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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申仲权

申仲权,燕之士人,屡试不第,落魄难堪。有中表亲冉某,为关外将军幕府,往投之。至则官已迁,冉随之去。申殊怏怏,思再往寻,而囊赀己罄。不得已寻同乡人劚参者依之。乡人四五辈事皆贫苦,食不能自给,授申长铲,使随众操作。申不胜其苦,众又嫌其累,然未忍拒之。一日,与众侣入山,申步蹇,憩松下。须臾,众不知何往。申走寻之,至一处,山重水复,路极曲折,迷不识道。会红日西坠,悲风怒号,思觅一石窟,借避虎豺。踟蹰间,见一女子,容貌姣丽,腰系白鹿皮裙,至溪边掬饮溪水。申至前,解腰间瓢与之。女欣然饮毕,还其器。申询路,女云:“此山中无多居人,前峰峦密处是我所居。彼处无甘泉,故每饮必须至此。然此去大路绝远,君何以来也?”申告以故,且求寄宿。女不应,返身欲行。申固哀之,至泣下。女乃引之行。转过山坡,横亘一小桥,桥下芦苇杂生,蛙鸣蚓吹之声极其凄楚。又数里,一大石桥,其长不知多远,石栏雕镂,宛若天成。桥尽有庄,南向一石门,入则石室精洁,连亘甚远。引申至一室曰:“尔姑在此,俟为尔备食。”女自入去。申视室中床几,皆石为之。壁上石纹如画,花木人物,神色生动。纵览间,门外气咻咻一虎冲门过,申战栗不敢少动,伏石床上。俄而女至,赠一物如小儿臂,红润鲜软,莫识其名。云:“食少许,即可饱。携归可以致富。”语毕自去。申擘食之,味甘易饱。留其半藏诸怀。天将曙,女至,示以归路。拨云寻道,越岭攀藤,始至山外。回顾则重峦绝巘,无路可登。诧异而返,出其物示同人,乃美参也,售之得一百金,治装归里焉。

刘氏子蠡县农人刘翁,生二子。长者甫三龄,少者在襁褓。适二子俱患痘,少者毙,长者亦垂危。翁见无望,欲俱埋之。妻不可,固止之。未几气绝,乃并瘗诸村外。有贩皮条马鞭者,乐姓,齐东人。过其侧,闻冢中儿啼声,发之,儿固未死。大号村人,无有应者,乃携归,以为子焉。乐妻久不育,得儿甚喜。越数载,儿长,妻亦生一子。儿习父业颇勤,父子经营,家道小康。弟不驯,兄教之。弟不服,语侵兄。兄怒,挞之,弟呼曰:“尔非我兄,何敢责我?使我父不将尔来,葬诸犬腹矣,尚得有今日哉!”儿以其言异,私询诸父。父不能隐,具以实告。儿大痛,力辞父母,欲归故乡。止之不可,竟裹粮夜遁。至蠡县,徘徊村外,或问之,云:“予固此乡人,幼离家,今归而寻父者。”问尊翁姓字,则莫能对。众笑之,窥其貌,颇类刘翁,戏谓翁曰:“若儿容貌肖翁,得毋翁之子乎?”翁笑唾之。好事者详诘端末,儿曰:“予固非妄,乃确有凭。”出小衣二件,遍示众人。翁告诸媪,媪至,视其衣,即当年殓物也,始恍然悟为己子。翁媪牵儿大悲,纳诸其家,如获珍宝。翁富于财而无子,至是为儿娶妇,厚酬乐姓,拜为义父母,往来如至戚云。我不绝人之嗣,天亦不绝其嗣,未必非恻隐之心所感动也。顾抚养教育,至于成人,则义父之恩,又何殊于生父?刘子有良,当必肝脑涂地以报之。乃一言之怒,弃而不顾,是亦非人情矣。

