一辆大号的宝马,开得很快,快得有点离谱。这车子是不应该出这里的——这是条私有车道——但是马尔科姆根本没有时间细想,甚至都没有什么时间做出反应。

他用尽全力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剧烈颠簸着,然后很快失去了控制。车身先是倒向左侧,然后从他身下甩了出去,于是他一下被甩在空中,整个身体完全展开了,四肢就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旋转。这个过程中他根本就看不到那宝马车,直到身体狠狠地撞在那车上。最先撞到的是背部,撞在驾驶座窗户和后门之间的部分。于是他又弹到空中,然后开始下落,这次是脸先碰到了挡风玻璃。他再次回到空中,从车顶上翻滚了过去,然后摔到了路面上,连滚不止。之后是一阵恐怖的金属撕裂的声音,那是宝马撞向了他的摩托,随后路面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宝马车很快就消失了。马尔科姆仰躺在草丛里,有一只靴子还留在沥青路面上。他能感觉到上背部剧烈地疼痛,双腿扭曲着,但是还有感觉,这倒是个好信号。他的脸也很疼,嘴里有浓浓的血的味道,鼻子和眼睛周围已经开始肿胀。

他尝试着轻轻呼吸了一下,背部的疼痛随之加剧,深深地扩展到肺部。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但好在脑子还在工作。

那部宝马是径直朝他和他的车压过来的,然后头也不回地溜了。开车的混蛋根本就没有要慢下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的意思。而且那车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这里。这是一条私有车道,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开放。马尔科姆自己也不该在这里的,但是门不巧是开的。

门是开着的!

他本来以为那是阿卡里给他打开的,但是他觉得可能自己想错了。

他闭上眼睛,让脑袋压在草地上。他试图动一动身子,但是疼得实在是太厉害了。鲜血正沿着脸颊往下流,粘粘的,热热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双腿好像还没有摔断,但是手的情形看来和脸部一样严重,而最糟的是他的背。

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放弃。他想起了自己在球场上经历过的所有冲撞、忍受过的所有疼痛。他告诉自己能够挺过去的,一定能挺过去。

随后他想起了躺在床上的纱代,乌黑的秀发半遮着脸庞。

他一定要挺过去。

一个小时以后,刺耳的警笛声把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了。他花了点时间才回忆起来自己在哪里。然后疼痛感就回来了,比刚才还要严重,他喘着气呻吟着,用力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还是很疼,但是他还看得见,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呼吸。

警笛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穿透了他的耳膜在他头颅里回响。他稍微转了一下头,看着救护车在离自己几英尺远处停了下来。就在救护车后面不远,他看到了自己摩托车的残骸,于是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它一样扭曲和破碎。杜卡迪的整体框架已经严重弯折了,两个轮胎差不多碰到了一起。

救护车的门打开了,下来了两名日本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但是看来好像一点儿都不急。两人都穿着浅蓝色的制服,其中有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他们走近马尔科姆躺的地方,把担架在他身边放好。接着戴着听诊器的那位单膝跪了下来凑到他耳边,用日语问道:“你还好吗?”

马尔科姆盯着他。这人根本没有要采取任何急救措施的意思。没有氧气罐,没有颈背固定装置,也没有伤口压布。听诊器看来也不过就是摆设。不过让马尔科姆稍微安心一点儿的是,他能看到的伤口好像都没有严重出血的情况,只是背部、脸部和双手剧烈疼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另一个人走到他的另一边。让他震惊的是,这人居然在抽烟。这时第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又问:“疼得肯定很厉害吧?”

如果马尔科姆不是确实疼得太厉害的话,他可能会笑起来。这时那两人终于弯下身来把他抬到担架上,动作一点儿都不轻柔。随后他们把他抬向救护车,就在要把他推进车内的时候,他小心地抬头说:“如果你们不打算给我任何药品的话,能不能至少给我根烟抽抽?”

带着听诊器的那人冲他眨眨眼,还竖起了拇指,然后把救护车门重重地关上了。

马尔科姆觉得最难受的是在身上的摩托车服被剪开的时候。剪刀的每次闪动都给他带来刺骨的寒意,可能他主要是害怕在衣服下面会发现严重的伤吧。但是至少有人理会他了,此前他已经在这个小医护所的等候室里待了两个小时了,他倒是更希望自己可以被送回到救护车里。

护士们终于把他的担架推进一间有帘子的检查室的时候,里面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医生在等他。护士们随后开始准备剪刀等器械,医生则立即通知医院辐射科,他需要给马尔科姆照X光片。

又过去了一个小时,马尔科姆内心的恐惧终于不再那么强烈。X光片显示他断了3根肋骨,但是脊椎没有受伤,也没有内部出血。他的双腿没什么事,手尽管在碰撞中严重受伤,但没有折断。他的脸看上去伤得很严重,但是缝上几针并且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好。马尔科姆以前摔断过肋骨,他知道那些裂痕会带来疼痛和不便,但是还不会威胁到生命。

医生能说一点英语,足以告诉他救护车可以把他送到东京大医院里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他连忙表示同意。此后医生给了他一大把止痛药和一杯温水。马尔科姆很快发现尽管这医院和急救员可能是不怎么样,但是止痛药的效果是一流的。十分钟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像是漂在一个安全宁静的地方。被塞回到救护车里时,他几乎完全没有什么意识,回到城里的路上也几乎没怎么感觉到颠簸和摇晃。

药效差不多过去的时候,马尔科姆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而且是在东京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里很安静的一个病区。这是一间单人病房,从窗户里可以俯瞰下面的公园。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还有西式的卫浴设施。他不知道在这里接受治疗要花多少钱,不过他根本不在乎。他还活着,这就够了。他的背部和胸口紧紧包裹着绷带,手上和脸上那就更多了,不过他知道自己会好起来。

他昏昏沉沉地躺着,正要睡着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他费力地抬起头,发现阿卡里溜了进来。阿卡里很快发现他醒着,然后快步走到他面前。

“我的天哪,你小子怎么这副德性。”

“你过奖了,”马尔科姆的声音由于疼痛和药效显得有点儿含糊不清,“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阿卡里回答。他在电视机旁边找到一把椅子,于是把它拉到窗边。“我正要上东名高速公路,车子突然坏了,所以我就没到车道那里去。我回到公司给你打了电话,纱代告诉我说你已经出门了。我说伙计,医生说你这是被车撞的?”

马尔科姆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部暗色车窗的宝马。它是不应该出私有车道上的,而且在撞倒了他的摩托车之后根本没有停车。

“没错。把我撞飞之后根本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不过我想他们可能打电话求援了,因为后来有救护车过来救了我。”

阿卡里摇摇头。“医生说是一架直升机发现了你。因为经常有飚车的人在那条路上受伤,所以每天都会有直升机飞过那里。这跟宝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是打算把你扔在那里去死的。”

马尔科姆不喜欢阿卡里的口气和他说的这些。他费尽全力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说:“你在想什么?”

阿卡里回头看看房门,确认没人站在那边,然后他低下来凑得更近。

“我今天早上想见你是因为从我开始运作这个贷款包之后,就一直接到一些神秘电话。”

“什么神秘电话?”

