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越女果不食言地带我去了邑集游荡,她换了一件杏黄色缕丝薄裙,衬得更加光彩照人,神采飞扬。背上仍背着那把无弦琴,我一直不知为何她时时刻刻都能做到琴不离身,虽总说是师傅留下的遗物,我却觉这不足以解释越女对那琴的重视。
于是稀奇道:“这样上街,不怕外面那些人认出你来?”
越女取过一袭罗纱绕成的面撑,掩映在脸庞之上……那面纱中还打着穗花络,一片杏花天影里丝毫辨不出容颜。
我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很想问她那绿萝纱可是昨夜被撕坏,很想问昨夜闯入她屋中的又是何人……她曾言自己无依无靠,只是长门僧下一枚小小女弟子,为何又会有为姬为妃的机会?但看着那穗花摇摆的面撑,终究是咽下了所有的疑问,二人一路往邑集走去。
中洹的东市为品字格局,是中洹最大的交易市场……不论是绫罗绸缎还是柴米油盐,从细微到大件,只要是你能想得到的东西,在东市几乎都可以找到。巷道纵横,交替穿插,道路一侧有通水沟渠,两旁皆是买卖唱和之声,每逢初一与十五便有更多贩夫带着当月“新货”在此地聚集,相当热闹。而今日虽非初一也非十五,已可见热闹之盛,才方到了巳时,街道上已经卖声四起,人头攒动。
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男子被捆缚住双手或跪或蹲在贩夫所划的一小块区域之中,那些男子若非粗壮浑圆,便是枯瘦贫瘠,大多为随意掳来的孤儿或是被蒙骗威胁拐来的壮年……价格贵贱也各不相同,一一被牵出来唱价竞买,稍有不慎便在身上留下道道青紫的鞭痕,看得人着实不忍。而围观的人们依旧兴致勃然,全然不觉得那被拴着身子唱价售卖的是与自己一样的生生一条人命……
跟着越女的步子走到了邑集最热闹、围观的人也最多之处……遥遥可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拨开旁人往里跻身,依稀可见一个略微高些的台子,那台子上立着一个并不宽敞的铁笼,里面关着好些未着丝缕,仅仅围着下体的女子,体态皆是丰腴柔媚,却在那铁笼中目色呆滞,毫无生气……我的目光还未转移,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喝彩声吸引过去,铁笼一侧,有独制的两只青铜色方彝……一名越国女子被拷锁着脚踝踩在那两尊方彝之中起舞,一双原本细腻大方的足在那方彝之中早已变形……她却像已习惯了那般疼痛,无知无觉地旋转、俯腰、抬足……顾盼之间流露出媚人神色,依稀带着一丝怜意,叫人心头微动。
贩夫一扬鞭,那女子就如陀螺一样更加无止无休地转了其来,随着那高声唱和:“有越国美姬!能彝中起舞,体态丰腴,擅房中术,五十两银子一个!”
“五十五两……”
“七十两银子,这货我要了!”
“谁也别抢……一百两银子,小的替公子拿下了。唐公子上月十五才在我家公子手里抢去一个美姬……这么个能彝中起舞的美人……怎么说唐公子也该拱手相让了罢?”一个青衣小厮摸出一锭银元宝走上台子,看见那贩夫一脸谄媚的笑……
底下围观的人皆是一阵叹息……我心想,人分几等,若按富贵分,小资的人大概是叹息即便有钱也不好再与那家公子竞价,小康的人大抵是眼缠着那阔绰手笔,叹息如此美姬又要折落他人之手,而奔小康的人基本不能理解前面二者的想法,多半是叹息那一百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我如此想着,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念一想那我属于当中何者?思来想过发觉此时的我已然忘了方才在想什么,而是看着越女从杏色衣袂中摸出两张银票,步履轻盈如风地往前面走去,即便是背着那样一架大琴,我却觉身边拥挤的众人仿若与她处在两个世界。
然而还未等到越女衣袂翩翩,神色凛然将那两张银票轻飘飘放入贩夫手中,目光不经风不带雨匆匆掠过此下众人时,已经有另一个人做了这件事情。
那是一个跟越女打扮相仿的人,面容前笼着面撑,垂纱遮挡。只是依着装和身形看来那是个男子。极其高挑的身形,腰身细长且带有佩剑,一袭白衣掠地,衣摆下是青色的靴,那靴极其独特,仿佛从未在周遭见有人穿过。虽不是什么艳阳天,但到底是晴色初好的日子……那男子竟举了一把极其打眼的白竹伞,伞面未有任何点缀,仿佛举丧所用。