阴司

李某,邑之富室仆,性诡谲,善迎合主意,主甚悦宠。先有老仆殷某,朴拙无才,主人得李,益厌之,以故逐去,抑郁而死。李愈得主欢,事之巨细皆任之。一旦,方出门,门旁立二公人,以索系其项,云:“殷某控汝,须到案质对。”问:“何事被控?”役云“不知”,遂牵之去。三人同走,俱贴墙阴。每过横巷透日光处,便觉如隔溪水,须待人来,始随其农影过之。至城隍祠,李惊问故,役云:“入自知之,何劳絮聒?”既入,则商贾云集,公役纷繁,居然衙署。引李至一矮屋,扃闭而去。屋中漆黑,莫辨朝昏。历有二昼夜,饥肠雷动,愁思火燔,焦燥不可言状。忽役来谓曰:“今日不审,聊放汝还。”李出,寻途而返。至家门,爽然而苏,盖死去三日矣。初,李为二役摄去,身倒主人门外,口气如丝,身犹未冷,使舁至其家。至是始醒,奄奄遂如抱病,数日略能举步,又为二鬼勾去,越二日遣还。计半载,五入阴曹,往来直如熟境。李甚厌惧,谓二鬼曰:“赏罚生死,即求速决,数被纠缠,实不能耐。”旁一人笑曰:“君何太迂,阴曹与阳世相同,公门可白手入乎?”李爽然曰:“放归当有以报厚意,但乞二兄援手耳。”役云:“敢不效力!但公差不自由,有疏照拂。然延迟几日,即可判审。归请敬候,有确信,当走相延。至于酬赏,则一听之于君耳。”李苏,谋诸妇,使央主人。主人赐钱十贯,货冥镪香楮焚化。是夜役来,握手殷勤,笑容可掬,相将至衙外偏室坐。片刻,有人负铁钱十串、白金数十锭置地上,曰:“李君所赠之物。”交役而去。役云:“蒙君厚贿,敢不尽心。今日不审,不复相见。”旋闻衙鼓彭彭,声如雷震。役云:“官升堂矣。”导李入,立堂下。阶左覆一黄铜大釜,高几如发,二健夫监守其侧,有犯人至,即以铁锸掀起,推入釜下。中有坑如井,见人首半露,攒动甚众。忽堂上呼李名,李伏墀下,仰视堂中,漆漆然暗不辨物,惟见上坐神人,方面长髯,白如敷粉,迥不狞恶。至其衣冠服色,则不得辨也。神问:“汝因何事而杀殷某?”李叩首,力辨其无。神命左右取册检视。须臾又云:“固非汝杀,然汝炀灶媚主,罪亦当责。今姑看尔后效,且放尔还。日后不速改过,定置汝于拔舌狱中。”李唯唯。旋命杖殷三十,责其诬告之罪。即闻拷比声,殷哀号乞免声。循声偷视,杳不可见。神命释李。径牵下,开其锁,引至故处,众役来贺,温语百端,送李还。途间饥渴,欲买饮食,径急止之曰:“食冥中物,即勿能还矣。不然,君到此间,我辈交好,焉有不勉备东道者?”至家,役辞去,李霍然苏。自此,健壮如昔,长斋奉佛,勉为善焉。

醉茶子曰:白手难入公门,阴阳相等,不令人生不能伸冤、没不能报怨哉?然堂上片言,曲直立判,非聪明正直者,其孰能之?而贪隶好财,遂令冤苦壅于上闻,不亦可慨哉!予邑贾君子贞孝廉之兄,昼寝,梦至城隍庙,入门一探,为人捉住,压于釜底。其中迭肩压骨,厥人甚夥,闷不可言。视釜下一隙,微露光明,伏身蛇行而出,寻路遁归。一路所经景物历历在目,至家始醒。曾见巷内有一卖食物者,是其素识,令人视之,果如所见。

黄教

江西细民某,自称道接宣圣,骑瘦蹇骡,衣服蓝缕,从者数十人,率皆如丐。骑前二人执黄布旗,书“黄教圣人江西某”云。至元城诣县谒见,阍人呵逐,不听,乃坐厅前。门人以破布黄垫铺地上,稍偏,则云:“席不正不坐。”门人正之。进以餱粮莱餔,端坐拱揖后食,云:“虽疏食菜羹,必祭必斋如也。”食毕呵欠,门人请先生吸烟,正色曰:“二三子以我为瘾乎?吾无瘾乎尔。”所言大率类此,观者如堵。有赵晴轩者,诙谐善辩,见而笑之,问曰:“昔圣人狐貉以居,今先生如悬鹑结,何也?”曰:“君子固穷,若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又云:“昔圣人一车两马,而先生仅一瘦骡,得毋寒俭?圣人弟子三千,而先生仅此数子,岂不冷落?且昔贤贫富不同,今贵及门一皆贫窭,何子路、原宪之多,而子华、子贡之少耶?请先生明以教我。”某端坐不答。好事者白于令,令赵公性方鲠,素恶异端,闻之盛怒,升堂遣役牵入,将用刑比。某叹曰:“天生德于予,知县其如予何?”卒无他语。公掷签于地,幕宾亟谏止之。及行文详上,发回本藉焉。

