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水,眼睛仍看着阿渺,感激地说:“妹妹,谢谢你。”那小脑袋缩了缩,终于还是留下来。
“阿姐,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求求你救救阿答,告诉他阿大哥哥到底在做什么,阿答整日忧思,再这样下去,怕是……”
“阿渺妹妹,你几岁了?”
“再过一个月就满十二岁啦,阿渺长大可以帮助阿姆做活,阿姆就不用饿肚子了。”
“阿渺,你真好。阿姐也想帮助你的阿答和阿姆,可是,姐姐把之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你给我讲讲你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好吗?我答应你,你讲完,我就把知道的关于你阿大哥哥的都告诉你。”
阿渺在屋外同恩威讲过几句,便坐在窗口同我讲起,恩威偶尔插上几句,我终于得知了来到黎寨的经过。
两个月前,阿渺的阿大哥哥同几个黑袍卫士一起把我送到她家,嘱咐家人将我看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但是那些黑袍卫士时常在附近的林中晃荡,应该是一直在监视着我。
阿渺的阿大哥哥叫做廉诺,自十岁起便进山修习巫术,很少回家。他对家人说我叫做鬼女,是大巫师要用的人,他临走的时候同父亲说,若是我不见了,家人的性命便难保,还嘱咐说不要叫旁人知道我的存在。
阿渺说到廉诺的时候,很是崇敬的样子。她说廉诺是几百年来黎寨唯一的有汉家血统的小巫,据说当年他的天赋曾被巴鲁大巫赞颂过,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被大巫赶出巫园,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当上黑袍卫士。
黑袍卫士是被整个番疆视为不祥的队伍,他们的出现总是伴随着血腥的杀戮,没有人知道他们归属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廉诺成为黑袍卫士后,本将他视为家族荣耀的猛龙气得吐了好几口血,在接下来的一次狩猎中被山豹所伤,从此缠绵病榻四五年。此间,廉诺只因为我回来过一次,又气得猛龙病情加重。
猛龙原指望从我口中问出一二关于儿子的事情,可是,被从毛皮之乡中硬拉回来的可怜的真身顾美人,果真是无辜的一无所知。她整日在地屋内大声叫骂,偶尔被带出地屋时又总是伺机逃跑,结果每次都是被黑虎给追回来,弄得遍体鳞伤。有一次,猛龙气得拿马鞭狂抽了她一顿,她才收敛一些。
阿渺说自从那次打过顾美人,阿答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只能躺在床上,连坐一会儿都很难。今天阿答好不容易支撑着精神坐起来,便把我拎出去审问。阿渺可怜巴巴地伸进一只手,说:“阿姐,求求你,哪怕骗骗阿答也好,莫叫他再为阿大哥哥难过了。”
“肥……阿姐,恩威从来没有求过人,我给你跪下求你,阿答的日子不多了,你可不可以让他安心地……”恩威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屋外说。
“恩威,阿渺,姐姐真的很想帮助你们。你们说,要怎样才能让你们的阿答放心?”我的鼻子也酸酸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猛龙为了儿子,这一双可怜的孩子为了父亲,这最纯朴的亲情我又怎么忍心诘难。
“阿姐,你真的愿意帮我们?”恩威和阿渺齐声说。
“恩威,阿渺,姐姐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愿意帮助你们去哄你们的阿答开心,让他安心地……相信我好吗?”我站起身,向着窗口扬起头。
两人沉默片刻,用方言交谈了几句,然后恩威探出头来说:“阿姐,我们相信你。只是,你莫要再逃跑,这附近有黑袍卫士日夜守着,而且,你若是跑了,我们全家都难逃活命。”
我重重地点点头,说:“你们告诉我,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们的阿答信服?”
“阿姐,你等一下,我们去叫阿姆过来。”恩威一溜小跑去唤阿姆,阿渺小声地说了句:“阿姐,谢谢你,地母会保佑你平安康健。”
片刻,那个中年妇人出现在窗口。
“玉索,你……终于愿意说了?”她急切地看着我,眼中溢满泪水。
“大姐,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答应你绝不再逃,我有的是力气,还可以帮你们干活,你们都是好人,我不会再闹。”
“玉索……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姑娘,被黑袍卫士抓到的人都是好人……可是,阿大是个好孩子,他同那些人混在一起,我和米卡是真的为他担心着……原指望他能成为黎寨的大巫,助我们将两个弟妹好生养大,可是……”中年妇人哭起来。
“廉诺阿姆,别哭了,这位玉索既然答应帮咱们,还是先把她弄上来吧。”木鹰在一旁说。
重回地面,我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四个人。
木鹰是个壮年汉子,方头虎目,一看便是个忠厚的好猎手。廉诺的阿姆红肿着眼睛,一身土布衣服掩不住她眉目间的清秀,听阿渺说她也是个汉人,我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阿渺小姑娘瘦瘦小小的,长得很漂亮,看上去绝对没有十二岁,个子连我的腰都不到。恩威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哄着母亲,拿袖子给阿姆擦眼泪。
“玉索,你去同猛龙兄弟讲,就说阿大是奉大巫的命令同黑袍卫士在一起,为的是打探黑袍卫士的底细。这样,猛龙兄弟就会放心了。”木鹰伸出左手放在胸前,严肃地说。
“好!我就这样同他说。不过,他会信吗?”
