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等了十数日,八阿哥都没有消息传来,而冬日的第一场雪已悄然落下。
我撑着缎伞于西花园中散步,周遭悠悠扬扬地飘着一朵朵徐徐绽放的雪花,将天地染得苍茫一片。
这世上有许多人无暇、亦不懂得欣赏美景,我便是其中之一。我一生长在南方,如此雪景前世今生不过寥寥数次,却从未想过以美丽去形容,只因为心被烦恼所占。
我舒出一口白气,这些日子里想着四阿哥时,随手翻阅了几本佛经,开始试着眼自看,我曾骄傲于自己可以胜任这种勾心斗角、营营役役的生活,却没有想过是不是真的必须、喜欢如此,而只是单纯的习惯……
身边有人问:“在想什么?”我嘴角一抿,没有转身,道:“在想着远离尘世。”四阿哥默了一会,说:“有情众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说到底,都是自心的显现,犹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短暂而虚幻,若能看得通透,离不离开尘世,都是一样的。”
我微微一笑,本想问他,心的出世与追求权力,如何在这样的极端之间找到平衡点?抑或你看透的,只是感情的寡淡?看来自己始终是个红尘俗人,还有着太多的贪嗔痴!我有我的执迷不悟,舍不下他,却更舍不下自由。
我转过身看他,他没有打伞,披着黑缎斗篷,戴着同色的竹笠,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我伸手替他掸去肩头的雪,想着有朝一日失去我,他也能看得通透吧……
他握起我的手,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望着我身上曳地的斗篷,淡淡问:“谁的?”我四下望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噗哧一笑,学着他嘲弄的口吻问:“你是在嫉妒?”他的手紧了紧,我嗔了他一眼,一句这些日子盘旋在心里数百遍的话脱口而出,道:“我好想你。”说完却立时晕生双颊,羞得垂下了脸。
静立了一会,他拿过我手中的伞,将我揽在怀里,此处是西花园西侧的密林,因西门少人出入,故平日无甚人迹,不虞人见。我温顺地靠在他胸前,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道:“我来讨源书屋查阅藏书。”我身子一僵,心内苦笑,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不止不编些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话哄哄我,还要告诉我即使近在咫尺,他也没有想过要来看我!
我轻轻挣开他,问:“山东的赈灾进展如何?”罢了,看在他有烦心之事的份上!他道:“我日内会启程去山东。”我蹙起眉,却见他并无不豫之色,似成竹在胸,待要细问,他轻点了一下我的眉间,道:“我还要赶回户部,这几****就不再过来了。太医虽说你的身子比以往好了些,也不要一直呆在外头,回屋去吧!”
我接回他递来的伞,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外,感觉这场雪前所未有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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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撩开帘子,瞥了一眼数九寒天仍是行人如织的街道,叹息着缩回绒毯下。康熙此去西巡要年底才会回来,我只怕得在宫里住上两个月!不同于畅春园里我偏僻的独立小院,内宫人多眼杂,不论是应酬还是与九阿哥会面都是一件麻烦事,一时冲动啊!
四阿哥已经去了山东,我还巴巴地赶回来!当日见过他之后,本想去讨源书屋看看到底是什么藏书这么至关重要,结果门神似的侍卫婉转地阻止我说只有皇子才能进去!
我百思不得其解,没道理讨源书屋有的书宫内会没有,反之我倒可以理解,比如什么十八禁的,不适宜留在专供皇子读书之地荼毒他们……
我挥开无用的思绪,自己要操心的事也不少!这一进宫,撇开要与精明如德妃之人周旋不说,必然还要应付一堆明目张胆的流言蜚语,毕竟我挂着宫女的身份,又身处后.宫,见着谁都只有请安行礼的份,而那些规矩教条早已被我抛诸脑后了!此行我完全是把自己推进了成堆的麻烦之中嘛!
前些日子一心只想着回宫见四阿哥,这些细节完全没思及,越近皇城,我越觉得实在不该回来,不由懊恼万分!
哀叹间,马车已抵达了皇城的北门——地安门,驾车的太监打开门,扶我下车,以便侍卫入内检视,奉旨护送我的八名侍卫则改道由左侧门入宫。
忽有人唤道:“翎兮姑娘!”我闻声侧过头,城门边停靠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出言招呼。我蹙起眉,谁?他跳下车,拉开车门,八阿哥与九阿哥正坐在里面,我顿时如获至宝,疾步走了过去。
八阿哥微微笑着,问:“改变主意了?”我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问:“现在该怎么办?”他视线投向我身后亦步亦趋跟来打千的太监,温和地说:“劳烦公公回报贵妃娘娘,翎兮我们带走了。”说罢伸手向我,我不禁愣住,就这样?!旋即耸了耸肩,要操心也是他们操心!遂拉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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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动了起来,九阿哥哂道:“早料到你会改变主意!”我叹了一声,问:“你们该不会是专诚在等我吧?”他道:“可不是!”我努了努嘴,还不如直接阻止我离开畅春园呢,冻死人了!
九阿哥说起近日来的大会筹备进展,我随口提了一些疑问,不经意地瞟见八阿哥正闭目养神,说来也怪,他应该对赚钱之类的事毫无兴趣才对啊!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政治权谋!不过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雍正即位之后,八阿哥的罪名中,就有一条利用九阿哥的家财谋集党羽……
行了片刻,我撩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发觉似乎不是通向城外的路,问:“去哪?”九阿哥道:“我们送你回都统府。”
我一挑眉,原来如此!既能向贵妃交待,又方便我自由出入……啧啧,真是聪明人!笑说:“如此悖逆宫规,皇上不会怪罪下来么?”九阿哥道:“贵妃娘娘必会替你兜揽,皇阿玛能否得知还很难说,何况你不是很能哄他么?”
我斜睨了他一眼,转开视线,当初德妃下药阻止我出宫,虽然某种意义上也得到了隆科多的默许,但我始终心存不甘,觉得自己生生浪费了一个大好的出宫机会,如今倒是看开了,即使让我出了宫,也远非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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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科多身为都统,此次亦同行简阅禁旅、整饬军营。康熙去年曾下诏限制外官随带的家口人数,对自己的皇亲宗室却勒令不准携带家眷,也有幸于此,才有纳兰性德与爱妻新婚离别造就的思念之辞,一如《寻芳草》中写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若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我撑着下巴倚在桌边,心忖我的那位“良人”,只怕连做梦都没空梦到我!枉我以为他烦心不已,常自忧心……
一把颤抖的女声响起:“翎兮……”我暗叹一声,来了!刚转过身,一股香风迎面扑来,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我闷声不出地听着她肝肠寸断的哭泣,捱了半晌,香慧大抵是诧异于我没有与她抱头痛哭,终于松开了我,红肿的美目一眨一眨的,泪珠滴滴滑下。
我见她比年前憔悴了不少,心知必是为了我的事茶饭不思,柔声道:“额娘,我没事。”她闻言眼泪却落得更凶,我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嫡福晋有没有再难为你?”她抽出帕子抹了抹脸,哽咽了一会,说:“没有,大人已将她禁足在西院。”
我蹙眉沉吟了一会,问:“那么现在府里是谁管事?”香慧愣了愣,道:“当然是你子渊姨娘。”我弯起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当日在都统府前后不过七八日,还忙着治疗溺水与穿越的后遗症,与这子渊未曾谋面,遂淡淡道:“那我过去请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