“恐吓电话。开始我还以为都是玩笑,不过是一些日本小子在胡闹,叫我老外,并且告诉我会碰到这样那样的麻烦。但是最近越来越严重了。今天早上离开办公室之前,我接到了一个最恐怖的。这个人压低了声音用日语告诉我,他会来找我的。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我知道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这事的,但是这也正是我不想让你帮我处理这个计划的原因。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卷入到其中。我不应该带你到那栋楼,这让你也卷入了危险之中。”

马尔科姆伸展了一下厚厚包裹在纱布里面的手指。他不知道阿卡里告诉他的这些应该是怎么回事。是恐吓吗?牵涉到贷款包计划?他确实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些黑帮分子。

“你告诉卡尼这件事了吗?”他问。

“是的。但是他看来并不吃惊。他说这就是在日本做事的代价。其他一些美国交易人也做了类似的项目,也收到了这样的恐吓,但是并没有真正发生什么。他说日本黑帮是不会去理会美国人的,而且有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利用这种情况为自己牟利。他告诉我,恐惧是一种很好的激励因素,而这正是我们挣钱的一个必要条件。”

马尔科姆又想起了自己的香港之行,还有和梅尔的对话。恐惧是激励因素。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又一条卡尼原则,更想知道还有没有一条原则会涉及到与宝马车的撞车事故。

“那么你觉得撞我的车子和你的贷款计划有关联?”他很直白地问阿卡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必须小心。那些贷款不值得我们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宁愿回到电脑前继续做日经交易。”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两人的对话被打断了。马尔科姆看到是纱代站在门口。她全身都在颤抖,而且看得出来她曾经哭泣。阿卡里站了起来,用日语跟她说了点儿什么。她点点头,朝马尔科姆走来。阿卡里则冲马尔科姆点点头,然后出去了。

只有马尔科姆和纱代两人在病房里。马尔科姆用缠着绷带的手搂着纱代,任她在自己胸前啜泣。静静地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她的头让她看着自己,然后挤出了一个微笑。

“相信我,我以前还有样子更糟的时候。你要是见过我大学第一场比赛之后的样子就好了。我被人撞得头肿得跟个猪头一样。这根本不算什么。”

纱代破涕为笑,轻轻碰碰他的额头。

“马尔科姆,我不能失去你,不能。”她的声音非常低沉。

他感受到了这简简单单几个字的分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让她的脸庞靠近自己的嘴唇,给了她深深一吻。这个动作让他很疼,但是他觉得值了。她身上的体香让他觉得愈发地晕眩。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马尔科姆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尽管两人之间有一些芥蒂,但是他知道什么也不能让他放弃面前这个女人。金钱不能,东京交易圈里的盛名不能,什么都不能。

甚至于卡尼也不能。

马尔科姆用双臂紧紧搂着她,倾听着她流泪的声音。

25纽约皇后区

空气似乎很厚重,夹杂着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大量的中式食物散发出的怪味。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站在一条小街上,两侧就是我见过的最大两家中餐馆。已经过了午夜,但是皇后区离我本来所在的曼哈顿区很近,所以我还是来了。我想象着,如果我能怎么样飞起来,飞到这些看着像库房的餐馆上空,那么我应该还能够看到曼哈顿金融区的光亮。可惜在现实中,我深陷在这样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煤渣砌块高墙,而且这街道还根本不像纽约的街。地上中文报纸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广告传单和用过了的外带餐盒。煤渣砌块墙面上贴满了海报,都是新近最受欢迎的华人明星,当然还有皇后区里其他一些中餐馆的广告画。如果我不是对这里有一定了解的话,或许会以为自己来到了香港呢。

“就在那里。正前面。”

身边领着我穿过窄道的孩子更加重了我的这种感觉。他叫道格拉斯·钱,个子很矮但很结实,头发很黑,走路稍微有点O形腿。他是华裔,出生的地方离这条街只有几个街区,就在皇后区唐人街的中心地区。尽管他的家族已经在这个地区居住了三代,他给人的感觉还是非常符合马尔科姆对他的描述——“刚刚下船”。我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在皇后区,不管移民的船是什么时候抵达的,这里的华人群体还是重新创造出了跟他们祖国一样的生活环境,可那却正是他们费了好大劲才脱离的环境。

“就是那扇木门,垃圾桶后面的。”

这孩子指着的是一条很窄的步行过道,夹在两个巨大的堆满了脏东西的垃圾箱中间。走到近旁的时候,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于是靠近他身边问:“这里安全吗?”

钱冲着我一笑。他的牙齿实在是太难看了,完全是黄色,而且东倒西歪冲着各个方向。不过他的面孔倒是比较和善,所以我劝说自己不要因为他的牙齿而讨厌他。

“不算很安全。但是只要你跟着我,就不会有什么事。”

说完他冲我竖起拇指,好像很有自信。我也冲着他微笑,假装听了他的话我放心了。然后他领着我在垃圾桶之间找路走,在他说的街另一边,果然有一扇高大的木门。门上没有门把手,只是在正面一半高的地方有一条狭槽。这时,钱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叹了口气。

“尽量不要显得那么白。”

说完他朝前迈出一步,用指关节敲响了木门。

刚开始里面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狭槽滑开了,一双女人的眼睛随即出那后面。是一双华人的眼睛,眼角往下倾斜着。这女人先是看了看钱,然后转到我身上。这时她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很明显的惊诧。然后她的目光好像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

她冲着钱用中文说了几句。钱的回答好像很长。两人的对话持续了大约5分钟。最后钱突然怒气冲冲地转头冲着我。

“解开裤子。”

我诧异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钱指了指我的胯部。

“解开裤子。让他看你的老二。”

我还是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我稍微动了动身子,回头看了看背后的街道,然后又回过头面对着他。

“你要我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把手放在屁股上,然后扭扭头,示意我看那边门上的槽。

“妈妈桑觉得你像是个警察。不过如果你让她看看你的老二,她就知道你不是了。”

这听上去简直太荒谬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又有点道理。我是个白人,年龄和会在这里出现的警察吻合,而且在皇后区的这个地段,街上的白人要么是警察,要么就是完全找不到路的游客。不过无论如何,这个要求太过分了。钱不停地踏着脚,越来越不耐烦了。

“你到底想不想进去?如果你不让她看的话,她是不会让你进去的。”

这样做显然是太荒诞不经了,但是我估计为了获得好的新闻材料,有的记者可能还遇到过更恶劣的情况。我无奈地垂下手解开了皮带扣,然后拉开了拉链。当我把裤子拉低把自己暴露在别人面前时,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脸整个涨得通红。门后的女人透过门槽仔细地看着,确认自己看到的东西足以让她打消疑虑了,这才点了点头。

“好吧。不是警察。没问题。”

接着我听到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随即门打开了。我忙不迭地把裤子重新系好跟着钱走了进去。这里的前厅铺着地毯,墙边摆放着难看的放了垫子的长椅。房间里一角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一条被门帘挡着的过道,那里能够通向里间。房间的墙壁很脏,是没有外部包装的煤渣砌块。这里的天花板很低,悬挂着的一对灯泡给房间提供照明,但是电线的尽头在两条热水管道的中间,有些摇摇晃晃的。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不错吧?”钱用手指着前面,我很肯定他所说的不是这里的装修。我瞥了瞥这里的长椅,数出来有12个女子坐在垫子上。她们都是华人,而且基本上都很漂亮。她们都穿着非常暴露的内衣,脸上化着浓妆,头发很长很有光泽。看上去年龄在十八九岁或者二十来岁的样子,有几个稍微小一点儿,但也有几个可能大一些。她们全都盯着我看,有几个还指指戳戳地笑着,觉得很好玩的样子。我希望这只是因为我那副很害怕的表情,但愿跟我刚才为了进来而被迫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这时妈妈桑正朝桌子走去,钱示意我跟着她过去。这个女人大约40多岁,肩膀有点宽,一头灰色略卷的头发。走到桌前的时候,她俯下身子按动了一个按钮,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你自己选吧。300美元。想干什么都可以。如果你玩得不开心,可以再选。不过不能玩变态的,明白吗?”