“猛龙兄弟已经听到地母的召唤,怕是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了……你便这样讲吧,我想,他也是宁肯欺骗自己相信的。”木鹰语调沉痛。
随着四人再次来到木屋前,黑虎耷拉着耳朵卧在一边,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似是感受到这气氛的沉重。
我清清嗓子,走进木屋,四人默契地随在身后。
“猛龙大哥,那个,我愿意告诉你关于阿大的事。”站在屋中,我向着躺在黑暗的床铺上的男人说。
恩威的阿姆和阿渺一同扑到床前,轻声呼唤着他。一声低沉的呻吟传来,黑暗中亮起他浑浊的眼睛。
“猛龙兄弟,玉索说了阿大不是在做坏事情,他是……”木鹰的话被床上缓缓抬起的手臂打断,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猛龙大哥,阿大是奉了大巫的命令打进黑袍巫师的内部,目的是打探他们的情况。”我老实地重复着木鹰教的话。“阿大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他一直照顾我,我可以早就被那些黑袍坏蛋给杀死了。”我舔短嘴唇补充一句。
这句果然深得他心,他的目光柔和起来,手指动了动,示意我过去说话。
“咳……阿大那么聪明,是大巫赞颂过的人,大巫怎么舍得把他赶出巫园呢?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他有机会进入到黑袍卫士的队伍中,因为他聪明嘛,不会被人识破,让别人去大巫还不放心呢。”我回想着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无间道的内容。
“阿大……果真是在为大巫做事?”床上的男人哑着嗓子,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嗯嗯。那帮黑袍坏蛋本来是想杀了我的,是你家阿大为我求情才留了我一条命。我原本怕你们是为黑袍卫士控制的人,没敢说出实情,怕害了你家阿大……廉诺其实一直记挂着你们,我想,此刻,他应该就在附近的林子中偷偷看着你们。”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男人喘了半天才问出一句。
“嗯……因为他们说那个我的血有什么用,其它的我也不知道,我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倒霉地被那些黑袍坏蛋盯上。”我继续编着。
男人的目光投向屋顶,嘴角含起一弯微笑,喃喃着说:“我就知道阿大不会做坏事情,我就知道阿大不会做坏事情……娉娉,你听,她说阿大是在为大巫做事,为大巫做的事怎么会是坏事情。”他的妻子将他的头揽在怀中,忍着泪水说:“米卡,米卡,龙哥哥,我们的阿大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他怎么会做坏事呢,早就和你说过的,他不会为咱们家丢脸。他是个那么乖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做坏事呢?龙哥哥,你好好养着身体,等阿大完成大巫的任务回来的那天,咱们家会是黎寨最风光的英雄。龙哥哥,你还记得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桃花开得漫山遍野,你从豹王口中救下了我……你看,外面桃花又开了,漫山遍野都是……龙哥哥,你放心地走吧,等孩子们长大,我就去陪你,去陪你,咱们永远都不分开,永远……”
整间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呢喃,那唤做猛龙的男人已无声息。
阿渺的恸哭声响起,恩威一屁股坐在地上,脸埋在膝上,肩膀无声地抖动。
木鹰转过头去,手背拭着泪。
我轻轻走出木屋,任春风拂过颊上的泪痕。
“阿答!”一个黑影扑进木屋。“阿答!廉诺不孝,廉诺不孝,阿答你不要走,阿答……”屋内哭成一片。
木柴燃起轻烟,渐渐淹没了躺在其中的那张坚毅的脸。娉娉,他的妻子,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双儿女左右环伺左右默默流泪。
“龙哥哥是黎寨最好的猎手,年青的时候有多少黎家妹子想嫁给他……第一次看见他,他就像是个天神,眼睛亮亮的,几下就打跑了豹王……他说他第一次看见我就爱上了我,他说会给我最好的生活,他说不会让我受柔柔那些苦。为了我,他离开家人远远地住到山上,不理会那些族人的诘难,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养家……”她望着柴堆自言自语,泪水漫在眼中,似是不会断绝。
爱情吗?我抹了抹眼泪。我没有过爱情,不懂得其中的苦。李富贵是哥哥,祝枝水是可怕的朋友,我身边的异性就是这些。可是,为什么我要流泪呢,你看,整个袖子都湿透了。我抽噎着,心里莫名的痛。
“谢谢你。”一个声音在身后轻飘飘地传来,不用回头,是廉诺。
该死的男人,我恨恨地回头看他。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隐在木质的面具后面。
我嫌恶地走到阿渺身边,将她拥在怀里。
阿渺把脸埋在我胸口,慢慢哭出声来。
我轻声安慰着她,想起当年我也曾这样被还是少年的李富贵拥在怀里看着父母化作轻烟,眼泪不禁滂沱。
终于,火焰小了,随着夜幕的降临,四周暗下来。
木鹰沉默着将猛龙的骨灰收进土罐,带领着一行人将土罐埋在离木屋不远的山坡上,廉诺远远地跟着,再没说一句话。
娉娉在小儿子的搀扶下,看着丈夫的骨灰埋入深土。
一个沉重的夜。
(作者然然:很气愤,今天的演讲比赛居然只得了个优秀奖。虽然临走的时候,主办单位的书记握着我的手说市长也觉得我应该取得名次,可是有毛用呢,暗箱果然是永远的王道。心情郁闷啊!)