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哪儿去啦，不是让你速去速回的吗？”兰姐姐有些不高兴，轻声责问道。
“对不起，兰姐姐。”我低下头，听话的受训，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岳哥哥走过来，温言对我们笑道。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向我伸出了手。我心里一颤，却见岳哥哥从我发间轻轻摘下一根杂草，问：“怎么弄得？玩得这么疯？”我脸上一红，嗫嚅道：“没……不小心……”
我找到兰姐姐她们时，男人们早已打猎回来，大家围坐在溪水边，正接着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流觞，谈笑畅饮。
岳哥哥和兰姐姐坐在一处，我静静跪坐在后，心里还在为刚才岳哥哥的指尖触碰到我的头发所引起颤栗而暗暗甜蜜欣喜。偷偷摸摸滚烫的脸颊，唇边溢出一抹轻笑。
忽听得对面有人叫嚷：“孝若，你怎么才来，罚酒罚酒！”
一个略有些耳熟的玩世不恭的声音笑道：“好好好，咱们兄弟痛饮三大杯，不醉不归！”我抬起头，看到青衫影动，一个潇洒的身影款款落座。
又有人笑道：“何必罚酒，我看夏侯兄早已醉了吧？正所谓软玉温香拥满怀，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啊，哈哈……”这暧昧不明的说笑惹得席上大家都笑起来。女眷们也都红了脸低头轻笑。我冷笑着睨着夏侯湛。
夏侯湛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扫过我这里，然后朗朗笑道：“王兄说笑了，小弟固然乐于让兄长笑耍，但诸位小姐清誉却是损害不得。来来来，小弟自饮三杯谢罪，还望兄长原谅小弟吧！”说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轻哼一声，撇开目光，不再看他。
席间自有一番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我目光又开始散开，懒散而无聊的望着那一张张笑脸，空洞的盯着岳哥哥他们桌上的酒杯出神。杯中美酒的香气使我想起爷爷，想起爷爷那永远能晃出响声的酒葫芦，想起我和众多乞丐一起拼酒的日子，我不自觉的舔舔嘴唇。可是无奈，对外我总是一个丫鬟的身份，这等美酒我是无缘享受的。
“好酒啊，真是好酒！”一阵夸张的赞叹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又看到了那双越来越让我生厌的眼睛。夏侯湛端着酒杯，举手，抬头，转手，空杯，动作一气呵成，堪称完美。他夸张的咂了咂嘴唇，似笑非笑的眼眸望向我。
我突然觉得心思似已被这人看穿，心里多少有些气恼。扭过头去，表示对他这种幼稚作为的极端不屑，却听到他似乎更为欢畅淋漓的朗笑。气闷，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个人面前，我刻意五花大绑起来的天性总是岌岌可危，总会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小乞丐时期的野蛮不逊。
忽听到有人提议：“如此好景色，我们如果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可惜？”
“说的是！我提议，各位不妨各展所长，就以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景物为题，或是作诗，或是作画，一尽雅兴，如何？”又有一人附议道。此言一出，众人都齐声附和，一群文人才子纷纷研磨铺纸，开始创作。
岳哥哥也展开宣纸，他回头对我道：“兔儿，可否帮我磨墨？”我心里点头如捣蒜，欣喜无限，可是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一句乖巧的“嗯”。我移坐到岳哥哥身旁，专心致致研磨，偶尔偷望岳哥哥专注思考的侧脸，心里只希望这一刻就是永远。
岳哥哥的画渐渐成型，画面上并不是眼前的春意盎然，而是一朵空谷幽兰。这兰花高雅幽静，独自于幽谷中绽放，花瓣晶莹，似有月光流转其上。兰姐姐用轻罗小扇掩了口，露出的眼睛里却溢出幸福的光彩。有人踱到岳哥哥身边，笑着赞赏：“哎呀，谁说安仁不懂情趣？大家看，安仁这是在借画传意啊！哈哈……”
“安仁，这次回来，想是和杨小姐的婚期近了吧？”不知是谁接着笑嚷了一句。
周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全都或真或假的笑着，到最后，却是汇成些郎才女貌之类的赞叹。岳哥哥但笑不语，只是凝住了一旁的兰姐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他们情意的陪衬。我手里的动作渐渐迟缓，方才发自肺腑的甜蜜笑意有些僵硬，岳哥哥眼里流露出的快乐是我安慰又伤痛的根源。
“哎呦，夏侯公子，您这是画的什么怪画？”不远处传来女子的笑声。
