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地最好的医院。处在城市最南面,一个门诊大楼,两栋住院大楼,占地十二亩。医院外部环境还算不错,往南门出,是整齐干净的沿河大道,交通方便,空气新鲜,再往南,是一个公园。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林随风伫立,随着季节的变换,春绿秋黄,很是养眼,对病人病情的恢复也是极好的。但是医部内部,却不敢恭维。江容自小就医院怀着一种恐怖的心理。这种感觉直到现在也没改变。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医院要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过道始终是昏昏暗暗,来往看病的人人影绰绰,空气中永远飘荡着消毒水、药品、腐烂伤口等有形无形物体混杂在一起特有气味。医生们面无表情,目光冷峻,无形中让病人的心情更加压抑。然而又无可奈何的,他们还要赔着笑脸,希望医生手下留情,不要多开药,不要开错刀,不要把人命不当人命。
兴许是接近下班的缘故,挂号窗台前空无一人,江容一路走过几个门诊室,有的房间里医生在玩手机,有的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大概是找别的科室医生聊天去了。一直走到住院部大楼,看到的病人才慢慢多起来。江容按亮电梯上面的8字,静等电梯下来。忽然一阵急促的推车声传来,两个护士推着一个推车站到他后面。推车上躺着一个头部浑身是血的人,那人的五官被血迹覆盖着,根本看不清本来的样子。旁边一个多事的人问道“他怎么啦?”个子较矮的护士回答道:“车祸。”“啧啧。”那人叹惜着摇摇头,似乎是在同情病人,又似乎满意受伤的不是自己。江容看到心却不由一紧,不知道母亲伤得严不严重。想见母亲的心情更加强烈,只恨那电梯迟迟不肯下来。
江容决定走楼梯,一来电梯一时半会下不来,二来他也不愿意和那个车祸病人呆一个电梯。他做了个深呼吸,一步一步走起楼梯来。8楼说高也不高,说矮也不矮,走到第5楼的时候江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靠着扶梯稍作休息,重又一鼓作气,走到了8楼。他来到护士站,问是否有一个叫“刘秀莲”的病人。护士在电脑上查着,头也没抬顾自说着:32床。谢谢。江容连忙道谢。按照一个一个的病床号找去,他终于找到标有32号床的房间。江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一个箭步冲上前,母亲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床轻薄的黄白被子盖在身上。眼睛紧紧闭着,眉头激烈地扭打在一起,似乎在承受一种莫大的痛苦。“妈。”江容轻声叫着。母亲的眼睛缓缓睁开,她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高大俊朗的男人,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妈。”江容扑在母亲床前,“你还好吧。”母亲的眉毛不打架了,舒展了,她低声说:“你来啦。”母子二人拥抱在一起。
“你好,请问你是刘女士的家人吧。”有个声音问道。
“是的。”江容站起身来,朝那声音看去。
只见对面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你好,我是你母亲的主治医生,我姓黎。”
“你好。黎医生”江容握了握黎医生的手。他感觉到黎医生虽然架子不大,但手劲非凡。
“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黎医生说。
江容朝母亲点了点头,便随着黎医生往外走。
两人坐定后,黎医生说道:“你母亲今天早上被一辆汽车撞到了,左腿粉碎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其实这也是个小手术,但是我们之所以这么急叫你来,是因为我们在帮你母亲体检的时候发现,你母亲脑左侧顶叶发现了一个肿物,经过磁共振检查,是脑膜瘤,所以我们需要你签字作手术。”
“啊,严不严重?”江容焦急地问。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情况好的话手术后不影响正常生活,情况不好就难说了。总之要尽快动手术。”黎医生答道。
“好的,黎医生,听你们安排。”
“还有,你们要准备好时间和人力,看样子你母亲最少要住院两个月,需要专人护理。如果家人没有时间,可以请个护工。还有钱的问题,手术费、药品费加上后期护理等费用,大概需要四五十万。”
“嗯,明白。谢谢黎医生,我先出去了。”江容边走边想,钱不是问题,把股票卖掉部分就行了,护理的话就自己来照顾,向公司请两个月假,公司也不会不同意,这样想着,江容如释重负。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正走着,一个人拦在他面前,江容抬头一看:“是你?”“哈哈,就是我?”来人竟然是在高铁上认识的梅子。这时候的梅子穿着一身白大褂,但没有戴口罩,所以江容仔细端详还是认出来了。“你在这干什么?看病人吗?”梅子快人快语地问。“是的,我母亲在住院。”“哦,你回家就是看望你母亲吧。”“是啊。我母亲早上车祸,左腿粉碎性骨折。”“主治医生是谁?”“黎医生。”“哦,我也是骨科主治医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啊,这里先谢谢你了。”“不客气,带我去看下伯母吧。”江容带着梅子走进32号病号,母亲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外,看到江容进来了,高兴地咧开了嘴。
“妈,这是骨科梅医生。”江容把梅子介绍给母亲。
“哦,梅医生你好。”母亲笑道。
“伯母您好,腿还疼吗?吃了止疼药吗?骨折不是什么大病,好好休养就会好的。”梅子问侯了几句,然后就告辞出去了。
等梅子出去了,江容拿了把椅子坐在母亲床前,把病房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是个双人间病房,另一张病床也住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此刻正盯着悬在空中的电视机看。病房条件倒比以前好不少,又因为是新楼的关系,房间的墙壁雪白,地板也极干净。窗户正对着公园,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蓝蓝的天和碧绿的树。
“孩子,坐车累了吧。”母亲温柔地看着他。
“不累。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江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嗔怪他的母亲。
“昨天早上我去公园锻炼身体,路过一个红绿灯。我看着左右没车,没等绿灯亮就走了过去。谁想到从左边跑来一辆小车子,开得飞快,一下就把我撞倒了。那个人还好有良心,马上把我送到医院,然后还留了身份证和电话号码在这,说有事急着走了。可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个骗子。”
“妈,既然他有心留下身份证和电话号码,也许真的是急着办事没有回来。还有啊,这个事你也有责任,你怎么不等绿灯亮走呢?再怎么着也是你有错在先啊。”
“我自然知道。我这不是图省事吗?看了看没有人,以为没有事就过去了。谁想到,唉,也是我命不好。”母亲唉叹着。
“妈,什么命不命的,不要一遇到坏事就说命不好,碰到好事又要改口说命好了。命运这个东西,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你想想,如果你严格遵守交通规则,能出这事吗?”
