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几年过去了,镇上来了日本人,但不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而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日本女人。只一个人和一条大狗“哈奇”住在柳条丛中为她单独建造的木制阁楼里 。隔一段时间,那个建房前来过的叫清水的日本军官骑着战马,带着卫兵来看她,又过了一段时间,清水就独自一个人来了。听说清水是省警务厅的厅长;还听说这个女人叫良子,是从日本内原来的,在中国的吉林省舒兰县受过什么训练,因为她长得漂亮,被清水看中了,就秘密地接到这里来,单独为她修了这座小楼金屋藏娇。
这是一个秋季晴朗的日子,已经升任警察分驻所警长的余家冰又被叫到柳条丛的小木楼前,清水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余家冰发号施令。
“余的,你找几个中国人,把良子小姐房子周围的小柳树通通砍掉,不然,晚上有风,小树有声音,良子小姐害怕。”
余家冰身穿一身浅黄色的制服,瞪着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着清水,“啪”地一个立正:
“清水先生请放心,我马上去办。”
这时,良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套银白色带有红色小花的和服,盘着一个传统的日式法型,像一缕风一样吹到余家冰眼前。
“余警长,叫人把门前老榆树上的乌鸦窝给捅下去,黑天叫起来怪瘆人的。”
“是,小姐。”
余家冰应着,从门旁掉转过自行车,自行车已经很旧了,链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家冰就蹲下修理自行车。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良子,要不是这身打扮,真看不出是日本人,她的汉语说得太好了。余家冰看着两人搂腰搭肩地进了屋,小木门“咚”的一声被关上。过了一会屋里的唱机里“咿咿呀呀”的放出听不懂的东洋音乐,音乐中还夹杂着清水淫荡的笑声和床铺“吱嘎吱嘎”的扭动声,时而还能听到良子痛苦的尖叫声。余家冰知道清水又在良子的身上发泄着兽欲,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同情这个良子了。余家冰的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额头的青筋又鼓了起来。挂好了自行车的链条,余家冰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小院,长筒皮靴子踏在地上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哈奇”摇着尾巴把他送出大门后,闲散地回到它在马厩旁的窝边,趴在那里睡开了懒觉。余家冰上了自行车向镇口骑去,准备找几个干杂工的农民把这点儿活儿干了也就完了。
刚到镇口,正碰上身穿对襟夹袄、散腿洒裤的高文祥领着六七岁的儿子高升在自家门前扫着官道上的落叶。高文祥平时是镇上的忙人,很少在家,可现如今,日本人封锁了山海关,尤其是药材,日本人更是严加控制,南方的客商进不来,高文祥草药的销路也就断了,他整天的暗地里骂日本人,但仍是无济于事。余家冰对高文祥也不太熟,只是有几次在哥哥的兴隆客栈里见过他,每回他都是浑身上下的商人打扮,几次都看见他领着一个省城里的马掌柜来住店,好像还相互聊过天。高文祥当然认识余家冰,一来警察分驻所的警长也是镇上的名人;二是岳父被日本人打伤后是他帮着照看,红铃多次提到过他;三是和雪娥在一起时,经常听她说起这位英武的小叔子。这次见面,文祥主动上前打招呼:
“这不是警长吗,在忙公事?”
余家冰没有留意,因为他们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今天,文祥这么主动地一搭讪,他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惊得一愣,他转头看着高文祥,笑着下了车,向后甩了一下吊在腿前的驳壳枪,摘下帽子,用手从额前向脑后抹了一把汗,笑呵呵地答话:
“呵,高掌柜,好雅兴,难得在这小镇上看见你,最近可忙啊?”
“哪里,我这只是为糊口而奔波,现如今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日本人封锁了山海关,我们这药材生意呀,眼看着就得关门了。唉,眼下您才是干大事的哪。”
听到这里,余家冰苦笑着说:
“高掌柜,你这是挖苦我,为日本人做事也算大事,那我真是无地自容。”
文祥愣了一下,但马上又变了笑脸,爽快地说:
“为日本人做事,这也是能耐,只要别忘了咱是中国人就行。要不然这警察的差使都换成日本宪兵的话,可就更麻烦了,那还让不让咱中国人活了。”
余家冰听到这里,看了一眼高文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高文祥,高文祥摇摇手说不会,余家冰自己叼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说:
“看不出,你还挺爱国呀,这话只能在这儿说,换个地方你会掉脑袋的。”
高文祥向后拢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笑着说:
“余警长,总在面上跑,我能不知道这个,这不当着你的面儿吗?要是换个地方,我不多这个嘴,你如今穿这身衣服,还不是被逼无奈吗?”
余家冰听着高文祥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扔了那支抽了几口的香烟,无奈地说:
“有什么法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文祥停了一会儿:
“余警长,您这是……”
余家冰看了一眼头上的太阳说:
“人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的。我去前面找几个干零活儿的散工,把那个日本女人房前屋后的柳条子割了,风一刮像狼嚎似的,那娘儿们说害怕。”
文祥听完,锃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着对余家冰说:
“警长,我去吧。好久都闲着在家,挣两个小钱也好嘛。”
余家冰疑惑地看着高文祥:
“你能干?”