这些都是他话……重要的是,男子步步沉静,翻手摸出两个锭子,声音略带些浑浊与生硬:“二百两银子。这个越国女子……替她松了拷。”语毕,似有威慑一般,轻轻睨了那贩夫一眼,只在旋身之间,方才还谄笑满面的贩夫此刻双眼一翻,滕然倒在了地上,连挣扎都没有一下。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死的。
白衣男子抽出腰间佩剑,细致在那铁笼间一撬,笼子便开了。他放走了铁笼中那些受尽凌辱的越国女子,当然,那两锭日光之下闪闪发亮的银子也没有忘记纳入袂中。步步沉静地没入人群之中,然后举着白纸伞渐行渐远,步子都未顿一下。
却毫无一人敢阻止,甚至连惊吓都没有,方才拥堵不堪的东市一角瞬间没了丝毫人影,我与越女站在有些空阔的街角,秋老虎肆威的日子里忽觉臂膀冰凉。
我看向越女,她的面撑之下面色似乎变得厌恶与排斥,那情绪藏在眼睛里很深,可本就对她充满了怀疑的我,一眼便在那情绪之中读出了内容。
当晚,又是藏鸳楼中越女抚琴的日子,依旧宾客爆满,一二层不论是厢房还是大厅均是座无虚席,还未拨音便收满了数十盘打赏的银两,老鸨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见了无人问津的我也是一脸灿若菊花。
这是越女开口道:“妈妈,越女准备好今日初事了,妈妈放心准备花魁竞价吧。”
我和老鸨皆是一愣,还是老鸨妈妈反应快,赔上笑脸道:“越女姑娘要是为难,其实也可在我这藏鸳楼中做个清倌儿的,姑娘技艺够我们楼子里的姑娘吃一辈子的饭了……”
我听着此言,很怀疑她是真舍不得越女的清白,还是担心宾客因不知情,竞买的价格会不尽人意。
然而这一切都是多想了,越女青丝绕上岳山蝇头,徵孔呜咽,拨弦轻拢,整个楼中之人如痴如醉,皆已忘了今夕何夕,今日竞拍花魁的消息一出,竞得怎是个天昏地暗,然而这已算不得如何惊天动地。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便是满席宾客为越女之争无法自拔之时,二楼包下的一间厢房中突然卷起帘子,一脉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独为慑人:“五百两……白银。”
四下皆寂静了起来,仰头去打量着声音源头,我站在灯火如豆的方寸之地,也顺着声音望去……那正是白日里所见的白衣男子。此刻依旧未有更变,唯独白纸伞换成了一柄细竹扇,那竹扇并非通体白色,而是镶的金丝线,丝丝缕缕阵脚细密,毫无间隙。
老鸨的眼已经成了一条缝,正要唱价,清亮灯火之中斜身倚坐香肩半露的越女,兀自开口轻唤了一声妈妈:“谁都可以。唯独此人,万金亦不奉陪。”
本就颇显神秘的男子此刻在越女一句话下更加猜不透身份,然而男子的出言,着实叫我受到了一定的惊吓。
“姑娘不必自扰,我出五百两白银……要包的,是楼中的离姬。”
可以想象,这二者毫无硝烟的冷战委实将我当成了替死鬼。当时居坐楼中的半数宾客想来都不知道谁谓“离姬”,而我当时的眼角募地一跳,并不觉得怎生荣幸,心里想的却是白日里那贩夫滕然倒地的样子,一触及那白衣公子眉眼,心下生寒,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想着我的青州之约,想着我委屈自己在这青楼中所要做的远大抱负,只觉得人生着实命途多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无常,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着你的,是福还是祸。
我借着跳动的烛火依稀看见越女眼眸中强自抑住的清痕,又看见那白衣男子踏着我很少见过的靴,一步一步状若生莲,走至我身侧,走至这灯火如豆的角落,收起那绡金的扇,衣袂一抬散开奇异清香,熏得人思绪混沌,揽在我肩头,偏头道:“离姬姑娘……上楼吧。”又扬眸故意补充道:“麻烦妈妈给我们准备一间安静的厢房,外面着实太吵。”
话音刚落,那无双曲音突然一滞,是越女崩断了自己的几簇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