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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狐师

宫生斯和,浙人。父贸易于津,娶北村赵氏女,遂家于是焉。生从垫师读书于萧寺,因冒籍赴通州应考,院试被黜,意颇不平。与二三窗友自州归,离村半里许,有演外台戏者,众相聚观。生见一女姿容绝代,拥挤众中,粉污交下。未几至台前众健儿丛中,摩肩相立,众俱若未之睹。生心怪之,归告诸友,佥云未见。至晚,生归寝室,挑灯独坐。举首则女子立几前,生拒之,女不去。生曰:“此塾也,非女郎所宜到处,若为人见,无颜甚矣。君纵不畏人言,吾欲避嫌瓜李。请速行,友且至矣。”女曰:“予狐仙也,予之形唯君独见之。”生曰:“市上遨游,非子也耶?毋托狐仙以诳我。”女曰:“君勿多疑。君试思市上热闹之场,塾中幽僻之地,何物女儿,能独往独来,而使众耳目如聋聩者?”生恍然曰:“君诚仙人,此来何意?”女曰:“实告君,君前生为山右富室,每于猎人手买禽兽救生。彼时予未成道,误为猎者所获,幸君救免,兹来特报此德。”生曰:“此尔辈之故智耳,非云有缘,即云报德,其实意在苟合。”女正色曰:“此何言也?予所谓报德者,非床第之爱,乃衣钵之传。君有夙根,前程甚远,顾质美未学,犹璞玉未琢。自揣学问固陋,然教君尚觉有余。君肯师我,当竭力诲之。”生踯蹰有难色。女云:“满招损,谦受益。今汝趾高气扬,宜其一芹尚不能采。”生闻言,怒曰:“衡文者无目,于我何尤?”女曰:“不怨胜己者,当反求诸己。君不知责己,徒詈主司何为?”生曰:“此老生常谈也。予何尝不知责己,所以不平者,以他人非能胜己耳。”女云:“何也?”生云:“如某之功名以贿赂得,某之功名以夹带得,某则以关节得,某则文本不佳以侥幸得。我何有其一?不过但凭文耳。”女曰:“此正人之所以胜己也。彼以贿赂,君当自怨无钱;彼以夹带,君当自怨无胆;彼以关节,君当自怨无门径;彼以侥幸,君当自怨无命运。数者并无,然则可凭者文而已。君平心而论,文果佳乎?”曰:“佳!”女曰:“如文之某处,何以云佳?”历指其疵,宛如目睹。生大惊曰:“君未见吾文,何以指谬如是之不爽耶?君真神人,敢不拜服!”言毕再拜,执弟子礼。女曰:“君服我之神耶,抑服我之识耶?若服我之神,是我以术取;若服我之识,是我以学胜也。圣人之道,不过平易近人,愿君勿以奇异视我。则子之学日益进矣。”生曰:“今而后敬聆师训。”女喜曰:“孺子真可教,从此呼为姊弟可也。”因呼为“胡姊”,遂独居静室,夜为生讲贯,剖疑析义,问无不知。生偶有荒怠,辄加督责,懔若师保。每夜来,将晓即去,卒不及乱,而色厉词严,亦不敢犯之也。尝谓生曰:“读书之道,当取其精而遗其粗。古人所谓观其大略者,非疏忽也,其用心不在寻章摘句耳。今君之案头所陈者,不过讲章一卷,时文数百艺而已,其识见果安在哉?夫博览经史、诸子百家烙化于胸中,固亦大难,第学问长进,不可不阔眼界。今之时艺最足缚人才思,并令人无暇更读他书。然诸书与古诗文,亦不可不着意也。”生曰:“朱注可尊乎?可驳乎?”女曰:“晦翁《四子章句》一书,如暗室逢灯,夜行见炬,洵属有功于世。然其中亦有不可过拘泥者。如『获罪于天』,天谓即理也。意以为于理不合,即于天不合,故谓天为理。若谓理即是天,天即是理,似乎误矣。果如晦翁之言,则『天厌之』,何不云理厌之?『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何不云理将以夫子为木铎?并『理丧予』、『吾之不遇鲁侯理也』、『夫理未欲平治天下也』等句,皆改成理字,可能讲乎?予不必多赘。如此等处,当独具眼力,不可为古人所愚。非必一知半解,强词夺理,便欲压倒古人。夫取其意,何可摘其非;尊其言,不必护其短。此平心之论,何必先存一尊之驳之之见于胸中耶?至朱子《诗经注》,则多有模棱语。如《郑风》率指为淫奔,且如『此疑亦淫奔之词』,既疑何注?拘泥处如『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之辱。』何其迂阔!夫辱不辱在人,受辱不受辱在己。焉有嫁不及时,遽来强暴之辱?遂令贞信自守者以此为可惧。吾想极乱之世尚不致如此,况二南被化之国乎?此等处可以不必死于句下也。”生闻言,如晨钟暮鼓,入耳豁然,遂悦服遵教。每塾中课题,女先一日即知,为生讲析研究,俾成佳作。漏尽女自去,生始就枕。如是年余,生文思大进,塾师不能易一字。同学者共猜之,然不料其有是也。一夜,有同学生起溺,闻生室中有人声,舐窗私窥,见生孤坐灯下,言犹未已。叩扃穷诘,生不能隐,具以实告。同学生曰:“妖由人兴,不早与绝,是自求祸。伊谁见古来名儒,有受业于狐者?学品果优,避之不暇,况公然敢犯函丈而居师位乎?”盖阳虽规诫,而阴怀忌妒。因与众约,次日各持利刃,突入生室,左右乱击。生见女怫然而去,乃谓众曰:“诸君不必恶作,彼已去矣。”众乃挽生同榻。生忿未眠,闻窗外女呼曰:“宫生学业已成,拾青紫如抬芥,好自为之,毋荒旧业可也。予与君缘分已满,即无诸君此举,予亦不久留。尚烦寄语诸君,如某某与我有一面缘,五年后会于石桥,志之勿忘,予去也。”众聆言不胜悔惧,急开户出视,但见星月皎洁,银河在天,而女已渺。后生与众友同车入都,应春闱试。至通州,经石桥,见一女子姿容绝代,自对面来。众目送之曰:“美而艳!”生审视曰:“是胡师也!”下车即不复见。众亦惊叹久之。是科宫高捷南宫,其友亦同榜登第。

