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銮马驾行驶在长安城的正街上,吴王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车轮颠簸在路面上所引起的颤动,耳畔不时传来百姓们奔跑的杂乱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嘘声。他感到有些得意,朝中的不快一扫而光,沐浴在百姓们敬仰的目光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人愉快的?他是皇室的子孙,他们是他的子民。
车撵一侧的帘子被他在盛怒之下扯掉了,百姓们一定在翘首以盼希望从没有遮掩的窗棂里看到车里坐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意识到这点突然感到很羞赧,把后背紧贴在车撵上,唯恐他们看见似的。他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傻,他竟像个小女子一样畏首畏尾,羞于见人,仿佛车窗外的百姓是自己意中人,当真好笑。如今他手里有了权力,在朝中能说得上话,无论如何也要为他的子民做些事情。他是爱他们的,他想。
他向前探了探身,露出半个侧脸看着街道旁边的百姓,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荆履麻衣,服色各异,当他看到他们的表情由好奇艳羡变得有些敬畏恐惧,他这才意识到他五尺三寸之时遗留下来的诟病并没有伴随着他的长高而抹去,反而因为他有了更大的权利而越发溃烂狰狞。无妨,早晚有一天他要让这些敬畏恐惧的神情变成敬仰和感恩,一思及此,他在马车里对他的子民友好地笑了笑,甚至摆了摆手。
突然,一个软趴趴的东西摔在车窗上,汁液溅了他一脸,吴王反射性地用手一抹,掌中是黑黄交加的粘稠,鼻端是一股霉烂的臭气,一个腐烂了的芋头嵌在窗棂上,“停驾!”他大声吼道。
一布衣荆钗的女子低头教训着手里牵着的七八岁的儿子,殊不知怀里的另一个儿子闯了天大的祸事,直到旁边有人捅了捅她她才回过神来,怀里的孩子已经一把被侍卫给夺了过去,女子大声惊叫着欲抢回儿子,被侍卫给一脚踹开。
吴王已经下了马车,正用丝绢擦着脸上的污渍。女子看到侍卫从车窗上取下来烂掉的芋头才知道儿子闯下了大祸,她大惊着扑到吴王脚下不住地磕头求告,那磕头如捣蒜的模样让人看着忍不住心酸。
“把孩子还给她。”吴王开口道。
孩子回到她怀里,她大哭着抱紧她的心肝,不住地称谢。
“告诉本王,你为什么要扔本王。”吴王走近一步看着那小孩儿道。
没有擦干净的烂芋头汁遇风而干粘在吴王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在那女子眼里一点儿也不觉好笑反而觉得十分狰狞,她惊惶求道:“吴王恕罪,我儿还小不懂事,求吴王开恩,求吴王开恩!”
“让他自己说。”
女子闭口惊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带着如末日来临般的惊慌恐惧。
“你是个妖怪,我要打死你为天下人除害!”
吴王笑道:“妖怪?你倒说说本王怎么就成了妖怪了?”
女子忙捂住孩子的嘴,“吴王开恩哪,不要听小孩子胡说八道,他什么都不懂,他真的什么都不懂,求吴王开恩!”
本来他也并没有很生气,毕竟对方是个孩子,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本就充满了幻想和不切实际的英雄主义,可是这孩子的娘就太古怪了,他已经把孩子还给她了,她为什么还要那么害怕?难道他当真变成了妖怪长着三头六臂会吃人不成?
那女子还在那儿不住地求告着,异样惊惶的神情终令他大声怒道:“说!”
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妖怪吴王要吃人啦!爹爹救我啊!哇……妖怪吴王吃人啦……”
这孩子竟认得他!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怎么可能认得他?除非有大人教他!“是你爹告诉你本王是妖怪的?!”吴王咬牙切齿问。
那女子拉着儿子不住地磕头,“没有没有,没有人教给他,吴王开恩真的没人教给他!”
她竟然睁着眼说瞎话!他生平最恨有人骗他,他一把拎起那孩子的脖领子瞪眼对那女子怒道:“没人教给他他怎么知道本王是吴王?说!到底是谁教给他的?你敢再欺瞒本王半个字,本王就斩了他!”
那女子吓傻了,边磕头边大哭道:“吴王饶命啊!民女也不知道是谁教给他的,吴王一夜之间从身高五尺变得如此高大,您是妖怪的传言就在街头巷尾传遍了,大家为此编了歌谣传唱着。吴王开恩,放过我儿一条生路吧,他还是个孩子啊!”
“什么歌谣,说与本王听听!说!”
那女子哭着断断续续道:“吴王擎五短身……身矮小造孽深,突长高是为妖……是妖孽终毁灭。”
这歌谣一听就是黎民百姓东拼西凑瞎编出来的,这既不押韵也不顺口的别扭歌谣,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就像是晴天霹雳霹在他的头顶,将他霹得两耳轰鸣,眼冒金星。
吴王一手拎着那孩子,踉跄着转过身去看着他的子民,他们都不敢看他,他们都在心虚!在他们怯懦心虚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厌恶和鄙夷!
这就是他的子民?他们不仅看不起他,还编造歌谣诋毁他,更毫不容情地诅咒他!这就是他欲效忠欲关爱体恤的子民?
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他?就因为他曾经五尺三寸?就因为他曾经脾气暴躁?凭良心说他从来没有滥杀过一个无辜,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他们凭什么这么看他?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他?凭什么!凭什么!!
他怒急将手里拎着的孩子狠狠掼在地上,孩子摔在石子路上磕得头破血流,女子大叫着爬过去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头上的血沾染得她满手都是。
那女人的相公一直躲藏在人群里不敢出去,此时看到儿子的血猛然激起了隐藏在胆小怯懦之下的男子气概,他大吼一声举起锄头向吴王奔去,却在半途被侍卫们举起的长矛扎成了刺猬。
时间在霎那间定格,一切都成了慢动作,那女子扑到相公身上嚎哭,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在碎石子路面上缓慢蜿蜒。
斩草还需除根,这是亘古不灭的永恒真理,他们既对他无情,他又何必对他们有义?吴王坐进马车吩咐了一句,街上便又多了三具尸体。
百姓们见此惨状无不愤慨,虽群情汹涌却也仅止于垂首低眉咬牙切齿。在强权之下,他们的奋起反抗不过是给了强权屠杀他们的借口,就如同那个被扎成刺猬的男子一样。
氤氲着血腥气的长安城大街上,吴王的车銮马驾扬长而去,那长长的侍卫队和寒凛凛的长矛尖无不彰显着权利的傲慢与威严。
当日,大大小小的布告就贴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大致意思为严禁百姓传唱歌谣,违令者杀无赦。一时间长安城内人人自危,连花满楼里都只敢奏乐跳舞,不敢抚琴唱曲。
当晚,定远将军王莽死于自家宅邸,死因奇特,于浴桶中无故溺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