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时间在急流勇逝的沟壑里，一个世纪仿佛就一天，转眼间秋天已经离得很开了。
唐小年接到通知，因为半期考的缘故，社团内的一切活动都被停止。又有小道消息传出来，半期考后，学校开设培优班。专门接收在半期考中成绩异常的同学。唐小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了得，一听到“异常”就把自己陷在里面。思想上像是被打上标签，“我是异常生”。
接着又有大道小道消息，一连收到不少，里面没有一条有利于自己的。顿时他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地。等不及想到还有楼雨洁这个靠山，思想的海洋上已近飘浮着陆同游同样焦急的面孔。小年由衷生出一股知己之感，而且是有难可以同当——自己当自己的，难却是相同的一份。继而想到陆同游在文学社掀起的一股现代诗风潮时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讨厌样，一下子烟消云散。
唐小年思绪万千，正准备练习接受自己“异常生”身份的时候，就被林洵无情的打断。
“晚上有空吗？陪我出去。”
“没空。”小年答得利索，原因是“半期考快到了，我还没复习。”这原因连自己听了都想笑。
“别复习了，没有用的。——要不，你晚上陪我出去，考试的时候，我给你答案。”
“真的。”唐小年被这块天上掉下来的便宜砸晕。立马商议怎么作弊。林洵出主意，每场考试剩下十分钟，两人同时请假上厕所。前后相差不多，两人可以在厕所里见面。那时林洵会把自己的答案抄在一张纸上给小年。这是个好计策，但小年又担心两个人会被分在同一个考场，考试时不能一齐请假上厕所怎么办？林洵灵感一起，像三国里陆逊放的火，腾腾得烧了八百里不灭。
“这样更好办，我可以把做好的题目抄下来，带到厕所里。咱们约定好放在某个地方，你直接去拿不就行了。”林洵又把这条妙计打磨通透，保证可以天衣无缝。唐小年大喜过望，又把陆同游忘了，仿佛他的友情狭隘得跟他的爱情一样。
唐小年晚上回家，以到学校补习为借口，应林洵之邀来到学校旁边的一家小炒店。他在外面探头，就听见有人叫他。
“小年，这里。”
他的耳朵有了眼睛的功能，在烟雾缭绕的小炒店听声辩位，经过厨房，转到拐角处的一间小包厢。这间包厢不算小——是简直******太小了，只比小年的友情空间稍大，仅容两个人和一张破木桌子。
唐小年受了委屈，说：“怎么拣这个破地方。”
林洵看人时的眼神变得浊模了，说：“省钱，多买几瓶酒。”
唐小年晚饭吃得少，为的就是晚上这顿饭。胃里的几口饭菜，早让饿意蚕食的一干二净。声势滔天的饿意大军，一路烧到嗓子眼，问：“怎么还不上菜。”
林洵趴在桌子上，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瓶啤酒，声音不大的说：“先喝酒。”
唐小年向外张望，厨房里打仗似的，硝烟还没散去，看不清战场上的情况。说：“不吃菜，光喝酒，不好。”
林洵说：“我是来喝酒的，又不是来吃菜的。”
唐小年肚子里的饿意大军仿佛收到敌军尚且无援的消息，更加嚣势腾腾，恨不能把胃先消化了。说：“你晚上有事吧！而且还不是好事。”
林洵停杯歇盏，问：“你什么意思？”
唐小年实在抵不住饿意，喝了一杯酒，说：“不会喝酒的人，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喝。”林洵笑骂他这是废话。他呵呵一笑，看到硝烟弥漫中，蹒跚走来一个系着上面打了酱汁花色的白色围裙的大胡子男人。关键还是这人手上还托着一碟子红烧肉，立刻不再笑了。
林洵说：“没错，我确实有事，很难过。”
唐小年吃不出肉里有林洵难过的味道，更管不了林洵为什么难过。大口吃着肉，在肉里齿间，问：“有什么事好难过的。”
林洵一杯两杯三杯，潮打潮浪推浪般下肚，灌溉了莫名的悲伤。正想要说出来的话，被酒水一冲，到了胃里，迷路得再也回不来了。
唐小年忙着和饿意大军交战，已开始渐占上风，更没心思理会林洵。两根筷子点军指将，又一路大军腾腾地从口舌间下到胃里厮杀。
林洵语文成绩好，全归结于他对国学的热情，从而自小就有仿古自塑的心理。难得这样一场失意，更让他的满腹恋旧情怀找到一个宣泄口。又一杯两杯三杯酒下肚，那份原有的悲伤竟然就被莫名其妙的淹没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悼念一场伤怀，还是权当这一场伤怀正悼念着自己。