伍明伦

伍明伦,渤海人,家无恒业,为盐商伙友。偶失事,穷困无聊,或荐之于豫商。至豫,则肆中人溢于事,商使之居市后闲院,月给以青蚨千许,以俟有缺补用。伍愁闷欲死,思归故乡,而又无资斧,遂隐忍之,大遭诸役白眼,饮馔或呼与之。一夜,独坐廊下玩月,仰视月中隐隐有红霞一朵,直降庭际,光彩射目,一红裳女子艳丽如仙。伍惊起,女子笑曰:“勿怖勿怖,何前日心愿,今遽忘耶?”伍不解,不觉膝为之屈。女曳之并坐,询其起居。伍诺诺。女隐以钩蹑其胫,间以游语,遂相狎昵。伍问:“卿自月中来,得毋嫦娥也耶?”女曰:“嫦娥月殿仙人,妾不过宫中之侍婢耳。君前身亦月中人,捣药仙翁是君大父,君其子孙行也。妾在殿前为仙人取药,君忽以眉目送情,仙人知之,怒欲刑责,为捣药翁苦求得免,于是降谪人间。不图一染尘浊,前日事茫不记忆。妾此来亦是私奔,聊报君之痴情耳。”问:“嫦娥知之奈何?”曰:“彼由人世奔入月中,妾由月中奔入尘世,其奔一也,乌得禁之?虽然,亦须慎密,彼若觉之,甚无益也。每望月满,妾当自来。”天将晓,飘然而去,至期果来。如是年余,依恋最笃。伍以贫窘,浼其援助,女曰:“妾无能为力,君家捣药翁有奇术,可博取富贵。君于十六夜设香案拜祷,当有效。”如其教,商果遣伍司会计。又半载,肆中掌橐钥者故,商使补其缺。于是衣履饮馔,较前悬殊,即众役亦奔走逢迎,供驱使焉。又久之,积有金帛,遂为狭邪游,歌童舞妓,不离左右,商颇厌恶。女私谓伍曰:“君薄有赢余,便不安其分,居停颇不耐之,可为奈何?”伍爽然自失,求计于女。女曰:“君家翁自有妙术,明日妾浼其同来,君自哀之。”次夕果偕至,皤皤然一白须老翁也。伍拜尽礼,翁喜曰:“阿儿勿忧,有老夫衣钵在,保无虞也。”携手至密室,授其术。伍从此挟其术以悦豫商,商惑焉,衣履易著,食同座,寝同床,金钱任伍自取勿过问。伍颇快意,益感翁,朔望必设祭。豫之缙绅官长结交为昆仲,皆以得友伍为荣。众中有鲠直者,伍以其术惑之,罔不颠倒;向之薄待己者,设计惩创之。家蓄多金,颇置良产。自顾生平于愿已足,乃购某家废园,将建月华楼为迎女也。工未兴,女忽至,谓伍曰:“好事者白于仙子,仙子甚恚,不令妾离跬步。今此一别,永无见期,君亦宜自敛抑。盈满为灾,悲于死丧,慎之。”泪滴红裳,乱如雨落。伍亦泣不能抑。未几,霞光满室,照灼如火,众役佥至,而女已渺。