高文祥笑着放下手中的扫帚,看着余家冰:
“能,有啥不能的。再说,事也凑巧,这些年,自从那日本娘儿们住在那,老百姓编筐编篓的费劲了,正好,家里装草药的筐也该换了,我老婆都催我好多次了,正要到西山割柳条呢,这样一来,一举两得,我不用进山了,你也交差了,何乐而不为哪。”
余家冰被高文祥说得有些不知所措,真有这么巧的事儿?看着高文祥那泰然自若的表情,他没有理由说这是假的。也确实如此,原来的柳条丛是一片古老的柳树林,一望无边,自从镇上的人多了,就开始伐木造房,不知从哪年开始,柳树林不见了,留下一片柳树桩。又过了很久,树桩上长出了一丛一丛的柳条,笔直笔直的,镇上的人就到那里把柳条割回来,编筐用,用多少,割多少,也没感到有什么希奇,现今没处割了,才感觉到有些舍手。想到这儿,余家冰看了一眼高文祥:
“那好,就你去吧。割完柳条,顺便把树上那个乌鸦窝捅了。”
文祥揽到了这个差使,心里一套完整的复仇计划形成了。他了解到清水在良子这儿住,他决定从清水下手。首先要把他留在这儿,然后再从长计议。要留住清水,就要先干掉他的坐骑。他回到家,安顿了一下红铃和孩子高生,说自己要到日本人那儿干一天活儿。红铃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她知道文祥决不会平白无故地到日本人那儿去干活,但她没有说,只是在默默地为他祈祷。文祥换了一身贴身的裤褂,走到前院,从早已不用的钉盒子里找出一把小号的四棱钉,装进了口袋里,拿了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到警察分驻所找上余家冰,去良子那干活去了。
柳条丛的小院分东西两部分,东边是阁楼和前后的院落,柳条将小院点缀得有些幽深;西边是马厩,拴着清水骑的高头大马。在马厩的门旁,是大狗“哈奇”的窝,“哈奇”头接尾地睡着。余家冰领了高文祥来到良子的小楼前,见里面没有动静,就知道清水和良子都睡着了,就领了文祥看木楼前后的柳条。看完了,就对文祥说:
“你在这儿干着,我还要出去办事,过晌,我来看看。”
文祥向手心里啐了一下唾沫,向周围看了看,对余家冰说:
“你忙你的去吧,这儿就交给我了。”
说完,抡起镰刀弓身干了起来,好长时间没干过这些地里的活儿了,一会儿,就是一身汗。他抬起头,用小褂的衣襟擦了一下满头的热汗,看了看马厩,放下镰刀,他把割下的柳条一趟一趟地放到马厩旁,他一遍一遍地看着周围的环境,马在低头合眼地打盹儿,狗的耳朵时尔动一下,但肯定是睡着,屋里断断续续地传出软绵绵的东洋音乐,一切是那样的和谐和安静。他把最后一把柳条放下,绕过大狗“哈奇”,来到马槽前,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小四棱钉,从马槽中抓了一把草料,把钉子放到草料里,递到马的嘴边,马睁开双眼,用鼻子嗅了一下,“突”地一声,把草料吹了一地,文祥手里只剩下几个钉子,文祥再一次从马槽底下抓了一把高粱,和钉子放到一起,再一次递到马的嘴边,马用舌头舔了一下,连钉子带高粱一同吞了下去,吃下之后,马高高地抬了几下脖子,上下不停地点着头。文祥暗暗地笑了,他成功地实施了第一步。他兴奋地走出马厩,在屋檐下抽下一根长长的向日葵杆,吹着口哨来到门前的老榆树下,轻盈地爬到树的半腰,把树上的乌鸦窝捅了个稀巴烂,乌鸦窝上的烂草和鸟粪掉了他满头,他吐着口中的脏物,跳下树来,可心里却美滋滋的。老远的,余家冰骑车过来,看着满身灰土的高文祥就问:
“完没?”
文祥爽快的答道:
“干净利索,保管让太君满意。你去交差,我得回家编筐。”
说完,高文祥走近马厩,哈腰拿过几根柳条,麻利地拧成一根绳索,把剩下的柳条捆成一大捆,蹲下背在肩上,笑呵呵地对着余家冰说:
“这点活儿,小意思,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话,高文祥喜滋滋地回家了。余家冰看着高文祥的背影,放好自行车,摇了摇头,疑惑地走进小院,例行公事地向清水交差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余家冰忙三火四地骑着自行车来到镇口的“牲喜堂”前,把外面的木门敲得山响,红铃睡眼蒙眬地听到敲门声,拿开文祥放在自己乳房上的手,起身穿上上衣,两手扣着衣扣,转身下炕穿上鞋,开门去了。一头撞进来的余家冰吓了红铃一跳,忙问:
“余警长,什么事儿?这么急?”