我看着钱,无疑是在跟他求助。他这才把注意力从女人们那里转了过来,开始给我帮忙。他小声用中文跟妈妈桑交涉着,不时地指指我。那女人抬了抬眉毛,然后转身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按下了两个数字键,然后开始说话。

一分钟之后她放下了电话,指着通向里面的门帘和过道。钱连忙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往里走。走到门边他一边撩起门帘一边凑近我的耳边:“别问任何可能会惹恼他的问题。如果你把他惹毛了,我可救不了你。”

我们来到的这间屋子在一排木结构的淋浴间后面。来到门口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其中两间,我尽量不去往两边的帘子里面看。不过我很清楚每个小间里都有一个姑娘和一个顾客,而且听到那淫笑和呻吟,我可以想象里面的情况。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里有这样的地方,也了解过一些关于这种地方的情况。这里的女孩们都是从中国大陆、台湾送来的,然后被人装在面包车或是大巴里在东海岸各地的唐人街之间运来运去。经营这种地方的人大都和华人三合会有染,这个组织是世界上非常臭名昭著的、但又组织非常严密的暴力组织之一。不过在和马尔科姆交谈之前,我还不知道最近几年三合会和日本黑帮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紧密了,三合会控制着东京歌舞伎町将近一半的地区,而且日本黑帮还帮助三合会把势力扩展到了西方世界,让他们也介入了毒品交易、赌博,当然还有最常见的色情行业。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很自然的。美国各地都有华人聚居的唐人街,这都是准备好了的市场。同样,他们还有必要的原材料——一个规模庞大的贫困的人群,可以买卖年轻姑娘。不过说到底,日本黑帮才是色情交易里的专家,因为他们从武士时代起就开始经营了,此外他们还有雄厚的财力。

钱用手掌推动了离我还有几英尺远的门,随即出我眼前的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墙上贴着很新的墙纸,地面刚刚清洁过,吸过灰尘。这个房间比外面要干净多了,中间放着一张扑克牌桌。桌边坐着两个男人,面前摊着一副牌,筹码堆得高高的。其中有一个显然是华人,看上去50多岁,头上的白头发让他显得很老,脸上有很多皱纹,眼神显得很疲倦,眼袋也很重。他穿的是一套扣得很严谨的白色西服。

他对面的男子显然是日本人。他的头发向后梳着,带着厚厚的金丝眼镜。他穿着一件鲜红的夏威夷花衬衫,前面几乎全敞开着,可以看到他松垂的皮肤上一处处扭曲的文身。

钱一进门就鞠了一躬,但是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理会,只是关注着牌局。那个华人正用一个玩21点用的牌盒发牌,但是我弄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玩儿什么。因为玩21点的话肯定不用桌上那么多的牌,而且那人还在继续往桌上发牌。

钱静静地站在墙边,示意我也跟他一样。那个华人终于把牌盒里的牌发完了,然后两人都开始拍手,并且大笑起来。不过两人谁都没有去动筹码,所以我估计不管他们玩什么,结果应该是不赢不输。

这时两人终于同时转身看着我们。穿着白西服的那个人用中文跟钱说了点儿什么,钱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眼睛看着下面。接着白西服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顿时紧张得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和那个穿着夏威夷衬衫、满身文身的日本人了。

他指了指空着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放在桌子下面的膝盖却在不停地颤抖。钱还是站在墙边,头微微低着。日本人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清了清嗓子。

“你是想问关于日本黑帮的问题吧?”

他的英语让我非常地惊讶。钱本来是准备好了要给我做翻译的,他曾经跟他在二战中遭受过日本奴役的祖父学过日语。所以我一跟马尔科姆提到自己想要采访一个真正的黑帮人物,马尔科姆就帮我联系到了钱——他是通过在香港的几个朋友认识他的。钱提到了在皇后区操控一家妓院的一个日本人,据他说,这个日本人是个老资格了,可能会愿意回答一些问题,只要他的身份可以完全保密。这个人不仅对日本黑帮的内部组织情况了如指掌,对美国这边的情况也是掌握得很清楚,因为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在这段时间里显然他的英语也说得不错了。

我尽量不让自己太过注意他的文身——包括前胸处的一条红绿相间的巨龙和前臂上的两个穿着和服的艺伎。根据我的调查所得,在身上留下这样的文身是黑帮里已经延续了很久的一个传统,是用尖锐的竹签蘸上墨水在皮肤上刻下的。这个痛苦的程序会在黑帮成员身上留下伴随他们一生的印记。

“只有几个问题。是关于黑帮对日本经济的影响的。”

他点了点头,显然完全能听懂我的问题。

“没有黑帮就没有日本的经济。”

他的回答很简单,但是据我所知他说的一点儿不错。日本经济的每一个方面几乎都牵涉到了黑帮利益。不过我想了解得更加深刻具体一些。

“泡沫经济时代结束以后,很多美国银行家来到东京,在那里不稳定的市场上挣钱。日本的帮会对此是怎么看的?”问完之后,我马上就有点儿担心对方是否能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

他把双手摊开放在桌上。我突然发现他右手的小拇指只剩下了第一个关节。我赶紧强迫自己不去盯着看。这其实也是我在调查中了解到的情况之一,他们有这样的一种仪式,就是为自己或许是非常轻微的不当举动切断手指,以示悔过或谢罪,不过年轻一代的帮会成员大都抛弃了这个习惯。面前这个人想必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切断的那节手指交给了自己的老大,这是我能想到的表示效忠的最真诚的方式。

“帮会根本不看他们。帮会得去照顾自己的生意。主要是高尔夫球场、建筑业,还有政治。帮会并不关心美国银行家,除非这些银行家做出错误决策。”

高尔夫球场、建筑业,还有政治。除了性产业和最近才兴起的毒品交易,这些正是黑帮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控制的支柱产业。在泡沫经济时代,黑帮利用了日本人对高尔夫的钟情。他们在日本国内外投资兴建了很多高尔夫球场,从中牟得了暴利。有些学者认为,在那段时间里日本兴建的高尔夫球场有将近90%都和黑帮有某种程度的关系。他们把从这里挣到的钱投入到了更多的建筑工程当中,然后放到他们看中的政客的保险箱里。这些人将会继续为他们的生意和运作铺路搭桥。但是泡沫破裂以后,钱来得不再那么容易。黑帮发现他们和来到日本利用这里不稳定的市场牟利的外国银行家形成了竞争关系。像ASC这样的对冲基金,实际上在阿卡里的贷款项目上就和黑帮发生了正面的利益冲突。

“那么在美国人决策错误的时候会怎样呢?你是说那些让他们和帮会发生冲突的决策吗?”

他仰靠在椅背上,9根手指弯曲着放在腹部。

“我们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决策,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只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这时我注意到钱已经显得有点儿不自在了,有很多的小动作。我意识到自己提问要小心一点儿,因为我不是在法庭上训问对方,也不能逼迫他跟我说他原本不想告诉我的东西。其实我已经知道了马尔科姆的故事,还知道黑帮是如何对付那些跟他们发生了接触或冲突的银行家的——包括外国的和日本的。我见过针对那些试图讨还贷款的银行家的死亡威胁,听说过有人往这些首席执行官的窗子里扔燃烧瓶,还有一些高层管理人员被行刺或是“自杀”,而他们之前都曾经敢于和黑帮在金融业的某些领域中进行竞争。尽管有这么多事端,日本警方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来阻止暴力。看来黑帮确实是日本社会里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它并不会真正受到日本法律的遏制和威胁。

“我以前以为黑帮是不会针对一般的平民的,”我说,“他们只针对其他的黑帮,而不是无辜的旁观者。”

从历史上来看其实是这样的。日本黑帮起源于民间的英雄人物,他们团结在一起保护弱小的村庄,抵抗浪人武士的劫掠。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它已经转化成了完全不同的组织。它是一个黑手党组织,但又和世界上其他的黑手党很不一样,它的触角深入到了日本文化、经济和政治的每一个角落。不过当然,或许还是存在一些规则,包括一些传统和限制。

“在日本攫取财富的交易人绝不是什么无辜的旁观者,”他回答,“不管他们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两者之间惟一的区别在于,日本人会害怕,因为他们无处可逃。”

他咧嘴一笑,身子前倾了一点儿,我再一次看到了他胸口那条张牙舞爪的龙。

“老外却总是可以走人回家。”

26东京

“我的上帝啊,看那该死的宝马把他弄成了什么样!”

