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执脉的男子声音淡然沉静,指腹按压在我腰间的伤疤上,低低叙道:“红线经脉开始渗血色,她已和雄蛊之身行了床底之事。”
好半晌的沉默,才听得一声喑哑的声音:“那会如何?蛊毒还能不能解?”
“云徵……你关心得太多了。”
“我今次带你来的目的,你难道不明白麽?”那喑哑之声中透着一丝不容拒绝。
“思绪紊乱,记忆颠倒。悲喜不定,重则出现自己所期望看到的幻觉。”
我指尖一颤,一直佯装沉睡的自己闻言竟有些骇然,却仍旧不想醒过来面对,我紧闭着眼,听那声音喑哑的人继续道:“‘青客’送的药,还能维持几日?”
“还剩三副,我已仔细研究过那药材……方子奇特且少见,我罗列出药单,却根本无从配齐药材,可见这几幅药是费了一番心思才弄到的,没想到那药方竟有维持短暂视觉的功效,我对那‘青客’的身份实在好奇……”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洛家的人?”
我睁开一丝丝细缝,看见兀自谈话的二人并未留意到我,那喑哑之声的男子牵唇冷笑:“洛吟心想来恨不得我生不如死吧,洛家又怎会如此好意替我折腾这药方?他们不像是作茧自缚之人。更何况……家父手笔谨慎,洛家根本无从知晓这些年来吟心的境况,即便已闻丧讯,也不会猜疑良多,根本不知我身上的毒。
“这样说来……那‘青客’的身份,倒颇为神秘了……”
听到有踱近的脚步声,我忙闭紧了眼,却听他道:“姑娘,既已醒了,为何还要装睡?”
我尴尬地睁开眸子,看见一张带着银灰色面具的脸,面具下是一双平静异常的眸子,他身后便是新朝的大将,此刻卸去铠甲军盔,只着了一身青紫色的长袍,青丝束起,衣袂逶迤,竟有种不似兵家更似仙的风骨。
我立时从榻上起来,发觉自己并没有生病的迹象,只好打量着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微微怔然道:“我想请公子……详细告知我我的病情。”
他正欲开口,忽而传来突突地叩门声,进来一身绛色衣袍的人,微微点头道:“云将军,这是张燮在营外所收圣上递来的笔书。”
新朝大将闻言接过,垂眸览阅,忽而道:“整军,今日起班师回朝。”
“不行!”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我和那带着银色面具的人脱口齐道。
将军斜眸看了我和他一眼,屏退了张燮,道:“你二人何出此言?军令如山知不知?”
那带着面具的人看了我一眼,道“我和姑娘既不是军中之人,亦不是朝中官吏,何须听你下令?云徵,你自己的情况自己难道不知?现在回去等于送死,根本无须人揭穿于你,历朝规定入仕者不得有肢残、五官残障者欺瞒入官,从四品以上官吏,违者牵连九族,你……”
“未得‘青客’的药方之前,你不是也与我相瞒得好好的?那时何不见你提及这历朝规矩?当初我能瞒下来的,如今也一样。”
“云将军岂能这样失信于人,您难道忘了答应替我寻九爷下落一事,如此一走……便将先前允诺不管不顾了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忽而走至我面前,修长却带着茧子的手指拂过我的侧脸,不知为何我竟没有躲闪,他清淡一笑,衣袂在我眼前翩翩如然,我有些恍神,听他语气舒缓却笃定道:“会找到的,我们会有办法找到他……”
“才一夜时间,无车无马,整座凉城都寻不见他的影子……真能找到吗?”我看着那双光泽四敛的琉璃眸,如同抓住稻草一般问。
“当初从青州到北歧,你就笃信一定能找到他,不是吗?若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离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琉璃眸里复杂的情绪仿佛来回填覆,直把我要吸入进去一般。
“若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我只能一人独自低喃。
我不知道云徵是如何回绝圣上驻留军队的,十万兵马中先拟了四万人马先行班师,剩下的军队行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但这样苦等的日子也是终日无望,从清晨到日暮,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抱膝坐在营外的木栅边看日升日落,或者独自一人去凉城的城门口坐着,看着日渐恢复平静的边邑小城,重新回到昔日的样子,一场战乱过后,除却边地高筑的‘京观’,除却那些痛失亲人的子民们,还是照常生活,买卖、供养、做饭、奔波……时间流溢,看忙碌看争斗,唯独不会提醒人去停留。有时候兜转着走到了那日的城楼之下,想着那个人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嘴角浮起讽刺哀戚的笑,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心爱地女人为了自己,像一个猎物一样被当猴耍,自己却无足轻重作不了任何。
“铎!”一声沉钝的声音把我从各种思绪中拉扯回来,举眸一看,发现张燮将沉沉一桶堆得老高的衣物扔至我面前,道:“干些粗累的活儿,便不会去想那些事情。”
他双手插在怀中,老神在在地看着我在一桶衣物前愣住,漫不经心道:“半个时辰后我来取,没有洗完的话第二桶会更多。”
已是炎夏的季节,火伞高张,兵营中的衣物大多沾着粘腻的汗渍和汗臭,我拈着鼻子,将井水倒入大桶中,索性脱去帛屐,撩起衣摆,用力踩踏在衣物之上……汗水一刻不停地淌落下来,我连抹把脸的功夫都没有,将淘出的污水倒去,又打了两桶井水倒入桶中。脸庞被火辣的太阳烤成红色,突觉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我一个转身,却不料踩在桶中湿滑的衣物之上,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地仰天朝后倒去。双手象征性地往旁边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砸在这一盆衣物之中时一只单身沉稳有力的揽住我的肩将我扶起,我满脸怒意地回过身去看见张燮那张貌似无辜的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未开口,却听他淡淡道:“半个时辰已经到了。你洗好的衣物呢?”