菜接二连三的上来，都被小年狂扫了。剩下醉卧沙场的林洵和整桌子残羹剩菜。他满足得像在金千寻家吃的那顿晚饭。林洵醉得太快，较小年还要不如。小年送他回家，怕被累及，不敢见林洵的父母，就把林洵扔在门口，捺了几下门铃，撒腿就跑。
第二天，小年问明白林洵失意的根源，心底又火燎火燎的热腾起来。
原来林洵表白向许晗无果，后来才知道是张浩在从中作梗。但是这种梗要两个人有了暧昧关系后，才接的上的。知道这层关系后，他后悔不及，对小年说是自己矜持太久，失了先机。又引为车鉴，劝诫小年要懂得把握，先下手为强。唐小年不好意思在林洵面前失了面子，拍胸担保楼雨洁跑不出自己的手心，反问林洵半期考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洵一个恍惚，如若在昨晚的酒意中，说：“哪有这回事！”
唐小年冲上去，轻轻拍林洵，说：“你别开玩笑，你还说要帮我。”
林洵点头，说：“这事确实有。”
小年虚惊一场，说：“那可说定了，那个，你昨天是没喝酒前说的，不是醉话。”
“放心，我的办法，绝！”林洵得意的笑。
小年是最见不人得意的，这回却感觉林洵这个标志性的笑容，光辉得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点头不已说：“不忘记——就好。”
陆同游在文学社里风光无限，又能和楼雨洁近距离接触，探索现代诗创作，以为人生辉煌的起点将要开始——他这人的野心太大，要是小年，一定认为有这样的辉煌，已是人生的巅峰了。他正准备高高向上，却接到半期考后分班的通知，吓得差点没摔死。他想找楼雨洁补习，但是时机不对——暗骂自己表白的太早，半期考的到来太晚了。通知下达后，他就一直感到惶惶不安，想起自己在文学社中的辉煌，竟是这样不堪。
在文学社那边，老师同样接到通知，忙着布置作业，要大家在社团封闭期间写几篇现代诗。说完还对着陆同游笑。陆同游莫名的心虚，想这几天下来老没灵感，怕是让考试前该有的紧张赶走了。像写作这类跟着灵感走的东西，没了灵感抓着笔写，仿佛没吃饭就上厕所。他这会反倒开始羡慕起唐小年来，羡慕小年的屁感——放屁的灵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而且越是紧张，出现的就越频繁。
陆同游找不到楼雨洁，知道她早就咬上唐小年了。
“晚上有空吧！来我家。”楼雨洁说。
“好啊！我求之不得。”
“你先别高兴，学校对这次考试后的安排你也听说了吧。”
“什么事？哦，就这事，其实也没什么。”
“嗯，你就英语太差，数学还行。呵呵！晚上过来我帮你补补。”
“知道，那我先回家了。晚上见。”
楼雨洁看他的背影，正对夕阳西下的方向。突然，唐小年回过头来笑，一脸的笑意仿佛承载了太多，又挥挥手，这才真正的消失。
唐小年回家从唐父书房门口经过，停下来往里面窥看了几眼，见父亲靠在他的太师椅上吐烟幕，整张脸都消磨在烟雾中。又看了书桌上凌乱的书，还有桌子一角的香烟和打火机。莫名的想上前拿来抽几口。这似乎早就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只是唐父竟然忘记了还给儿子。
晚上，小年磨蹭了很长时间才到楼雨洁家，在门口是还踅来踅去的不想进去。他对英语实在不感冒，后来还是应为楼雨洁感应到他似地，开门拉他进去。
楼雨洁问：“怎么不敲门。”
唐小年傻傻的笑，说：“刚刚才到，你就开了门，不是不敲，而是你不给机会。”
楼雨洁微笑，锁：“那下次不开门了，让你敲个够。”
唐小年忙说：“不要吧，下次还是补英语我可没勇气了。”
楼雨洁佝偻着背笑，说：“你这么怕学英语啊！这样可不行，要成才，英语是必学的。”
唐小年不乐意，说：“不是怕学英语，是怕你要我学。”心里接着说：“我可没想要成才。”
楼雨洁领着小年进书房，不时的还回头催促。唐小年原本轻车熟路这会全忘了，仿佛是第一次来楼雨洁家。他手上拿着英语书倒是一直没放下，到了书房才敢扔了喘气。他感觉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温暖，是天花板上的灯打在刚拉上原来一直附在两边的窗帘上，是乳黄色的，暖暖的把室里的小年裹了一遍。
楼雨洁说：“为什么怕我要你学英语，到底是你怕我是不是。”她脸上打了一层迷幻的晕，越发好看了。
唐小年看呆了，竟然点头说是，楼雨洁佯装生气，说：“英语书呢？带了吗？”这口气重的像如有实质地打在小年身上，他的心也像换了秋装，又暖又累。
“你看过张爱玲的《金锁记》没？”小年问。
楼雨洁不解，说：“什么，看过，怎么啦。”
唐小年找椅子坐下来，说“里面一句话你没在意。”
