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矿上唯一那幢三层建筑大门前,红旗愕然停下了脚步。见瘸杰克昂首直入,他刚想去拉,却发现门口两个持枪汉子没有任何动作。
这里是霍金住的地方,上一个因为丈夫在井下致残,而试图闯进这里找老矿长做主的妇人,被当场乱枪打死。红旗完全不明白老头今天在发什么疯,两条看门狗视如不见的表现也同样透着古怪。正愣神间,瘸杰克已回过头来,冲他骂了一声:“还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瘸杰克脸上的神气是从未有过的,又是狂热,又是得意。这些年以来,红旗觉得只有今天他才最像是活着,于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跟在了老头身后。
宽敞的院落里搭着凉棚,长桌边的男女纷纷投来视线,诧异地看着走进的两人。瘸杰克努力整了整身上的破礼服,抹着汗刚想说话,却因为那条坏腿而绊了一跤。
老人小丑般的衣着和表现,让那些人低笑起来。红旗扶起他,注意到坐着的都是些矿上的头目,坐煤车来的那个什么小姐也在场,正饶有兴趣地望向自己。另一道森冷的注视则来自于小克劳德,这段时间他很少在矿上露面,似乎总有些事情在忙,每次见到红旗,最多只是瞪一瞪眼了事。
红旗知道他在忙着找失踪的兄长,没空找麻烦。
距离獠牙镇不远的地方,有个鬼针游蚁的巢穴,大克劳德到现在还躺在那里。只不过红旗怀疑就算小克劳德站到跟前,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霍金先生,我家小子放工后走了近道回家,您派去的人这才没找到他。他一进家门,我就给带过来了。”瘸杰克边陪着笑,边四处张望,“那些城里人呢?”
“你叫红旗?”霍金连眼角也没瞥向他。
“是。”
“听说你常在荒原里跑,这次我想让你带几个人走一趟。他们指方向,你找路,有什么问题吗?”
红旗怔了怔,对方虽然是在用问句,但语气却全无商量的余地。还没等他答话,瘸杰克就抢先接了口,“当然没问题,我家小子的本事……”
“我不是在问你。”霍金淡淡地打断,就如同好脾气的主人在轻声呵斥猫狗。
瘸杰克干笑几声,闭上了嘴。
“能问问去做什么吗?”红旗知道老矿长所说的几个人,多半就是从煤车上下来的那些制服青年。矿上居民敢出隔离墙的都很少,至于护矿队,他们同样对荒野充满恐惧。
“你只要带路就好,其他事情他们会去做。时间很急,目的地也很远,荒原里多的是沼泽和迷雾带,我不希望你因为任何原因分心。”霍金说。
“我想先求您答应一件事。”瘸杰克忽然插口。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护矿队几个分队长霍然站起,却被图鲁抬手制止了下一步动作。
“你跟我讲条件?”霍金慢慢望定了瘸杰克,就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今天来是想请您答应,把这姑娘嫁给我家小子。”瘸杰克指着玛茉儿,一字一句地说。
红旗怔住。
短暂的沉寂之后,哄堂大笑。霍金也笑了,只不过是冷笑,“你是不是又醉了。”
“您的大女儿嫁给了图鲁,二女儿嫁给了医生。在巨石矿井,谁更有用一些,就可以跟您的关系更近些。您看,我是矿上最后一个还活着的爆破工,我家小子现在又能被那些城里来的大人物派上用场,说不定会被看中带走,将来也成为大人物。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能帮您的就不是一点点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够资格来开这个口,红旗不是一般的孩子,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头的……”瘸杰克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眼神已有些散乱。
如果没有挖过煤,那就别说自己吃过苦。
巨石矿井没有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数会面对两个选择,要么下井,要么饿死。不用廉价出卖劳力的人很少,他们属于另一个阶层。瘸杰克实在是不想红旗将来也每天都得在充斥煤尘的矿道里挣命,放班后一身虚脱爬回地面,跟自己一样,哪怕看见光着的娘们儿也硬不起来。
瘸杰克老了,他现在时常腰酸背痛,白头发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坨被岁月踩烂的屎,不甘却无可奈何,对红旗的期望是他最后仅存的火光。
今天瘸杰克确实没有喝过酒,但那个能被大人物所用的机会,让他再难保持清醒。长期以来被酒精腐蚀的大脑正处在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他甚至开始迈步向前,想要凑到霍金身边去说话。
“既然你也说那些城里人是大人物,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嫁给他们,而是非得选择你的黄皮小子?难道就为了你所谓的总有一天他会出头?这白日梦做的可真有意思。”就在护矿队的人准备抬枪时,玛茉儿淡淡地开口,“老瘸子,我爸爸好心赏你一口饭吃,你才能活到今天,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在黄金城,找一打爆破工用不了五分钟,你用来讲价的筹码分文不值。”
瘸杰克怔住,就像在美梦中被人浇了盆冰水。
“不是什么男人,都有资格站到我的面前来的。”玛茉儿挑了挑细若游丝的眉,“快滚吧,你们俩让我有点恶心。”
红旗被带到煤矿中部的护矿队营区后,松开了紧握的右手,掌心一片鲜血淋漓。他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当场扑向那婊子,在枪响之前把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剥下来。
他无所谓别人怎么看自己,只是忍受不了有人那样对待瘸杰克。
营区是专门开辟出来的一块地皮,里面甚至有个靶场,大门处划着道粗长的黄线作为警示。皮卡开进时,许多人都围了上来。
“远东人来这里干什么?”
