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城荒郊树林。
陈文果扯了扯被树枝挫开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只好从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撕下一角包扎上,继续前行。
他知道,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活命机会。
他不敢想象自己被冠上叛徒、奸细之名被送上公堂的情形。
他是吴国人。
他自小习得一身好本事。天意弄人,他却被宜国掳了去。宜国看重他的才华,扣了他年迈老母,命他入撒拉城打探情报。
但他是吴国人。
他不能忘记,他被送走时母亲坚毅的目光。他记得,从小母亲就教育他,习武念书,是为了报效朝廷的——吴国的朝廷。
入撒拉城五年,他只传给了宜国四次情报。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的自责——他不想当奸细。
慢慢走到大树边,他坐下来歇息,一个人想着。
他知道,自己奸细之名定已传遍众人。如果自己明日之前不回去,那么罗修祈与梵天夙就会被冠以包庇奸细,任之潜逃的罪名。
可母亲教育他做人刚正,切莫陷害他人。但他此刻若不陷罗修祈不义,又怎能脱身?
他不能死。
他要救自己,救吴国。
救他的娘。
他叹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向前走去。
……
罗修祈在荒地里摸索了大半夜。
虽然泥泽里找到了脚印,但顺着脚印追出几步便又是草丛,根本无迹可寻。
他看看天色,叹了口气,骑着虞影原路返回。
回梵天夙的小院又花了一段时辰,到了门前,小曼早就在门口张望。
看见虞影的身影,小曼小跑着上前拦住,急道,“怎么样?找到了么?找到了么?”
罗修祈摇摇脑袋,侧开身子让小曼看了看空空的马鞍,“找到就好了,等会儿朝廷的人来了可怎么办?诶你说他们会不会半路暴毙?”
小曼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拉着虞影进了马棚。罗修祈也叹口气,进屋去找梵天夙商量。
梵天夙听闻脚步声,急忙询问道,“是修祈回来了?”
罗修祈走向茶桌,“嗯”了一声喝起茶水来。
梵天夙叹口气,“你一人回来,想必也没有寻得陈文果的踪迹。”
半晌,她叹口气,“方才收到传书,朝廷派往撒拉城急巡的大学士李贤德,不出意外的话今日正午便能抵达。”
罗修祈停下动作,想想道,“你即为朝廷之人,能否将此事就此敷衍过去?”
梵天夙早就料到罗修祈有此打算,叹口气,“若是其他人,即使陈文果不到场,我也能安然脱身。但是,这次来的是李贤德。”
“喔?”罗修祈皱皱眉头,“李贤德是什么人?”
梵天夙微微颔首,皱着眉头想想道,“一个为官清廉公正得让人无可奈何的人。”
一夜无眠。
……
正午,撒拉城
李贤德如期而至,罗修祈一脸无奈地被梵天夙拉去迎接。
拖拖拉拉到了城门前,他无助地看着眼前身骑高马,一脸白胡须的李贤德。
梵天夙侧头在罗修祈耳边悄悄道,“姜还是老的辣。若你在堂上与他不礼,挨板子的话我可不管。”
罗修祈咽咽口水,心里越来越看不惯马上的白胡子李大学士。
“梵大人,多年不见可好?”李贤德见梵天夙一行人前来,立刻下马,“繁若城一别,梵大人竟是到撒拉城来了。”
小曼搀扶着梵天夙上前。梵天夙笑笑,客气道,“大学士莫要笑话晚辈,撒拉城近天山,虽然梵某眼力不便,但还是喜爱好景的。”
李贤德笑笑,不置可否。突然转眼看见了在梵天夙背后脸色漆黑的罗修祈,问道,“梵大人,这位小哥是?”
梵天夙正色,“罗修祈,前几日屠城唯一于城中活下来的人。也是梵某的好朋友。”
李贤德收了慈祥模样,听闻梵天夙的话看了看罗修祈,又瞟了一眼看似诚恳的梵天夙,“这事得到堂上说了。”
梵天夙不予理会罗修祈和小曼,兀自邀了李贤德,进了公堂。罗修祈生怕跟丢了,三步并成两步跟了上去。
……
公堂府衙威武庄严,广亮大门,门庑深广。屋顶清水脊,檐下青石板,显得威武却不乏秀气。
堂内明镜高悬,李贤德轻挥两袖,娴熟地登上桌案,一拍惊堂木——
威武声起,升堂。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李贤德眉头一挑,看着堂下烂泥似的罗修祈。
罗修祈心里对李贤德越来越看不惯,但还是老实道,“罗修祈。”
“你于城中看到什么?”李贤德似乎也有点看不顺眼罗修祈,口气比起平常不止严厉了三分。
罗修祈沉默半晌,“夜半烽火连城,大批人马朝城中杀来,众人四散逃窜。我见无处躲藏,便跳上了房梁,抱着柱子才侥幸活了下来。”
李贤德听了罗修祈的话,心中思索,“屠城之军是哪国军队?”