即是是一句再平凡不过的话,说得那么平静自然,却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让人在他隐隐的锋芒下自惭形愧。
我支支吾吾看着脚下的衣物,却见他绛色的轻薄长袍在烈日下灼热的风中飘逸轻扬,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一双平静无奇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唇角却是那平凡如春风般明净无害的微笑,我一失神,只觉得一不小心就被这个平素看来无甚光华的人突然迸发出的神采所倾,他一时敛去了唇角的笑,比我高出一个头多的身子慢慢逼近,我不自觉地往桶沿边退,见他掬了一盆清凉的井水给我,没什么语气地道:“擦个脸。”
我瓮声应答,依言用井水浇湿了脸庞,冰凉的井水挂在我湿漉漉的脸颊旁,还有一些水珠不小心滑进了脖颈,看见张燮不知何时又命人搬来了一桶衣物,在我讶然的神色还未落定之时,便说:“云将军让你干过这种粗活吗?”
我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他又道:“张燮不过区区一介经略使,而云将乃新朝都尉,姑娘是云将军的客人,按理而言张燮此番数次冒犯姑娘,若姑娘心中介意,不愿做这粗累活,大可以告诉云将军。”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他又道:“张燮是为了姑娘好。”语毕未等我做声,自己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单屈了一只膝靠着身后的树干坐了下来,洒脱而自然。
彼时,新朝大营内虚设了一座小营房,男子眉目萧肃凝着眼前之人,沉声道:“九爷,您想清楚了么?”
背身对着云徵的男子扯唇一笑,“云将军未免太过自信了一些,我与你……究竟谁认识君卿更久?”
“九爷说笑了……连皇上都嫉恨九爷与喻姑娘的情谊,云徵怎敢去不自量力?依九爷对喻姑娘的了解……不会看不出那人……”
“你住口!”君祀翊的拳捏得作响,漆黑的眸色里是隐抑不住的情绪,然而云徵似乎根本就看不到,仍旧沉着声道:“九爷何必自欺欺人,您曾经最痛恨和害怕的蛊毒,如今已成了您唯一的胜算,不是么?”
“砰!”重重一拳是那么用力而突然地卯击在云徵的侧脸,霎时便青肿起来,殷红的血丝自嘴角渗出,但他却不觉得痛,嘴角竟是带着笑的。害怕了麽?被我说中了麽?九爷,你不知道……我云徵从未为一个人,有过这么玄的心情……
他举起青紫色的衣袂,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不愠不火道:“我曾私下与九爷说的话,九爷可还记得?云徵不求别的,若能解蛊,心愿足矣。”
男子突然畅怀而笑,目光嘲讽地看向云徵,“云相?权倾天下?爱慕?你可知道你现在每走的一步路都将自己往死了逼?那个人的狠辣阴损不是你可以揣度得到的,只要你有把柄,他便可以让你摔得万劫不复,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也已经看到了?”他越笑越大声,语气讥诮得不可一世。
“你错了。云徵不会爱人。唯独只是想救人,这一切与爱无攸。你用蛊毒绑着一个被记忆所束缚的身体,那就是爱吗?看不到她的痛苦,看不到她的挣扎,以为不放手就是幸福,你爱的不过是自己。”
君祀翊眉角眼梢凸现起那时对君卿才有的宠溺笑意,忽而思及那一夜,女子婉转不迭,欲言又止地语气……
“翊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碰我?”
“翊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吗?没有关系的……只要翊在我身边,什么都可以原谅。
“没关系的,翊……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地等……十年时间我都等过来了……”
“翊,我想成为你的女人……十年来……一朝一日,我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了成为你的女人……翊,我想要……”
所以,给不了的,只能够勉强。所以,说不出口的真相,只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躲闪和推诿。
拥有了又怎么样,那不是值得炫耀的爱情。
可是……他不甘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