“是了是了。容仔啊,去吃点饭吧,妈也饿了。就在楼下有快餐卖,咱们今晚就凑合着吃吧。”
江容答应了。坐电梯到楼下买快餐。电话梯里,又看到梅子笑咪咪地看着他。
“下班吗?”江容主动跟梅子打了个招呼。
“是呀,去吃饭吗?”梅子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又极其会察颜观色,所以往往说出来的话都在人的心坎上。
“是啊,到下面买点快餐。”
“那些快餐啊,多不营养。”
“今天凑合着吃了。”江容笑了笑。
“这样吧,我请你吃饭,然后打包带给伯母吃。”梅子说。
“不了,不了,太麻烦了,谢谢你。”江容连连摇头,他现在只想吃点饭早点睡觉。
“好吧,不勉强你,再见。”
“再见。”
江容买了快餐上楼,母子二人边吃边聊。旁边病床的人不见了,估计也是吃饭去了,母子二人也就更无所顾忌说说话了。
“容仔,吃完饭你回家休息,别累到了。”
“那怎么可以,我今天就在这睡了。晚上你要喝水上厕所什么的也有个照应。”
“喝水是可以照应,上厕所就没办法了。”母亲若有所失地说。“我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
“啊,那倒是。”江容边吃边说。他点了一个土豆炒肉,一个蒸蛋,还有一小碗海带排骨汤。他想起还是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吃过好多快餐,后来都是若笑在家做好饭带到公司吃。若笑的厨艺如同她的工作一样,呈一个上扬的曲线,好吃得让他停不下来。糟糕,又想若笑了。江容的心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搓揉,翻腾倒海地不舒服。
“容仔,你怎么呢?”母亲看出他的不适。
“没事,咯到牙了。”江容赶紧说,他不想让母亲再为他担心。
“你和若笑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让我抱孙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母亲自己把话题绕到了若笑身上。
想想母亲早晚会知道,江容低着头说:“妈,我们分手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母亲大吃一惊。她早已把若笑看作自己的儿媳妇。要说母亲对儿子娶媳妇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它意味着母子的彻底分离,意味着儿子的生活重心不再是以前的家,而是自己的新家。但是这个母亲刘秀莲倒是开通很很,她早早地就知道儿子终究会长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女人把他从她手里接走,所以在儿子在身边的时候,除了尽心尽力照顾他的学习和生活之外,自己也给自己培养了独处的爱好。画画,拉二胡、户外,只要她感兴趣的,她都积极去尝试、学习。每到寒暑假,她还经常和驴友一起出去旅游。这反而让儿子埋怨不已,“妈,你就不能把时间留一些给我?”而这时她总会大笑着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来陪你。到时你不嫌弃才好。”至于若笑,她也是从骨子里喜欢。若笑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姑娘,样貌好,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如果硬说有什么不足,大概就是她的好胜心太强。这让她总是处于一种不满足的状态,也无端多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等若笑向母亲解释后,母亲淡然地说:“也好,若笑是个好姑娘,只是你没有这个福份,也不要勉强。”
“是的,妈妈。”江容应道。
“只是你也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姑娘就早点定下来。感情这个东西,不是越久越好,也不是越快越好。谈那么一两年才是合适的,彼此知道了对方的脾气、性格,能够相处到一块,就可以了。”
“妈,你和爸是怎么认识的?”江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花样多,不过是介绍、同学、同事之类。但是说来也是缘份,我和你爸相识还真有象演电影呢。”刘秀莲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弄堂里,上学放学经常碰面,有时候我走前面,他走后面,有时候互相打个照面。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时候你爸家里穷,瘦得根竹竿样的,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后面哐的一声,我回头一看,他跌倒在地上,手里拿的铁饭盒滚得老远。我连忙过去看,他蜷缩着身体,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正不知道怎么办,你爸他突然咬着牙说出句话来,你猜他说什么?”母亲故作神秘地说。
“说什么?”江容听得入神了。
“他说,有什么吃的吗?原来他是给饿得跌倒了。我赶紧拿出早上还剩下的半个馒头给他。他狼吞虎咽一下子就吃完了,过了会,脸色也渐渐好起来。自那以后,我经常从自己的口粮里省点出来,带给他吃,我们就这样好上了。”
“妈,你们还有这么浪漫的一段。”江容笑着说。
这时别床的病人正好回来了,他们寒暄了几句,便收拾好东西准备休息。江容在梅子的关照下,拿到了一个折叠床,还有病人用的被子枕头。他安顿下来后,对母亲说:“妈,我睡了,有什么事叫我。”
他实在太累了,一天下来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现在看到母亲精神尚好,还给他讲了年轻时的恋爱故事,心里也得到极大的安慰,倒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