马尔科姆本来是不打算在办公室里引起太大反应的。他故意等到了上午10点以后才到办公室,指望着那些交易人此时已经是在全心工作,不会注意到他的出现。但是就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的心思完全白费了。此刻人们所有的行动都中断了,所有交谈也都戛然而止。陶森是第一个发表感慨的,不过苏特才是第一个看到他进来的人。从他圆睁的双眼和震惊的眼神,马尔科姆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大家看到他时的感受。他们肯定是没有想到他会在事故发生仅仅48小时后就回来工作。他们可能原以为他会在医院里躺上几个星期,让自己慢慢恢复健康。很显然,他们还不是很了解他。他曾经坚持完成了纽约巨人队的训练营,在那里他经受了很多严酷的折磨,因为他来自常春藤名校,被队友和教练看成那里的二等公民。他既然能经受住这些,自然也不会把折断的肋骨和摔伤的脸太当回事。

他小心地穿过大厅来到自己桌前,边坐下边冲着周围做鬼脸。因为身上绑着肋骨支架,他不得不采取一个略微前倾的姿势,而且手上的绷带让他很难抓紧椅子的扶手。不过他还是尽全力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他这样做并不全是因为这家对冲基金公司里充斥的是一种男性化的坚强气氛,更多的是因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中,他的内心燃起了一种新的热情。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行业中,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地位。他一直努力工作着,学到的东西比预期的还要多,所以他不会让这样一个愚蠢的摩托车事故毁掉自己的工作热情。

一场事故——他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场事故。尽管阿卡里跟他说了一些东西,纱代也不止一次流露出担忧,但是他觉得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被撞这件事关系到了阿卡里的贷款项目,或者是ASC做交易的方式。他可能就是开得太快了,弯拐得太猛,所以就撞上了对面过来的车。那车确实是不该出那里,但其实他自己不也是一样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走出了这次的突发事件留下的阴影,而且他不会让它毁掉自己实现美国梦的机会。

不过当然,他本来是可以再等一两个星期才回来工作的,卡尼也肯定不会为此责怪他。但是他了解这个地方的风气,也清楚两个星期不工作不带来利润会对他在公司的地位产生怎样的影响。如果他想要成为一个大玩家,成为金融交易这个太阳系里的恒星,那么他就必须顶住伤痛的折磨。他必须要向旁人展示自己跟岩石一样坚强,绝对不会被打到。

在椅子上坐稳了以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其他人,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他指着覆盖了自己右脸颊大部分的绷带和头部固定材料对大家说:“可能你们有人以前还没见过,交通事故的结果就是我这德性。”

话音刚落,房间里已是一片大笑和鼓掌。短暂的轻松之后,很快大家就重新回到了工作当中,马尔科姆感觉呼吸有些沉重,于是尽力调整着心率,让它回到平时的状态。随后他开始小心地敲击键盘,浏览日经市场的情况。在工作过程中他注意到阿卡里并没有在旁边。他希望他不要干出什么愚蠢的事情,比如又回到那栋满是黑帮分子的楼里。看来,阿卡里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放弃这份贷款,承受400万损失。卡尼肯定不会轻饶了他,但是那至少要好过去面对那些拿着刀的亡命之徒对他的生命威胁。他完全不值得为这笔钱冒这样的风险。

但是阿卡里的确不在公司,所以马尔科姆必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和建议,于是只好又强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日经市场上。那里还是有很多的细微的数字区别带来的套现机会,而在东京,再没有人比他更善于找出和利用这些机会了。或许他做的工作没有香港追踪基金交易或是贷款项目那么惹眼,但这是诚实合法的事,而且不会让他的生命受到威胁。

很快他已经完成了两笔交易,正准备做第三笔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电脑屏幕上的人影。他回过头来,发现卡尼站在身后。他试图在卡尼的表情中寻找对自己的关切,但是和往常一样,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只有那一成不变的笑和冰冷的眼神。

“看来你这次可撞得不轻。好在你那些本能和天赋帮了忙,让你脸先着地,减轻了损伤。”

马尔科姆挤出了一个微笑,也因此把自己弄得很疼。他看着卡尼把阿卡里的椅子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同时也感觉到其他人都在自己的办公间里注意着他这边,只不过他们应该听不到他和卡尼的交谈。

“迪恩,我想跟你谈谈阿卡里的贷款项目的情况。”

卡尼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

“阿卡里早晚会自己解决的。他是面临着问题,但还是有办法解决的。他只是必须找对地方。马尔科姆,卡尼原则第七条: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第一个该去看的地方就在问题自身的内部。如果阿卡里自己不能解决的话,我可以帮他处理。但是我想先把机会给他自己。”

马尔科姆不自觉地用舌头去润湿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他发现卡尼对自己和阿卡里全然没有任何同情,对此他十分惊讶。卡尼的第七条原则意味着,阿卡里必须用某种方式利用他面对的黑帮来解决问题。让一个金融衍生物交易员去涉足这样的情形肯定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马尔科姆和阿卡里,还有其他所有的“卡尼小子”,当初签约为卡尼工作的时候,都决没有想过要去做这样的工作。

“阿卡里告诉过你他受到的那些死亡威胁吗?”

“马尔科姆,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是在一个不稳定的、有时还很危险的市场里面经营一个高级别的对冲基金。我们是外来者,置身于一个腐败已经存在,而且很容易腐败的环境。我们必须能够进行调整、适应这些情况。如果我们做不到,或是阿卡里做不到,那么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进这一行。”

虽然说的是阿卡里的事,马尔科姆却突然觉得被训诫的其实是自己。他觉得有点儿难受。他为ASC挣到了很大的一笔钱,如果他想离开的话,肯定马上就会有数不清的其他公司来抢着要他。

不过,他并不认为卡尼训他是因为工作的事情,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难道是因为他想要帮助阿卡里?因为他为朋友仗义执言?

“马尔科姆,你今天能来工作我很感动。这体现了你对公司、还有对我个人的忠实和奉献精神。这正是我期望着能在我手下的交易人身上看到的。一种完全的奉献精神。因为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我们的工作更重要了。拼命工作正是我生活的方式,也是我希望自己的员工能够采取的生活方式。”

马尔科姆完全明白了。让卡尼不快的不是他对阿卡里的关心和忠诚,而是他对纱代的关心和忠诚。马尔科姆在出事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和纱代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同事们在一起的时间。卡尼不喜欢这一点,不喜欢他在对钱的追逐之外还有更在乎的东西。

卡尼所不能明白的是,马尔科姆的美国梦已经不再只是法拉利加百万美元的银行户头了。他的美国梦还包括了一位美丽的而且深爱着他的姑娘。

此时此刻,马尔科姆第一次看到了卡尼不同的一面,他并不喜欢今天看到的卡尼。

“好了,”卡尼拍拍他的肩膀,“我很高兴能把这些东西说清楚。如果你看到阿卡里的话,告诉他如果需要我帮忙处理的情况,我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还有,马尔科姆,如果能躲得过的话,别再面对面去撞别人的宝马。”

卡尼的影子慢慢从屏幕上消失了。马尔科姆摇着头,有些愤怒,也有些困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卡尼一直是他的指路明灯,但是那灯光在他脑海里已经变得黯淡。他不应该必须在纱代和卡尼之间进行选择的,而卡尼也不应该这么愿意让他和阿卡里去为了几百万美元去面对生命的威胁。

马尔科姆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些复杂的想法暂时扔到了一边,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日经上。不过尽管他努力继续找寻着套现机会,这天剩下的时间还是没什么太大收获。收市的时候他只不过多做了三笔交易,挣的还不到两万美元。

下班以后他步履沉重地朝电梯走去,就盼着能赶紧回到家里柔软的睡垫上开始休养身体。进电梯以后,他按下了去楼下大厅的键,但苏特却冷不丁在门关上之前溜了进来,呼吸非常沉重。

“跑得有点儿急,”苏特解释着,“我和摩根公司一个交易人约好一起吃晚饭,准备和他谈关于泰国一笔问题债券的事情。”

第11节:挣钱的工具

马尔科姆点点头。不过他确实完全没心思谈工作,尤其是不想跟苏特谈,因为这个拥有耶鲁和哈佛商学位、还能说一口流利日语的黄发家伙实在是太过痴迷于ASC那一套。

“你知道吗?马尔科姆,我还是忍不住稍微听到了一点卡尼今天早些时候跟你说的东西。”

这倒是让马尔科姆颇有些意外。当时他没注意到苏特挪到了近处听他们说话,只是一直全神贯注地和卡尼谈话。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苏特是个非常好胜的家伙,他喜欢去关注同事们——也就是竞争对手们,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知道卡尼有时候有点儿苛刻。但是他最关心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利益。在内心深处,他绝对是个好人。他非常慷慨,非常有气度,而且考虑到他成长起来的背景,他能这样绝对是非常难得。”

