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屠格涅夫的小说,你定会为他笔下的俄罗斯风光所震撼和陶醉。大到森林原野、山川湖泊,小到香花野草、鸟兽虫鱼,他都能描绘得生机盎然、情味无穷。难怪托尔斯泰赞美他“有一双写自然的大手,可以将一切景物都变得芬芳起来”。传统的中国作家极少会像他这样用大篇幅的文字去写自然风景。
自唐宋八大家以来,我国的文风多尚简洁,纯写山水的散文,字数鲜有逾千的。小说的写景便更短了,以笔法细腻见称的《红楼梦》将其所有描写大观园的文字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水浒传》里的写景多以独立的诗词或韵文形式出现,也就百余字而已。正式行文中如有涉及景物的地方,基本采用速写式的勾勒,但由于作者技法精湛,往往看似草草的字句便足以传神。最典型的就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段,只用了一个“紧”字,不光写出了风雪之急,还渲染出环境之险,真是一字值千金。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国作家积极向西方文学学习,各类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从这时起才急遽增多,而将写景做到极致的还是武侠大家还珠楼主。
还珠楼主写景的密度和字数,较屠格涅夫皆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小说中风景描写随处可见,且动辄几千字,甚至上万字。因其才气横溢、文笔华美,瑰丽山川与神魔武侠被他融合在了一起,使原本就迷人的风景更富奇幻的魅力。孔庆东讲,“武侠小说中的精彩的景物描写这个传统就来自于还珠楼主”,并认为其景物描写之好,可以单独拿出来放到中学教材里。
还珠楼主写景之所以出色,与屠格涅夫一样,不仅有天赋的文采,更有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无限深情。他自幼就酷爱自然风光,又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据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说:他本意是想把自己的见闻写成游记散文的,恰逢那时《天风报》缺少长篇武侠,在人家鼓动之下他才去编《蜀山剑侠传》的。所以他在小说里一有机会就要宣泄一下被大自然激发的诗情。他写景不是冷漠的、客观的临摹,而是融入了浓厚的主观情感,由此才有动人心魄的魅力。
但还珠楼主写景的成功却成了其小说的重大弊端,因为他太钟情于抒写美景,到了不顾情节发展的地步,经常是写到一处景物便毫无节制地铺陈开来,一下子便是数千字,故事则被弃置不管,这种情形多了,读者便感到拖沓厌烦,也就不会有什么审美享受了。这也是他的小说结构杂乱松散的原因之一。当今也有作家喜欢掉书袋,堆砌辞藻,满篇都是华丽的形容词和散文诗句,将写景当成炫耀文采的平台。这其实是在重蹈还珠楼主的覆辙。因为读者主要是看人物和故事,过繁过长的写景只会影响小说的流畅性,将情节撕扯得支离破碎。
与还珠楼主同时代的白羽和王度庐也擅长写景,可相对来讲,这二人更注重写景与小说自身的关系,虽也有大量优美含情的风景描绘,但很少给人以割裂感。
港台新武侠时期,景物描写的整体水准大幅提高。梁羽生、金庸、卧龙生、古龙等名家都是一流的写景好手,他们的生花妙笔几乎绘遍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天山南北、长城内外、黄河上下、大江两岸,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名胜古迹,尽收其笔端。
从他们的小说中,读者可以看到江南水乡的旖旎清秀,塞北荒漠的雄浑宽广,西部高原的壮阔峻险,东海岛屿的绮丽多姿;可以看到奔腾咆哮的浩荡江河,巍峨峥嵘的峰峦峭崖,奇绝深远的深沟大泽,神秘诡异的洞穴幽谷,碧波涟漪的湖水池塘,淙淙细流的山泉小溪,以及庄严崔嵬的宫殿寺观,喧嚣繁华的市井店肆,风韵拙朴的乡村古镇,典雅别致的园林亭台等。
出于武侠小说自身的特性,作家们还会描绘一些常人难以得见的,甚至是仅存于作者头脑中的虚幻的奇异景物,像阴森恐怖的古墓废墟、酷寒旷寂的极地荒野、神秘深邃的海底世界,及凶险丛生的魔教老巢、机关重重的藏宝秘窟、恍若仙境的隐士幽居等。
新派武侠作家由于吸收了更多的先进创作理念,对写景作用的认知也大为提升了。除了最基本的交代环境、渲染气氛外,还可以辅助表现人物形象。例如《萍踪侠影录》中云蕾出场一段:
云中白光闪发,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变红,一轮血红的旭日突然从雾中露了出来,彩霞满天,与光相映,更显得美艳无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树之上,忽而又绕树穿花,方庆虽是武夫,也觉得神怡目夺。
再过些时,阳光已射入桃林,方庆眼睛又是一亮,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天堂般的美景中走来仙女般的美女,人与景互为衬托、交相辉映,留给读者以极为深刻的印象。
有些写景则与人物心情密切结合,起到烘托或反衬人物内心世界的作用。例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任盈盈夜行一段: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脊背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虽写的是夜晚,但由于人物心情是欢愉的,周围的景致便也欢愉起来。
更有的写景能对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有一定的象征作用。例如《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开篇: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
如此天寒地冻,旷野荒郊,一片萧索,使人感到无限的寂寞与森冷。此情此景正与主人公孤独凄楚的心境相应和,情景交融,韵味悠远,还暗示出主人公未来的悲苦遭际。
这时期的写景技法也更为圆熟,行家里手可根据小说发展的具体情况,自如地操控景物的描写,可以是精细的工笔,也可以是简练的白描,或是将二者相结合,这使得写景可点可面、有疏有密、能张能弛,与情节交互照应,相得益彰。
前辈作家在写景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给现今武侠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借鉴,也带来了提高与创新上的巨大困难。再者,当代的读者眼界大了,见闻广了,对文学中景物描写的兴味已趋于淡化。此外,生活节奏的加快让读者不可能再有那么多的闲暇去看屠格涅夫式的冗长写景了。因而,精致化、精当化、精练化才是武侠写景的必由之路。作家要努力让每一段写景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