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完妹妹的婚事,家川也不敢耽误时间,他惦记着哥哥、嫂子和家里的买卖,第三天便告别了妹妹和妹夫,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
“兴隆客栈”的生意马马虎虎,今天又来了几位贩马的老主顾,六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壮,其中有五匹在马的屁股上烙着字,这几匹看样子是日本人用过的洋马。不知这帮人通过什么办法搞到手的,看样子能卖个好价钱。这几日,家川不在家,去送妹妹还没回来,家山就把客人安置好,看着雪娥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店面,他溜溜达达独自回到马棚欣赏这几匹马,看着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
“好,真是好马。”
他围着这几匹马转了好几圈,摸摸这匹马的屁股,细看着鼓起的烙印,又拍拍那匹马的脑门儿,一会拎起马的前蹄看看蹄碗,一会儿又扒开马的嘴数数牙口,他还真没看过这么多清一色的好马。这时,家川从外面进来:
“哥,我回来了。”
家山回头见是二弟,笑着迎过去:
“回来了?回房看看弟妹,来上屋我们一起吃晚饭。唠唠小妹那的事。”
“嗯,就去。”
雪娥手脚麻利,转眼拾掇了一桌酒菜。二弟媳妇童氏赶到时,已没有需要帮忙的了。看着哥俩坐到了桌前,大嫂又去烫酒,她就去门外叫两个孩子回家一起吃。可到了外面看到孩子们正缠着洪大叔听他讲故事,怎么叫也不回来,她叹了一口气:
“这俩孩子,都听疯了,饭也不吃。”
她无奈地摇摇头,独自进屋了。桌前,哥俩已经喝上了,大嫂拉凳子递筷子,让她坐下,用下颌示意了一下,听他们哥俩唠小妹的事。家山端起小酒盅,放到嘴边,略停了一下,一饮而尽,他吧嗒了几下嘴,夹了一口菜停住了问:
“真那么大的排场?看来我的眼力不错。”
家川有些兴奋地说:
“那是,只青砖瓦房就好几十间,大门口有炮台,还有拿快枪的伙计哪。”
家山把菜放到嘴里,不无担心地问:
“妹喜欢不?她可是头一回离开家。”
家川点着头认真地说:
“我看喜欢,咱妹夫会哄人,家也厚实,我看咱妹这几天净是乐了。”
雪娥忍不住问:
“他家还有什么人?”
家川看了一眼嫂子说:
“有老爹,好像还有几个姐妹。就他一个小子。他娘前几年走了,对了,还有一个二姨娘,是老爷子的偏房。”
家川也干了一盅。二弟媳妇童氏这时插嘴说:
“妹嫁了个好人家,按理说我们应高兴,可妹这一走,我这心里一直是空落落的,不知……”
话没说完,她先流开了眼泪。家山又干了一盅酒,高着嗓门说:
“哭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爹死得早,能给弟、妹找个好人家,我高兴。妹妹走了,走那么远,我不想她?但咱不能留她一辈子,是不?”
说着,他的眼角也流出了泪。他用手指尖擦了一下,接着说:
“现在,咱家就剩老三了,我们再攒点钱,给他说上个媳妇,我也就好和咱死去的爹妈交待了。”
桌上的人没有说话,看着家山又干了一盅,听他继续说:
“嗨,家冰识字儿,按理说找个媳妇不难,可他心里想啥咱也不知道哇。再加上他干那活儿,嗨,不说了。”
家山叹了口气,打住了。全家人吃着、喝着,又唠了一些别的,天已经很晚了,钟麟揉着眼睛进来,走到二弟媳妇童氏跟前,偎在她的怀里,打着哈欠说:
“妈,我困了。”
雪娥问:
“钟麟,你哥哪?他怎么没回来?”
钟麟嘟囔着说:
“钟麒哥说,洪大叔要走了,今天晚上他还在洪大叔那住,他还要听他讲故事。”
雪娥听后叨咕着:
“这孩子,淘得都没边了,家都不回了。好了,我们先睡吧。”
家川站起身,媳妇童氏抱了钟麟回自己屋睡了。雪娥扶了醉熏熏的家山上炕睡了。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余家山从梦中惊醒。他抬了一下浑浆浆的头问:
“谁呀?这么早有事吗?”