马尔科姆惊异地皱了皱眉头,随即感受到脸部缝针部位剧烈的疼痛。

“你说什么,他的什么背景?”马尔科姆很快想起了听说杰特丑闻的那晚,卡尼告诉了他自己的背景。当时他觉得自己和卡尼之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密感,因为两人的过去是如此的相似。底特律出来的一个穷小子,在交通事故中失去双亲成为孤儿,意外地考入普林斯顿大学,拼命地学习和工作,最终成为了大人物。

“他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他先后在埃克塞特学院和普林斯顿大学就读,所有的开销都是他父亲——南加州一位大富翁支付的。卡尼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很普通的人的,就像我在埃克塞特和耶鲁先后见过的很多人一样。但是卡尼信奉的是勤奋地工作,希望能够不依赖家族的帮助,全靠自己打造出一片天地。他激励了我也去尝试同样的事情。”

马尔科姆背靠在电梯墙上,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卡尼曾经告诉他——新泽西出来的一个靠橄榄球获得奖学金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的穷小子,他自己也是来自一个贫苦潦倒的环境,通过艰苦奋斗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卡尼也曾告诉苏特——一个先后就读埃克塞特、耶鲁、哈佛商学院的高材生,他自己也是一个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

卡尼骗了他们中的一个,要么就是两个。

总之卡尼是告诉了他们两个各自希望听到的东西。他们听了这些以后就会忠诚于他、崇拜他,希望能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所以跟卡尼在一起的全部意义就是找到途径去赚钱。不管是马尔科姆一个人,还是包括阿卡里、苏特在内的所有人,大家都是一样。

其实马尔科姆自己也把对利润的追逐当成自己的信仰,但那不能是以身边的人为代价的。他信仰的是在一个竞争环境中尽可能多地去挣钱,但不能为此去欺骗和玩弄信任自己的人,或是让他们面临生命危险。

决不能把身边的人当成挣钱的工具。

马尔科姆在公寓楼前下出租车的时候,复杂的思绪已经让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他完全陷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中。不仅仅是因为卡尼欺骗了他,他还利用了他,一直在利用。卡尼把他当成了一部挣钱的机器,而且居然还敢斥责他,因为他陪伴了自己的女友,并且帮助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卡尼完全不理会阿卡里受到的威胁,也不关心险些让马尔科姆丧命的摩托车事故,因为对他来说,这两个人不过是挣钱的工具。

马尔科姆气冲冲地走上台阶按下了电梯按钮,过度地用力让他的肋骨又感受了一次剧烈的疼痛。他考虑过直接去阿卡里的房间跟他谈谈,但是又不太确定他在不在家。阿卡里有可能正找一些日本律师面谈,设法想出办法把黑帮分子赶出那栋楼。为了帮助卡尼无止境地追求利润,阿卡里让自己更深地陷入了危险之中。

电梯很快到了马尔科姆住的楼层,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房门走去。他正伸手去掏钥匙,突然一下停住了。

房门是开着的。

他看着开着的房门,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试图告诉自己,或许是纱代回来得很早,或者是她出门去酒吧见她父亲的时候忘了锁门。但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

他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掌推开了门。走进起居室时,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屋子里就像一个废墟。书架全被摔在地上,书散落得到处都是。新买的彩屏电视机还在原地,不过屏幕中间有一道长长的裂缝。咖啡桌中间被砸断了,躺椅被锐器划过捅过,凶器很有可能就是一把蝴蝶刀,甚至于大理石地板上都留下了好几处划痕和磨损。

看着眼前这情景,马尔科姆有些站都站不稳了。先是宝马,然后是这个。这显然已经不只是一次警告,而是一次声明,是要告诉他他卷入了不该去管的事情。他已经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而跟踪他并且把他的房间弄得天翻地覆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地肆意妄为。

马尔科姆流下了愤恨的泪。这不是他想看到的。这不是他所希望的生活。他不愿意为了一个商业交易去如此提心吊胆,还要担心自己的生命。他只不过是一个金融衍生物交易人,仅此而已。

他小心地从一堆碎玻璃旁边走过。在碎片中间,他看到了阿卡里很久以前送给他的那副15子棋。他小心地弯下膝盖把棋盘捡了起来,然后又开始慢慢地小心地去捡散落在周围的陶瓷棋子。花了整整10分钟,他才找全了所有棋子,然后把它们放回了原位。

然后他重重地坐倒在躺椅残存的部分,闭上眼睛,苦苦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首先他得去接纱代,带着她一起搬到酒店去住,然后他就得开始为自己找一个出口。

那是卡尼说的,卡尼原则第一条:

永远把眼睛盯在出口上。

27东京

对话是在滑雪坡上空30英尺处的椅式缆车上进行的。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滑雪坡,因为这里是日本,在日本什么东西都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这椅式缆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看上去好像就是一些铝条和铁条绞缠在一起,然后由一条金属缆绳在空中拉动。山坡上的雪看着和触摸着都好像是真的,不是科罗拉多和犹他那边的那种雪粒,而是马尔科姆大学假期去佛蒙特和新罕布什尔游玩的时候常常见到的那种雪块。除了这一点之外,这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再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这个滑雪坡位于东京闹市区的中间,就在一个飞机库一般大小的圆顶建筑物里面。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美国佬才是把事情做得极端的人呢。不过这里好像更荒谬可笑。”

马尔科姆笑了,眼睛则透过缆车的护栏盯着下面坡道上来来往往的一群群滑雪者。他们所在的是东京室内滑雪场,建于1993年,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室内滑雪场。在它之后,日本各地又很快兴建了5座类似的滑雪场,好像是要试图让这个岛国去吸纳另一种来自西方的狂热嗜好。后来新建的这些场馆会不会很成功很受欢迎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但是如果就拿东京这家作为参考标准的话,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因为建造它的人赚到了大钱。这座场馆的英文名字缩写叫作SSAWS,前四个字母是春夏秋冬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最后一个代表滑雪。也就像这个名字所说的,几乎每个季节这个滑雪坡上都挤满了穿着色泽鲜艳的滑雪服的人,看着就好像是在科罗拉多范尔滑雪场或是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尽管这里的山只有500米高,但是陡峭程度已经足以允许修建缆车道。

“和日本人比起来我们都是外行。”马尔科姆回过头来回答了他的客人——特迪·希尔斯,前巴林公司交易人。希尔斯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风雪大衣,金色的长发扎了起来压在羊毛帽子下面,样子看着有点儿怪怪的。“我们只能在山坡上建立滑雪场,然后让大家来山上滑雪。日本人却可以把大山放在城市中间。”

希尔斯点头表示赞同,帽子险些从脑袋上掉下来。

“我猜可以把这叫作垂直统一管理。直接排除了中间因素——自然,然后直接针对市场进行操作。说实话,马尔科姆,我很高兴你安排我们来这里。这可比在附近的酒吧里喝黑啤强多了。”

马尔科姆点点头。当时听说希尔斯要来东京的时候,他立即跟自己这位前上司说好了要占用他一点时间。希尔斯在摩根公司,不过工作地点在大阪,还是做日经交易,也还是这个市场里的顶级人物之一。当时离开巴林公司的时候,他的履历和名声都受到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但他还是缓过了劲儿来,就像马尔科姆估计的那样。因为他有才干,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很聪明,和交易圈的关系很牢靠。

所有这些让他成为了一个很好的调查渠道。过去两个月里,马尔科姆想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给几乎所有认识的人打通了电话恳求帮助。结束香港之行以后,他已经逐渐建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关系圈,所以他正在利用这些关系来寻找一个做大买卖的机会,这样他也就能找到自己的出口。用阿卡里的话来说,就是那个“混蛋买卖”。马尔科姆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类似香港那样的机会,这样就能让自己离开,从头来过,不管自己想做的是什么。

目前为止,马尔科姆还没有找到这个“混蛋交易”,但是他在夜以继日地努力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利用的机会。在他看来,希尔斯当然是一个值得去与之商谈的人,因为他了解日本市场,知道什么可以干什么不能干。

“就你自己来说,你干得挺不错的,”希尔斯接着说,带着手套的手放在缆车的安全扶手上,攥得有点儿过紧,“即便是在卡尼那种妖怪的手下。摩根公司所有人都在谈论着你在恒生的大获全胜。2000万美元,对吧?”