楼雨洁微笑的再问：“哪一句？”
唐小年不敢直接说，先给自己找好退路，说：“说了你别打我。”
楼雨洁看小年的样子就要发笑，接着摇头保证，说：“不打。”
唐小年尽管得到保证，但是还是挺起腰板，做出逃跑的样子，说：“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他想女人的保证脆弱得像国民党对抗日的宣言。他说完不管楼雨洁明不明白，已经远远跳开。
楼雨洁笑得更厉害了，说：“你跑什么？哈哈！这句话倒是没有在意。她的笑和别人的笑大不相同，有增加口气和音量的作用。这一笑一说终于明白，跳起来追上去打小年。唐小年来不及跑——在书房里转着逃，总要被楼雨洁拍到一下肩背，然后又发力窜出几米，接着又要慢下来给楼雨洁拍打。
“你，你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不打我，怎么还打。啊！”
楼雨洁追他时也在笑，这回却不敢再说话，专心追着小年打。
唐晓年索性坐下来让楼雨洁打个痛快，嘴上并不求劳。楼雨洁见他这样反倒是不忍心再打了。问道；“看你还敢拿我开玩笑。”唐晓年也不答应，就是这样静静地看她。楼雨洁不好意思的走开，到书桌边上的椅子坐下，问；“你把书拿过来，还有时间给你补补。”
唐晓年抬眼看了楼雨洁，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忙把头扭到一边找自己的英语书。他在这一阵追逐之后竟觉得书房大了不少，目光的覆盖面要小了很多。
楼雨洁感觉晚上的小年故意在躲避自己，在给他补习时也是低着头。
“小年，是不是有心事啊。看你这么沉默。“
唐晓年又看了楼雨洁一眼，发现自己突然见不得她这样开心。他想要问问楼雨洁如果自己向她表白，会不会被拒绝。他一向不是这样自卑的——只在楼雨洁面前。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这样的感觉就越强烈，如果是刚刚认识那会，他铁定自己敢说出口。现在怀有心思的多看楼雨洁一眼都不敢。楼雨洁轻悄悄的用肘撞一下他，又皱眉头又微笑的问；“到底怎么啦！害怕期中考试啊。“
期中考试还没到，唐晓年不想心情被未来的事情左右了。撇着嘴说：“那我不管，上补习班也没什么。”这话在楼雨洁面前他可一点都不用忌讳，因为在她面前他可没有多余的脸可供来丢。在陆同游面前就不一样了。他不知道一个男生在一个女生面前可以毫不忌讳的说话，就会发生两种可能：走向彼此或擦肩而过变成陌生人。似乎楼雨洁也不懂的这些，她看着小年，施施然，笑了。
小年学不好英语，这是事实。也不能怪他自己。唐父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小年不是一个笨蛋。就像他自己，也不是个笨蛋。小年英文成绩不好，唐父不怪他，也不敢怪。把责任都归结到英语的身上——英语老师的身上。他大学毕业时，找工作，别人只问他的英语过了几级。这才导致他事业上的失利。小年较父亲更有觉悟，跳级怪上制度——教学制度，怪政策——国家政策，甚至国际上的政策。唐父对小年的英语成绩是又开心又无奈。
聪明人一般学不好英语，而死记硬背的笨蛋都出国了；小年英语考得不好，说明小年不是一个笨蛋，反而还有可能很聪明。
楼雨洁的耐心几乎可以跟小年的信心等同，看见小年一次一次的失败，总是不厌其烦的讲解，即使小年仍然是一头雾水。在她看来自己的耐心来自于小年，而且把信心也不留余力的给了小年。
她微笑的说：“你要注意语法，不可以按部就班。英语不像汉语。”
小年有点不好意思，说：“可是语法我老是记不住，上次你说的那些我又忘了。”
楼雨洁抿着嘴看小年，说：“你是没用心记吧！”
小年忙说不是，他怕楼雨洁生气，怪自己不听她的话。又说：“小洁，你英语那么好有什么用啊！是不是想出国。”
楼雨洁瞪大眼睛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国？”
小年回答：“我瞎猜的。小洁，你真要出国啊！”他见楼雨洁点头，失落的问：“你什么时候出去啊！”
“不知道”
小年害怕楼雨洁真的会在什么时候消失了，自己还不知道。就像她出现的时候，悄悄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悄悄然离开。
“那你走了还回来吗”
楼雨洁浅浅的笑，说；“走了干嘛还回来，那倒不如别走。”
小年探头要问话，刚好看见眼底的英语书，吓得缩回来，才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啊？可不可以不要走”
