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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蕙仙,张氏女,名妊,保阳郡人。其父纫工也,母氏胡,困乏嗣,祷于子母宫,觊太君侧垂髫侍女娟好,戏谓妯娌曰:“得女如是,纵不得男亦足矣。”妯娌争以赤绳系土偶臂而祝曰:“而母欲之,盍随以归乎?”是夕,胡母感而孕,弥月妊生,眉目清秀,聪慧过常。妯娌皆贺曰:“仙女来矣,后日不知谁幸而作刘郎也。”有滇南冯进士者,作宰畿南,耄而致仕,偶至纫肆中,见女,不觉潸潸泣下。其父讶曰:“何以触使君怒?”冯曰:“不,不,老夫有女某,其丰材与而女埒,为老夫所钟爱。不幸夭逝,隐痛于心。今睹而女,得不感恸耶?”问女年几何,曰:“十二岁矣。”问近习何事,曰:“学刺绣耳。”问识字不,曰:“愿学而无师资。”琅然对答,声若洞萧。冯叟大悦,问愿为老夫女不?嫣然不答,以目视父。冯叟曰:“老夫年届八旬,顾不足为尔父耶?”其父曰:“吾侪小人,何幸而与显者亲?恐若母不忍舍耳。”冯叟笑曰:“吾岂夺尔女,只谓老夫父,老夫当日至而肆教之读,以成其志,而慰老夫之寥寞耳。”父女喜诺,真是冯叟日至,拳拳训导,女慧甚,过目成诵。不二年,而通韵语,书习赵文敏《闲邪公家传》,居然挺秀。冯叟字之曰慧仙。

越三载,女年十五,秀若幽兰,婉同春柳,直可侍莲台舞掌上矣。问字者踵相接,其父母皆无所许可。媒者曰:“富商大贾能掣带两老,一生衣食不尽者尚不之许,直欲归王孙公子耶?宁不思门第悬殊,难相匹偶,恐物以类骤,仍作纫工妇,悔之晚矣。”母曰:“咄,吾女纵无夫人相,必为才士妻,岂可配痴呆汉,使失所天耶?”此声一播,于是游士薄宦皆图之。时有北河刺史天水明府,以重资购媵,小人图中饱者引二宦瞷之,皆相见恨晚。刺史先以千金,使强有力者要其父,父心动,成有日矣,冯叟闻乞,怒谓其父曰,“若欲售而女耶?何为以弱息俾老奴,使茹恨终身?老夫且不忍,亲生者忍诸?直非人类矣。”即以告女,窥其志向。

女闻之则大啼不食数日,作绝命词曰:“兰有芳而被折兮,象有齿而焚身。予小草之不若兮,何见厄于紫宸?”父母大恐,面誓而谢绝之,使女自为计。遂深藏斗室,雾鬓云鬟,人皆不得轻见矣。

先是有延陵生者,衿怀倜傥,学究天人,兼悉康熙朝掌故。游幕燕南,因觅纫时,至女父肆,遇冯叟,纵谈子史百家,旁及天文星数之学,娓娓千万言,听者忘倦。冯叟心倾,每啧啧称叹曰:“不世才也,终当奋翮云霄,岂池中物哉?”时女年十三四,支颐听讲,至会心处笑靥频开,凝眸属目,生虽好之,无容心焉。及宦室既不许婚,游士虽欲委禽,父母又不敢主,悉与女谋。女皆却之。延陵生之戚,虑生壮年无子,私与女父谋。父知生才,有允意,恐女未必谐,归而佯述之,女首肯者再。父喜出意外,以告戚。戚以语生,生搔首曰:“予无金屋,奚以藏娇?”戚曰:“是宦室名门,富商大贾,求之不得者。今女幕先生才,已首肯矣,奈何却之,致负知己?”生曰:“果尔,试以翡翠双条脱为聘,其父母愿则从之,不则置之。予无长物,亦不忍贷之也。”戚复往,既而持庚柬报允,一无所求。生跃然喜曰:“予自谓穷措大,不足人齿数,竟为彼美垂青,咄咄奇遇,即登金马玉堂不是过矣。”时虽纳聘,而无资以娶,会颖川使君约生幕游韩魏间,与女音问间隔。而嫉忌者,欲夺女志,贿其党扬言于其父母曰:“延陵生者,年逾强仕,家有悍妻劣子,是以浪迹江河,携而女归,必为鱼肉,且遗侧室之羞,不如某某者,貌潘安而富石崇,为贵游上客,真快婿焉。奈何不与众议而与儿女子谋,贻误岂浅鲜哉!今幸聘而未娶,尚可改图。”其父母惑,将悔之。女微闻,复饮泣不食,病几殆。父母惧,委婉探之,女曰:“儿已受聘,可再议耶?使谣言实,儿之命也,不实,亦儿之命也。莫受他人诬。必欲悔之,儿誓终身不嫁。”父母知女志不可摇,遂息异议。逾年,生在乐邑,密迩保阳,遣媒纳征,彩舆继至,冠盖郊迎,供帐纷华,陈设眩耀。其父母大悦,谓女曰:“婿固不负吾家,儿之目力远出我二人万万矣。”女赧然曰:“此不过婿之小遇,尚不足以展其大才也。快心处请俟异日。”定情之夕,女谓生曰:“闻郎有妻子,果不?”生曰:“妻则有之,子犹未也。”女曰:“然则迎以比来,妾愿以嫡礼侍之。郎若以妾故而舍,是妾负心焉。”生泣然曰:“予妻身抱沉疴,不能生育。为姒续计,故娶卿耳。岂负妻哉?”请即发使,比至而正妻已逝。生哭之恸,女百计慰解,自是情好弥笃,所至必偕。南历恒山,东游孤竹,徜徉千里间已四年矣。