奸如新莽,伪托元公;贤若王通,貌学孔子。后世并招毁谤。所以然者,圣人既没,不必再有圣人。即使复生圣人,亦不必如当年之情事吻合、举动毕肖,始得谓之圣人。夫孔子,圣之时者也,时字最为生动。使圣人生于今,断不能如当年之行事。故曰“生今反古,灾及其身”,良有以也。譬如当今之世,再行井田等法,其可得乎?王安石诸人,为可监也。独怪今之异端惑人,恐众不易惑,则必托为正教,口讲《论语》《大学》,以为独得真传,其立教之名目,则又超乎杨墨佛老,以及白莲、白衣等教之外者,如所谓大成教、忠恕道等是也。无知愚氓,翕然相从,固不足异。所可异者,读书之士亦受其惑,真世道人心之变矣。吾尝谓:人生斯世,欲事事与圣贤无殊,斯亦大难。朱柏庐先生云:读书志在圣贤,斯亦可矣。

马生

徐若玉,青齐人,以故入都,寓涿鹿客舍。夜卧吸烟,忽灯光青黯,烟筒塞窒,遣仆探以铁签,再试如故。乃祝曰:“倘有幽魂亦嗜此味,不妨略尝。仆非吝啬者,何必作此惊怪?”因烧烟向空虚举,旋闻筒响飕飕,一口居然吸尽。如是者再。徐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亦足释闷。”即见对面枕上卧一人,年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篮缕,举手作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名君妍,马姓,燕都人。幼时业儒,酷嗜烟。家君督责勿改,遂抑郁以没。服阕,有数人力劝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科。至试期,贪烟未起。及醒,则红日半窗,试院门扃。乃淹留于烟肄,金尽被遂,寄身野寺,为僧服役。偶盗僧钱,僧徒重挞几死,乘机夜遁,乞食北行。途中病瘾,困惫卧柳下,不图葬诸犬腹。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烦苦殆不可言。有父执数人知之,力谏家君,乃出诸幽室。时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遣予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问考期何日,曰:“即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徐曰:“此其时矣!君胡不行?”曰:“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徐又与之。未几鸡声动野,明星有烂。徐曰:“天将晓矣,尚流连耶?”生曰:“予酷好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补作冥王,予亦不去。”徐闻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陶悦性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生云:“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气运使然也。若再历数百年,更不知又有何物之可嗜也。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藉、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矣。且必有人云:若使某人为烟帝,定须封我隐乡侯矣。嗜酒为名士,岂嗜烟非名士乎?”徐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为名士乎?”生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马君妍直与毕卓并著。”徐怒,欲忿老拳。仆闻,入室助之。生跪而哀曰:“冥律不比阳世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况家君不能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烟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徐骂曰:“何物饿鬼,无故缠人!仆为我力搏之。”方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王旨,搜罗考试不到者,牵赴市曹行刑。王曾有例,患病有事故者均兔,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生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吸食?”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鬼接盒,颜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贼!以他人之物媚人,而又诳人,予誓擒尔去!”徐曰:“何不速叉?”生急取烟灰,徐力夺而弃于地。生乃伏身就舐,向鬼曰:“牛兄试尝尝,味胜刍豆多矣!”牛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生长号,如斩豕。徐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徐深怨牛,牛曰:“无妨无妨。此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立愈。”试之果苏,乃令牵去。鬼觅锁,生脱然而逃。徐惊曰:“可为奈何?”鬼曰:“此子狡滑,闵不畏死。然去当不远,君东邻有煮烟者,定往依之。予别矣。”乃持叉去。徐遣仆往探东邻,见烟沈淋漓满地,问故,邻人曰:“适有怪风一旋,炉鼎倾覆,实不知其故。”仆语其由。邻人急请术士驱遣三日,屋中旋风不休,直至地干余沈,风始寂然。意其又寻他赴也。

醉茶子曰:烟之为累,如此其甚哉!倾家败产,犹不改悔,真口腹之害为心害矣。予尝戏作《陋室铭》体,附录以博一笑:“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粘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长安凌烟阁,余杭招隐亭。燕人云: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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