“快叫高先生,清水的马病了,晚了怕不行了。”
余家冰急切地答道。
这时,高文祥不慌不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出诊的药箱,看着余家冰说:
“我去看看,也许已经晚了。”
原来,清水有每天早晨起来练刀的习惯,今天拿了战刀刚出屋,就听到马厩里有异样的动静,他走过去一看,那匹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家伙,今日却软绵绵地跪在马槽前,马槽被撞翻在地上,前蹄的地上,有一个半尺多深的坑,刨出的土被踢得到处都是,马的嘴角流着血,清水看着眼前的情景傻了,这匹战马是他最亲爱的伙伴,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嗷嗷地叫了几声,拎着战刀跑回阁楼,拿起电话拨通了警察分驻所:
“我的,清水秀之,叫余家冰警长马上来见我。”
说完,他把电话重重地挂上,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喘着粗气。当余家冰骑车来见清水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便赶紧来找这镇上惟一的兽医高文祥。
当高文祥看到战马那模样,暗暗高兴,可看到清水那张由于情急而变形的脸真有点可怕。清水“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步跨到文祥面前,恶狠狠地说:
“马的病,你一定的看好,不然的话,死拉死拉的。”
说完,“唰”地一声,抽出了战刀,重重地插在地上。文祥没有想到,自己会捅这么大个娄子,要是因为这件事,引起清水的警觉,耽误了自己的大事,那可是有点儿得不偿失。但看眼下,这一关还真不好过,他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要是自己的复仇计划因为这匹马而失败,那真是……高文祥有点儿后悔。看清水的态度,要真是治不好马的病,自己凶多吉少;要想治好,谈何容易,他真有些束手无策了。可眼下他惟一的出路是治好马的病。他拿出给马灌药用的工具,假意扒开马的嘴,看了看,又装模做样地把耳朵贴在马的肚子上,听了听。若有所思地说:
“这马病得可不轻,我给它下一副药试试。”
文祥起身对余家冰说:
“你让清水先生先回屋歇吧,我这就去取药。”
文祥看着清水从地上拔出战刀,用靴底擦了一下沾在刀口上的泥土,把刀还了鞘,背着手由余家冰陪着,怒冲冲地回房去了。文祥收拾了家什,匆匆地离开了,他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他不知这出戏如何收场,也不知发展下去,是悲剧还是喜剧,他飞速地盘算着,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但马上又想放弃。可眼下没有别的方法,也只有破釜沉舟。他回到家,从钉盒中找出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环型磁石,找了一根筷子粗细的网线绳,把磁石系牢,装进了药箱。红铃和孩子高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谁也没敢吭声,静静地看着他。文祥拎着药箱刚出门,又回过身走到儿子高生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红铃,语气沉重地说:
“今天这趟诊不好出啊……”
他欲言又止,停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当高文祥第二次来到清水的马厩时,马已经安静多了,但马已通身是汗,肌肉在阵阵地痉挛,不停地抖动着。清水和余家冰没有出来,从窗里可以看到两人在说着什么。文祥蹲在马的前面,把马头用缰绳紧紧地拴在拴马桩上,掏出给牲口灌药用的工具,塞进了马的嘴里,从药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拴了绳的磁石,用装药的瓶子把磁石塞进马的胃里,马痛苦地挣扎着,但头被牢牢地拴住,无济于事。文祥一手拉住拴磁石的绳头,一手拿下了塞在马嘴里灌药的工具,马伸长了脖子,接连做了几个吞咽动作,留在文祥手中的绳头只剩下短短的几寸长。文祥试探着从马嘴里往外拉着磁石,他不知会拉出一个什么结果,马在拼命地摇着头,当最后一寸网绳带着沉甸甸的磁石被拉出时,奇迹出现了,环型的磁石中间,沾了两颗带血的四棱钉,文祥激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手脚冰凉,脑门儿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默默地祈祷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他来了精神,从地上站起来,重新重复着以上的程序,可幸运之神并没有永远垂青于他,第二次、第三次他都没有成功,当第四次努力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件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因为马的疼痛使它拼命地合嘴,用牙齿啃咬着网绳,也许是网绳用的次数过多的缘故,绳断了,剩余的钉子没有被吸出来,磁石又掉了进去。文祥这一回是真的傻眼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眼里似乎有泪,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
“天要绝我。”
他无精打采地走出马厩,余家冰也刚好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摇着尾巴的大狗“哈奇”。文祥看了一眼余家冰,有气无力的对他说:
“药我已经给它灌下了,等等看吧,也许会出现奇迹。”
当天晚上,清水的战马死了。清水咆哮着,痛骂那个庸医无能,要把他抓来问罪,余家冰在旁边打着圆场说,也许是马得了什么急症,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高文祥已经尽力了,还请清水先生原谅。清水好像平静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明白,好端端的战马怎么会突然死了哪。第二天,他从城里请来了几名军医,对战马进行了解剖。在马的胃里发现了三枚补马掌用的四棱钉,和一块系着绳子的磁石,一切全都明白了。清水大叫着,指着余家冰的鼻子:
“快快的,你带我的人,把那个假的兽医抓过来,我要亲自的审问。”
余家冰带着身后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去抓人了。过了一棵烟的工夫,一帮人回来了,告诉清水,高文祥跑了。清水继续吼叫着:
“把他的家里人统统抓起来。房子统统的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