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儿望了望地上的草席和破碗，沉默良久，终于抬头，“你确定要这么做？”
“当然！”我很肯定地点头，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嘻笑道，“大家结拜一场，你不会不帮忙吧？”
拾儿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终于抬头望天，屈服在我的淫威下，叹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做躺着的那个。”
“自然自然，”我笑得眯起眼睛，“要我躺着我也躺不住啊，本来叫你来就是为了让你躺着的嘛。”
拾儿磨磨蹭蹭，万般不甘愿地躺了下来，我立刻将破草席往他身上一盖，破碗往跟前一放，瞅瞅没人注意，立马扯着嗓子哭起来，“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可怜可怜我吧，我父女初来贵地，爹爹却不幸染病身亡，只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如今，小女子只好卖身葬父，以尽孝道啊——”
我哭得声情并茂，极是逼真。并且因为许久不做这等事，此刻重温，很有些兴奋感，也就格外全情投入。我遮着脸，只留一双眼睛低低掩在孝服袖子下，心情颇好地观望着街上来往的各式各样的鞋。眼风扫到拾儿露在草席外面的脚忍不住一抽，我遮住嘴，肩膀抖得更加厉害。
“叮当，叮当——”不多时，破碗里已有好心人留下铜板，但大多数人只是看看，便对我和拾儿视而不见，更别说想要买我了。我悠闲地重温着这久违的恶作剧，偶尔还能分出一分神来和草席下的拾儿说说话。
“差不多得了，我这半日身子已是有些麻了，待会儿露出马脚，你不要嫌我碍事。”拾儿在草席下低低提醒我。
“知道啦，”我不在意地应付他，“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就好。”
“大哥、陆先生他们回来，若是不见你我，一定会到处派人找。到时候让大哥知道我们没干活而是出来玩，当心他又骂你。”拾儿还是不肯甘心，继续半真半假地威胁。
“他们去接陆云的哥哥，哪儿能这么快就回来？再说了，我特意挑的这地方，正好在他们要接人的码头对面，只要他们接到人要回去，咱们一准儿能看到，到时候准保比他们快一步！”我安抚拾儿。
“……”拾儿半晌没有动静，就在我以为他放弃抵抗之时，听得草席下幽幽传来一句抱怨，“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陪大哥一起去接人？”
“哼，我对那种书呆子圣人可没兴趣，”我撇撇嘴，“何况陆云说他哥一向不喜欢外人打扰他们隐居，大哥去了，免不了又是一番低声下气，我可没兴趣陪着受罪。”
“唉……”拾儿突然很悠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拾儿闷闷地说，“大哥和你，无论我跟着谁，都注定要受罪了……”
“噗！”我嗤笑一声，又连忙收住笑意，刚要趁人不备暗踹他一脚，嘱咐他给我老实躺着，突然听到不远人群一阵骚乱。人人都向着江边靠过去，站在那儿翘首以盼。
我站起来，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竭力望向江面，只见浩荡江水一望无际，浊浪在风中翻滚起一阵阵浪花，水天之间，隐约可见一条大船破浪而来。
“怎么回事？”拾儿不能动，只好悄悄拽着我的裙角低声问。
“不知道，”我边张望边回答，“好像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岸边也有一条小船开了出去，刚好迎着那条大船而去。船头站着两个人影，宽大衣袍被江风吹得飒飒作响，乌发飞扬，在早上清亮的阳光中显得干净明媚。
我看着那两个身影正自狐疑，忽听得其中一个发了话，“对面船上可是江东陆机陆先生？”声如洪钟，显然是用了些内力，说话者正是周处。