“对啊对啊，这到底是兔子还是鸟？是鸟怎么会长这么长的耳朵？是兔子怎么会跑到树上？还是倒挂在树上的。呵呵……”
我手下一顿，僵在那里。
“没什么，这不过是我刚才打猎时看到的一处奇景，偶然想起，便画了下来。啊，不如再题两句诗好了，题什么好呢……”我恶狠狠回头，看到夏侯湛一脸故作认真状。我死盯着他，我想如果眼睛可以杀人，那么他身上已经被我剜出一个洞来了。我有些紧张的看了岳哥哥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那边的动静，心里才稍稍安稳些。只要岳哥哥不知道，只要岳哥哥不知道……那么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下一刻，那个该死的声音却已经在我身后响起：“咦？安仁是在作画讨好未来弟妹吗？真是有心。不如在画上题了诗送给弟妹珍藏岂不更好？”岳哥哥站起身来客气的笑道：“安仁正有此意。”
夏侯湛又端详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画：“唉，只可惜我这幅画只是即兴之作，无法送与佳人共赏……不如……就送给这位小姑娘吧！”说着，将手中的画朝我跟前一递。我吓了一跳，继而又忍不住怒火冲天。周围突然射来无数打量的目光，其中当然不乏不少小姐含着酸意和怀疑的眼神。我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才平稳说道：“多谢公子厚爱，这么珍贵的画，小女子承受不起。”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请弟妹一起收着，闲来无事和安仁一起看着解闷也好。”夏侯湛也不强求，转手就要另送他人。
“公子！”我心里一急，抢上一步就要夺画，却听得“刺啦”一声，夏侯湛的画被我撕成两半，我们一人拽着半张纸愣在当场。
“兔儿，怎么这么无礼！”兰姐姐首先反应过来，急忙呵斥我。
“夏侯兄，她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向你赔罪。”岳哥哥也抱歉的说。
“哈哈哈，小事一桩，安仁和弟妹都不必介意。”夏侯湛笑着摆摆手，刚要转身离去，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我看到他一侧嘴角微微上扬，条件反射般又马上绷紧神经。
“不过这位小姑娘先前好像就曾失礼于我，如今又撕烂我的画。怎么说也应该小惩一下，对不对，安仁？”
岳哥哥回头望着我，眼神中有询问。兰姐姐也将我拽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所答，只是死盯着夏侯湛不出声。
夏侯湛又是一笑：“我向来行事不拘小节，此次也不想为难小姑娘。嗯……这样吧，要是姑娘肯自罚三杯，我便不再追究，如何？”
我刚要站出去说话，却觉人影一闪，岳哥哥已经挡在我面前：“夏侯兄，她年纪尚小，又从未饮过酒。三杯恐怕有些多了。不瞒夏侯兄，兔儿虽然名为丫头，但实则和惜兰情同姐妹，于我也有兄妹情分。这三杯酒不如就由安仁带领，如何？”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丫头不似寻常丫鬟……”夏侯湛微微有些惊讶，他笑看着我，“那么，小丫头，你又意下如何？”
我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兄妹情分”四个字既刺耳又贴心。我当下站出来，豪爽的开口：“不需岳哥哥替，我自己可以。”我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岳哥哥，调皮的冲他眨眨眼：“要是我待会醉了，劳烦岳哥哥送我回去便是啦！”岳哥哥莞尔一笑，宠溺的拍拍我的头：“你啊！”
我迈前一步，盯着夏侯湛的眼睛：“夏侯公子，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诚心向你道歉。希望喝了这三杯酒之后，我们能够尽弃前嫌。如果夏侯公子还是耿耿于怀，不肯原谅，小女子没有办法，也只好将前因后果据实相告在座众位，让大家评断。夏侯公子是名门贵胄，雅量宽仁，又向来怜香惜玉，应该不会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才是。对不对？”
这番话字字意有所指，明着示弱，实则威胁。可夏侯湛先是惊讶，继而微笑，我越说，他眼中的笑意反而越深。忽听某处有酒杯落地的声音，一个女子轻问：“丽儿，怎么了？”
我刚刚来得及瞥见一张煞白的俏脸，就听夏侯湛朗声大笑道：“好好好，说得好！看来我若不适可而止，也必定讨不到便宜。”他笑着端起酒杯：“那不如就让我陪小姑娘连饮三杯！”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我也毫不示弱，当即端起酒杯，眉头不眨的饮了下去。夏侯湛眼中隐隐有欣赏的笑意，我看着他，知道这段公案算是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