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闻风而上,走在第一个的自是老鸨妈妈,然后是楼子里的姑娘们,团团堵在屋子门口,此刻越女放开我的手就朝老鸨妈妈怀里冲去,几乎是哽咽着道,“我刚要伺候沈家公子……哪知他趁我不备,用了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腕上勒出好些口子来,我一时惊慌不知所措,哪知那沈家公子如同发了疯一般,口中神神叨叨不知念着什么,从袂中摸出好几片金叶子……然后……然后就吞了下去,他卡得似乎很是难受,那细小物事一下便割开了喉,血雾四溅,我当时骇得只敢蹲在角落,再后来……隔壁的离姬姑娘和那位公子听到我的哭声,便进来看见如此情形……”
我眼见着那老鸨根本无力听越女之言,看着满室狼藉血迹,早已在越女怀中瘫软下去。一个受了惊吓不能自控的人,往往看见出现的第一个人应当会视作救命稻草,她见了我与孙邈,那般淡然地只在一边惺惺作态哭泣,此刻众人都围堵在门口,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她再将事情原委一说……着实令我无法再相信。
转眼瞥向孙邈,不知他如何看待……可此刻他几乎是在挤得密不透风的间隙冲我邪魅一笑,飘声道:“我看此事颇为怪异……”
这一句话,自然将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不知他是何时放下面纱垂帘的,此刻状若无事道:“我方才在隔壁房中,一直没有动过身,隔壁沈家公子与他那些朋友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是其后的靡靡之语。可期间,与我相处一室的离姬姑娘却掩门出去说要替我沏壶茶,我当时看着桌案上一壶新茶心里还在奇怪。但如今想来……这一切莫过于太巧了?”
他的话到这里,我已经开始手脚发凉,仍故作镇定地笑看着他,如同每一个在场的人一样,对接下去的故事万分好奇……
“离姬姑娘前脚刚走,我便听到隔壁房中传来了欢爱之声。但过不久,便听到如越女所说……沈家公子不知为何,发出了十分难受的声音,我当时心下起疑很想过去看看,但念及离姬姑娘一会儿找不到我共度春宵,那五百两银子岂不是都砸在了水里?”
他眼睫一掀,一派邪气风流的样子,转瞬却瞟向越女道:“这位名动中洹的花魁姑娘,当时房中……你确定就只你一人麽?”
越女掩唇,似乎是想起什么来!骤然道:“我当时睡在床榻内侧,沈家公子背对着门睡在外侧,根本不曾留神,啊!沈家公子似乎是说口渴,还起身饮了一杯茶……之后,便……”
我看着她泫然欲泣的姿态,心里一片空寂。
“我听闻隔壁情形果然不对,便冲了出来看,然而……花魁姑娘说得不对的地方便是,我并不是与离姬一同出屋来的,而是……在这门口相遇的。”
众人听到这里神色均不相同,可那诸多眼神纷纷从我头上洒落而下。我心里有呼之欲出的委屈,却做不得分毫言语,此刻那邪魅男子手搭上我的衣襟,呵声气息直扑我面,依旧是那奇异香气,蛊惑一般道:“阿……我想起来姑娘方才是去沏茶,茶呢?嗯?”
我不知该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心情。阁楼间已有人言,不如报官吧……我心里冷笑,我倒是巴不得报官,仵作一验便知沈家公子未服下过什么毒物,他二人之言不揭自破。可我着实想不通透越女纵然是与孙邈为一伙人,为何要杀一个毫不相干的沈家公子?且在今日之前,她也无从知晓这沈家公子将成为拍下花魁的人。想起沈家公子身前那番言语,我只觉得事情颇为古怪,若送至官府只怕会丢失一切线索,忙道:“我若说报不得官,你们一定会以为那凶手是我,只是想逃过牢狱之灾。”
我顿了顿,扫眼看了看四下人的表情,继续道:“若因此一事报了官府,依着沈家公子财大势大,还会让这藏鸳楼开下去么?到时候别说是招牌砸了,楼子里的姑娘们……一个个全都无处混饭吃。”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的道理,所有人闻言之后皆表示不能报官,但也不能让沈家公子就这么死在这儿,她们以为,反正凶手已然抓住在这,明日一早便和沈家公子的尸首一并送回沈府去,这样也好将此事和楼子撇的一干二净。然而我想令越女和孙邈没有算计到的是,我点头称好,仿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一般。
我被关在方才与孙邈相处的那间房子里,楼子里的力棒儿将沈家公子的尸身处理干净,又让野鸳儿打扫了一番,沾血的被褥和帷帐通通扔掉,我是第一次见藏鸳楼里这么大方。
房内昏暗,我进屋之时,一盏风灯恰好燃尽,灯油枯竭,一个毕剥之声,灯芯遁入了内座。我也未去续烛,只是脊梁挺得直直的,僵坐在榻边。那盆孙邈浣剑的水仍在桌案边,蛾子扑火一向乃是常事,以至于风灯周边留了不少残骸灰烬,然而我仔细一瞧,却发现风灯之旁,那盆冰凉的水里,蛾子的羽翼都成卷曲,看来死状非常痛苦……想起孙邈给我那小瓷瓶之前,在那水中涤过,原来剑上……猝了剧毒。
此时楼中俱静,多数人是受了惊吓,大抵早回了房中就寝。我的房间被从外上锁,此时却听得一声极轻的落闩之声,看见走进来的越女。
我没有任何言语,越女走了进来,在床榻边轻轻坐下,问我:“你应当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不问我?”
我挑眉,仰面躺在榻上,似乎分毫没有担忧:“其实你应该更想问我,为什么不逃,对吧?”
她凝眉,绝色的青丝与黑暗溶为一体,半晌没有出声。
我轻叹了口气,唏嘘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贪心的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越女怔然看着我,明显没有明白我说这个故事,是为了什么……我却撑起身子,誊了一只手绕上那一头青丝:“人总是企图做一些事情来掩藏,却不知这样欲盖弥彰……别这样,太累了。”
顿了顿又道:“你这一头青丝甚美。只可惜变作了杀人的利器。你越发想要掩盖它,索性以青丝作弦,让世人皆以为它美。我说得对不对?越国的……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