外面一个南方人的口音答:
“余掌柜,快出来看看,出事了。”
余家山一骨碌爬起来,他听出了这是那个贩马的老客的声音,他披上衣服,揉着那双睡眼,拉开了房门。那个贩马的老客见家山出来,焦急地说:
“余掌柜,我的几匹马被偷了。”
犹如晴空霹雳,一下子惊得余家山酒劲顿醒,睡意全无,他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马棚,马棚里只剩下几匹马,那五匹屁股上烙着字的大洋马都不见了,地上扔着几根拴马的绳子,被刀割过的白茬齐刷刷的,家山看到这里,头“嗡”地一下险些栽倒,他扶了一下拴马桩,静了静心神,对跟在身后满脑袋冷汗的老客说:
“不要慌,在我这里丢不了东西,我去找,我去找。”
一转身,正好和雪娥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串铜钥匙落在了地上,雪娥正不知所措,家山吩咐说:
“去,把老二、老三叫来,我有事找他们。”
雪娥急忙拾了钥匙,叫来了家川,又去后房叫来天亮前才刚刚睡下的家冰,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地赶来。听大哥家山讲完丢马的事,家川急得差一点没哭出来,他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家冰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听着,脑门子上的青筋又蹦得老高,他一只手在腰间摆弄着张着机头的盒子枪,另一只手挠着短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妈的,偷到我头上了。”
他“呼”地站起身说:
“我去看看。”
家冰顺着马棚前留下的几趟蹄印,来到了镇口,马的蹄印在这里是一片大乱,看似有好大一群马在这里周旋。在凌乱的马蹄印旁,有两捆废弃的火把,家冰捡起来看,是一把用蒿草捆绑的松明,他拿到鼻子下闻了闻,头上蘸满了野猪油。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火把是老山头一带那帮人常用的一种照明方法,难道昨天晚上被他们劫了,家冰想到了他们只劫那些屁股上烙字的大洋马,真要那样……家冰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又向前看了看,蹄印延伸到远处的深山里。
家冰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和大哥家山说了。家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可怎么办?老山头的人最恨日本人了,会不会……”
家冰安慰着哥哥,告诉他不要着急,最后说:
“老山头的人不像其他那帮胡子,他们在和日本人斗,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只要拿出一部分积蓄,买马赔给客人,我想就没事了。”
家冰停了一下:
“可买五匹马的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家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也只好如此,兴隆客栈的牌子不能砸。”
说完,他站起身,对家冰说:
“你去找那个丢马的老客说说,丢马的事别嚷嚷了,让他在这里再等两天,说我们再找找看,真要是找不到,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买马包他。我去和你嫂子合计一下,凑点钱,叫你二哥去一趟山那边,把马买回来。”
“好吧。”
家冰走了。
家山刚想回屋,洪家班的洪班主推门进来。见了家山连忙抱拳拱手说:
“余掌柜,我们洪家班要走了,这么些日子多有打扰,也感谢掌柜的照顾。”
家山早听说洪家班要走,可今天真的走,还是有点吃惊,忙抱拳还礼说:
“照顾不周,还请原谅,洪班主怎么不在小镇多住些日子?我看近日生意还不错嘛?”
洪班主笑着答:
“哪里,干我们这行的就得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在这里已逗留数月,好的东西也变得没味儿了。我们后会有期。”
家山笑着将洪班主送到门前,一群伙计正在装车套马收拾家伙。俩人握手而别。
家山回屋和媳妇商量买马的事,雪娥从炕里的棚顶上拿下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拿出一大沓伪满洲国的纸票子,点了点,也只有买四匹马的钱,雪娥说:
“小妹出门子花了一些,家里剩的只有这些了。要是全买了马,我们怎么过日子?店还怎么开?”
家山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
“那也得买,回头你到二弟那拿两个,先把这一关过去。我们不能总这么背气。”
雪娥不吱声,把一沓子钱推到家山面前:
“借钱的事我不去,你自己去说吧。”
说完,她下了炕,到外面忙活店里的事去了。家山拿了钱,只好自己去找家川。他推开家川家的门,看他也在抽闷烟,家川看哥进来,连忙起身让座儿:
“哥,来了,这事儿可咋办?”