醉茶子曰:天下之恶习染人深者,莫过于盐务。故昔人云:“务者,误也。”言误人也。其充商者姑勿论,即如盐伙,其劣尤甚,故又谓之“盐毒”。毒者,深入膏肓,不可救药,较诸游幕曰“幕习”、作官曰“官派”为尤甚也。所以然者,皆众小人谄谀所致。为商人总司其事者,群呼为“总台”,作镇曰“镇台”,其尊号直与督抚藩臬并驾齐驱矣。其至引地也曰“回店”,于是店役跪接于道左,巡役护送于途中。甫一登程,安车早备。才经回店,盛馔早开。其获盐犯以送官,俨若献俘;其结盐案以达商,宛如报捷。种种恶习,难以枚举。及其失事也,嗒焉丧志,皇皇然如丧家之犬。始也贪囊尚存私蓄,聊以糊口;久则质物典衣,无所不至,萧然四壁,徒叹奈何。向之气焰蒸蒸者,至是一扫而净矣。呜呼,天下谋食之道甚多,何必为此哉!

鼠友

江苏乙,寄寓直隶客店,传者忘其何县何驿,独卧吸烟。有大鼠如猫,伏床边俯嗅烟气,迥不畏人。乙曰:“尔亦瘾耶?”戏喷之。鼠受之以鼻,半晌,徐徐自去。如是数日,率以为常。乙本长随,时失事,资斧匮乏,愁闷无策,向鼠叹曰:“囊罄粮绝,困惫待毙,恐不能与君常吸此味矣。”言毕,唏嘘久之。鼠闻之,双目灼灼,若有所思,返身遂去。须臾复返,衔洋钱一元置枕旁。乙欢然捡取,出购芙蓉膏就灯烧吸,大肆吞吐。鼠亦酣畅淋漓,饱其所闻而去。次日复至,衔洋元三饼。乙益喜,喟然曰:“知管仲者鲍叔牙君,知我贫而厚施于我,是我之叔牙也,谁谓鼠无牙哉!”自此呼鼠为朋友。鼠辄至,饮食与共,吸烟则伏其旁,夜则共寝,人畜相安,不啻莫逆。鼠每出必衔洋元一二枚,日三四返。积半载,囊橐充牣,衣食俱丰,甚德鼠。逆旅主人窥其状,颇涉疑惧,细察之,昼无所营,夜扃户寝。吸烟外无事不出户庭,又不滥交友,决其非盗也,益奇之。乙有旧主某太守,将之任所,适寓此店。见乙询其何往,乙对以闲居将谋栖止。时太守乏干仆,令其随任,乙欢然乐从。次晨束装就道,行数日,已越数百里。饭后吸烟,忽忆及鼠,失声曰:“我友危矣。”同人诘其为谁,不答,慨然诣主请假。主人询其故,亦讳不言,但叩首请赏假。太守许之。乙驱车昼夜兼行,至客店,顾谓主人曰:“我居之屋有人寓否?”曰:“未也。”急令发其钥,尘土满榻,诸物如故。乙张皇四顾,若有所失。主人骇而问故,不答,急遣主人去。主人方出户,乙大呼朋友者再。主人以为唤己也,急入,乙又遣之。主人益疑,立窗外潜窥之。见乙遍搜室内,揭席得大鼠,扪之,气绝而体已僵矣,失声大痛,抱于怀,号泣甚悲。主人诘之,不答,藏鼠于怀,出门去,市购衣衾棺木甚美,使舁于店中,怀出死鼠,殓而哭奠之。祭毕,向主人备述颠末,且云:“我困苦欲死,非鼠无以有今日。不图一时疏忽,致令戕其生。鼠非我杀,实由我而死。九泉之下,负此良友,我何以为情哉?”泣涕不止。主人疑团冰释,浩叹久之。初,鼠之盗洋元也,肆中失物者凡数家。有一家失去尤多,随处严察,终未获盗。物议纷腾,连累颇众。至是市人佥闻之,而亦无如何。乙买田数亩葬鼠,封树立碑而后去。归白太守,太守叹曰:“不忘德,仁也;不负心,义也。鼠尚不负,宁负我哉!”重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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