“喂!你们几个拉这头猪进来宰了吃吗?”
“不会是远东人也要进队里吧?这******也太离谱了……”
靶场铺满了煤矸石,这里是个废弃的井口,后来因修建营地而被填平。斯洛正站在靶场中央,面对三名同伴手里的刺枪——这种跟长矛类似的冷兵器远可投掷,近可捅刺,护矿队常用来训练新手。靶场上粗陋的假人遍体窟窿,就是它们留下的痕迹。
“这小子就是向导?先用水管把他冲干净,省的有跳蚤。”斯洛得知被带来的远东少年,居然是刚被玛茉儿拒绝的求婚对象后,笑得很轻蔑,如同看到了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他的眼神就跟老矿长家里那些人一样,但红旗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斯洛赤着的上身嵌着块巴掌大的金属甲片,位置在心口,从甲片边缘可以看到几根极细的银管扎入皮肉,管内隐约流淌着黑红色的血液,进进出出循环不止。
三名游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出手,刺枪连续扎上斯洛胸腹部,发出沉闷的着肉声响,连枪身都由于巨大的冲力而变弯。这种程度的直接捅刺足以贯穿一头铁颚熊,此刻却连他的油皮也没能划破半块。有几次刺枪枪头撞中那古怪甲片,都在飞溅的火星中被弹了开去。
“可以再加两成力量,罗尼卡奥,你用全力。”斯洛满身都是流淌的汗水,贲起的肌肉块垒如刀削斧刻,“妈的,什么试用版,我看这批防装完全就是垃圾,总部那帮家伙是不是都是****的……”
大概是觉得这鬼地方的人注定没什么见识,斯洛在言语行事上都显得毫无顾忌。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横扫右臂,咔咔几声,刺枪被一一格断。跟着这高大青年意犹未尽地挑起一柄断折的枪头,侧身蓄势,在低吼声中将它脱手掷出。
砰的一声,百米开外的营地护墙上多出了个对穿洞眼,枪头无影无踪。片刻之后,那块墙体迸裂出无数细纹,垮了半边。
与那些表情痴呆的护矿队成员不同,红旗看的是斯洛脚边的合金箱,黑眸深处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
“这就是殖甲?老子也要搞一块,不,搞一身!”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就如同狼在渴望血肉。
暮色垂落时,四名游骑出了矿区。霍金带着家人随从,一直送到了隔离墙外才停步。斯洛很不耐烦这种虚伪的把戏,但对着玛茉儿的柔声细语,却怎么也板不起脸来。
罗尼卡奥是游骑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见红旗蹲在地上捏块石子左划右划,很长时间连头都不抬,不由好奇地瞥了眼。
这一眼望过去,他的目光就再没收回来。
注意到同伴的异样,贝托和阿加隆也先后望向了那里,跟着呆住。等斯洛走到红旗面前,小半个荒原的简略地图已在后者手下成形,跟游骑们在智脑上看过的军用地图相对比,他们能回忆起的所有河流山脉位置都完全一致,并增加了许多不明意义的标注。
“我们要去哪个方向?”红旗仍旧埋着头。
斯洛大致指了下,反问,“那些叉代表的是什么?”
“每年都有人进荒原找东西,然后变成死人,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也一样。这里有个露天铁矿,我认得锈牌上的字,周边是鬼魈的领地。这里好像是战前避难所,一半埋在土底下,通风口从里面被锁死了,我试过许多次都进不去,最近那一带斑鬣狗又多了几百头。这里跟这里,铺着很长的管道,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有时候冒气有时候不冒,一直通向绞杀藤最密集的地区……”红旗每指到一个地方,随口报出的内容都会让霍金眼皮一跳。
所有标注被解释完后,游骑们又问了红旗一些细节,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一个在煤矿长大的少年,就算要编出些东西来充实自己的冒险故事,也不可能详尽到如此程度。如果它们真实存在,光是那个铁矿在资源稀缺的今天就足以引发两个大型公司之间的战争。作为这支战术小队的队长,斯洛当即通过智脑发出了一条核实矿脉所在地的任务请求,片刻后收到了准许信息,任务优先等级被列为了B级。
“给这小子一件防护背心。”斯洛冷冷地吩咐。
他有点不明白这样的消息,为什么反馈回来的是B级准许,还排在这次清除行动之后,旋即想到公司那帮老废物平时的行事作风,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无论如何,这远东小子总算是带来了惊喜。
霍金开口时脸上的复杂神色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这笑再加上他语气中的真诚很能感染人,他拍着红旗的肩膀,半是埋怨地说:“这么有价值的发现,怎么不早报告呢?总算现在还来得及,好好带路,别让这几位先生失望。”
“那些东西很值钱?”红旗似乎有点被吓到了。
“我只能说你很有用,而且今后会越来越有用。等你这次回来,我会重新考虑瘸杰克提过的那件事。”霍金又用力拍了拍他,像慈祥的长辈在勉励孩子。
红旗“哦”了一声就再无动静,过了半晌,他看了看眼波如流的玛茉儿,咧嘴,“不用了,矿长先生。老爹回家时说他想通了,不是什么女人,我都够格去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