楼雨洁的脸飞起一片红晕，说；“那我怎么知道，或许是要搬家了，跟着我爸爸去住新房子咯。”
唐小年心里宽慰许多，他自信自己的魅力能左右到楼雨洁的决定，就像左右她的心情一样。自信的说；“你走了可要回来看我。”
楼雨洁不好意思再笑，说；“别说这些没有的事，你的英语我还要再给你补补。”
唐小年立马泄气，趴在桌子上，说；“我看还是别补了，怕消化不了。晚上的都要白学了。”
楼雨洁点点头，说；“那倒也是，不过前面学的我还要给你巩固一下，怕你还没回家就给忘记了。”
唐小年还以为可以就此结束了，但还是被楼雨洁的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点点头说；“英语就是这么麻烦，又要背单词，又要记语法。”
楼雨洁摇摇笔杆，说；“那倒不一定，有的短句就不要那么麻烦。”
唐小年高兴的问；“真的，哪有哪些。”
楼雨洁想了想，突然脸就红了起来。说；“就比如——这个。”说着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上写出来。
小年忍着挨上去看，看见楼雨洁用手掩着，额头还有耳根都是一色的酡红。他发现男孩子最经不起漂亮的女孩子的害羞，看上一眼，心都要化了。他浮想联翩，恨不能上去抓着楼雨洁的葇薏，然后勇敢的表白。如果表白被接受，更能说明女孩子在害羞的时候就是情感区最糜烂的时候。不过男孩子在这个时候却是最圣洁的时候，不单是对自己，也对对方。小年像走独木桥似的问；“什么啊？”
楼雨洁羞于启齿，好久才决定让小年看。
桌子上面的笔记本面上，害羞的靠着三个英语单词；
“Iloveyou”
唐晓年看到这三个单词，心像被人用力的握了一把，窒息的把脸都逼红了。好比东晋时的葛洪在炼丹时发生的状况一样，原本毫不起眼的材料加在一起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后来还让洋鬼子拿来打自己——征服或许更贴切。小年历史成绩还不错，知道这一段故事，以为楼雨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来征服她。碎了的心一下子又复原了，挺着胸膛，迫不及待的要大声喊出来。
楼雨洁还是不敢抬头看小年，轻轻的说；“就是这个，你应该知道怎么翻译吧！”
唐小年意气风发，就像在征服楼雨洁的同时，也征服了英语。说；“这个我知道。”他掉着话故意要楼雨洁问自己。而且不说“这个谁不知道，”仿佛知道翻译的就自己一个人。
楼雨洁尴尬到极点，说；“那你——你——你就翻译一遍，我看看有没有错。”
唐小年就等她这一句话，擦拳磨掌的好像要把这几个字吞了，再由他一个人创造出来。他假意端详一阵，才用手指着一个字对照的念出来。
“我——喜欢——你”
唐小年不知道——忘记了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记忆里只是回荡着一句“我喜欢你”跟楼雨洁甜甜的笑。那个晚上陆同游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他也去了张丽婷家里补习功课，也为了自己的前途对张丽婷说了同样的话。但是他在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像小年一样记忆深刻呢？唐小年不知道，陆同游更不会知道。
唐小年估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晚上，在楼雨洁家里所发生的事。因为，在他看来这既是他一辈子的第一份记忆财富。哪怕将来他忘记了楼雨洁，忘记了有这么一个晚上，忘记了自己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有回忆，都不会忘记那个在脑海里反复不去的幕布下面回荡这样一句伴着盈盈笑声的话：
我——喜欢——你
唐小年自从那个晚上以后，越发感觉恋爱的神圣和不可亵渎。不过，前提是自己的恋爱，涵盖不了陆同游和金千寻的恋爱。而且也越发瞧不起他们的爱。认为他们马桶式的爱，侮辱到自己高尚纯洁的爱了。更增对陆同游的反向感觉——变向的反感。跟陆同游的距离越来越远，像中国跟台湾在政党上的距离，仿佛是害怕被陆同游传染了爱的病毒。陆同游跟他说话，他认为是在献殷勤，加之之前的种种，厌恶之感有增无减。像海绵浸水后的质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