会生有口北之行,关山险阻,不能同车。女作闺词七章寄之,其词曰:“一、闻郎指日出边关,强作欢颜泪暗弹。叮嘱再三无别语,频缄锦字报平安。二、日送兰轺过短亭,妾心共遂马蹄征。揣摹飞渡关山处,环绕深闺得得行。三、遣愁女伴画相过,长夜漫漫可奈何。欲使斜晖永不昧,倩谁借得鲁阳戈?四、吹罢银缸赴黑甜,只期飞梦到郎边。恼人偏是中天月,半榻清辉映独眠。五、闻说风高塞外天,绵衣制就又添绵。阿娘莫笑缡褷甚,郎识痴心总爱穿。六、家书一纸达妆台,喜极翻将清泪催。只当与郎同絮语,沉吟反复百千回。七、忽报郎君返故乡,忙开镜匣理新妆。岂知小婢传言误,依旧和衣卧绣床。”

白安人

钟俊,浙人。幼业儒,父母早故,孑然一身,教读以糊口,亲戚故旧皆远之。年二十余,获一芹,戚友稍礼之,然无与婚媾者。鳏居下帷,刻志勤学,未几登贤书,捷南宫,入庶常,乡党中争欲联姻。俊谢曰:“予贫犹昔,宦亦未成,何以家为?”时有山右富室官侍卫者白姓,有女及笄,因乏嗣,欲赘清华之士为婿。彼乡人以其武职,虑女有赳赳风,莫愿结婚者。俊于同年席同遇白,谈相洽,询及未婚故,白即嘱同年为媒。俊知其丰于财,欣然许诺,遂赘也。女貌婉丽,夫妇相得甚欢。旋散馆,俊铨得南都宰,将至任,白因爱女远离,盛备奁具,媵以婢仆百余,雇群艘由水路行。运奁之日,自京至通四十余里,络绎不绝于道者,翌日始毕。白送婿女至河干,珍重而别。于是宵小觊觎,群谋肆劫,但知其多侍卫家丁,恐有能者,不敢遽发。以小舟追随而下。及官舫晚泊处,俱在通都大邑,无可下手。然一路知风,羽党日伙矣。

夏初,舟抵维扬。是夜,月朗风清,江波恬静,俊与白安人舟中对弈,思乘月色启行,饬仆叱舟子连樯而进。盗闻之大喜,投其魁伪镇江王者,挥百余艇,胡哨而来。舟子闻啃声,咸呼曰:“巨寇至矣,奈何?”诸仆骇告主人,俊不胜战栗,泣曰:“举家休矣。”安人微哂曰:“小丑何敢跳梁,婢子足以退之。郎何惧为?”遂命仆令舟子停帆,将群艘一贯锁连,官舫在中,灯火俱息,男子均伏匿不动。安人呼婢十余人来前,皆已易短装,黑衣黑裤,望之如墨。各与棋子一握,密嘱数语曰,“速退小偷,毋俾登舟,若惊官人,惟汝等罪。”婢领命而去。安人遂自起,易乌缎袄裤,以青绫蒙首,挂铁丸囊,俊视之,目立眉扬,英武之概,另具风流,非复平时娇弱矣。俊曰,“夫人将何之?”安人曰:“御盗耳,郎如不畏,偕往观之。”俊见指挥自如,胆稍壮,遂携手伏舱门内,静无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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