家山低着头,语气沉重地说:
“没法子,我和你嫂子合计了,只有赔人家,我把钱凑了一下,还差点儿……”
家山说到这儿把话停下,看着家川。
“哥,有话您说,差多少?我这儿还能凑点儿。”
家山激动地看着二弟:
“好兄弟,有这句话,哥就知足了。”
家山眼里含了泪,把那沓钱递给家川说:
“这是钱,你再垫两个,替哥去一趟山那边,把马买回来,会好的。”
家山这个七尺男儿第一次流泪了。
“哥,你别急,我这就走。”
家川换了一身商人的打扮,把钱分了两沓分别放到怀里,以防万一,进山上路了。他心里有事,脚下生风,天黑前已走出了几十里的山路。前面黑乎乎的又是一座山头,当地人叫它老山头。老山头的西坡,并排有三趟深沟,听老年人讲,早先年在这座山的西坡是一个山洞,里面住着一个蜈蚣精,时常下山伤及牲畜,吞噬百姓,日久天长,积怨深重,被天王老子知道了,派天上的雷公前来擒拿。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雨大作,随着三声炸雷,一切都平静了。第二天,人们上山时,发现山后的山洞不见了,新增了三趟大沟,从此,当地也就没了蜈蚣精的伤害,人们就说蜈蚣精被雷公劈了。那三条大沟就叫雷劈沟。现在的雷劈沟里已是古木参天,顺着沟下淌过的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家川已能看到河的影子,在落日的照耀下,一片金黄。他心想,过了这条河,就算出了山了,找个店住下,烫一下脚,明天还要赶路哪。就在这时,从远处的山沟里传出了一声大喊:
“站住,干什么的?”
声音在深山幽谷里传得很远,家川听得真切,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在这荒郊野岭,怕是遇到了胡子。他想到这里,回头看了看,感觉到离这伙人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到大哥那双期盼的眼睛,就不顾一切地向江边跑去。后面的喊声越来越近,还听到了“哗啦啦”的拉枪栓声。紧接着听到“砰砰”的两声枪响,像有两只家雀从家川的耳旁飞过,他没有停下来,而是跑得更快了。他一口气跑到江边,老远就看到江边停放着一只渔船,他直奔渔船而去,划船的是一位老者,有一些耳背,看到跑过来一个人,他站起身,右手放到耳后,高声问:
“是过河吗?”
家川二话没说,一步跨进船里,冲着老者喊:
“到对岸。”
老者听清了,慢慢地拿起桨坐到了船尾,将小船划向河心。家川坐到船头上,用手按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这里河上的渔船划船人是背向着船头,当老者划了几桨,抬头看见了岸上的一帮人在向他招手,他听不清那些人喊些什么,他回头看家川。家川有些心慌,他向前探了探身对着老者喊:
“大叔,那是一帮胡子,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老者一听,吓得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连忙停了手中的桨,颤巍巍地说:
“那可不中,不中啊!”
胡子向小船开枪了,子弹打在水中,溅起了一束束水花。家川吓得一头冷汗,上身的小褂都湿透了,他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老汉,恳求着说:
“大叔,我多给船钱。”
老者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掉转船头划回了岸边,家川一看无计可施,也只有听之任之,他把一沓钱塞在了船的坐垫下。
船刚一到岸,跳上几个扛枪的人,不由分说把家川推下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指着摇船的老者说:
“没你的事了,你滚吧。”
家川被推到岸上,离他十几步远,冲着落日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是这伙人的头儿,由于太阳光的照射,家川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几个小胡子对着这个人说:
“二当家的,这小子让我们给抓住了。你看他穿的这身溜光水滑的,准不是个好人。”
这个人看了一会家川,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你们看看他,是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是一个值钱的货?”
那个人一动不动。
“这小子油水不小,怀里一包子钱。”
那些人从家川怀里把钱搜了出来。
家川一动也不敢动,听着他们的对话。他想看一看那个人的模样,但看不清。他听着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他正在琢磨着,就听几个人说:
“二当家的,这帮有钱人,挣的都是黑心钱,干脆把这个公子哥撕了算了,连着看看咱们弟兄们的枪杆子直不直溜。”
“说的屁话,把这些有钱的人都整死了,谁养活我们。放了他。”
那个人指着手下的人骂着说。手下人闹了个没趣儿,闪开了一条路:
“快走吧,我们二当家的菩萨心肠。”
家川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转身就走,刚走十几步远,猛地像想起了什么?他转头冲那人问:
“喂,你是……”
家川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那个人制止了,那个人从怀里掏出驳壳枪,“嚓”地一声张开了机头:
“哪那么多废话,等我改变了主意,一枪崩了你?”
家川没敢把要问的话说出口,转身走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河面上泛着点点粼光,摆渡的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家川独自坐在河边,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