马尔科姆把他那对滑雪板夹紧在一起,几滴融化的雪水从尖端掉了下去,消失在下面的人群里。

“差不多吧,”马尔科姆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个数字没有意义,“但是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卡尼也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卡尼在什么事里都会起作用。马尔科姆,我不知道我是否告诉过你,我和卡尼曾经共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刚刚从伦敦过来的时候。他是个杰出的交易人,也是一个糟透了的人。他好像总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有新的传言了,是涉及到你们公司的资金来源的。据说是有所谓的日本商人给了你们钱,指望着你们这样的美国对冲基金公司可以办到日本银行办不到的事情,比如沽空日本公司,或是收回贷款抵押物。”

马尔科姆心里顿时一惊。这真是个既古怪又奇妙的现象。与黑社会利益有关的公司或者人物给一家对冲基金投资,利用他们去索取在别的帮会手上的财产。如果希尔斯说的没错的话,卡尼的公司就是黑势力冲突局面里的中间人。马尔科姆在想自己到底会不会有机会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不过他知道卡尼是不会告诉他的。

那天离开被人弄得一塌糊涂的公寓以后,他直接去了樱花酒吧。他把纱代带到外面,告诉了她一切,包括阿卡里受到的威胁,他自己被宝马撞倒的经过,还有卡尼对这些事情的反应。纱代静静地听他说完了这一切,她的身躯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这还是这几个月里她头一次有这样的反应。这倒不是因为情况发生了什么改变,而是因为马尔科姆开始看到真实的情况了。她领着马尔科姆又走远了一些,确认周围没有认识她父亲的人能够听到他们说话,这才停了下来依偎着他。

“我可以跟我父亲谈谈,看他能不能帮忙。”

马尔科姆用力地摇摇头。他不想让纱代牵涉到里面来,而且他也只是过来接她的时候见过她父亲几次。他从来没有干涉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但看来也不是特别喜欢看到自己的女儿和一个老外交往。

“没有那个必要。我会为我们俩找到办法的。”

尽管还看不到出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即便自己找不到它,它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选择在一个室内滑雪场里找上门来,就来自和自己前上司的谈话。

“无论如何,”希尔斯继续表达着他的赞许,“一笔交易就挣到了2000万,即便是尼克·里森肯定也会为此动容的。电讯盈科加入到恒生指数当中,追踪基金和理查德·李之间进行股票的重新配置。你就是利用这么一个过程挣了那么多,干得真是漂亮。这会让人不停去想,既然有这么多高科技公司出报刊新闻里,那么如果日经指数也打算把它们引入的话,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在东京光我能想到的类似电讯盈科的公司就有10到15家之多。同时也还有很多泡沫经济时代建立起来的老公司,失去这些公司,我想日经是可以承受的。”

说完希尔斯掉头去看一个女人从一个小坡上滑下来,马尔科姆盯着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头脑里却充满热情。

恒生指数添加了一个350亿美元的公司,马尔科姆就从中挣到了2000万。希尔斯说的没错:日本现有15家建立在科技和电脑基础上的大公司,总值接近5000亿。它们不在任何指数当中,因为它们是新兴起来的。到为止,日经指数一直把它们排斥在现有的老式大公司集团以外,但是这15家公司最后都是很有可能进入日经的。

马尔科姆往后靠在椅背上,已经忘记自己滑雪板的分量了。

如果他可以通过一家加入恒生指数的IT公司挣到2000万,那可以从15家加入日经的公司身上挣到的会是什么呢?

马尔科姆神经质地闭上眼睛,睁开,然后又重新闭上。他稍微等了几秒钟,重新睁开眼睛,然后看着电脑屏幕。那上面的绿色数字没有变化,也没有说谎。

他的心在剧烈跳动,感觉吞咽口水好像都很困难,放在椅子下面的双脚也不停踩踏着地面。是晚上9点多,公司里已经空了下来,而他却在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跳起来然后喊叫着告诉全世界他刚刚发现了什么。因为这不只是大发现,而是巨大的发现。它的规模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不仅东京没有,在华尔街、在伦敦,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过。

他发现的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一笔交易。而且如果真的发生的话,时间会在两个星期之内。

他按下了键盘上的打印键,听着财务室里打印机开始工作的声音。就在等它打印的时候,他又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想法发展成形的过程——从两个星期以前他和希尔斯在室内滑雪场的缆车上谈话的时候开始,直到6小时之前与另一个人的午餐约会。其实是希尔斯给了马尔科姆重要的线索,他自己只是把说的这些当成了简单的玩笑,而马尔科姆却顺着这跟藤蔓摸到了底。

刚才与马尔科姆共进午餐的不是什么交易人或是金融家,而是一个记者。这个年轻的日本小伙是一家日本金融报纸的全职记者,也是巴林公司以前一个销售代表的朋友。

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银行业内人士,或许也并不明白马尔科姆问的那些问题的意义。他对马尔科姆的回答也没有越过任何的法律或是道德界线,但是已经足以让马尔科姆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希尔斯当时的说笑完全不是什么白日梦,看来那些公司有机会,有很大的机会进入日经指数,至少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而且会很快——根据这个记者所了解的情况,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也就是说日经225会做出一些改变来更好地代表当今的日本经济。日本有很多上10亿美元的科技公司,其中有15家规模大得足以进入日经指数。当这成为现实的时候,追踪日经的共同基金做出的反应将会和当时恒生指数的追踪基金一样。它会买进新公司的股票,卖出被替换的公司的股票。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只有一家像电讯盈科这样的公司,也不会只有一个亿万富翁来进行股票的买卖,而是会有十几家公司。另外马尔科姆根据与那位记者的谈话进行了一番推测——根据他没说的,而不是说了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会很快成为现实。

马尔科姆关掉电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进了财务室。尽管车祸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受伤的背部还有点儿疼,不过手和脸部都痊愈了。他在离门最近的那台打印机上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再次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数字。他考虑了ASC可以买进的数额和从哪里可以买入,还考虑了可以卖出的数额和从哪里可以卖出,然后根据这些把钱精确地算了一遍。他准确地知道他们可以挣到多少,还有需要冒多大的风险才可以达到这个结果。风险确实是非常大,但是可能得到的收获也是难以想象的。

马尔科姆紧紧攥着手里的文件快步朝自己桌前走去。一直走近到只有几步了才发现有人坐在他的椅子上。

竟然是卡尼。

他转过来面朝着他,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看来很忙啊。”他轻描淡写地说。

马尔科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午餐的事情,也一直以为卡尼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是卡尼迟早会发现的,因为他喜欢把手下的人都掌控在手里。对他来说,他们都是一笔投资,就和日经股市里的衍生物或是贷款包一样,他们都是获取利润的工具和渠道。

“我知道你在忙着运作什么项目,马尔科姆。而且肯定是个大项目,对吗?”