大船里间阁楼的帘子挑起一角，一个人探身出来，朝小船上看来，然后一个清朗而铿锵的声音回道，“在下正是陆机，敢问阁下是？”我一惊，周处的声音内力充盈不足为奇，但那个陆机竟也能声传百里就有些令人讶异了。
“哥——”还未等周处答话，陆云已是在一旁大叫起来。
陆机似是冲小船上仔细看了看，才带着淡淡笑意又问，“可是士龙么？”
“是我啊，哥——”陆云笑着大叫，一点也不顾忌江东才子的形象。
“怎么跑到这里来接了？我不是写信告诉你好好准备，要招待贵客吗？”陆机淡淡责备弟弟，不过声音里还是有见到亲人的喜悦。
“哥哥放心，家里已有人在准备了，贵客在哪里？若不嫌弃，请一起到这边船上来吧。”陆云笑道。
陆机似乎点了点头，回头对着船舱内说了些什么，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窈窕的大红身影显露在阳光下。沿岸百姓立刻发出整齐的惊叹声，连我也忍不住吸了口气。
“怎么了？”拾儿问。
“嘿嘿，”我坏笑道，“没什么，不过看来陆云马上要多一位大嫂啊！”
大船急速向小船靠去，大红身影如定格一般，凝在船头不动。与周围热烈激动的八卦气氛不同的是，女子脸上神情冷漠，并没有和陆机有什么交流。但她那如花美眷的模样，摄人心魄的眉眼，并不因为这冷漠而减色，反而是多了分高傲地神秘魅力。红色披风鼓满了风，吹得她似乎都有些站立不稳，可她却固执地不肯进船舱。陆机似是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对着女子说了些什么。
“大哥他们接到人就要回家了，我们趁着这时忙乱，也快点儿回去吧！”拾儿从草席下露出眼睛，冲我道。
“等下等下，我看看这美人儿和陆机是什么关系……”我八卦精神爆发，不理会拾儿的金玉良言，饶有兴趣的继续观望。
“砰——”两船终于靠到一起，发出轻微的撞击。小船微微侧了身子，慢慢在江面划出悠长的弧线。船夫在两船间搭起踏板，陆机刚对女子做出个请的手势，女子连睬都不睬他，径直向着小船跳去。
“啧啧，有意思……”我笑得很不怀好意，隐约觉得女子似是生了气，陆机有些尴尬，但仍小心地在后面伸手帮扶着。“哎呦，小心！”我突然忍不住喊出来，周围人群也是一声惊呼。
船身摇晃，女子脸上也是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冰霜般的表情也龟裂开来。她看着脚下晃动但却坚实的甲板，渐渐平稳下心跳，抬起头来，看清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的男子坚毅粗犷的脸庞。
女子猛然将男子一推，脸上由白转红，似嗔似羞，最后全化作明眸狠狠的瞪视中。周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刚才救人心切的男子气概，一下子虚了起来，只好讪讪地放开手。
我看着周处面红耳赤的样子乐得前仰后合。拾儿不知何时已是从草席下钻了出来，站在我身边，淡定问，“你确定现在我们还不用回去？”
“不回不回……”我笑着连连摆手，好戏才开始，怎么舍得就此离场？正要看陆机是什么表情，忽然听见大船船舱里传来不羁的大笑，“哈哈哈，士衡，江南美女果然温柔可人，名不虚传，我既然来了，你可要好好招待我，务必要让我尽兴啊！”
我身子不由自主一僵，笑亦凝固在脸上，不知是惊恐还是激动了。
“兄既然来了，在下及舍弟一定会以尽地主之谊。”陆机微微摇头，却也是有礼客气地微笑回应。
大船上布帘一挑，一双暗色靴子先是迈出来，接着，是青衫袍角，散发青丝。
我听见身边的少女明显吸了一口气，并且久久没有呼出来，令人忍不住担心她会不会窒息而死。那种刹那间怦然心动的粉红色空气立刻从两岸弥漫开来，渐渐包笼住整个江面。
男子的桃花眼微笑散漫地逡巡过两岸的青春少艾，似有情又似无心。可被他眼风拂过的女子无一不觉得他看得正是她。然而对我来说，那如水眼波和万种风情都化作阴风阵阵，令我脊背一阵阵发凉。我突然跳起来，在原地团团转圈儿。
“怎么啦？”拾儿看着我奇怪的举动，疑惑地问。
“他，他他他——他怎么来了！”我恨恨地跺脚，恨恨地咒骂。
“谁？”拾儿还是不解。
可我已来不及解释，因为我听见陆云惊喜地唤了一声，“夏侯……夏侯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