罗修祈心中思索,缓慢道,“他们没有举旗,也没有军马军鼓。徒步进城,屠城而去。我不知道是哪国。”
李贤德点点头,侧目看着坐在身旁的梵天夙,低声问道,“昨日收到传书,城中发现他国奸细,可有此事?”
梵天夙闻言一僵,立刻面无表情道,“还是先审罗修祈吧,奸细之事稍后再议。”
李贤德点点头,没有多问。
“罗修祈,我来问你。”
他话锋忽然一转,严厉道,“那阁楼共有三层,你若伏于一楼房梁,为何军士上二楼没有发现你?你慌忙藏进阁楼,绝没有时间上三楼。你伏于三楼房梁而免于杀祸,阁楼之高,你何以跃上?”
罗修祈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讶。
惊堂木骤响,李贤德厉声喝道,“从实招来!”
他被这惊堂之声震得头脑发胀,心中暗道:李贤德果然是个棘手的狠辣人物!
他心中乱如绞麻,慌慌张张搪塞道,“我自小习武,轻功及顶乃是小事。”
梵天夙闻言摇头,暗自为罗修祈捏了把汗。罗修祈一介武夫,不过是打打杀杀,何时经过这等伤脑筋的局面?
果不然,李贤德立马质疑道,“若你自小习武,你为何不直接逃走,踏雪无痕无人知晓。但你却跳上房顶躲避,此事何解?”
好个刁钻的李贤德!
罗修祈心中暗骂,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瞪红了眼睛反问道:“撒拉城至外县之间荒地遍野。我居无定所,如何逃?往何处逃?小爷我逃你家去?”
“放肆!”
威——武——
李贤德吹胡子瞪眼,梵天夙猛地按住他伸向筹筒的手,低声,“李大人,您一代学士,莫与一介武夫计较。”
李贤德闻言颔首暗自思索一番,半晌点点头,“此解合理。”
罗修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李贤德不再为难罗修祈,却一拍惊堂木——“罗修祈之事作罢,带他国奸细上堂。”
梵天夙闻言慌忙,“李大人,急不得。”
李贤德侧首,疑惑,“此事牵系撒拉城众枉死冤魂,梵大人何出此言?”
梵天夙听着李贤德严肃口气,也板着脸,“李大人,吴国例律,凡国之大事,审奸细、叛国、**、国戚等,需位至三公者,三人。”
李贤德看着梵天夙僵硬的表情,挥袖气道,“梵大人!此案皇上全权于我处理,你插手不得!再者梵大人于堂前听审,两堂会审还不够吗?”
梵天夙却不为所动,依旧板着脸孔,“不够。”
“此事事关重大,李大人还是审够了罗修祈,再将奸细押回京师。”
“梵天夙!”李贤德一拍桌子大喝道,“押回京师,若有任何闪失你如何担待?”
梵天夙眉头一挑,不慌不慢,“皇上曾言,梵某行至何处,何处便是梵某行府。如今梵某暂居撒拉城,李大人,你要提人,需梵某点头。”
李贤德气得发起抖来,他颤颤巍巍的走下台阶,“铮”地抽出副官手捧之剑,喝道,“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君,剑令如君令!”
众人哗然失色,立刻俯身下跪,高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贤德眼神肃厉,他望着安然坐着的梵天夙厉声道,“大胆梵天夙,尚方宝剑在此,为何不跪!”
梵天夙轻哼一声,冷笑,“纵使皇上本人在此,梵某也不会跪。李大人拿尚方宝剑来对付梵某,是否有点小题大做?”
罗修祈跪在堂下,看着堂上两人你来我往,暗自偷笑——你个刁钻的李贤德,你再刁钻也不及我牙尖嘴利的天夙兄~
炉火熊熊。
威武声不息。
“此事因由我李贤德审理,你一再插手为何?”
“李大人,我尊你为长辈,你却不要忘了身份。我若要插手,你纵使请了皇上,请了太后来,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你要记住,你始终只是一个大学士。”梵天夙看似面无表情,冷言道。
李贤德黑着脸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吹胡子瞪眼看着梵天夙如何作为。
而梵天夙丝毫没有客气,她站起来缓慢走向公堂上的正坐。
挥袖,昂首。
威仪万千。
俯胸落座,她赫然坐于公堂之上。
惊堂一响,梵天夙喝道,“李贤德罗修祈听令——”
“是!”罗修祈看着公堂上威武不可侵犯的梵天夙,立即答应道。
李贤德放回尚方宝剑,黑着脸看着梵天夙,慢慢道,“下官在。”
“撒拉城屠城一案今日可了。依罗修祈所言可寻痕迹追查,撒拉城奸细一事不论是否与此事有关,一切押回京师繁若城,请陛下定夺。”梵天夙字字珠玑,李贤德和罗修祈都看得出来——她今日明显在遮掩些什么。
聪明如李贤德,他明白奸细之事有差池。
梵天夙沉默片刻,见无人答话,便要拍案退堂。谁知惊堂木刚被拿起,只闻公堂外一声且慢传来——
“且慢!”顺声望去,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泥垢的男子俯身冲进了公堂。
梵天夙闻音便知其谁。
——陈文果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