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左镡的感觉却很不好，非常不好。
这其实是很稀罕的一件事，平日里少年总是自我强调的君子风度，超然心境全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表面上还是在听着顾绛的讲学，眼睛却不停瞄着坐在自己前面的纤小身影。那雪白修长的脖颈，垂下来的缕缕发丝，珠圆润华的耳垂，无一不让少年面红耳赤，心中不停地默念着非礼勿视，但还是忍不住要看过去。
小小姐，真的是小小姐！左镡年轻的心像是被大锤敲过了一样，本来埋藏在心底那小小的期盼，居然成了真。当男装的小小姐施施然走进来，对着自己点头一笑打过招呼，并且坐在了自己前座后，一股自己都觉得莫名的巨大喜悦在那一刹那充斥满了心间。
于是整个上午，左镡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在课间与小小姐说上两句话。想上去道声好，又觉得太俗了；想提一提那天晚上的事情，却又怕小小姐觉得自己在拉关系；想说自己和子宁熟识，因此对她久仰了，又觉得太过唐突。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情，真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乃至于族学上顾绛讲课的声音，就好像是诗会上的背景丝竹之音一样，时近时远，却完全没有进到耳中。只是内心挣扎折磨，几番踟蹰，却终究没有勇气能够付诸行动。
这不是君子所为，少年暗暗地这样安慰告诫自己。且不论自由恋爱在大明尚没有流行开来。即便撇开时代背景的不同，仅就时至今日我们依旧看重的门当户对的因素来说，穷家小子和富家千金之间也存在着犹如天堑般地鸿沟。徐家的豪富，徐老爷对这位小小姐的荣宠，筑起了一堵高大坚实的墙，让正在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少年一度感到沮丧和迷茫。
崇祯十四年，左镡已经是十五岁的年纪，若是着紧些的人家，只怕已经开始议亲婚嫁了。左家家贫，左夫人又对左镡寄予厚望，便也不像一般人家着急张罗。徐子宁大左镡两岁，小小姐又与徐子宁龙凤双生，自然也是一般年纪。十七岁的未嫁姑娘，已经算是大龄了，只是徐府情况特殊，林林总总共计二十七位千金。按古时风俗，一般要姐姐们都出阁了，才轮到妹妹。小小姐上面有着二十六个姐姐，至今云英未嫁的也还有十位，也便还能再逍遥一阵子无忧无虑的姑娘家生活。再加上徐家老爷和大公子对她也实在疼宠有加，以至于女扮男装，出入族学，也由得她去了。
因着这些缘由，这位徐府的小小姐，性情自小就和旁的大家闺秀们大相径庭。琴棋书画、针绣女红，虽然也算熟稔，但若论最是擅长喜爱的，居然是拳脚刀剑上的功夫。徐府上的武术教习，是一位独臂的长髯大汉，传闻当年也是江湖草莽出身，颇有些来头，好像人称什么“只手遮天”，虽然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屈驾徐府做了个武术教习，但徐府的下人们一致认为，既然敢称“只手遮天”，那必然是极厉害的狠角色了。也有胆大八卦的下人大着胆子上前去搭讪打听，自然不可能真打听出什么，倒是这位教习一直笑眯眯的，时间一长，人们也就忘了他刚来时被无辜冠上的臆测的凶名，转而都亲切地叫他“老裘”。
老裘脾气很好，虽然人看着凶相，但每次教导族学的子弟们，都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当然也有淘气的想捉弄他，在老裘轻描淡写地留了一个寸许深的掌印在一块大青石上面后，都打消了这方面的念头。徐子宁兄妹都是师从的老裘。尤其是小小姐，诗词师傅，女红老师倒是气走了好几位，唯独这武术教习，在徐府呆了十几年，小小姐一直恭敬地待以师礼。
后来小小姐年岁渐大，再整日舞刀弄枪的未免不妥。徐老爷这才下令禁了小小姐每日的校场练武。小小姐哭闹无果后，意识到这次爹爹是下了决心，无法之下，只好央着胞兄徐子宁让她来族学上课。徐家族学，每日是有一个时辰演武时间的，为的是锻炼徐家子弟的体魄，免得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这样一来，小小姐总算是心愿一偿。
左镡头一天来族学上课，尚不清楚徐府族学的课程安排，遑论小小姐心中那弯弯绕绕的小算盘。他努力督促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顾绛的讲课声中，但是事与愿违，思绪总是跟着他的眼神，不经意间就落到了前座那个纤巧身影上面。
“左兄弟？左兄弟？”正发呆着，呼唤声让左镡回过了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州张家的大公子，张璞张玉成。这人左镡之前见过几面，在诗会上，是他引领江南士人公推子宁作序，好像在苏州青年文士中颇有声望。这般人物，若非自己今日来了徐家族学，是断断不会同自己讲话的。只是对于盲目崇敬着心中先父的少年来说，什么家世权势，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相比，都只是浮云罢了。虽然不曾有半点妄自菲薄，但因着之前的失神，左镡也不禁暗恼自己失仪，回礼道：“原来是张兄。未知有何事？”