马尔科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情景他已经想到过了,在过去的这一周里也在脑海里演练过不下10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计划,甚至于是纱代。因为这次的事情和别人无关——完全是他和卡尼之间的一个了断。

“大得不可思议,”他平静地回答,“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大。甚至于比你,迪恩,还要大。”

卡尼用手理了理头上的金发,他的微笑黯淡了下去,但是目光依然明亮。他那种奇特的威严曾经对马尔科姆有一种控制力,但是这种控制瓦解了。

“是吗?”他回答。

“首先,我们得达成一个协议。”

“我们已经有过一个协议。我把你从大阪带到这里。在那之前,我把你从新泽西带到了日本。你为我工作,是我的明星交易人。你从我这里得到一份不错的底薪,还有基于利润的提成。”

“但是这个协议不一样,”马尔科姆回答,“这是我的最后一笔。我的出口。”

卡尼把双手摊在身体两侧,还是没什么表情。就是这样,都说得很明白了。卡尼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变化。不过他即便是感到很意外,但也还是没有流露出来,或许他早就看出这一天要来。或许他一直都知道马尔科姆有一天会离开他。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因为马尔科姆为他干得不错,是给他带来了最大回报的一笔投资。他的微笑又回来了。

“哦,你说的是卡尼原则第一条。你确实一直是个不错的学生,马尔科姆。”

“让你那些原则见鬼去吧,迪恩。这样就到头了,这就是我最后一笔交易。这次结束以后,我会立即离开。你必须给我能够让我梦想成真的东西。除了我那10%以外,你还要给阿卡里5%,而且让他跟我一起离开。”

卡尼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他盯着马尔科姆,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他显然非常生气,但是也很关心马尔科姆手里拿的东西。马尔科姆居然为一个甚至都没有牵涉到交易中的人要求5%,这实在太多了。这个要求让卡尼震惊到了极点。一个交易人竟然把朋友放在了金钱前面。不过其实马尔科姆很早就做了这个决定:他决不会独自离开,他要让阿卡里跟他一起。

终于,卡尼耸了耸肩膀,看来放松了下来。

“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的话,我们成交了。但是我有自己的条件。首先你要允许我把这个消息跟几个我欠他们人情的人分享。我会派你去告诉他们,以此证明这是真的。”

马尔科姆考虑了一下。他并不很愿意在城里跑来跑去告诉别人他计算的结果。如果把这些人都拉进来,他自己的整体利润会减少。不过另一方面,这些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手笔,因为卡尼绝对不会把消息告诉那些真正有能力去影响这笔交易的人,所以马尔科姆觉得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离开ASC之后,你还要离开东京。因为我不希望你跟我竞争。我不想我们两个成为对头。”

马尔科姆点点头。他自己已经打算好要离开东京了。这里只有一样东西让他留恋,他每天都在祈祷她能答应和他一起离开。

他把打印出的东西递给了卡尼。卡尼靠在椅背上,通读了所有的数字。他的表情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但他通常平静的面颊隐隐多了一点神采。

“你要求的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他说,“要冒很大的风险。”

“没错。”

“但是如果这成功的话,就像你说的……如果这真的发生——我的上帝啊!”

“是啊,”马尔科姆回答,“我的上帝啊!”

卡尼抬起头来,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道蓝色的光。

“我一直坚信你会成为我最好的一笔投资。确实如此,马尔科姆。就是这个大交易,最大的交易。你为自己赢得了卡尼原则第一条所说的那个出口。”

卡尼把写满了数字的纸还给了马尔科姆,这些数字将改变他的世界。

“只要结果好,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但是只有一个结果是真正重要的,这个结果就是能够手里拿着香槟躺在沙滩上。”

马尔科姆笑了。

去他的香槟吧,他暗自想着。只要有纱代在身边,还有一个庞大的银行户头,他就心满意足了。

28东京

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去真正为这样一个大时刻做准备。

这个星期五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大,大得人们无法继续保持平衡,不论是身体的平衡还是心理的平衡。不仅仅是马尔科姆和围在他身边的同事们做不到,那些看过他手里数字的交易人,像蒂姆·哈罗威,就是马尔科姆在性骚扰俱乐部里见到的那个,也全都做不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还有那些自己做出了正确估计的交易人,或者是那些靠自己琢磨出了至少部分数字的人。这些人不仅仅包括东京的交易人,也包括华尔街、伦敦、新加坡,以及世界各地的交易人。或许在那之外,在所有这些交易人之外,还有整个的世界经济和所有的市场,在这个时刻都无法保持平衡。因为整个世界都和马尔科姆一样,根本无法预见到日本人会怎样用一种奇怪的日本式的方式去决定怎么办。

马尔科姆猜到了日经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他知道至少有10来家庞大的高科技公司会被加到日经指数里,还有15家古老的公司会被从中去掉;也知道一边会有大规模地抢买,另一边则会有大规模地抢卖。他知道事情会发生得很快,而且从日经报的发行人和不了解交易世界运作规律的记者那里收集到了信息,知道他们会让这个变化突然发生。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记者会在离变化发生只有5天的时候才公布这个消息。

这样做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全世界的金融市场都开始崩溃。基于科技产业的纳斯达克一下子下跌了5%。如果消息公布得及时一些,给金融世界时间去有序地应对变化的话,那么日经是可以实现一定程度的稳定的。有人会获得利润,但是依然还有秩序。但事实的情况是,一切都乱了套。

消息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公布的。到了周一上午,日经下跌了7.5%,从日经里去掉的公司更是下跌了20%。新加入的科技股也跌了大约2%,这是因为之前那个周五美国市场的崩溃带来的压力,还有人们对日经市场前景的不确定心态。马尔科姆开始买入,最后一共在科技股上注入了4亿美元,同时沽空了4亿美元的日经期货。周二的时候他又在股票方面投入了2亿,同时沽空了等值的期货。周三又是2亿。到了周五,他照原样操作了最后2亿,这样他在科技股上的投入超过了10亿,沽空了超过10亿的日经期货。为了做到这些,他把ASC基金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这个过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就这样,他这个新泽西的傻小子,玩弄着一笔数额大得难以想象的巨款。以前做恒生交易的时候,他是操作过大额交易,但那还只有1亿赌注,那个时候他没觉得原来赌注还可以再加大。

马尔科姆一再地去看记录交易时间的钟,就在交易日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电脑屏幕上数字不停闪过,他看着,看着……只有3分钟了,他开始用力地按键。

他干脆站在了屏幕前面,身下的椅子也被推到了一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每按下一个键都好像是为了他母亲、阿卡里、还有纱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包围在火焰之中,他的脸就像一副面具,遮盖着混乱复杂的情感:有热切的期待、渴望,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恐惧。恐惧并不是来源于他的计算——他确信自己是对的——而是来源于他在自己计算结果上下的庞大赌注。他请求——或者说要求卡尼给他完全按自己的意思去处理这次交易的权利,而卡尼竟然不顾比尔的强烈反对答应了他。他把一切都押在了这些数字上,ASC拥有的每一分钱。要么盆盈钵满,要么一无所有。ASC所有人都围在马尔科姆周围,但都一言不发。

所有一切都归结到了这3分钟。房间里只有秒针的滴答声和手指敲击键盘声。数字不停地从他面前的屏幕上闪过,他不停地在高价位上卖出科技股,又在低价位把日经期货买回,就像在卸除什么东西,卸除每一份股票、每一份赌注、每一个数字。不停地卸除,卸除,卸除,直到收市铃声突然响起,他的双手完全麻木了,面前的屏幕上闪着“收市”。

此刻,只有一片寂静。

马尔科姆紧紧盯着屏幕,好像没有见过那些数字,眼睛也无法从上面移开。就在那时,在他身后,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尖叫声中。无数的手拍在他的肩上,还有手搂着他的腰。他被高高地举在空中,听到了香槟瓶盖被拔掉的声音,接着脸上就被喷满了泡沫。

他们最终把他放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回到屏幕前,再次看了一遍显示的数字,在脑海里进行着计算。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先出现的是整个大的局面。那天下午,华尔街依靠日经的重组挣到了将近30亿美元。世界各地的市场加在一起挣了超过40亿。东京所有的交易人都收获不小,没人说得清一共有多少。至于马尔科姆“5亿美元。”阿卡里大喊,整个办公室再次陷入狂喊声中。