张玉成看着眼前的粗布少年，心里计较着措辞。张家虽然比不上徐家，但在苏州城也是有名的豪富。张玉成身为张家嫡长子，才学不俗，在姑苏年轻一辈中素有声名。他与徐子宁是同岁，又有才学，原本不用来徐府族学上课。但因为张家有意让他迎娶徐府的小小姐，族里的长辈都发了话，让他赢得伊人的芳心。也是存着这样的打算，他才一直未有妻妾。徐家富甲江南，徐府小小姐的美貌荣宠又是远近皆知，再加上他这些年来一直刻意交好徐子宁，交情也算不错，这桩婚事对于他，对于张家来说，都有着天大的好处。既可以进一步抱上徐家粗壮的大腿，又能抱得美人归，因着小小姐特殊的身份，还可以一举亲近徐家现任下任两代家主。也因此，张玉成是上了一百二十分心，费尽心思地打听到了小小姐来族学上课，又巴巴地赶上徐渭卖了一通好，凭着张、徐两家多年的交情，才得以进这学堂，近水楼台一番。
心里存着别样的心思，虽然未有婚约，但双方长辈的态度，也是对这桩亲事持了默许的态度，张大公子于是不管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就想当然得把美人儿看作是自己的禁脔起来。族学中的子弟大多审时度势，心中仰慕小小姐的虽然也有，但是对比之下，大都规规矩矩，不去触张大公子的霉头。唯有左镡，新进族学，不明情势，再加上少年对小小姐心存爱慕，他虽然自觉掩饰得当，但在张大公子刻意审视之下，还是被瞧了出来。
原本以左镡的身份地位，张玉成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放在平日，直接招呼下人打一顿扔出去，便是出了人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可是官府巨贾沆瀣一气的明末，死个把人，并不比死了只鸡更引人注意。
只是正因为张玉成与徐子宁有些交情，却是知道这其貌不扬的农家少年，其实与徐家的大公子相交莫逆。碍着这层关系，张大公子却是不便动用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好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哪怕攀上了徐子宁的高枝，张玉成也自觉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他自觉是有身份的人，既然徐子宁介绍了左镡来徐府族学上课，那就是引他进了这个圈子，自己明面上便当他是同一层次的人，好好谈一下，好叫他知难而退，也算是全了徐子宁的面子。
心里这样计较着，张玉成矜持地开口道：“左兄弟第一天来族学上课，不知还习惯么？”说完也不等左镡回答，紧接着便道，“若是不习惯倒也正常。熟悉一段时间就好了。徐家族学规矩很多，若不是湘婷在这里，为兄也懒得拘在这的。只是徐伯父特准了我来族学旁听，若是不来，岂不是拂了徐伯父的美意？”
说罢，重重叹了口气，还待再说，却见方才课间时走出去的小小姐又回了来，便转口笑道：“左兄弟是子宁的朋友，自然也便是我玉成的朋友。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好。”说罢拱了拱手，又对一旁的小小姐行了一礼，道：“几日不见，湘婷近日可好？”
小小姐秀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倒是飒爽地说道：“不劳张公子关心，湘婷一切安好。”
张玉成闻言，微微有些尴尬，眼见又要上课，也不便多待，遂转身退了下去。
左镡在一旁，心中却是五味陈杂，想着张玉成之前话里话外隐藏着的意思，心里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那位张公子……可是和小小姐很亲近？那小小姐……可是已经有了婚约？想着想着，又懊恼地摇了摇脑袋，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左镡啊左镡，小小姐那样天仙似的人物，也是你能混想的么？恍惚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说道，父亲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我左家世代忠良，正气浩然，我凭什么要自轻自贱，又有什么不敢想的？
纠结之间，思绪流转，整个人竟是浑浑噩噩一般，恍惚间听到了顾绛宣布下课的声音，连身边的同学都走光了，也没有发觉。直到一只粉嫩的小手挥舞到了眼前，耳边脆生生的嗓音响起，才把左镡整个人惊地站了起来。
“镡哥儿，你若是看上了湘婷姐姐，需要诩儿替你去说道说道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