5亿美元。

他从屏幕前离开,疲惫的双眼不停在眨。ASC所有人都因为这次交易挣到了大钱,至少是都成为了百万富翁。但更重要的是,马尔科姆和阿卡里可以分到总利润的15%。

两人加在一起就是7500万。

马尔科姆才刚刚27岁。

他找到了自己的出口。

29东京

这俨然就是好莱坞电影里的一幕。

6部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法拉利排在一起,包括红色的F50,黄色的355敞篷版,黑色的550马拉内罗,银色的355F1,铁灰色的F355伯林亚特,和象牙白的经典特斯坦罗萨各一部。它们的车窗都是黑色的,分成两队,每队三部,排列在停止行进标志牌下面。马尔科姆排在最前面,阿卡里在他旁边。苏特和陶森在第二排,身后是格劳菲尔德和赫普。卡尼小子们都到齐了,一起来城外飚车。马尔科姆十分钟之前才刚刚拿到解雇通知,而就和大伙到了这里。所有的油箱都加满了,引擎不停轰鸣着,就等着指示灯改变颜色。对马尔科姆来说,这将是他和大伙最后一次一块儿飚车。他已经跟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的卡尼和比尔做了交代。卡尼跟他握了手,什么也没说,其实也没必要说。比尔抓着他给了他一个熊抱。然后马尔科姆就走出了门,与外面这群人聚在了一起。他不太清楚当初是谁提议大家都买法拉利,但是提出后很快就通过了。因为他们刚刚完成了交易生涯中最大的一笔,当然应该用真正的有钱的外国人特有的方式来庆祝。他们就是来洗劫东京的美国人,即将在这里实现他们的美国梦。

马尔科姆透过身边开着的车窗冲着阿卡里笑,手里紧紧攥着方向盘,感觉很好。这部车似乎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就像一只敏捷强健的野兽,准备好了让他满足所有的幻想。他看着阿卡里傻傻的样子,笑得越来越灿烂了。阿卡里此刻上身略微前倾在方向盘上方,显然对自己坐驾的强悍有力有些不知所措,可能还需要点儿时间才能适应。

阿卡里注意到马尔科姆在看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马尔科姆。这真是太疯狂了。”

马尔科姆点点头。他已经告诉了阿卡里两人可以一起分得7500万美元。阿卡里听了有些不知所措,他说的就是这个。不过马尔科姆告诉他这是他应得的。如果没有阿卡里帮忙的话,马尔科姆当时在大阪肯定没法生存下去。他是在日本接待他的第一个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们干嘛?”阿卡里费劲地压过引擎声问道。

“20分钟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了。”马尔科姆回答。

“你打算去找她,然后你们一起离开,对吗?是打算回美国吗?”

马尔科姆没有回答。他可能还需要等等看。他是告诉了卡尼自己要离开,但是他决不会抛下纱代自己一个人走。而且尽管他要离开ASC,那并不表示他不再从事交易业。时至今日,他依然坚信这个行业并不一定要按卡尼的方式存在。即便在亚洲、在日本,也不一定是这样。他的想法可能不对,但他太年轻了,还没到退休的时候。

指示灯终于变成了绿色,他冲着阿卡里招了最后一次手,然后踩下油门,法拉利随即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离樱花酒吧还有3个街区的时候,他突然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一部宝马出他的观后镜里。黑色的车身,有色玻璃车窗,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马尔科姆心里猛地一震,几乎让法拉利失去了控制,不过他还是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别傻了,别胡乱猜测下结论。在东京,宝马简直到处都是。而且黑色是日本人第二喜欢的颜色,仅次于黄色。这不过是个巧合,也必须是个巧合。

然而或许,这是再一次的警告。他再次想起了自己被捣毁的房间,还有穿着花衬衫的黑帮匪徒。

熟练地驾车在六本木的街道之间穿行的同时,马尔科姆一直紧盯着后面的宝马。让他担心的是,那车竟然一直跟在后面,尽管保持着几部车的距离,但是一直在那里。他惊异地发现身上的汗水润湿了颊背,于是尽量让自己安心。他告诉自己是周五的午后,街上到处都是人。他是一个开着法拉利的美国人,绝不可能成为别人的盯梢对象,不可能在此时此地。

他拐进一条窄路,俱乐部就在那街上,然后很快在路边停了下来。他再次侧过脸去看观后镜,果然一分钟后,宝马出里面。它没有拐进来,而是从街口经过,当时好像有意慢下来了一点儿,然后很快就消失了。

马尔科姆用力呼吸着,等着自己的脉搏恢复平静。然后他下车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面很安静,离周五晚上的忙碌还有几个小时。不过前台的妈妈桑好像一直在等他。她鞠了躬,然后领着他走进里间。而更让他意外的是,纱代和她父亲此时竟一同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候他的到来。

他走进去的途中,那父女俩都站了起来。山本先生走上前来伸出了手,饱经沧桑的面孔显得很严肃,灰白头发下面的眉毛皱了起来。

“您今天还顺利吧?”

马尔科姆赶紧与他握手。不知道为什么,山本看来知道市场上发生了什么,似乎即使他看到了外面停着的法拉利也丝毫不会惊讶。马尔科姆在想,他会不会也知道那部跟着他走了最后那几英里的黑色宝马。

“非常好,”马尔科姆回答,“我要问您一个问题。”

山本点点头,其实他知道问题会是什么。马尔科姆看着纱代,看到了她双眼里的光泽。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因为他只是这么看着她,就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山本,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却先把枯瘦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你爱她吗?”他用不太流畅的英语问道。

马尔科姆点点头。

“那么你带她走吧。然后你们离开,这样你就不会再有麻烦了。你们会在别的地方拥有幸福的生活。”

他靠过来张开双臂拥抱了马尔科姆,这让马尔科姆看到了他颈后的彩色文身。然后山本退后一步,冲着他微笑。马尔科姆这才知道自己一直看错了他。

“和我女儿一起去过幸福的异国生活吧。”

我们距离海滩有200码。车跑得实在是有点儿太快了,马尔科姆刚刚才稍微用了一下刹车,让我租来的这部车慢下来了一点儿。不过车子还是有点儿左右摇晃,我不得不紧紧抓住安全带,直到车子最终在两棵巨大的棕榈树下停下来。

我这才放开了安全带,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外面。不远处是一片秀美的蓝色,还有从棕榈树下延伸出去的沙滩,在阳光下显得光亮耀眼。不过我很快回过神来,马尔科姆带我来不是来看沙滩的。他领着我穿越了半个岛可不是为了带我看风景,而且其实这里每一个地方看着都像天堂一般。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让我见一个人,我最后一个采访对象。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个人都处在马尔科姆的华尔街传说的中心,但同时这个人又远远地置身于华尔街之外。

我和马尔科姆几乎同时看到了她从水边朝我们走过来。她穿着比基尼上装和一条印花短裙,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不时随风起舞。她确实是个美人,而且还在微笑,很温和很快乐而且无忧无虑。这是一个真正深深感觉到平静和快乐的女人才会有的微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美国梦。

我回过头来看着马尔科姆。

“那么后来你们移居到这里,这个天堂,然后重新开始了?一个你自己的对冲基金,还是在亚洲市场投资,追求和过去一样的利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在这里,游戏规则不同了,不再全是为了钱。有时我们做一些决策是因为它们是对的。偶尔我们也会在收市以后还不采取行动。”

他咧嘴笑着。我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他和阿卡里,两人一起工作。我不由在想,不知道多久以后其他的卡尼小子也会把履历放在马尔科姆桌上。谁不想到天堂来工作呢?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写一本关于“马尔科姆小子”的书。

“你还怀念吗?”我问,“怀念在东京的生活?”

马尔科姆此时在朝纱代招手,她也朝他招着手。

“我和东京还在一起呢,就在这里。”

“那么卡尼呢?他怎么样了?”我不得不问。

他耸耸肩。“又有很多的传闻。有人说他搬到了洛杉矶,被毒品和妓女弄得一文不名,最后被送进了贝蒂·福特医院。也有人说他去了泰国,勾搭上了一位公主,险些引起了一场内战。还有人说他又回到了吸血鬼中间,在歌舞伎町街上寻找着猎物。我其实并不知道实情,也没有试图去跟他联络,他也从未找过我。”

我接受了这个回答,因为它其实是个不错的回答。我也听说了一些传言,但是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条。不过我很肯定地知道的是,ASC已经不再存在,卡尼也不再是东京的明星交易人,他的名字也已经逐渐被淡忘了。

“还有什么最后的建议么?给那些可能会读到这个故事的去国外侨居的人?”我问完这个问题,发现纱代已经从两棵树中间穿过,离车子只有几英尺远了。

马尔科姆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然后转头看着我。

“那取决于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如果是美国梦——我的美国梦——那么有些原则他们必须遵循。”

然后他大笑起来。

他好像总是在笑。

我想这就是马尔科姆原则第一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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